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叮铃铃——!”
下课铃声准时响起,教室瞬间被桌椅碰撞声、迫不及待的喧闹声淹没。
陆清让单手拎着脱下的蓝白校服外套,随意搭在肩上,熨帖的纯白短袖衬衫袖口松松挽至手肘,露出线条流畅、充满力量感的小臂。他起身的动作带着一种浸入骨髓的从容,即使在拥挤的课桌间穿行,也如闲庭信步,周遭的嘈杂仿佛只是他优雅背景的衬托。
几步便晃到了谢池雪的课桌旁,高大的身影在午后斜阳里投下一片阴影,带来无形的、让谢池雪心跳骤然失序的压迫感。
“走了,”他微微俯身,屈指极其自然地、带着点亲昵的力道,轻轻弹掉她发顶不知何时沾上的一小撮粉笔灰,动作熟稔得如同呼吸,带着十七年朝夕相伴养成的、理所当然的亲近。
“小卖部新到了花生馅糯米糍,再磨蹭,渣都不剩了。”嘴角噙着他标志性的、漫不经心的笑意,琥珀色的眸子在光线下清透如蜜糖,专注地看着她时,总有种阳光包裹的错觉。
他顿了顿,语气轻松地补充:“刚去办公室交卷子,听见老周跟老班在说你呢,‘开窍’了什么的……”
“我去厕所!”
谢池雪像被针扎了似的猛地弹起,动作快得带起一阵风,椅子腿与地面发出刺耳的“吱嘎”声,引得周围同学侧目。
她甚至不敢直视陆清让此刻的表情。重生带来的巨大冲击,混杂着前世诀别的冰冷画面——墓碑上凝固的笑容、机场咖啡馆氤氲热气里那句无奈的“反射弧比算错摩擦力的滑块还迟钝”,以及那枚最终戴在别人无名指上、冰冷刺眼的铂金婚戒——在她脑中剧烈冲撞。
那张过分鲜活耀眼的年轻脸庞,此刻对她而言,既是失而复得的珍宝,又是命运无常的残酷提醒。
陆清让正举着半截刚剥开糖纸的原味阿尔卑斯奶糖,手臂僵在半空。他明显一怔,脸上惯常的慵懒笑意凝固了,英挺的眉头微蹙,敏锐地捕捉到了她不同寻常的仓惶和闪避:“谢池雪,你……”
话音未落,谢池雪已经像只受惊的小兽,猛地低头,几乎是撞开旁边收拾书包的同学,以一种近乎失控的姿态,跌跌撞撞冲向教室后门。脑中一片混乱,前世冰冷的报表键盘与眼前鲜活的身影反复切换。
“喂!小心!”陆清让的声音追在后面,带着熟悉的、无数次为她善后时的无奈提醒。他下意识地向前一步,目光紧紧锁住她踉跄的脚步,纯粹的担忧取代了方才的轻松。
然而,提醒还是迟了一步——
砰!
哗啦啦啦!
谢池雪在门口结结实实地撞上了刚从隔壁班回来、怀里抱着厚厚一摞作业本的语文科代表。瞬间,雪片般的试卷和练习本漫天飞舞,铺满了小半条走廊。
巨大的冲击力传来,脚下被散落的纸张一绊,谢池雪重心彻底失控,惊呼着向前扑倒,眼看就要以极其狼狈的姿态撞上冰冷坚硬的水泥护栏。就在额头即将撞上护栏的千钧一发,一股精准而强大的力量猛地从后颈袭来。一只温热有力的手,带着少年特有的劲道和一种刻入骨髓的保护本能,死死攥住了她夏季校服薄薄的后领口,清爽干净的气息瞬间包裹了她——阳光晒过的青柠混合着淡淡薄荷,独属于陆清让的味道。
“投胎也不用这么急吧?”陆清让的声音在头顶上方响起,带着显而易见的无奈和一丝被极力压制的紧张,却依旧保持着清朗镇定。他手臂沉稳发力,像拎回一只闯祸的小猫,行云流水地将她拽回,稳稳放在地上,整个过程冷静得不像个高中生。
谢池雪惊魂未定地站稳,胸口剧烈起伏,脸颊烫得能煎蛋。她下意识抬头,目光撞进陆清让低垂下来的眼眸里。
那里没有了惯常的戏谑,取而代之的是清晰可见的、毫不作伪的关切和更深沉的探究。他眉头紧锁,眼神专注得仿佛要将她看穿,声音沉了下来,带着温和的责备和理性的分析:“平地摔出这种高难度动作?谢池雪,反常即妖。昨晚没睡好?还是真撞到哪儿了?”
他松开她衣领,手臂却依旧保护性地虚护在她身侧,目光快速扫过她的额头和膝盖,确认有无明显伤痕。
谢池雪的目光,却不受控制地微微下移,落在他因刚才动作而微微敞开的衬衫领口。一枚小小的、形状歪扭得甚至有些笨拙的银色星星吊坠,正随着他未平复的呼吸轻轻晃动,在阳光里折射出细碎温暖的光。
——那是她初二手工课上做的“失败品”,自己都觉得丑,当时随手塞给他,嘟囔着“帮我处理掉”。他竟一直戴着?
这枚小小的、承载着少女时代笨拙手工的吊坠,像一把钥匙,瞬间打开了前世记忆的闸门。葬礼上,她亲手将这枚星星放入骨灰匣时指尖的冰冷触感,与眼前阳光下晃动的温暖光芒,形成了最残酷的撕裂。
她甚至能清晰回忆起,十七岁这年的自己,是如何心安理得地享受着陆清让无微不至的照顾,如同依赖一个永远不会离开的、无所不能的兄长。他像所有言情小说里的完美男主,而她,谢池雪,成绩靠他考前突击,体育挣扎在及格线,唯一的亮点大概是画点无人问津的小漫画。
那时的她,对他耀眼的光芒习以为常,对他的靠近毫无杂念,甚至偶尔还会嫌他管得太多。那份悄然滋生的情愫,在十七岁这年,被厚厚的“兄妹情”茧壳包裹着,懵懂未觉,迟钝得像个绝缘体。
直到他离开,那层茧才被痛苦生生撕裂,露出里面早已根深蒂固却迟来发觉的爱意,只剩下无尽的悔恨——明明近水楼台,明明两家人亲如一家,陆家父母待她如亲女,他始终守护在侧,她却生生将自己活成了他生命里一个“有缘无份”的白月光符号。
复杂的情绪——重生的狂乱、前世诀别的痛楚、迟来的爱意觉醒带来的巨大冲击、对改变他命运的恐惧,以及被他此刻这份毫无保留的关切再次搅动的心湖——如同汹涌的浪潮瞬间将她淹没。
几乎是鬼使神差,又像是被一种绝望的求证本能和无处宣泄的情绪驱使,在陆清让完全没反应过来的情况下,谢池雪突然伸出手,又快又狠地掐了一把陆清让裸露在外、肌肉结实的小臂。
这动作带着点十七岁少女特有的、对他“恃宠而骄”的不讲理,此刻却混杂着确认重生真实感的急切和对前世自己迟钝的懊恼。
“嘶——!”
陆清让猝不及防,倒抽一口冷气,疼得眉头瞬间拧紧。他难以置信地低头,看着自己胳膊上迅速浮现出的、清晰无比的红痕,这份疼痛来得突然且毫无道理,完全超出了他对她“小脾气”的认知边界。
他迅速抬眼看向谢池雪,那双总是含笑的漂亮眼睛里,此刻是清晰的愕然和被亲近之人无端伤害后的气恼与困惑。
他揉着迅速泛红发烫的胳膊,语气是气恼的,却依旧带着一种克制的优雅和理科生的冷静分析:“谢池雪,物理没学好,牛顿第三定律倒是实践得挺到位?这算哪门子应激反应?”
他没有吼叫,但微微拔高的音调和紧蹙的眉头,明确表达了他的不满和不解。
谢池雪看着他因吃痛而微微绷紧的俊朗下颌,又低头看看自己“行凶”的手指,一种近乎癫狂的、劫后余生般的巨大喜悦混合着无边无际的悲伤和对自己的厌恶,在她脸上扭曲地绽开。
她想扯出一个笑,眼泪却毫无预兆地汹涌而出,迅速模糊了视线。
“会疼……”她喃喃自语,声音带着浓重的鼻音和一种难以言喻的确认感,“真的会疼……”
这真实的触感,这鲜活的痛楚,这眼前气恼却掩不住担忧的少年,都在残酷而清晰地告诉她:她回来了。回到了这个有陆清让的十七岁。
陆清让被她这突如其来的眼泪和颠三倒四的话弄得彻底怔住。他手臂上的红痕还在隐隐作痛,但眼前她泪眼婆娑、状态明显不对的样子,让他本能地将那点气恼压了下去。
他往前凑近一点,声音不自觉地放低放缓,带着一种冷静的关切,试图找出问题的根源:“撞到头了?还是哪里不舒服?别哭,说话。”他伸出手,这次没有犹豫,指腹轻轻拂过她眼下滚烫的泪痕,动作带着少年人特有的生涩温柔,却无比认真。
这份小心翼翼却坚定的关切,更精准地刺中了谢池雪心中最痛的地方。前世的她,直到失去,才明白这种关切早已超越了“哥哥”的界限,而她醒悟得太迟,只剩追悔莫及。
她猛地转身,再也无法承受他这混合着关切、控诉、理性探究和笨拙温柔的眼神,也无力整理心底那翻江倒海的情绪,头也不回地、用尽全身力气冲向了走廊尽头挂着“洗手间”牌子的方向,将陆清让带着疑惑和担忧的呼唤彻底甩在了身后喧闹的走廊里。
她需要一个隔绝的空间,一个能让她整理这团名为“重生”的乱麻的地方。
她需要冷静下来,思考一个万全之策——一个既能守护他平安顺遂,又能让自己……不再重蹈覆辙的、恰当的距离。
陆清让站在原地,揉着隐隐作痛的小臂,琥珀色的眸子紧紧锁着谢池雪消失在走廊拐角的背影,眉头锁得更深了。反常的课堂表现、离奇的平地摔、毫无征兆的眼泪、还有这莫名其妙的“攻击”……所有的异常点在他冷静而敏锐的头脑里迅速串联。
他那双清透的眼眸深处,翻涌着与年龄不符的深思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凝重。
谢池雪今天的状态,绝对有问题。他得弄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