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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第 4 章

作者:山风序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谢池雪几乎是逃也似的坐回自己的位置,胸腔里的惊涛骇浪尚未平息,指尖触碰到物理课本封面时,却意外碰到了一个折叠整齐的、不起眼的小东西——一张淡黄色的便利贴。


    她下意识地拿起它,展开。锋利洒脱、力透纸背的字迹瞬间撞入眼帘,是陆清让的笔迹:


    谢小猫:睡饱了?醒了就赶紧把绪论那几道思考题做了,老周下午肯定要点你。(旁边画了个打哈欠的简笔猫脸)


    不舒服就去医务室。不然我怎么跟谢伯伯交代?


    ——哭唧唧小人脸.JPG


    这熟悉的、带着调侃和不容置疑关心的字迹,像一把冰冷的钥匙,猛地捅开了记忆深处那扇最沉重、最不愿触碰的门。


    轰——!


    意识瞬间被拖拽进高速旋转的时空漩涡。眼前的景象——粗糙的蓝色课桌、堆满试卷的桌面、嗡嗡作响的老旧吊扇、窗外油绿的香樟——被粗暴地撕裂、扭曲。


    取而代之的,是铅灰色的加州天空,冰冷无声的雨丝,沉重得令人窒息的白百合与松木混合的死亡气息。


    伯克利,肃穆的小教堂。2023年3月。


    低沉的管风琴呜咽着。教堂坐满了人,远超预期。白发苍苍的教授、眼神悲伤的研究员、异国面孔的学者、哭泣的亚裔学生……一片压抑的啜泣。


    谢池雪穿着剪裁精良的黑衣,坐在第一排,紧挨着仿佛一夜苍老了二十岁的陆叔和崩溃倚靠她的温阿姨。她挺直背脊,双手交叠放在膝上,指节因用力而青白,温阿姨无声的泪浸湿了她的肩头,每一次细微的抽噎都带着剜心之痛。


    祭坛上,巨大的黑白遗照占据视野中心。照片里,二十七岁的陆清让穿着熨帖的黑色西装,纯白衬衫一丝不苟。他微微侧头,嘴角上扬,勾勒出干净明朗、仿佛能驱散阴霾的笑容。那双眼睛,深邃睿智,褪去了少年跳脱,沉淀下成熟学者的从容、温和与洞悉世事的沉静光芒。


    笑容定格在最璀璨的二十七岁,耀眼得令人心碎。


    他的博导,那位享誉国际、头发花白的犹太裔教授,步履沉重上台,声音哽咽:


    “…清让(Qing Rang)…他的论文,在量子引力与弦论交叉领域,提出了一种全新的拓扑学框架解释普朗克尺度下的时空泡沫…开辟了极具潜力的方向…上周,我们刚得知…他被正式提名菲尔兹奖候选人…”教授哽住,台下响起压抑的惊呼与更深的悲泣。


    教授深吸气,泪光闪烁:“…但今天,我更想说…清让他…有着金子般的心灵。他总说,‘物理探索世界底层的冰冷规则,而人,该在规则外保留温度与悲悯。’他做到了…”


    接着,一个扎马尾、戴黑框眼镜的亚裔本科女生哭着上台:“…我刚来时英语很烂…是Lu学长,每周抽半小时…在咖啡厅帮我练口语…没有他,我撑不下去…”她捂脸痛哭。


    细碎的声音从各处响起:


    “他帮我修过自行车!下雨天!”


    “我答辩紧张,他递冰水说‘Just tell them what you know’!”


    “感恩节邀我去他家…”


    “他能把最复杂的公式讲得生动…”


    每一句话,每一个细节,都在拼凑那个令人心碎的轮廓:一个站在学术巅峰却温暖如春阳的灵魂。


    当人群依次上前,将百合放在深色丝绒覆盖的棺木上时,谢池雪的视线凝固了。棺盖边缘,放着一本摊开的、封面磨损的硬皮笔记本——他生前的思考本。旁边,静静地躺着一枚小小的、歪歪扭扭的银色星星吊坠。她的初中手工课失败品!他竟一直戴着…戴到了尽头!


    心脏骤然被无形之手攥紧。就在这时,口袋里的手机疯狂震动。她狼狈地按掉。屏幕亮起的瞬间,瞥见来电显示——“妈”。短信紧随而至:「雪儿,葬礼结束了吗?节哀。妈知道你难过,但生活总要继续…」


    “生活总要继续”?在失去生命中最耀眼的光之后?冰冷的绝望瞬间攫住她。


    一只温暖干燥、微微颤抖的大手覆上了她紧握手机的手背。是陆叔。一夜白头的陆叔。这无声的触碰,传递着沉重的理解:孩子,我知道,撑住,我们一起。


    便利贴从谢池雪颤抖的指尖滑落,轻飘飘掉在摊开的物理课本上。她猛地回神,如同溺水者冲出水面,大口喘息,心脏狂跳欲裂!


    眼前依旧是高二(3)班。闷热的空气,汗味,粉笔灰,老吊扇的嗡鸣,窗外香樟的油绿。


    她回来了。他还活着。


    她猛地转头看向教室后排——陆清让正抱着一摞实验器材,侧脸干净利落,神情专注,阳光跳跃在他乌黑的发梢,整个人散发着灼热的生命力。


    美——惊才绝艳,温润如玉,如暖阳照亮他人。


    强——学术之巅,菲尔兹提名,前途无量。


    惨——生命定格于二十七岁,徒留无尽悲恸与遗憾。


    巨大的悲伤与毁灭性的无力感如潮水退去,留下被烈火灼烧过的焦黑荒原。而在这荒原之上,一种带着血腥气的决心,如同岩浆,汹涌而出,不可阻挡。


    疏离是懦夫的选择,静观其变是坐以待毙。


    她猛地闭上眼,再睁开时,十七岁的躯壳,此刻被三十岁灵魂的烈焰彻底点燃。她拿起笔,“唰”地翻开物理课本的扉页空白处,带着破釜沉舟的力道,重重写下两个力透纸背的字:


    变强!


    “叮铃铃——!”


    下课铃炸响,谢池雪猛地一抖,棺木旁那颗歪扭的星星吊坠、白发教授哽咽的菲尔兹提名……冰冷的空气仿佛瞬间涌入鼻腔,又被教室里的气息粗暴地顶了回去。


    “雪宝?发什么呆呢?奶茶都要凉了!”前桌林晓晓用手肘狠狠顶了她一下,嘴里叼着根棒棒糖,腮帮子鼓起圆圆一小块,含糊不清地催促,另一只手还举着一杯插好吸管的珍珠奶茶,奶棕色的液体微微晃动。


    谢池雪深吸一口气,压下翻腾的情绪,脸上肌肉牵动,扯出一个带着点刚睡醒的迷糊表情,顺势打了个夸张的哈欠,眼角甚至逼出点生理性水光:“呼——昨晚偷摸看《斗破苍穹》太晚了,燃得根本睡不着,萧炎上云岚宗那段绝了!困懵圈了都……”她故意把声音拖长,带着点少女被抓包的羞恼和熬夜后的蔫吧,伸手接过了奶茶。


    “哇!你也看到那儿了?!”林晓晓果然瞬间被点燃,眼睛亮得惊人,一把抽出嘴里的棒棒糖,“我就说纳兰嫣然太装了,三十年河东河西,莫欺少年穷!帅炸了啊啊啊!药老附体的时候我鸡皮疙瘩都起来了!”她立刻开启追更少女模式,手舞足蹈地分享起剧情细节,刚才那点疑惑瞬间抛到九霄云外。


    谢池雪咬着吸管,冰凉的甜意在舌尖化开,心底却泛起一丝涩意。看小说?对前世那个被报表和KPI压榨到麻木的她来说,那是多么遥远而奢侈的放松。


    她需要习惯这种撕裂感。克制,是保护自己,更是保护那个还懵然无知、鲜活存在的他。


    “池哥!走啊,打球去!”穿着宽大篮球服的李伟抱着球,风风火火地冲过来,身后跟着几个男生,“今天非得把隔壁班那几个嚣张的盖下去!”他嗓门洪亮,带着少年人特有的活力。


    谢池雪还没答话,李伟的目光就被不远处吸引,他压低声音,挤眉弄眼:“哎哟喂,看看那边,陆神又被包围了。”


    顺着他的视线望去。教室后门处,陆清让正把实验器材交给生活委员,几个女生围在他身边。高挑清冷的林微,正微微蹙眉,似乎在询问一个复杂的数学问题。她的眼神专注,带着对知识本身的探究和对解答者智慧的纯粹欣赏,姿态不卑不亢。


    她身边的王曼婷,脸颊红扑扑的,手里拿着一瓶运动饮料,声音清脆:“陆清让,谢谢你刚才帮我解那道物理题!太神了!这瓶给你!”她大方地将饮料递过去,眼神亮晶晶的,带着少女毫不掩饰的倾慕。


    陆清让接过林微递来的书,快速扫了一眼,随即用清晰简洁的语言指出了关键思路,解答了她的疑问。他的神情专注而认真,带着对知识的尊重和对提问者的礼貌。


    然后才转向王曼婷,嘴角挂着惯常的、温和疏离的微笑,婉拒了饮料:“谢谢,不过我有水了。解题思路能帮到你就好。”动作和语气都保持着无可挑剔的优雅与分寸感,既不过分亲昵,也不显冷漠。


    “啧啧,林微女神问问题,王曼婷送饮料,陆神这待遇……”李伟旁边的男生小声感叹,语气里满是羡慕。


    “根据人际交往距离理论分析,”戴着厚厚眼镜的“理论帝”陈皓宇不知何时凑了过来,推了推眼镜,一脸严肃,“陆清让同学与林微同学的平均互动距离为0.8米,属于正常学术交流范围;与王曼婷同学的距离保持在1.2米以上,符合社交安全距离。其肢体语言无明显倾向性,符合理性回避原则。”


    他旁边的“算盘子”张思源又是习惯性地小声补充:“王曼婷同学平均每天尝试与陆清让同学互动次数为1.7次,成功率低于30%……”


    谢池雪静静地看着这一幕。十七岁的自己,看到有女生围着陆清让,尤其像王曼婷这样热情主动的,心里总会莫名的不爽,像被抢走了心爱玩具的小孩子,事后甚至会带着点无理取闹的占有欲,对陆清让嘟囔“不许理她那么多”。那时的她,理所当然地享受着这份青梅竹马的特权,却从未真正看清过自己和他之间那层朦胧的界限。


    此刻,重生归来的灵魂,看着阳光下那个被少女们或欣赏或倾慕的目光围绕着的少年,心底竟奇异地没有半分不快。


    林微眼中的求知与欣赏,王曼婷脸上纯粹的、毫无杂质的喜欢……这些感情本身,干净而美好。喜欢陆清让这样优秀又温暖的人,就像呼吸一样自然。十七岁少女的怦然心动,能有什么错呢?值得被尊重,如同尊重那份在葬礼上才被自己痛彻心扉看清的、自己那份迟来的爱意。


    陆清让解答完林微的问题,婉拒了王曼婷的饮料,目光习惯性地扫向谢池雪的座位,恰好与她的视线在空中短暂相接,他琥珀色的眸子里,探究和一丝未散的担忧依旧清晰。


    谢池雪心头一跳,下意识地垂眸,避开了那道仿佛能洞穿人心的目光,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课本扉页上那力透纸背的“变强”二字,指尖能感受到笔迹深刻的凹痕。


    她拿起那张写着关心的便利贴,没有像过去那样随手夹在书里或揉成一团,而是仔细地、近乎虔诚地抚平上面的折痕,然后小心翼翼地夹进了物理笔记本的首页。仿佛那不是一张普通的便签,而是一份无声的宣告和鞭策。


    “池哥?去不去啊?”李伟的大嗓门再次响起,带着点催促。


    “啊?哦,不去了,”谢池雪抬起头,脸上已经恢复了平时的神色,甚至带着点不好意思的笑,“你们去吧,我…我有点困,趴会儿,顺便把老周留的思考题琢磨琢磨。”她指了指桌上的物理书。


    “哇!太阳打西边出来了?池哥要主动思考物理题了?”李伟夸张地怪叫一声,引得周围同学一阵哄笑。


    林晓晓也惊讶地睁大眼睛:“雪宝,你没事吧?是不是真不舒服?要不要去医务室?”


    “真没事!”谢池雪摆摆手,语气轻松,“就是突然觉得,物理好像也没那么面目可憎?想试试看能不能跟它讲和。”


    她半开玩笑地说着,眼神却不由自主地瞟向陆清让的方向。他正和几个男生说着什么,似乎准备去实验室,侧脸线条在光线下显得格外清晰流畅。


    李伟挠挠头:“行吧,那你好好跟物理‘讲和’。兄弟们,走!”他招呼着同伴,抱着球呼啦啦地跑出了教室。


    陈皓宇还在执着地分析着陆清让的社交模型,张思源已经算出了李伟他们跑到篮球场所需的大致时间。林微拿着书回到了自己靠窗的座位,继续沉浸在题海中,姿态依旧清冷专注。王曼婷则有些失落地把饮料放回自己桌上,但很快又和同桌说笑起来,少女的心事来得快也去得快。


    教室渐渐安静下来,午后的阳光透过窗户,在课桌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谢池雪摊开物理课本,目光落在绪论章节那些曾让她头疼的文字和公式上。这一次,她的眼神不再是茫然和抗拒,而是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专注和决心。


    她知道,这条“变强”的路注定孤独而艰难。她不再是那个可以心安理得依赖陆清让的小女孩了。


    她需要用自己的力量,去理解他所在的那个星辰璀璨的世界,去追赶那道耀眼的光芒。不是为了站在他身边,而是为了在命运的风暴来袭时,能有足够的底气去理解、去面对,甚至……去守护那渺茫的可能。


    她拿起笔,在“变强”二字旁边,又添了一个小小的、代表原子轨迹的螺旋符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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