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次呼吸》 第1章 第 1 章 空调外机在窗外苟延残喘地嗡鸣,那声音像是被掐住了脖子的老猫,搅得人心烦意乱。 汗水黏腻腻地爬过谢池雪瘦削的腕骨,她烦躁地抹了一把额头,指尖沾到的全是湿漉漉的汗意,三十岁的疲惫像铅块一样沉甸甸坠在眼底,熬了大半夜赶出来的市场分析报告在屏幕上闪着冰冷的光。 工位的蓝色隔板就在此时被突兀地敲响,短促有力的三下,“笃、笃、笃”。 “谢组长,王总让你把去年的市场报表……”隔壁工位的小李探过头来,话才说到一半,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惊惧的尖利,“……哎,你流鼻血了!” 谢池雪茫然地抬起头,鼻腔里那股温热黏稠的液体正失控地奔涌而出,滴滴答答,砸在键盘灰黑的缝隙里,晕开一小片刺目的暗红。视野剧烈摇晃,二十三楼巨大的落地窗外,铅灰色的云层压得很低,酝酿着一场倾盆暴雨,密集的雨点已经开始凶狠地抽打着玻璃幕墙。 就在那模糊晃动的雨幕里,她恍惚间看见一个穿着蓝白校服的影子——十七岁的自己,怀里紧紧抱着一张被雨水打湿了边角的物理竞赛奖状,隔着十多年的时光和冰冷的玻璃,正冲她咧开一个没心没肺的、带着水光的灿烂笑容。那是属于少年时代特有的、不知愁滋味的明亮。 “快叫救护车!她晕过去了!” 意识像断线的风筝般急速下坠,失去连接前最后一秒,谢池雪涣散的目光落在天花板上那排惨白刺眼的LED灯管上。 光线开始扭曲、变形、旋转,最终诡异地融化、晕染开来,变成一片模糊的、带着毛茸茸光晕的暖黄——像极了记忆中老旧教室里,那永远蒙着一层擦拭不净的灰尘、光线昏黄暧昧的日光灯管。 砰! 额头猛地撞上硬物的钝痛,像一把生锈的凿子狠狠楔进混沌的意识,剧痛让她瞬间从黑暗的深渊里弹了起来。 “谢——池——雪!” 一声中气十足、裹挟着浓重粉笔灰干燥气息的怒吼,如同炸雷,劈头盖脸地砸了下来。 心脏在胸腔里骤然缩紧,像被一只冰冷滑腻的铁手狠狠攥住,紧接着又被粗暴地丢进了滚烫的油锅。极致的惊骇与一种足以颠覆认知的荒谬感在血液里疯狂奔涌、撕扯。她猛地抬起头—— 眼前,不是写字楼那反射着LED冷光的天花板。 是墨绿色的、饱经沧桑的黑板。上面用白色粉笔写着巨大而板正的标题:《绪论:走进物理世界》。标题旁边是颜色略显黯淡褪色的中国地图,以及牛顿那张线条深刻、眼神仿佛能洞穿时空的经典画像。 是堆满了五颜六色粉笔头、边缘被磨得发亮的旧讲台。讲台后面站着的是……周老师?!那个5年前就退休回家含饴弄孙、以酷爱用木质三角板把讲台敲得震天响而闻名全年级的“老周”?! 他此刻正高高举起那根无比熟悉、棱角都磨圆了的木制三角板,老花眼镜滑到了鼻尖,正从镜框上方射出他那招牌式的、带着十足火气的“死亡凝视”。 视线僵硬地向下移动——是洗得有些发白、布料粗糙的蓝白条纹校服袖子。袖口那里,还顽固地残留着一小块可疑的、洇开的蓝色墨水渍。 谢池雪像是被电击般猛地缩回手,难以置信地低头,看着自己刚才趴着的地方。胳膊底下压着的是一本摊开的课本——封面赫然印着《物理(必修2)》,人民教育出版社,2010年版。 嗡—— 大脑瞬间一片空白,瞬间盖过了窗外真实存在的、聒噪不休的蝉鸣。她感觉自己被一股无法抗拒的力量抛进了一个巨大的、失控旋转的时光漩涡,每一个感官接收到的信息都在疯狂尖叫着“不可能”! 皮肤感受到的是南方九月午后特有的闷热潮气,混杂着少年人特有的汗味,而不是写字楼里恒温的、干燥冰冷的中央空调风。 鼻腔里充斥着粉笔灰特有的干燥颗粒感、少年人运动后淡淡的汗味,以及窗外飘进来的、被阳光晒过的青草气息。 耳朵里塞满了粉笔划过黑板时令人牙酸的“吱呀”声、后排同学压抑不住的低低窃笑、头顶老旧吊扇有气无力的嗡鸣,还有……自己胸腔里那擂鼓般沉重而混乱的心跳。 假的……一定是刚才流鼻血流太多,大脑缺氧产生幻觉了……或者……我在做一个荒诞离奇的梦? 她几乎是本能地、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狠劲,用指甲狠狠地掐了一把自己的大腿内侧。 “嘶——!”尖锐到令人头皮发麻的痛感如同高压电流,瞬间从被掐的地方炸开,沿着神经末梢一路狂奔到头顶,痛得她眼前发黑,生理性的泪水不受控制地涌上眼眶,差点直接飙出来。 不是梦! 一种近乎荒诞的、失而复得的狂喜又像岩浆般喷涌而出,冰火两重天的极致感受在她身体里疯狂撕扯冲撞,让她浑身一会儿发冷一会儿发热,指尖都在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 她猛地扭头,像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般看向窗玻璃——模糊的倒影里,映出一张还带着睡痕的、青涩的脸。 脸颊线条清晰流畅,从饱满的额头到挺秀的鼻梁,再到小巧却轮廓分明的下颌,构成一种天然的、带着点冷感的骨相美。只是此刻,那双遗传自母亲的、眼尾微微上挑的漂亮杏眼里,盛满了茫然和惊涛骇浪。 高大茂密的香樟树,枝叶在热风中懒洋洋地晃动。熟悉的、颜色有些剥落的红色塑胶跑道。还有操场角落里那个笨重的、正慢悠悠转动着、喷吐着细密水雾的老式旋转喷头…… 2012年!南山一中!高二(3)班! 我真的回来了?!回到了……一切尚未开始、一切尚有无限可能的十七岁?! “谢——池——雪!”讲台上,老周的声音再次拔高,手中的三角板带着雷霆之势重重敲在讲台边缘,“砰”的一声巨响,粉笔灰簌簌落下,在斜射进来的阳光里形成一道微小的尘雾。 “睡得挺香啊?哈喇子都流到牛顿头上了!”他伸手指着黑板上牛顿的画像,语气是毫不留情的揶揄,“来,正好醒醒神,站起来说说,物理学的意义是什么?我们学物理,到底是为了什么?” 唰! 全班五十多道目光“啪”地全部打在了谢池雪身上,后排的窃笑声再也压抑不住,变成了明目张胆的哄堂大笑,空气里充满了快活的气息。 前桌的林晓晓,顶着两个俏皮的羊角辫,趁着老周转身板书的瞬间,闪电般竖起自己的物理课本,封皮内侧用亮黄色的荧光笔写着三个硕大无比、生怕她看不见的提示词:“探索规律!认识世界!改造世界!” 谢池雪张了张嘴,喉咙却像是被粗糙的砂纸打磨过,干涩得发不出任何声音。她茫然地看着十七岁的自己指甲盖上那点为了臭美偷偷涂上去的、此刻显得无比幼稚可笑的淡粉色指甲油,在阳光下反射着刺眼的光。 在南山一中这个汇集了全市理科尖子的重点班,她的成绩就像她这个人一样,处于一个微妙的位置——稳稳踩在“优秀”的门槛上,是老师眼中“有潜力”但“不够踏实努力”的中游偏上份子。理科思维有,小聪明不少,但比起班上那几个真正的学神学霸,总少了点沉心钻研的劲头。尤其是物理,公式定理她都懂,题目套路也熟悉,可一到综合难题,思路就容易卡壳,成绩在班上属于中下游梯队。 三十岁社畜沉重疲惫的记忆和十七岁高中生鲜活懵懂还带着点小傲娇的躯壳,正在这具身体里进行着无声而剧烈的撕扯和融合。 为什么学物理? 上一世,是为了父母期待的目光,是为了高考那决定命运的分数,是为了将来能找一份体面的工作,为了……向所有人证明自己不是个没用的废物,但却在那人转国际部后轻易放弃了物理。而毕业后的自学物理又是为了追随那人的踪迹,寻找无谓的寄托。 那么现在呢?重来一次,答案还一样吗? 她下意识地舔了舔同样干涩起皮的嘴唇,在死寂的、只有吊扇嗡嗡声和窗外蝉鸣的教室里,听到了自己发出的声音——那声音带着一种奇异的颤抖,像是绷紧的琴弦,却又异常的清晰,里面混杂着成年人历经世事的疲惫顿悟和少年人未经雕琢的尖锐渴望: “因为……”她的声音起初有些滞涩,目光却不由自主地投向讲台上牛顿那双深邃、仿佛能洞察宇宙奥秘的眼睛,又仿佛穿透了厚重的时光壁垒,看到了自己工位上堆积如山、散发着油墨味的冰冷报表。 “……因为物理,它……它告诉我们这个世界运转的‘道’。小到原子怎么跳,大到星星怎么跑,它扒开那些看不懂的迷雾,把规律摊开来给我们看。”她顿了顿,像是给自己积蓄力量,也像是在咀嚼这重来一次才真正体悟到的真谛,“学它……是为了拿到一把钥匙,一把能打开世界、理解世界,甚至……甚至能撬动自己命运的扳手。” 最后几个字,她说得极轻,近乎耳语。整个教室瞬间安静得落针可闻,连后排那几个最爱起哄的男生都像是被掐住了脖子,嘴巴半张着,忘了合上。 所有的窃笑、低语,全都消失得无影无踪。空气仿佛凝固了。 老周惊愕地扶正了滑到鼻尖的眼镜,手里的半截粉笔“啪嗒”一声掉在讲台上,骨碌碌滚了半圈才停下。 这回答……这格局……这深度……完全超纲了。这绝不像一个上课睡到流口水、被点名还一脸懵的高二学生能说出来的话,老周镜片后的眼睛里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探究。 就在这片诡异的、几乎令人窒息的寂静里—— 教室后排靠窗的位置,突然传来椅子被轻轻拖动、与水泥地面摩擦发出的细微“嘎吱”声。紧接着,一个清朗的、带着点京片子特有的慵懒磁性的嗓音响起,如同炎炎夏日里冰镇汽水瓶盖被拧开瞬间,那“呲——”的一声,带着清爽的气泡感,瞬间击碎了凝固的空气: “周老师,”那声音不疾不徐,带着一种天生的从容和恰到好处的礼貌,清晰地传到教室每一个角落,“她笔记本上还画着您上周重点强调的伽利略斜面实验示意图呢,横平竖直的,推演步骤也清晰。估计梦里还在兢兢业业地推那个理想化的小球,琢磨摩擦系数的影响呢。” 是陆清让。 谢池雪的脊背瞬间绷得笔直,根本不需要回头。那种独特的、像被阳光晒得微微融化的太妃糖般黏稠又清冽的声线,带着一种烙印般的熟悉感,瞬间黏住了她过去和现在的所有记忆。 十七年,从穿开裆裤开始,她惹的麻烦,十件里有八件最后都是陆清让不动声色地帮她抹平。小到丢了钥匙、忘了作业,大到在少年宫把模型火箭射进了隔壁花圃……他总是这样,在她最窘迫的时候,用一种旁人难以企及的智慧和从容,轻描淡写地为她解围。 前世他出国前夜,在弥漫着淡淡离愁的机场咖啡馆里,就是顶着这样慵懒又带着点无奈的声线,隔着氤氲的咖啡热气对她说:“谢池雪,你这反射弧,怎么比算错了摩擦力的滑块还迟钝?再磨蹭,飞机可不等人了。” 心脏像是被那熟悉的声音猝不及防地烫了一下,猛地一缩,带来一阵尖锐的酸胀感。她死死攥住身上蓝白条纹校服的下摆,粗糙的布料摩擦着掌心,带来一种近乎自虐般的、确认真实存在的触感。 谢池雪不可置信地转头,正看到一只骨节分明、手指修长干净的手,极其自然地将一小包印着“清风”字样的纸巾,精准地抛到她的桌上,动作流畅而无声,带着一种刻在骨子里的良好教养。 那手腕上戴着一块样式简洁的银色腕表,表盘在窗外斜射进来的光线下,折射出一道低调却不容忽视的冷冽光泽—— 那块表!谢池雪瞳孔微缩。那是她十五岁生日刚过没多久,省吃俭用攒了大半年的压岁钱和零花钱,跑了好几家商场才咬牙买下的。她还记得自己当时紧张兮兮地趴在礼品店的玻璃柜台上,指着它,对售货员说“就要这个”。表盘背面,还被她偷偷用指甲锉歪歪扭扭地刻着两个小小的字母:“LQR”。那是笨拙却又带着少女特有的傻气和执着。 “擦擦吧,”清润的少年嗓音里混杂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只在她面前才会流露的、属于他特有的促狭,“你刚梦到把周老师的三角板当巧克力啃了?瞧这架势,第38页都快被你的‘灵感之泉’淹成威尼斯了。” “噗——”前桌的林晓晓第一个没绷住,赶紧把涨红的脸埋进胳膊弯里,肩膀剧烈地抖动着,像只偷油成功的小老鼠。 谢池雪这才后知后觉地顺着陆清让的视线低头看去——物理课本翻开的第38页,绪论章节的大片空白处,赫然晕开了一小片深色的、形状可疑的水渍……边缘还带着点晶莹的反光。是她的口水! 巨大的羞窘如同火山喷发,瞬间冲散了部分重生带来的惊涛骇浪。脸颊、耳朵、脖子根,像被泼了滚烫的颜料,火烧火燎。她几乎是恶狠狠地、带着点被戳破后恼羞成怒的意味,对着陆清让才有的恃宠而骄的小脾气瞬间回魂,一把拽过那包纸巾,用力抽出一张,胡乱又用力地擦拭着自己的嘴角,又狠狠地蹭着课本上那片湿漉漉的“罪证”。 动作间,眼角的余光却无比清晰地瞥见了少年收回的手——手指修长,骨节匀称,指甲修剪得圆润干净,带着少年人特有的蓬勃生气。 还没有戴上……后来那枚象征着婚姻承诺、也彻底隔断了她所有卑微念想的、冰冷闪亮的铂金婚戒。 她的心脏再次不受控制地剧烈一颤,仿佛那枚婚戒无形的影子仍在眼前晃动,带来一阵尖锐的刺痛。 第2章 第 2 章 “叮铃铃——!” 下课铃声准时响起,教室瞬间被桌椅碰撞声、迫不及待的喧闹声淹没。 陆清让单手拎着脱下的蓝白校服外套,随意搭在肩上,熨帖的纯白短袖衬衫袖口松松挽至手肘,露出线条流畅、充满力量感的小臂。他起身的动作带着一种浸入骨髓的从容,即使在拥挤的课桌间穿行,也如闲庭信步,周遭的嘈杂仿佛只是他优雅背景的衬托。 几步便晃到了谢池雪的课桌旁,高大的身影在午后斜阳里投下一片阴影,带来无形的、让谢池雪心跳骤然失序的压迫感。 “走了,”他微微俯身,屈指极其自然地、带着点亲昵的力道,轻轻弹掉她发顶不知何时沾上的一小撮粉笔灰,动作熟稔得如同呼吸,带着十七年朝夕相伴养成的、理所当然的亲近。 “小卖部新到了花生馅糯米糍,再磨蹭,渣都不剩了。”嘴角噙着他标志性的、漫不经心的笑意,琥珀色的眸子在光线下清透如蜜糖,专注地看着她时,总有种阳光包裹的错觉。 他顿了顿,语气轻松地补充:“刚去办公室交卷子,听见老周跟老班在说你呢,‘开窍’了什么的……” “我去厕所!” 谢池雪像被针扎了似的猛地弹起,动作快得带起一阵风,椅子腿与地面发出刺耳的“吱嘎”声,引得周围同学侧目。 她甚至不敢直视陆清让此刻的表情。重生带来的巨大冲击,混杂着前世诀别的冰冷画面——墓碑上凝固的笑容、机场咖啡馆氤氲热气里那句无奈的“反射弧比算错摩擦力的滑块还迟钝”,以及那枚最终戴在别人无名指上、冰冷刺眼的铂金婚戒——在她脑中剧烈冲撞。 那张过分鲜活耀眼的年轻脸庞,此刻对她而言,既是失而复得的珍宝,又是命运无常的残酷提醒。 陆清让正举着半截刚剥开糖纸的原味阿尔卑斯奶糖,手臂僵在半空。他明显一怔,脸上惯常的慵懒笑意凝固了,英挺的眉头微蹙,敏锐地捕捉到了她不同寻常的仓惶和闪避:“谢池雪,你……” 话音未落,谢池雪已经像只受惊的小兽,猛地低头,几乎是撞开旁边收拾书包的同学,以一种近乎失控的姿态,跌跌撞撞冲向教室后门。脑中一片混乱,前世冰冷的报表键盘与眼前鲜活的身影反复切换。 “喂!小心!”陆清让的声音追在后面,带着熟悉的、无数次为她善后时的无奈提醒。他下意识地向前一步,目光紧紧锁住她踉跄的脚步,纯粹的担忧取代了方才的轻松。 然而,提醒还是迟了一步—— 砰! 哗啦啦啦! 谢池雪在门口结结实实地撞上了刚从隔壁班回来、怀里抱着厚厚一摞作业本的语文科代表。瞬间,雪片般的试卷和练习本漫天飞舞,铺满了小半条走廊。 巨大的冲击力传来,脚下被散落的纸张一绊,谢池雪重心彻底失控,惊呼着向前扑倒,眼看就要以极其狼狈的姿态撞上冰冷坚硬的水泥护栏。就在额头即将撞上护栏的千钧一发,一股精准而强大的力量猛地从后颈袭来。一只温热有力的手,带着少年特有的劲道和一种刻入骨髓的保护本能,死死攥住了她夏季校服薄薄的后领口,清爽干净的气息瞬间包裹了她——阳光晒过的青柠混合着淡淡薄荷,独属于陆清让的味道。 “投胎也不用这么急吧?”陆清让的声音在头顶上方响起,带着显而易见的无奈和一丝被极力压制的紧张,却依旧保持着清朗镇定。他手臂沉稳发力,像拎回一只闯祸的小猫,行云流水地将她拽回,稳稳放在地上,整个过程冷静得不像个高中生。 谢池雪惊魂未定地站稳,胸口剧烈起伏,脸颊烫得能煎蛋。她下意识抬头,目光撞进陆清让低垂下来的眼眸里。 那里没有了惯常的戏谑,取而代之的是清晰可见的、毫不作伪的关切和更深沉的探究。他眉头紧锁,眼神专注得仿佛要将她看穿,声音沉了下来,带着温和的责备和理性的分析:“平地摔出这种高难度动作?谢池雪,反常即妖。昨晚没睡好?还是真撞到哪儿了?” 他松开她衣领,手臂却依旧保护性地虚护在她身侧,目光快速扫过她的额头和膝盖,确认有无明显伤痕。 谢池雪的目光,却不受控制地微微下移,落在他因刚才动作而微微敞开的衬衫领口。一枚小小的、形状歪扭得甚至有些笨拙的银色星星吊坠,正随着他未平复的呼吸轻轻晃动,在阳光里折射出细碎温暖的光。 ——那是她初二手工课上做的“失败品”,自己都觉得丑,当时随手塞给他,嘟囔着“帮我处理掉”。他竟一直戴着? 这枚小小的、承载着少女时代笨拙手工的吊坠,像一把钥匙,瞬间打开了前世记忆的闸门。葬礼上,她亲手将这枚星星放入骨灰匣时指尖的冰冷触感,与眼前阳光下晃动的温暖光芒,形成了最残酷的撕裂。 她甚至能清晰回忆起,十七岁这年的自己,是如何心安理得地享受着陆清让无微不至的照顾,如同依赖一个永远不会离开的、无所不能的兄长。他像所有言情小说里的完美男主,而她,谢池雪,成绩靠他考前突击,体育挣扎在及格线,唯一的亮点大概是画点无人问津的小漫画。 那时的她,对他耀眼的光芒习以为常,对他的靠近毫无杂念,甚至偶尔还会嫌他管得太多。那份悄然滋生的情愫,在十七岁这年,被厚厚的“兄妹情”茧壳包裹着,懵懂未觉,迟钝得像个绝缘体。 直到他离开,那层茧才被痛苦生生撕裂,露出里面早已根深蒂固却迟来发觉的爱意,只剩下无尽的悔恨——明明近水楼台,明明两家人亲如一家,陆家父母待她如亲女,他始终守护在侧,她却生生将自己活成了他生命里一个“有缘无份”的白月光符号。 复杂的情绪——重生的狂乱、前世诀别的痛楚、迟来的爱意觉醒带来的巨大冲击、对改变他命运的恐惧,以及被他此刻这份毫无保留的关切再次搅动的心湖——如同汹涌的浪潮瞬间将她淹没。 几乎是鬼使神差,又像是被一种绝望的求证本能和无处宣泄的情绪驱使,在陆清让完全没反应过来的情况下,谢池雪突然伸出手,又快又狠地掐了一把陆清让裸露在外、肌肉结实的小臂。 这动作带着点十七岁少女特有的、对他“恃宠而骄”的不讲理,此刻却混杂着确认重生真实感的急切和对前世自己迟钝的懊恼。 “嘶——!” 陆清让猝不及防,倒抽一口冷气,疼得眉头瞬间拧紧。他难以置信地低头,看着自己胳膊上迅速浮现出的、清晰无比的红痕,这份疼痛来得突然且毫无道理,完全超出了他对她“小脾气”的认知边界。 他迅速抬眼看向谢池雪,那双总是含笑的漂亮眼睛里,此刻是清晰的愕然和被亲近之人无端伤害后的气恼与困惑。 他揉着迅速泛红发烫的胳膊,语气是气恼的,却依旧带着一种克制的优雅和理科生的冷静分析:“谢池雪,物理没学好,牛顿第三定律倒是实践得挺到位?这算哪门子应激反应?” 他没有吼叫,但微微拔高的音调和紧蹙的眉头,明确表达了他的不满和不解。 谢池雪看着他因吃痛而微微绷紧的俊朗下颌,又低头看看自己“行凶”的手指,一种近乎癫狂的、劫后余生般的巨大喜悦混合着无边无际的悲伤和对自己的厌恶,在她脸上扭曲地绽开。 她想扯出一个笑,眼泪却毫无预兆地汹涌而出,迅速模糊了视线。 “会疼……”她喃喃自语,声音带着浓重的鼻音和一种难以言喻的确认感,“真的会疼……” 这真实的触感,这鲜活的痛楚,这眼前气恼却掩不住担忧的少年,都在残酷而清晰地告诉她:她回来了。回到了这个有陆清让的十七岁。 陆清让被她这突如其来的眼泪和颠三倒四的话弄得彻底怔住。他手臂上的红痕还在隐隐作痛,但眼前她泪眼婆娑、状态明显不对的样子,让他本能地将那点气恼压了下去。 他往前凑近一点,声音不自觉地放低放缓,带着一种冷静的关切,试图找出问题的根源:“撞到头了?还是哪里不舒服?别哭,说话。”他伸出手,这次没有犹豫,指腹轻轻拂过她眼下滚烫的泪痕,动作带着少年人特有的生涩温柔,却无比认真。 这份小心翼翼却坚定的关切,更精准地刺中了谢池雪心中最痛的地方。前世的她,直到失去,才明白这种关切早已超越了“哥哥”的界限,而她醒悟得太迟,只剩追悔莫及。 她猛地转身,再也无法承受他这混合着关切、控诉、理性探究和笨拙温柔的眼神,也无力整理心底那翻江倒海的情绪,头也不回地、用尽全身力气冲向了走廊尽头挂着“洗手间”牌子的方向,将陆清让带着疑惑和担忧的呼唤彻底甩在了身后喧闹的走廊里。 她需要一个隔绝的空间,一个能让她整理这团名为“重生”的乱麻的地方。 她需要冷静下来,思考一个万全之策——一个既能守护他平安顺遂,又能让自己……不再重蹈覆辙的、恰当的距离。 陆清让站在原地,揉着隐隐作痛的小臂,琥珀色的眸子紧紧锁着谢池雪消失在走廊拐角的背影,眉头锁得更深了。反常的课堂表现、离奇的平地摔、毫无征兆的眼泪、还有这莫名其妙的“攻击”……所有的异常点在他冷静而敏锐的头脑里迅速串联。 他那双清透的眼眸深处,翻涌着与年龄不符的深思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凝重。 谢池雪今天的状态,绝对有问题。他得弄清楚。 第3章 第 3 章 砰! 隔间的门板被谢池雪用后背死死抵住,狭小的空间隔绝了外界的喧嚣,只剩下她自己擂鼓般的心跳和粗重的喘息在耳边轰鸣,以及消毒水和廉价空气清新剂的气味刺鼻。 她扑到洗手池前,拧开水龙头。 哗——哗——哗—— 水流砸在陶瓷池壁上,她双手撑住冰凉的池边,慢慢抬起头,望向镜中那张湿漉漉的脸。 十七岁的谢池雪。 齐肩的黑发有几缕狼狈地翘着,脸颊带着健康的红晕,饱满的婴儿肥尚未褪尽。嘴角边,甚至滑稽地残留着一点中午和林晓晓分食辣条留下的红油渍——这是十七岁特有的、未被生活磨平的鲜活印记。 然而,镜中少女的那双杏眼——本该清澈懵懂——此刻却像深潭,翻滚着三十岁灵魂强行塞入的疲惫、难以置信的狂喜、灭顶的恐慌,强烈的割裂感让她瞬间恍惚。 这就是她吗? 那个曾经在这个年纪,对未来充满迷茫又盲目自信的谢池雪?那个会因为解不出一道物理题暴躁撕纸,也会因陆清让一句夸奖偷偷开心一整天的女孩?那个……迟钝到将他视为理所当然的“邻家哥哥”,直到失去才惊觉早已情根深种的……真正的十七岁? 就在这时,旁边隔间传来两个女生刻意压低却难掩兴奋的议论: “诶,听说了吗?惊天大瓜!好像……陆神可能要转去国际部了?” “啊?不可能吧!他是咱理科班的定海神针!老班能舍得?” “小道消息!但想想也合理吧?他那条件,国际部就是跳板呗……唉,以后想近距离看大神都难了……” “嘘!不过……他要是走了,谢池雪怎么办?她物理那么差,全靠陆神罩着吧?” “噗,人家是青梅竹马,说不定一起走?不过……谢池雪那成绩,够呛能跟上国际部节奏吧……” 前世,流言初起时,她是什么反应?是懵懂不解,带着被“哥哥”可能要离开的不爽和依赖——“喂,陆清让,你真要去国际部啊?那我物理怎么办?谁帮我讲题啊?”全然不知那“离开”意味着什么,更不知会因此失去什么。 直到他真正消失……巨大的失落和生命缺失的痛楚才汹涌而至。她在他留下的物理笔记里,第一次清晰窥见自己深埋却浑然不觉的心意,只剩无尽的懊悔和苦涩。 如果他和前世一样,去了国际部,出国,然后……在二十七岁戛然而止? 她猛地掬起一大捧水狠狠扑在脸上,强行压下心底无尽的恐慌。 不!不行!不能让他走那条通向死亡的路! 可是……凭什么阻止?以什么身份?难道仅凭一个虚无缥缈的“预知”?国际部、出国深造,是他本就该拥有的坦途和更广阔的天地。 难道要因她自私的恐惧,折断他高飞的翅膀?万一……他的意外,恰恰是因她强行改变轨迹才发生的呢?蝴蝶效应……这念头让她不寒而栗! 疏离……或许才是对的?像前世那样,默默看他走向既定的结局?至少……他能拥有完整而灿烂的二十七年?这想法像毒蛇啃噬着她的心。 她再次抬头,水珠从睫毛滚落,镜中那张湿漉漉的稚气脸庞上,眼神经历了剧烈挣扎后,沉淀出一种近乎冷酷的坚定。 那不是一个属于十七岁少女的笑容。 那是一个被命运塞回青春躯壳的灵魂,在痛苦矛盾中为自己选择的出路——掌控自己能掌控的。 至于他……保持距离,静观其变。至少,不能再懵懂依赖,迟钝失去。她要强大起来,强大到足以理解他的世界,强大到……若命运无法改变,她也能以另一种方式靠近。 她盯着镜中的自己,无声宣告: “谢池雪,欢迎回来。” “这一次,换我来做掌控‘场’的人。”无论是电磁场,还是她的命运磁场。 至于他的轨迹……她只能祈求不要因她偏移。唯一能做的,就是让自己强大到……若意外无法避免时,能有力量抓住些什么。 深吸一口气,用袖子抹掉脸上的水珠,她推开门,脚步不再慌乱。 刚走出洗手间,喧闹声浪便扑面而来。 “池哥!这边!”一个清亮的声音响起。穿着宽大篮球服、个子高壮的李伟正靠着栏杆,咧着嘴冲她挥手,手里还拍着一个篮球。 他是班上的体育委员,谢池雪的“好哥们”之一,性格爽朗,总爱叫她“池哥”,带着点兄弟般的亲昵,几个男生围在他旁边笑闹。 谢池雪脚步微顿,下意识想回应那个熟悉的称呼,目光却被走廊拐角处那个倚墙的身影牢牢吸住。 陆清让站在那里,午后的阳光勾勒出他挺拔的侧影。他微微低着头,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那颗没送出去的阿尔卑斯奶糖,神色沉静,似乎在思考什么难题,又像是在专注地等待,周遭的喧闹仿佛自动为他让开了一个无形的场域。 就在离他不远处,几个女生看似在聊天,眼神却若有若无地飘向他。 高挑清冷的林微,理科班的另一位学神级人物,她穿着熨帖的校服,马尾辫一丝不苟,手里拿着一本厚厚的《高等数学》,正微微蹙眉,似乎在思考书上的内容。她看似专注,但偶尔抬起的眼睫下,目光会极快地掠过陆清让的方向,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探究和……属于强者的欣赏。 她身边的王曼婷,则活泼得多,扎着可爱的丸子头,脸颊红扑扑的,正小声跟林微说着什么,眼神却大胆地、毫不掩饰地黏在陆清让身上,带着少女的倾慕。 “哎哟!陆神!”李伟的大嗓门打破了那片无形的宁静,“等我们池哥呢?”他笑嘻嘻地抱着球晃过去,几个男生也跟着起哄。 陆清让闻声抬起头,脸上瞬间恢复了惯常的从容浅笑,对着李伟他们点了点头,目光却越过他们,精准地落在了谢池雪身上,那眼神里的探究和担忧依旧清晰。 谢池雪的心猛地一跳,强迫自己移开视线。她看到地上还散落着几本刚才被她撞飞的作业本,语文课代表还蹲在地上整理。她几乎是本能地快步走过去,蹲下身,默不作声地帮忙捡拾散落的试卷,动作麻利地将它们按页码理好。 “谢、谢谢啊,谢池雪。”语文课代表是个戴眼镜的腼腆男生,有些意外,连忙道谢。 “没事,本来就是我撞的。”谢池雪低声说,声音还带着点沙哑。 她又注意到旁边一个女生的水杯不小心被打翻,水流蔓延到一本作业本边缘。她立刻从口袋里掏出一小包纸巾——正是陆清让之前给她的“清风”——抽出一张,迅速而仔细地吸干了那点水渍,避免了作业本被打湿。 这些细微的动作落入一直关注着她的陆清让眼中,他眼中闪过一丝了然和更深的不解——她反常的脆弱和此刻这种近乎条件反射的体贴、负责,形成了一种矛盾的割裂感。 他认识的谢池雪,是会为朋友出头、默默帮班级画板报、运动会后勤跑前跑后从不抱怨、甚至帮低年级学弟学妹捡起散落书本的女孩。她骨子里有种不张扬的善良和责任感,人际关系极好,男生们私下讨论班花时她的名字总会被提起,但碍于他和她形影不离的关系以及那份守护的气场,很少有人敢真正靠近表白。可今天她身上多了一种……沉重的、疏离的、仿佛背负了什么的东西。 “啧,池哥就是池哥,讲究!”李伟抱着球,大大咧咧地赞了一句,引来旁边几个男生赞同的点头。一个平时比较内向的男生看着谢池雪利落收拾的背影,脸微微红了红,又飞快地低下头。 “根据谢池雪同学刚才的加速度和碰撞动能分析,”一个严肃的声音插了进来。戴着厚厚眼镜、外号“理论帝”的陈皓宇不知何时凑了过来,推了推眼镜,一脸认真地分析,“结合走廊摩擦系数,理论上不应该造成如此大规模的作业本散落,除非存在额外的横向作用力或初始速度矢量偏差……” 他旁边站着的“算盘子”张思源,则似乎在心算谢池雪整理好所有作业本所需的时间。 陆清让听着陈皓宇的理论分析,目光却始终没有离开谢池雪。他看到她整理好最后几本作业,递给课代表,然后站起身,目光终于再次投向自己这边。她的眼神平静了许多,但那份刻意为之的疏离感,像一层薄冰覆盖在她周身。 他站直身体,朝她走去,步伐依旧从容优雅。林微的目光随着他的移动而移动,王曼婷则有些紧张地捏紧了手里的饮料瓶。 陆清让走到谢池雪面前,眉头微蹙,琥珀色的眸子专注地审视着她的脸,似乎在确认她是否真的没事。他的目光温和却极具穿透力,带着让人安心的力量,此刻却让谢池雪感到刺痛。 她需要适应这种“疏离”,就从现在开始。 他刚想开口,谢池雪却率先伸出了手,掌心向上,摊开在他面前。她的声音还有些沙哑,却刻意维持着一种平静,甚至带着一丝十七岁谢池雪绝不会有的、近乎命令式的理所当然——这是她披上的第一层疏离铠甲: “糖,”她说,目光落在他手中的奶糖上,刻意避开了他探究的眼神,“不是要给我吗?” 陆清让明显一怔。那双漂亮的琥珀色眼睛里瞬间掠过一丝清晰的错愕,随即是更深的不解。 他看了看糖,又看了看她摊开的手心。这简单的动作像是在问:这就是你想要的?刚才的一切……都不需要解释了吗? 他修长的手指微微一顿,最终还是将那枚带着他体温的、晶莹的奶糖,轻轻放进了她微凉的手心里。指尖不经意擦过她的掌心,温热的触感让谢池雪的心猛地一缩,几乎要维持不住表面的平静。 “走吧,”她迅速攥紧掌心里的糖,仿佛那是烫手山芋,率先转身,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入陆清让耳中,带着刻意的距离感,“回座位了。” 陆清让看着那个挺直了脊背、径自朝教室方向走去的背影。那背影似乎和平时没什么不同,却又好像被什么无形的东西包裹着,变得遥远而陌生。 他困惑地拧了拧眉,快走两步跟了上去,目光沉静地落在她的侧影上。他能清晰地感觉到,一道无形的墙,正在他毫无防备的时候,被她悄然筑起,横亘在两人之间。 他习惯性地想要靠近,想要像过去一样轻易打破她的小别扭,却发现这一次,那堵墙似乎异常坚固。 他只能默默走在她身侧半步之后的位置,保持着一种礼貌又带着关切的距离,没有再并肩而行,也没有再追问。 阳光将两人的影子拉长,明明靠得很近,却仿佛隔着一道无形的鸿沟。 谢池雪能清晰地感受到身后那道目光——带着探究、担忧、冷静的分析,还有一丝被拒绝靠近的受伤。像芒刺在背。 但她选择了一条荆棘之路——用疏离来守护。她不知道这堵墙能筑多高,能撑多久,也不知道墙外的他,最终会走向何方。 她只知道,她必须开始奔跑,在自己的赛道上,竭尽全力。为了抓住那渺茫的可能,也为了……当那场风暴真的来临时,自己不再是只能无力哭泣的追悔者,而是能理解他星辰轨迹的同行者。 身后,林微看着两人一前一后离去的背影,若有所思地合上了手中的《高等数学》。王曼婷则失落地看着自己手里的饮料,小声嘟囔了一句。 李伟抱着球,挠了挠头,总觉得今天“池哥”和“陆神”之间气氛怪怪的。陈皓宇还在推演他的碰撞模型,张思源则报出了一个精确到秒的整理作业本耗时计算结果。 走廊依旧喧嚣,属于十七岁的青春画卷,在谢池雪眼中,却已染上了截然不同的底色。 第4章 第 4 章 谢池雪几乎是逃也似的坐回自己的位置,胸腔里的惊涛骇浪尚未平息,指尖触碰到物理课本封面时,却意外碰到了一个折叠整齐的、不起眼的小东西——一张淡黄色的便利贴。 她下意识地拿起它,展开。锋利洒脱、力透纸背的字迹瞬间撞入眼帘,是陆清让的笔迹: 谢小猫:睡饱了?醒了就赶紧把绪论那几道思考题做了,老周下午肯定要点你。(旁边画了个打哈欠的简笔猫脸) 不舒服就去医务室。不然我怎么跟谢伯伯交代? ——哭唧唧小人脸.JPG 这熟悉的、带着调侃和不容置疑关心的字迹,像一把冰冷的钥匙,猛地捅开了记忆深处那扇最沉重、最不愿触碰的门。 轰——! 意识瞬间被拖拽进高速旋转的时空漩涡。眼前的景象——粗糙的蓝色课桌、堆满试卷的桌面、嗡嗡作响的老旧吊扇、窗外油绿的香樟——被粗暴地撕裂、扭曲。 取而代之的,是铅灰色的加州天空,冰冷无声的雨丝,沉重得令人窒息的白百合与松木混合的死亡气息。 伯克利,肃穆的小教堂。2023年3月。 低沉的管风琴呜咽着。教堂坐满了人,远超预期。白发苍苍的教授、眼神悲伤的研究员、异国面孔的学者、哭泣的亚裔学生……一片压抑的啜泣。 谢池雪穿着剪裁精良的黑衣,坐在第一排,紧挨着仿佛一夜苍老了二十岁的陆叔和崩溃倚靠她的温阿姨。她挺直背脊,双手交叠放在膝上,指节因用力而青白,温阿姨无声的泪浸湿了她的肩头,每一次细微的抽噎都带着剜心之痛。 祭坛上,巨大的黑白遗照占据视野中心。照片里,二十七岁的陆清让穿着熨帖的黑色西装,纯白衬衫一丝不苟。他微微侧头,嘴角上扬,勾勒出干净明朗、仿佛能驱散阴霾的笑容。那双眼睛,深邃睿智,褪去了少年跳脱,沉淀下成熟学者的从容、温和与洞悉世事的沉静光芒。 笑容定格在最璀璨的二十七岁,耀眼得令人心碎。 他的博导,那位享誉国际、头发花白的犹太裔教授,步履沉重上台,声音哽咽: “…清让(Qing Rang)…他的论文,在量子引力与弦论交叉领域,提出了一种全新的拓扑学框架解释普朗克尺度下的时空泡沫…开辟了极具潜力的方向…上周,我们刚得知…他被正式提名菲尔兹奖候选人…”教授哽住,台下响起压抑的惊呼与更深的悲泣。 教授深吸气,泪光闪烁:“…但今天,我更想说…清让他…有着金子般的心灵。他总说,‘物理探索世界底层的冰冷规则,而人,该在规则外保留温度与悲悯。’他做到了…” 接着,一个扎马尾、戴黑框眼镜的亚裔本科女生哭着上台:“…我刚来时英语很烂…是Lu学长,每周抽半小时…在咖啡厅帮我练口语…没有他,我撑不下去…”她捂脸痛哭。 细碎的声音从各处响起: “他帮我修过自行车!下雨天!” “我答辩紧张,他递冰水说‘Just tell them what you know’!” “感恩节邀我去他家…” “他能把最复杂的公式讲得生动…” 每一句话,每一个细节,都在拼凑那个令人心碎的轮廓:一个站在学术巅峰却温暖如春阳的灵魂。 当人群依次上前,将百合放在深色丝绒覆盖的棺木上时,谢池雪的视线凝固了。棺盖边缘,放着一本摊开的、封面磨损的硬皮笔记本——他生前的思考本。旁边,静静地躺着一枚小小的、歪歪扭扭的银色星星吊坠。她的初中手工课失败品!他竟一直戴着…戴到了尽头! 心脏骤然被无形之手攥紧。就在这时,口袋里的手机疯狂震动。她狼狈地按掉。屏幕亮起的瞬间,瞥见来电显示——“妈”。短信紧随而至:「雪儿,葬礼结束了吗?节哀。妈知道你难过,但生活总要继续…」 “生活总要继续”?在失去生命中最耀眼的光之后?冰冷的绝望瞬间攫住她。 一只温暖干燥、微微颤抖的大手覆上了她紧握手机的手背。是陆叔。一夜白头的陆叔。这无声的触碰,传递着沉重的理解:孩子,我知道,撑住,我们一起。 便利贴从谢池雪颤抖的指尖滑落,轻飘飘掉在摊开的物理课本上。她猛地回神,如同溺水者冲出水面,大口喘息,心脏狂跳欲裂! 眼前依旧是高二(3)班。闷热的空气,汗味,粉笔灰,老吊扇的嗡鸣,窗外香樟的油绿。 她回来了。他还活着。 她猛地转头看向教室后排——陆清让正抱着一摞实验器材,侧脸干净利落,神情专注,阳光跳跃在他乌黑的发梢,整个人散发着灼热的生命力。 美——惊才绝艳,温润如玉,如暖阳照亮他人。 强——学术之巅,菲尔兹提名,前途无量。 惨——生命定格于二十七岁,徒留无尽悲恸与遗憾。 巨大的悲伤与毁灭性的无力感如潮水退去,留下被烈火灼烧过的焦黑荒原。而在这荒原之上,一种带着血腥气的决心,如同岩浆,汹涌而出,不可阻挡。 疏离是懦夫的选择,静观其变是坐以待毙。 她猛地闭上眼,再睁开时,十七岁的躯壳,此刻被三十岁灵魂的烈焰彻底点燃。她拿起笔,“唰”地翻开物理课本的扉页空白处,带着破釜沉舟的力道,重重写下两个力透纸背的字: 变强! “叮铃铃——!” 下课铃炸响,谢池雪猛地一抖,棺木旁那颗歪扭的星星吊坠、白发教授哽咽的菲尔兹提名……冰冷的空气仿佛瞬间涌入鼻腔,又被教室里的气息粗暴地顶了回去。 “雪宝?发什么呆呢?奶茶都要凉了!”前桌林晓晓用手肘狠狠顶了她一下,嘴里叼着根棒棒糖,腮帮子鼓起圆圆一小块,含糊不清地催促,另一只手还举着一杯插好吸管的珍珠奶茶,奶棕色的液体微微晃动。 谢池雪深吸一口气,压下翻腾的情绪,脸上肌肉牵动,扯出一个带着点刚睡醒的迷糊表情,顺势打了个夸张的哈欠,眼角甚至逼出点生理性水光:“呼——昨晚偷摸看《斗破苍穹》太晚了,燃得根本睡不着,萧炎上云岚宗那段绝了!困懵圈了都……”她故意把声音拖长,带着点少女被抓包的羞恼和熬夜后的蔫吧,伸手接过了奶茶。 “哇!你也看到那儿了?!”林晓晓果然瞬间被点燃,眼睛亮得惊人,一把抽出嘴里的棒棒糖,“我就说纳兰嫣然太装了,三十年河东河西,莫欺少年穷!帅炸了啊啊啊!药老附体的时候我鸡皮疙瘩都起来了!”她立刻开启追更少女模式,手舞足蹈地分享起剧情细节,刚才那点疑惑瞬间抛到九霄云外。 谢池雪咬着吸管,冰凉的甜意在舌尖化开,心底却泛起一丝涩意。看小说?对前世那个被报表和KPI压榨到麻木的她来说,那是多么遥远而奢侈的放松。 她需要习惯这种撕裂感。克制,是保护自己,更是保护那个还懵然无知、鲜活存在的他。 “池哥!走啊,打球去!”穿着宽大篮球服的李伟抱着球,风风火火地冲过来,身后跟着几个男生,“今天非得把隔壁班那几个嚣张的盖下去!”他嗓门洪亮,带着少年人特有的活力。 谢池雪还没答话,李伟的目光就被不远处吸引,他压低声音,挤眉弄眼:“哎哟喂,看看那边,陆神又被包围了。” 顺着他的视线望去。教室后门处,陆清让正把实验器材交给生活委员,几个女生围在他身边。高挑清冷的林微,正微微蹙眉,似乎在询问一个复杂的数学问题。她的眼神专注,带着对知识本身的探究和对解答者智慧的纯粹欣赏,姿态不卑不亢。 她身边的王曼婷,脸颊红扑扑的,手里拿着一瓶运动饮料,声音清脆:“陆清让,谢谢你刚才帮我解那道物理题!太神了!这瓶给你!”她大方地将饮料递过去,眼神亮晶晶的,带着少女毫不掩饰的倾慕。 陆清让接过林微递来的书,快速扫了一眼,随即用清晰简洁的语言指出了关键思路,解答了她的疑问。他的神情专注而认真,带着对知识的尊重和对提问者的礼貌。 然后才转向王曼婷,嘴角挂着惯常的、温和疏离的微笑,婉拒了饮料:“谢谢,不过我有水了。解题思路能帮到你就好。”动作和语气都保持着无可挑剔的优雅与分寸感,既不过分亲昵,也不显冷漠。 “啧啧,林微女神问问题,王曼婷送饮料,陆神这待遇……”李伟旁边的男生小声感叹,语气里满是羡慕。 “根据人际交往距离理论分析,”戴着厚厚眼镜的“理论帝”陈皓宇不知何时凑了过来,推了推眼镜,一脸严肃,“陆清让同学与林微同学的平均互动距离为0.8米,属于正常学术交流范围;与王曼婷同学的距离保持在1.2米以上,符合社交安全距离。其肢体语言无明显倾向性,符合理性回避原则。” 他旁边的“算盘子”张思源又是习惯性地小声补充:“王曼婷同学平均每天尝试与陆清让同学互动次数为1.7次,成功率低于30%……” 谢池雪静静地看着这一幕。十七岁的自己,看到有女生围着陆清让,尤其像王曼婷这样热情主动的,心里总会莫名的不爽,像被抢走了心爱玩具的小孩子,事后甚至会带着点无理取闹的占有欲,对陆清让嘟囔“不许理她那么多”。那时的她,理所当然地享受着这份青梅竹马的特权,却从未真正看清过自己和他之间那层朦胧的界限。 此刻,重生归来的灵魂,看着阳光下那个被少女们或欣赏或倾慕的目光围绕着的少年,心底竟奇异地没有半分不快。 林微眼中的求知与欣赏,王曼婷脸上纯粹的、毫无杂质的喜欢……这些感情本身,干净而美好。喜欢陆清让这样优秀又温暖的人,就像呼吸一样自然。十七岁少女的怦然心动,能有什么错呢?值得被尊重,如同尊重那份在葬礼上才被自己痛彻心扉看清的、自己那份迟来的爱意。 陆清让解答完林微的问题,婉拒了王曼婷的饮料,目光习惯性地扫向谢池雪的座位,恰好与她的视线在空中短暂相接,他琥珀色的眸子里,探究和一丝未散的担忧依旧清晰。 谢池雪心头一跳,下意识地垂眸,避开了那道仿佛能洞穿人心的目光,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课本扉页上那力透纸背的“变强”二字,指尖能感受到笔迹深刻的凹痕。 她拿起那张写着关心的便利贴,没有像过去那样随手夹在书里或揉成一团,而是仔细地、近乎虔诚地抚平上面的折痕,然后小心翼翼地夹进了物理笔记本的首页。仿佛那不是一张普通的便签,而是一份无声的宣告和鞭策。 “池哥?去不去啊?”李伟的大嗓门再次响起,带着点催促。 “啊?哦,不去了,”谢池雪抬起头,脸上已经恢复了平时的神色,甚至带着点不好意思的笑,“你们去吧,我…我有点困,趴会儿,顺便把老周留的思考题琢磨琢磨。”她指了指桌上的物理书。 “哇!太阳打西边出来了?池哥要主动思考物理题了?”李伟夸张地怪叫一声,引得周围同学一阵哄笑。 林晓晓也惊讶地睁大眼睛:“雪宝,你没事吧?是不是真不舒服?要不要去医务室?” “真没事!”谢池雪摆摆手,语气轻松,“就是突然觉得,物理好像也没那么面目可憎?想试试看能不能跟它讲和。” 她半开玩笑地说着,眼神却不由自主地瞟向陆清让的方向。他正和几个男生说着什么,似乎准备去实验室,侧脸线条在光线下显得格外清晰流畅。 李伟挠挠头:“行吧,那你好好跟物理‘讲和’。兄弟们,走!”他招呼着同伴,抱着球呼啦啦地跑出了教室。 陈皓宇还在执着地分析着陆清让的社交模型,张思源已经算出了李伟他们跑到篮球场所需的大致时间。林微拿着书回到了自己靠窗的座位,继续沉浸在题海中,姿态依旧清冷专注。王曼婷则有些失落地把饮料放回自己桌上,但很快又和同桌说笑起来,少女的心事来得快也去得快。 教室渐渐安静下来,午后的阳光透过窗户,在课桌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谢池雪摊开物理课本,目光落在绪论章节那些曾让她头疼的文字和公式上。这一次,她的眼神不再是茫然和抗拒,而是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专注和决心。 她知道,这条“变强”的路注定孤独而艰难。她不再是那个可以心安理得依赖陆清让的小女孩了。 她需要用自己的力量,去理解他所在的那个星辰璀璨的世界,去追赶那道耀眼的光芒。不是为了站在他身边,而是为了在命运的风暴来袭时,能有足够的底气去理解、去面对,甚至……去守护那渺茫的可能。 她拿起笔,在“变强”二字旁边,又添了一个小小的、代表原子轨迹的螺旋符号。 第5章 第 5 章 下午第一节是数学课。张建国老师在讲台上激情四射,唾沫星子随着他挥舞的粉笔头一起飞扬,他正在讲解椭圆的几何性质,试图在黑板上画出一个完美的椭圆。 “同学们看,这是椭圆的标准方程。离心率e小于1,焦点在……”他一边说,一边手腕用力,粉笔在黑板上划出一道…歪歪扭扭、两头尖尖、像个被压扁的橄榄球的曲线。 “噗嗤…”后排传来一声憋不住的嗤笑。 “李伟!笑什么笑!严肃点!”老张扶了扶滑到鼻尖的眼镜,板着脸瞪过去。 李伟缩了缩脖子,立刻举手,一脸“真诚”:“报告老师!我就是觉得您这椭圆画得太抽象了,充满了数学的…嗯…神秘美感,比我们体育老师画的圆还难懂!”他旁边的几个男生立刻跟着起哄,发出低低的附和笑声。 体育老师老刘画圆的名场面——用扫把柄当圆规,结果画出来个多边体——可是年级经典段子。 教室里瞬间响起一片压抑的嗤嗤笑声。 老张自己也绷不住乐了,眼镜片后的眼睛眯起来,反而指着李伟:“抽象?说明你空间想象力欠练!上来!李伟,你给大家展示展示什么叫‘具象’椭圆!” 李伟哀嚎一声,在全班幸灾乐祸的目光中磨蹭上台。他抓起粉笔,深吸一口气,在黑板上郑重其事地画了个——两头更尖、中间更鼓、活脱脱一颗大号花生的玩意儿! “哈哈哈哈哈哈!”整个教室瞬间爆发出震天响的笑声,连讲台都跟着抖。林晓晓笑得直拍桌子,差点把水杯碰翻。连一向清冷的林微,嘴角也忍不住微微上扬。王曼婷更是笑得花枝乱颤,眼泪都出来了。 老张指着那“花生”笑得直拍讲台:“好!好一个具象椭圆!李伟同学,你这是标准双曲线嘛,还自带渐近线的,很有想法!很有想法!”他笑得眼泪都出来了,“来来来,大家给李伟同学的‘花生椭圆’鼓个掌!生动形象!” 掌声和哄笑声几乎掀翻屋顶。谢池雪看着李伟在讲台上抓耳挠腮的窘样,听着周围肆无忌惮的笑声,嘴角也不由自主地被这纯粹的、无厘头的青春欢乐感染,弯了起来。 烦恼像肥皂泡,一戳就破,快乐来得如此简单直接,这是十七岁独有的特权。 她的目光,像被无形的线牵引着,下意识地、带着一种近乎贪婪的确认感,投向她左后方靠窗的那个位置。 陆清让正趴在桌上补觉。午后炽热的阳光透过高大的香樟树,筛下细碎跳跃的光斑,温柔地落在他蓬松柔软的黑发梢上,在摊开的草稿纸上投下摇曳的金色光晕。他呼吸均匀,侧脸线条干净利落,鼻梁高挺,浓密的睫毛在眼下投下小片安静的阴影,整个人笼罩在一种毫无防备的、蓬勃的生命力之中。 心脏在跳,血液在奔流。这个认知,像一剂强心针,猛地注入谢池雪冰冷的四肢百骸,带来一阵轻微的战栗和一种劫后余生般的踏实。 她强迫自己收回目光,死死钉住黑板右上角那个复杂函数符号。心底无声的刻刀一笔一划,重重刻下誓言:陆清让,这一世,我不要做你青春里那个怯懦的、迟到的注脚,也不会急于用告白去打扰你奔向星辰大海的步伐。 我要变强,强到十年后能稳稳站在那个致命的岔路口,为你挡开灾厄。你的征途是浩瀚宇宙,我的战场,就在眼前这一方课桌,就在这些枯燥却蕴藏力量的课本里。 课间十分钟,教室瞬间变成了花果山,精力过剩的男生们分成几拨: “我靠!昨天科比那个绝杀后仰!帅炸了好吗!” “放屁!明明雷阿伦那个救命三分才叫神迹!” “吵个屁!操场单挑,输的请冰可乐!”篮球话题永远是主流。李伟嗓门最大,正唾沫横飞地比划着昨天的比赛细节,几个男生围着他争论不休。 “物理四傻”组合则拿着扫把和拖把杆,在过道里模拟高能粒子对撞。“理论帝”陈皓宇一脸严肃地指挥:“注意入射角度!动量守恒!”“算盘子”张思源则小声计算着碰撞后的动能损失:“根据能量转化公式,动能损失约为初始动能的15.8%…”另一个男生扮演被撞的“粒子”,夸张地捂着腰哀嚎:“守恒你个锤子!王胖子你他妈撞我腰子了!动能转化到我的痛觉神经了!” 女生们则围在一起叽叽喳喳: “喂喂!重大消息!新来的实习生物老师,帅炸了!像韩剧里走出来的男二!在五班!” “真的假的?下课组团去‘路过’看看?”王曼婷立刻来了精神,眼睛亮晶晶的。 林晓晓也兴奋得小脸通红,拉着旁边女生就要往外冲:“走走走!必须看!” 谢池雪没凑热闹,拿起水杯起身走向教室后排的饮水机。经过王曼婷座位时,看到她桌上摊开的物理习题集,上面有道题画了个大大的问号。谢池雪脚步没停,心里却了然,这大概是王曼婷待会儿要去问陆清让的题目。 刚走到饮水机旁,果然听到那个带着点娇嗔意味的女声:“陆清让!这道题到底怎么做嘛!你刚刚讲太快了,我都没听懂!再讲一遍好不好嘛?”王曼婷微微嘟着嘴,身体前倾,将习题集推到陆清让桌上,靠近时带起一丝若有若无的香水味。 陆清让刚被吵醒没多久,正揉着眉心,眼神还带着点惺忪的茫然。他脸上没有露出丝毫不耐烦,平静地接过习题册扫了一眼题目,声音微哑却依旧清晰温和:“关键在受力分析的系统选取。如果只看滑块A,摩擦力方向很难判断。换个思路,把滑块A和下面的木板B看作一个整体,先分析这个整体在水平方向受到的合外力……” 他语速不快,条理分明,修长的手指在题目示意图上比划着,耐心地讲解着整体法和隔离法的运用。阳光落在他专注的侧脸上,勾勒出利落的轮廓。王曼婷起初那点小心思,听着听着也被题目本身和清晰的思路吸引,不自觉地点着头。 “所以,先用整体法确定整体的加速度,再隔离滑块A,摩擦力的大小和方向就明确了。明白了吗?”陆清让讲完,抬头看向王曼婷,眼神平和,带着对知识本身的尊重和对提问者的礼貌,没有多余的情绪。 “啊…哦哦!明白了!原来是这样!谢谢陆神!”王曼婷恍然大悟,抱着习题册心满意足地跑开了,脸上带着点被知识填充的满足感和一点点小雀跃。 陆清让这才注意到站在饮水机旁接水的谢池雪,他的目光在她脸上停留了一瞬。谢池雪的心跳猛地漏了一拍,强撑着没移开视线,只是沉默地拧紧杯盖。 “接水?”他随口问,仿佛刚才的插曲再平常不过。 “…嗯。”谢池雪低低应了一声,端着水杯,目不斜视地从他身边走过,回到自己座位。她能感觉到那道目光短暂地落在自己背上,带着一丝未散的探究。 坐下后,她在抽屉里摸索着找圆规,指尖却意外碰触到一块带着体温、边缘有些微融的物体。她微微一怔,掏出来一看。 是一块包装简单、没有任何花哨图案的牛奶巧克力,锡纸包裹着,握在手里温热。 她沉默地剥开锡纸。深褐色的巧克力散发出甜腻诱人的香气。她展开揉皱的锡纸,内侧,一行深蓝色钢笔字龙飞凤舞,力透纸背,带着一种独特的、将关心裹在理性外壳下的物理味儿调侃: 观测报告: 目标个体(编号XCX)今日行为模式显著偏差。 初始态:课堂休眠伴口水泛滥(坐标:牛顿像下); 第二阶段:突发平地摔(动力来源不明); 第三阶段:拒常规补给(糯米糍); 第四阶段:眼神失焦(疑似低功耗模式)。 结论:突发异常概率>99.7%,建议补充能量及糖分,持续观测。 ——LQR 目光落在那熟悉的、带着少年飞扬气息的签名上,谢池雪嘴角牵起一丝极淡的、近乎苍凉的弧度。十七岁身体的记忆神经被轻轻拨动,泛起微小的、带着暖意的涟漪。 这是陆清让式的关心,刻在骨子里的特质——将所有的在意,都藏在看似冷静理性的观察和调侃之下。 这一次,依然没有回应。她只是将那张抚平的锡纸,小心翼翼地、近乎虔诚地夹进了书包里那本崭新的、散发着油墨清香的《全国高中物理竞赛精选习题集》的扉页。 在之前力透纸背写下的“变强”二字旁边,用削得尖尖的HB铅笔,清晰有力地添上: 从今天开始努力! 然后,掰下一小块巧克力,放进嘴里。浓郁的甜腻瞬间在舌尖化开,带着一丝微苦的回味,刺激着味蕾,这微苦的甜,像极了她此刻的决心。 十七岁的记忆中,周振华老师的周末竞赛班摸底测试就在明天,8月13日,而今天恰好是2012年8月12日。 她猛地抽出书包,急切地在最底层翻找,手指因为紧张和一种破釜沉舟的决心而微微颤抖。终于,在夹层深处,摸到了一张被遗忘的、边缘有些卷曲的纸——上周五老周在物理课后发的周末竞赛班报名意向通知单。 前世,这张纸的命运是垃圾桶。那时的她,对物理竞赛毫无兴趣,只觉得是学霸们的游戏。 她将通知单在书桌上用力铺平,指尖带着微微的颤抖,抚过上面关键的几行字,目光灼灼如同烈焰,逐字逐句地确认:“2012年H省中学生物理竞赛预赛将于9月8号举行,复赛(省级赛区)将于9月22日举行...需提交报名表并参加摸底测试。测试时间:本周一(8月13日)下午放学后。地点:物理实验室(一)。注:本次摸底测试成绩将作为选拔竞赛班正式成员的重要依据,并决定是否有资格代表学校参加预赛。” 距离物理竞赛摸底测试,满打满算只剩下十几个小时,其中还包括了必须的睡眠和明天白天的所有课程! 谢池雪的心跳快得像密集的鼓点,她现在的物理成绩……凭借这具身体残留的记忆和七月放假前期末考的成绩单,物理刚过及格线(68分),班级排名?稳稳地在中下游徘徊(42名)。年级排名?更是遥不可及。老周竞赛班的要求是年级前5%或者特别推荐。前5%?对她目前的“人设”来说简直是天方夜谭! 唯一的希望,就是那虚无缥缈的“特别推荐”。想起今天课堂上她关于“物理之道”的回答让老周惊掉了粉笔,还有陆清让那句“笔记本上画着伽利略斜面实验”的解围……或许,这就是黑暗中的一线微光? 她要用自己这“前世为一个人啃透至大学物理水平的重生灵魂”,去彻底碾压这具身体当下的糟糕成绩和所有人的认知。 时间,只剩下一个晚上和一个白天。这是一场与时间的豪赌,赌注是她重生的决心和改变未来的可能。 谢池雪深吸一口气,一把将那张薄薄的报名通知单用力拍在桌面上,发出“啪”的一声轻响。她抓起笔袋里最粗的那支黑色签字笔,拔掉笔帽,在报名表“申请人签名”那一栏,笔走龙蛇,重重签下自己的名字——谢池雪! 力透纸背! 她将签好名的报名单仔细折好,紧紧攥在手心,目光扫过桌角那本崭新的物理竞赛习题集,眼神里再无半分迷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