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来的几天,我把自己更深地锁在了这个由烟酒和绝望构筑的堡垒里。白天拉紧窗帘,隔绝一切光线和声响。夜晚则在酒精的麻痹下昏沉度过。
稿纸依旧空白,像一张无声嘲讽的惨白的脸。
冰箱空了,也懒得去补充。
胃部的灼痛和空虚感,反而成了另一种熟悉的陪伴,一种自我惩罚的仪式。
我像个幽灵一样在房间里游荡,刻意回避着门口,回避着任何可能听到隔壁动静的时刻。然而,越是回避,神经却越是敏感。
每一次楼道里传来轻微的脚步声,心脏都会骤然紧缩。
每一次隔壁门开关的声音,都像一根针扎在紧绷的神经上。
尤其是夜晚,我会不由自主地竖起耳朵,屏息凝神,直到确认隔壁没有传来任何异常的、类似那晚的痛苦声响,才会在酒精的余威中昏沉入睡。
一种无法言说的焦躁感,如同藤蔓般在心底悄然滋生、缠绕。我痛恨这种感觉。
痛恨自己的“在意”。这在意像是对我长久以来构筑的、冰冷的生存哲学的背叛。
直到一个黄昏,我正对着窗外灰紫色的暮霭发呆,指尖的香烟燃到了尽头也浑然不觉。一阵极其轻微、几乎难以察觉的摩擦声从门缝底下传来。
不是信件,不是账单。
我像被电击般弹起,烟灰簌簌落下。心脏瞬间提到了嗓子眼。一种莫名的、混合着恐惧和强烈好奇的冲动驱使着我。
我屏住呼吸,蹑手蹑脚地挪到门边,像做贼一样,缓缓地俯下身,眼睛凑近冰冷的门缝。
楼道里光线昏暗。门缝底下,安静地躺着一个折叠得整整齐齐的稿纸。
没有署名。没有留言。
但我知道是谁。
血液似乎在这一刻冲上了头顶,又在瞬间退去,留下冰冷的眩晕感。
我僵在门边,手指微微颤抖。过了仿佛一个世纪那么久,我才颤抖着伸出手,指尖触碰到那冰凉的纸面,像触电般迅速将它抽了进来。
门被重新关紧锁死。我背靠着门板,在昏暗的光线下,急切地、近乎粗暴的看着。
是我的稿纸。
是那个暴雨天,被滚烫的姜茶彻底毁掉、墨迹糊成一团、纸张皱缩扭曲的、被我像垃圾一样丢在门口的那几页稿纸!
它们被小心地、一张张地熨烫平整了。虽然纸张上依旧残留着无法完全去除的深褐色茶渍,像丑陋的、干涸的血迹,但那些曾经被茶水泡得晕染扩散、糊成一片的墨迹,竟然……被人用极其细致、极其工整的笔迹,一个字、一个字地,在旁边的空白处,重新誊写了出来。
我颤抖着手指,翻动着稿纸。
每一页都是如此。
我那充满了灰暗、绝望、自我毁灭倾向的文字,那些被编辑斥为“不合时宜”的呓语,此刻,被一种截然不同的、带着温暖力量的笔迹,小心翼翼地、近乎虔诚地,复原在了被茶水玷污的纸张上。
那字迹端正、清晰,带着一种稳定人心的力量,仿佛在废墟之上,重新搭建起一座文字的纪念碑。
在最后一页稿纸的背面,在最下方的空白处,写着一行小字。那字迹和誊写稿子的不同,带着一点熟悉的、属于他的、特有的笨拙和真诚:
“对不起。字迹可能有点模糊了,但我试着都写下来了。故事…没有被毁掉。”
没有落款。
但足够了。
我死死地盯着那行字。视线瞬间被汹涌而上的、滚烫的液体彻底模糊。
喉咙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死死扼住,发不出任何声音。
心脏像是被一只温暖而粗糙的大手紧紧攥住,酸胀得几乎要碎裂开来。
一股巨大的、完全陌生的情绪洪流,混合着强烈的酸楚、无地自容的羞愧,以及一种更深沉、更尖锐的、几乎要将我撕裂的痛楚,猛地冲垮了酒精筑起的脆弱堤坝,瞬间将我灭顶。
“呜……” 一声破碎的、如同受伤的野兽般的呜咽,终于冲破了紧咬的牙关,在空荡死寂的房间里,绝望地、孤独地回荡开来。
我再也支撑不住,抱着那沓被茶水浸泡又被阳光亲手复原的稿纸,沿着冰冷的门板,缓缓滑坐到地上,蜷缩成一团,肩膀无法抑制地剧烈耸动起来。
泪水决堤而出,滚烫地滑过冰冷的脸颊,砸在稿纸上,晕开了刚刚被誊写清晰的墨迹,也晕开了那行笨拙却带着穿透一切阴霾力量的小字。
手腕上的旧疤,在泪水的冲刷下,仿佛也在无声地灼烧、溃烂。
原来,被光照亮的瞬间,是如此痛楚。
痛得让人想立刻死去,又想……拼命抓住那束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