砰!
隔间的门板被谢池雪用后背死死抵住,狭小的空间隔绝了外界的喧嚣,只剩下她自己擂鼓般的心跳和粗重的喘息在耳边轰鸣,以及消毒水和廉价空气清新剂的气味刺鼻。
她扑到洗手池前,拧开水龙头。
哗——哗——哗——
水流砸在陶瓷池壁上,她双手撑住冰凉的池边,慢慢抬起头,望向镜中那张湿漉漉的脸。
十七岁的谢池雪。
齐肩的黑发有几缕狼狈地翘着,脸颊带着健康的红晕,饱满的婴儿肥尚未褪尽。嘴角边,甚至滑稽地残留着一点中午和林晓晓分食辣条留下的红油渍——这是十七岁特有的、未被生活磨平的鲜活印记。
然而,镜中少女的那双杏眼——本该清澈懵懂——此刻却像深潭,翻滚着三十岁灵魂强行塞入的疲惫、难以置信的狂喜、灭顶的恐慌,强烈的割裂感让她瞬间恍惚。
这就是她吗?
那个曾经在这个年纪,对未来充满迷茫又盲目自信的谢池雪?那个会因为解不出一道物理题暴躁撕纸,也会因陆清让一句夸奖偷偷开心一整天的女孩?那个……迟钝到将他视为理所当然的“邻家哥哥”,直到失去才惊觉早已情根深种的……真正的十七岁?
就在这时,旁边隔间传来两个女生刻意压低却难掩兴奋的议论:
“诶,听说了吗?惊天大瓜!好像……陆神可能要转去国际部了?”
“啊?不可能吧!他是咱理科班的定海神针!老班能舍得?”
“小道消息!但想想也合理吧?他那条件,国际部就是跳板呗……唉,以后想近距离看大神都难了……”
“嘘!不过……他要是走了,谢池雪怎么办?她物理那么差,全靠陆神罩着吧?”
“噗,人家是青梅竹马,说不定一起走?不过……谢池雪那成绩,够呛能跟上国际部节奏吧……”
前世,流言初起时,她是什么反应?是懵懂不解,带着被“哥哥”可能要离开的不爽和依赖——“喂,陆清让,你真要去国际部啊?那我物理怎么办?谁帮我讲题啊?”全然不知那“离开”意味着什么,更不知会因此失去什么。
直到他真正消失……巨大的失落和生命缺失的痛楚才汹涌而至。她在他留下的物理笔记里,第一次清晰窥见自己深埋却浑然不觉的心意,只剩无尽的懊悔和苦涩。
如果他和前世一样,去了国际部,出国,然后……在二十七岁戛然而止?
她猛地掬起一大捧水狠狠扑在脸上,强行压下心底无尽的恐慌。
不!不行!不能让他走那条通向死亡的路!
可是……凭什么阻止?以什么身份?难道仅凭一个虚无缥缈的“预知”?国际部、出国深造,是他本就该拥有的坦途和更广阔的天地。
难道要因她自私的恐惧,折断他高飞的翅膀?万一……他的意外,恰恰是因她强行改变轨迹才发生的呢?蝴蝶效应……这念头让她不寒而栗!
疏离……或许才是对的?像前世那样,默默看他走向既定的结局?至少……他能拥有完整而灿烂的二十七年?这想法像毒蛇啃噬着她的心。
她再次抬头,水珠从睫毛滚落,镜中那张湿漉漉的稚气脸庞上,眼神经历了剧烈挣扎后,沉淀出一种近乎冷酷的坚定。
那不是一个属于十七岁少女的笑容。
那是一个被命运塞回青春躯壳的灵魂,在痛苦矛盾中为自己选择的出路——掌控自己能掌控的。
至于他……保持距离,静观其变。至少,不能再懵懂依赖,迟钝失去。她要强大起来,强大到足以理解他的世界,强大到……若命运无法改变,她也能以另一种方式靠近。
她盯着镜中的自己,无声宣告:
“谢池雪,欢迎回来。”
“这一次,换我来做掌控‘场’的人。”无论是电磁场,还是她的命运磁场。
至于他的轨迹……她只能祈求不要因她偏移。唯一能做的,就是让自己强大到……若意外无法避免时,能有力量抓住些什么。
深吸一口气,用袖子抹掉脸上的水珠,她推开门,脚步不再慌乱。
刚走出洗手间,喧闹声浪便扑面而来。
“池哥!这边!”一个清亮的声音响起。穿着宽大篮球服、个子高壮的李伟正靠着栏杆,咧着嘴冲她挥手,手里还拍着一个篮球。
他是班上的体育委员,谢池雪的“好哥们”之一,性格爽朗,总爱叫她“池哥”,带着点兄弟般的亲昵,几个男生围在他旁边笑闹。
谢池雪脚步微顿,下意识想回应那个熟悉的称呼,目光却被走廊拐角处那个倚墙的身影牢牢吸住。
陆清让站在那里,午后的阳光勾勒出他挺拔的侧影。他微微低着头,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那颗没送出去的阿尔卑斯奶糖,神色沉静,似乎在思考什么难题,又像是在专注地等待,周遭的喧闹仿佛自动为他让开了一个无形的场域。
就在离他不远处,几个女生看似在聊天,眼神却若有若无地飘向他。
高挑清冷的林微,理科班的另一位学神级人物,她穿着熨帖的校服,马尾辫一丝不苟,手里拿着一本厚厚的《高等数学》,正微微蹙眉,似乎在思考书上的内容。她看似专注,但偶尔抬起的眼睫下,目光会极快地掠过陆清让的方向,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探究和……属于强者的欣赏。
她身边的王曼婷,则活泼得多,扎着可爱的丸子头,脸颊红扑扑的,正小声跟林微说着什么,眼神却大胆地、毫不掩饰地黏在陆清让身上,带着少女的倾慕。
“哎哟!陆神!”李伟的大嗓门打破了那片无形的宁静,“等我们池哥呢?”他笑嘻嘻地抱着球晃过去,几个男生也跟着起哄。
陆清让闻声抬起头,脸上瞬间恢复了惯常的从容浅笑,对着李伟他们点了点头,目光却越过他们,精准地落在了谢池雪身上,那眼神里的探究和担忧依旧清晰。
谢池雪的心猛地一跳,强迫自己移开视线。她看到地上还散落着几本刚才被她撞飞的作业本,语文课代表还蹲在地上整理。她几乎是本能地快步走过去,蹲下身,默不作声地帮忙捡拾散落的试卷,动作麻利地将它们按页码理好。
“谢、谢谢啊,谢池雪。”语文课代表是个戴眼镜的腼腆男生,有些意外,连忙道谢。
“没事,本来就是我撞的。”谢池雪低声说,声音还带着点沙哑。
她又注意到旁边一个女生的水杯不小心被打翻,水流蔓延到一本作业本边缘。她立刻从口袋里掏出一小包纸巾——正是陆清让之前给她的“清风”——抽出一张,迅速而仔细地吸干了那点水渍,避免了作业本被打湿。
这些细微的动作落入一直关注着她的陆清让眼中,他眼中闪过一丝了然和更深的不解——她反常的脆弱和此刻这种近乎条件反射的体贴、负责,形成了一种矛盾的割裂感。
他认识的谢池雪,是会为朋友出头、默默帮班级画板报、运动会后勤跑前跑后从不抱怨、甚至帮低年级学弟学妹捡起散落书本的女孩。她骨子里有种不张扬的善良和责任感,人际关系极好,男生们私下讨论班花时她的名字总会被提起,但碍于他和她形影不离的关系以及那份守护的气场,很少有人敢真正靠近表白。可今天她身上多了一种……沉重的、疏离的、仿佛背负了什么的东西。
“啧,池哥就是池哥,讲究!”李伟抱着球,大大咧咧地赞了一句,引来旁边几个男生赞同的点头。一个平时比较内向的男生看着谢池雪利落收拾的背影,脸微微红了红,又飞快地低下头。
“根据谢池雪同学刚才的加速度和碰撞动能分析,”一个严肃的声音插了进来。戴着厚厚眼镜、外号“理论帝”的陈皓宇不知何时凑了过来,推了推眼镜,一脸认真地分析,“结合走廊摩擦系数,理论上不应该造成如此大规模的作业本散落,除非存在额外的横向作用力或初始速度矢量偏差……”
他旁边站着的“算盘子”张思源,则似乎在心算谢池雪整理好所有作业本所需的时间。
陆清让听着陈皓宇的理论分析,目光却始终没有离开谢池雪。他看到她整理好最后几本作业,递给课代表,然后站起身,目光终于再次投向自己这边。她的眼神平静了许多,但那份刻意为之的疏离感,像一层薄冰覆盖在她周身。
他站直身体,朝她走去,步伐依旧从容优雅。林微的目光随着他的移动而移动,王曼婷则有些紧张地捏紧了手里的饮料瓶。
陆清让走到谢池雪面前,眉头微蹙,琥珀色的眸子专注地审视着她的脸,似乎在确认她是否真的没事。他的目光温和却极具穿透力,带着让人安心的力量,此刻却让谢池雪感到刺痛。
她需要适应这种“疏离”,就从现在开始。
他刚想开口,谢池雪却率先伸出了手,掌心向上,摊开在他面前。她的声音还有些沙哑,却刻意维持着一种平静,甚至带着一丝十七岁谢池雪绝不会有的、近乎命令式的理所当然——这是她披上的第一层疏离铠甲:
“糖,”她说,目光落在他手中的奶糖上,刻意避开了他探究的眼神,“不是要给我吗?”
陆清让明显一怔。那双漂亮的琥珀色眼睛里瞬间掠过一丝清晰的错愕,随即是更深的不解。
他看了看糖,又看了看她摊开的手心。这简单的动作像是在问:这就是你想要的?刚才的一切……都不需要解释了吗?
他修长的手指微微一顿,最终还是将那枚带着他体温的、晶莹的奶糖,轻轻放进了她微凉的手心里。指尖不经意擦过她的掌心,温热的触感让谢池雪的心猛地一缩,几乎要维持不住表面的平静。
“走吧,”她迅速攥紧掌心里的糖,仿佛那是烫手山芋,率先转身,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入陆清让耳中,带着刻意的距离感,“回座位了。”
陆清让看着那个挺直了脊背、径自朝教室方向走去的背影。那背影似乎和平时没什么不同,却又好像被什么无形的东西包裹着,变得遥远而陌生。
他困惑地拧了拧眉,快走两步跟了上去,目光沉静地落在她的侧影上。他能清晰地感觉到,一道无形的墙,正在他毫无防备的时候,被她悄然筑起,横亘在两人之间。
他习惯性地想要靠近,想要像过去一样轻易打破她的小别扭,却发现这一次,那堵墙似乎异常坚固。
他只能默默走在她身侧半步之后的位置,保持着一种礼貌又带着关切的距离,没有再并肩而行,也没有再追问。
阳光将两人的影子拉长,明明靠得很近,却仿佛隔着一道无形的鸿沟。
谢池雪能清晰地感受到身后那道目光——带着探究、担忧、冷静的分析,还有一丝被拒绝靠近的受伤。像芒刺在背。
但她选择了一条荆棘之路——用疏离来守护。她不知道这堵墙能筑多高,能撑多久,也不知道墙外的他,最终会走向何方。
她只知道,她必须开始奔跑,在自己的赛道上,竭尽全力。为了抓住那渺茫的可能,也为了……当那场风暴真的来临时,自己不再是只能无力哭泣的追悔者,而是能理解他星辰轨迹的同行者。
身后,林微看着两人一前一后离去的背影,若有所思地合上了手中的《高等数学》。王曼婷则失落地看着自己手里的饮料,小声嘟囔了一句。
李伟抱着球,挠了挠头,总觉得今天“池哥”和“陆神”之间气氛怪怪的。陈皓宇还在推演他的碰撞模型,张思源则报出了一个精确到秒的整理作业本耗时计算结果。
走廊依旧喧嚣,属于十七岁的青春画卷,在谢池雪眼中,却已染上了截然不同的底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