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假面骑士exaid】伤口上会升起太阳吗》 第1章 邻居 编辑部的第十七封退稿通知,像一片铅灰色的、浸透了冷雨的云,沉甸甸地压在我的电子邮箱里。屏幕上冰冷的光映着我同样冰冷的眼睛。那些字句,每一个都无比熟悉,熟悉到令人作呕: “川端朝夜老师,您的文字张力依旧出色,氛围渲染极具个人风格……但很遗憾,结局的灰暗色调与整体压抑感,与当下青少年读者群体偏好的明朗向上基调存在较大偏离……恳请您考虑调整方向……” 又是这样。 永远是这样。 像一台设定好程序的机器,只会重复着“太灰暗”、“青少年不喜欢”这类单调而残酷的判决。 我麻木地关掉屏幕,房间瞬间被一种更庞大、更粘稠的黑暗吞没。只有窗外都市霓虹的余光,照在了重归黑暗的墙壁上,它们如同垂死挣扎的鬼火,在墙壁上涂抹着诡异的、不断变幻的色彩。 桌上烟灰缸早已满溢,扭曲的烟蒂如同怪物的残骸。脚边空掉的廉价啤酒罐东倒西歪地散落在脚边,散发着发酵的酸腐气味。 我隐约还能嗅见指尖残留的尼古丁气息,苦涩、萦绕不去。 家中的环境混合着酒精带来的虚浮眩晕,构筑起我仅存的、摇摇欲坠的堡垒。 十七次。 十七次将我心底最深处那些腐烂的、尖锐的、带着血腥味的东西剖开,捧出来,然后被轻飘飘地打上“不合时宜”的标签,扔回我的脸上。 他们的每一次拒绝,都像在手腕旧疤上又添一道看不见的裂口,提醒着我某种深入骨髓的失败和格格不入。 或许……我和我的文字一样,本身就是这个明亮世界无法消化的、一团不合时宜的黑暗。 一个早就该被清除的错误。 一股冰冷的冲动,带着某种诡异的解脱感,从脚底直冲头顶。我推开吱呀作响的阳台门,夜风带着城市特有的尘埃和喧嚣猛地灌进来,吹得我单薄的睡衣紧贴在身上。铁栏冰冷的触感透过薄薄的衣料,清晰地烙印在掌心。 我搬来来了椅子,抬脚。 脚下是万丈深渊般的虚空,无数车灯汇成流动的光河,遥远而喧嚣。 夜风更猛烈地撕扯着我的头发和衣角,仿佛无数只看不见的手在推搡。只要再往前一步……只需一步……所有的失败,所有的格格不入,所有深不见底的疲惫和灵魂深处的空洞,都会被这呼啸的黑暗彻底吞噬、清零。 一种病态而诱人的平静,在绝望的深渊边缘向我招手。 就在我微微前倾,重心即将滑落深渊边缘的刹那—— “叩、叩、叩。” 三声清晰的敲门声,突兀地、不合时宜地响起,带着一种生涩的试探感,穿透了我房间内凝滞的死亡气息和窗外嘈杂的都市背景音,精准地敲在我的耳膜上。 我浑身猛地一僵,像一尊被瞬间冻结的雕像。站在椅子上准备迈下去的腿,悬在虚空和生之间,进退不得。那敲门声,不是幻听。它顽固地、持续地响着,带着一种近乎天真的执着。 “叩、叩、叩。” 是谁?会是谁?催缴房租的管理员?还是某个走错门的醉鬼?在这个时刻?在我即将彻底解脱的时刻? 一股莫名的、混杂着被打断的暴怒和被窥破隐秘的恐慌,猛地攫住了我。我僵硬地、几乎是手脚并用地从危险的边缘爬了下来,双脚重新踏上室内冰冷的地板,身体却因为刚才那瞬间的失重而微微发抖。心脏在胸腔里狂乱地撞击,几乎要破膛而出。 我跌跌撞撞地冲向门边,动作粗鲁得差点带倒脚边的一个空酒罐。它哐啷啷地滚开,在寂静中发出刺耳的噪音。 我没有看猫眼。带着一种近乎自毁的冲动和长久积压的戾气,我猛地拉开了沉重的防盗门。楼道里感应灯昏黄的光线,如同劣质舞台的追光,瞬间刺了进来,照亮了门外站着的人,也照亮了我门内那片狼藉不堪的、散发着颓败气息的黑暗领地。 门外站着一个年轻男人,抱着一个纸箱,在狭窄的楼道里显得有些局促。他穿着亮色印着游戏图案的T恤和牛仔裤,他像一个被错误发射的、色彩过于饱和的糖果炮弹,与这昏暗的环境格格不入。 他似乎没预料到门会开得如此之快、如此之猛,抱着箱子的身体明显晃了一下,才努力稳住。 “啊!对不起!非常抱歉打扰了!” 他的声音隔传来,清亮,像夜晚温柔拂过鬓发的风,他的语气里带着明显的歉意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慌乱。他慌忙将纸箱放低,露出一张脸。 昏黄的灯光下,那是一张极其年轻、甚至有些稚气的脸庞。微卷的黑色头发有点乱糟糟地贴在额角,大概是搬东西弄的。最引人注目的是他的眼睛,很大,瞳孔是温润的黑色,此刻正微微睁圆,带着全然的、毫无防备的惊讶,直直地看向我。 那眼神里没有都市人惯有的冷漠或审视,只有纯粹而真诚的歉意,像某种温顺无害的小动物。他的嘴角下意识地向上弯着,即使在这种尴尬的场合下,也本能地想要释放善意。 这笑容……过于明亮了。像骤然投入深潭的一束强光,刺得我眼睛生疼,下意识地想后退,想重新缩回自己那片熟悉的、安全的阴影里。 “我是今天刚搬到隔壁的宝生永梦。”他微微欠身,声音依旧带着温暖的歉意,那笑容却更深了一些,坦荡得毫无阴霾。 “实在不好意思,快递公司好像把我和您的箱子弄混了,这个……”他费力地侧了侧身,示意了一下脚边另一个更大的纸箱,“这个好像才是我的。这个小的……”他抬了抬手里那个稍小的箱子,“应该是您的?里面好像是书?真的很抱歉,这么晚还打扰您!” 他的目光在说话间,不可避免地扫过我身后的房间内部。 昏暗中堆积的空酒罐、桌上满溢的烟灰缸、散落一地的杂物……他脸上的笑容微微凝滞了一下,那双温润的眼眸里极快地掠过一丝惊愕,随即被更浓的、小心翼翼的歉意取代。他飞快地移开视线,仿佛刚才那一瞥只是无意,仿佛那片狼藉根本不存在,重新聚焦在我脸上。 “真的很抱歉!”他又重复了一遍,声音放得更轻了些,带着一种近乎笨拙的体贴。 我像一截被钉在原地的朽木,喉咙里堵着冰冷的石块,发不出任何声音。手腕内侧的旧疤在袖口下隐隐作痛。我能感觉到自己脸上僵硬得如同覆了一层冰冷的面具,眼下的乌青大概在昏光下显得更加骇人。浑身上下还残留着刚才站在阳台边缘时被夜风吹透的冰冷,以及被打断后那无处宣泄的、如同困兽般的暴躁。 我沉默着,没有伸手去接那个小箱子,只是用空洞而警惕的眼神,死死地盯着他脸上那过于刺眼的笑容,还有那双仿佛能映出我所有不堪的、过于清澈的眼睛。 时间在尴尬的沉默中凝固,只有楼道感应灯发出的细微电流声嗡嗡作响。他抱着箱子的手臂似乎有些吃力了,但依旧维持着那个递送的姿势,脸上的笑容开始透出一点不易察觉的紧张和坚持。 最终,我只从喉咙深处挤出一个干涩、短促、几乎不像人声的单音节: “……嗯。” 然后,在他错愕的目光还没来得及完全展开之前,我猛地伸出手,几乎是粗暴地一把夺过他怀里那个小纸箱。纸箱并不重,但冰冷的纸板边缘硌着我的指骨。下一秒,我没有任何停顿,用尽全身力气,狠狠地将那扇沉重的、隔绝一切的防盗门重新甩上。 “砰——!” 巨大的撞击声在狭窄的楼道里震耳欲聋地回荡开来,带着我所有无处安放的惊惶、愤怒和狼狈,也彻底隔绝了门外那张令人窒息的笑脸和那束刺眼的光。 背脊重重地抵在冰凉的门板上,我剧烈地喘息着,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几乎要撞碎肋骨。 刚才夺过来的小纸箱被我随手放在一边,发出一声闷响。 门外一片死寂,仿佛刚才那个叫宝生永梦的男人,连同他那不合时宜的笑容和光,都被我这一扇门彻底拍碎在了虚无里。感应灯大概也因为这声巨响而熄灭了,门缝底下再无一丝光亮透入。 黑暗重新温柔地、彻底地拥抱了我。 我靠着门板,身体沿着冰冷的金属表面缓缓滑落,最终瘫坐在冰冷的地板上。脚边是散乱的啤酒罐和那个象征着“打扰”的纸箱。 手腕的旧疤在皮肤下灼热地跳动着。我闭上眼,将脸深深埋进屈起的膝盖里,肩膀无法控制地微微颤抖起来。不是因为悲伤,而是一种更深的、浸透骨髓的疲惫和荒诞。 他看到了。他一定看到了。那满屋子的颓败,我脸上无法掩饰的绝望和狼狈。 一个陌生人。一个有着阳光般笑容的陌生人。在最不该出现的时候,用最不合时宜的善意,撞碎了我精心策划的、通往虚无的出口。 这算什么?命运荒谬的玩笑?还是又一次无情的嘲弄? 第2章 饭团 几天后的一个傍晚,阴沉的天空压得很低,空气湿闷得让人喘不过气。 我蜷缩在窗边那把吱呀作响的旧椅子上,指尖夹着的香烟烟雾缭绕,试图麻痹脑海中编辑又一次冰冷回绝的措辞。胃袋空空如也,隐隐作痛,但饥饿感被更沉重的麻木覆盖着,连起身去厨房找点残羹冷炙的力气都欠奉。敲门声就是在这片死寂中响起的。 “叩、叩、叩。” 又是那三声。节奏温和,带着一种小心翼翼的试探。 我像被针扎了一下,猛地从椅子里弹起,烟灰簌簌地落在褪色的睡裤上。心脏毫无征兆地狂跳起来,带着一种被入侵领地的应激反应。又是他?那个宝生永梦?他来干什么?看笑话?还是……某种自以为是的“关心”? 我僵硬地挪到门边,没有立刻开门,只是透过冰冷的猫眼向外窥视。 扭曲的鱼眼视野里,果然是他。宝生永梦。他换下了搬家时的、如糖果般颜色的T恤,穿着一件白色印着像素斑点的连帽外套,衬得他很阳光。 他微微低着头,手里端着一个……保鲜盒?里面似乎是几个捏得圆滚滚的饭团。昏黄的感应灯勾勒出他略显单薄却挺拔的身形轮廓。他安静地站在门外,没有催促,只是耐心地等待着,侧脸线条在微光下显得异常柔和。 一种混合着烦躁、警惕和难以言喻的窘迫感攫住了我。我不想开门,不想再面对那双过于清澈的眼睛。可他只是站在那里,无声地散发着一种固执的、温和的存在感,像一块投入死水的石子,激起的涟漪让人无法彻底忽视。僵持了几十秒,我终究还是败给了那无声的压力,或者说,败给了自己内心深处一丝微弱到近乎可耻的、对那饭团热气的渴望?我咬着下唇,带着一种破罐破摔的决绝,猛地拉开了门。 “啊,川端小姐!” 他立刻抬起头,脸上瞬间绽开那种熟悉的、带着点腼腆却无比明亮的笑容,仿佛能驱散楼道里所有的阴霾。他的目光飞快地扫过我,大概注意到了我眼下的乌青和身上皱巴巴的睡衣,但眼神里没有丝毫评判,只有纯粹的善意。“抱歉又打扰了!我……我做了些饭团,不小心做多了,想着刚搬来不久……” 他顿了顿,似乎有点不好意思,双手将那个透明的保鲜盒往前递了递。盒子里的饭团白白胖胖,点缀着海苔碎和芝麻,散发着米饭温热清甜的香气,在这满是烟味和酒气的空间里,显得格格不入,又异常诱人。 胃袋不合时宜地发出一声轻微的鸣叫。我盯着那盒饭团,像盯着什么危险的异物。无事献殷勤?一个只见过一面的邻居?凭什么?怜悯?还是……有什么别的目的?父亲那张因为弟弟出生而骤然变得冰冷的脸,母亲那总是带着疲惫和疏离的眼神……无数破碎而冰冷的画面在脑海中翻涌。 善意?这世上哪有无缘无故的善意? “不需要。”我的声音干涩得如同砂纸摩擦,带着连我自己都厌恶的冰冷和抗拒。我甚至没有伸手去接,身体下意识地向门内阴影处缩了缩,仿佛那盒饭团散发着某种灼人的射线。 “呃……”他递过来的手僵在半空中,脸上的笑容凝固了一瞬,明亮的眼睛里闪过一丝清晰的错愕和受伤,像被突然打了一下的、茫然的小狗。 但那份温和的底色并未褪去,反而沉淀出一种更深的、带着理解的柔和。他并没有收回手,也没有被我的冷硬激怒,只是轻轻吸了口气,声音放得更低缓了些,带着一种小心翼翼的坚持:“川端小姐,只是一点小心意,真的没有别的意思。我看你好像……嗯……一个人住,有时候做饭可能不太方便?这个……这个只是很普通的饭团,我保证!” 他笨拙地解释着,努力想打消我的疑虑,那份真诚几乎要满溢出来。楼道里陷入短暂的沉默,只有他微微急促的呼吸声和我自己如擂鼓般的心跳。保鲜盒的边缘在灯光下折射着一点微光。最终,是胃部再次传来的、更强烈的抗议,和我内心深处那点微弱到几乎熄灭的、对正常食物的渴望,压倒了所有尖锐的猜疑。我几乎是抢一般,飞快地伸出手,指尖冰凉地碰到了他温热的手背,迅速夺过了那个保鲜盒。 “谢谢。” 两个字,生硬得像从牙缝里挤出来的石子。随即,我立刻后退一步,再次“砰”地一声,用力关上了门,将他和他那令人不适的笑容彻底隔绝在外。 背靠着冰冷的门板,我低头看着手里还带着他体温的保鲜盒。饭团的香气固执地钻进鼻腔,胃部的空虚感更加明显。我打开盖子,拿起一个。米粒温热而饱满。然而,当那口饭团即将送入嘴边的瞬间,一个冰冷的念头如同毒蛇般骤然窜起: 他会不会在里面放了什么? 一个陌生人……无缘无故的好意……太可疑了!父亲给弟弟的糖果总是最好的,而给我的,永远是冰冷的训斥和忽略……母亲从未……从未…… 这个念头如此清晰,如此具有毁灭性。我拿着饭团的手停在半空,微微颤抖起来。饥饿感和一种更深的、源自灵魂深处的恐惧感在体内疯狂撕扯。过了许久,直到保鲜盒边缘的温热都彻底散去,变得冰凉,我才像完成某种残酷的仪式般,将那个完好无损的饭团,连同盒子一起,轻轻地、无声地,放进了厨房那个积满灰尘、散发着异味的垃圾桶深处。 第3章 热茶 几天后,一场突如其来的暴雨席卷了城市。密集的雨点疯狂敲打着玻璃窗,发出令人烦躁的噪音。 我正坐在客厅唯一还算整洁的矮几前,对着摊开的稿纸发呆。纸上只有寥寥几行字,又被我烦躁地划掉,墨迹在纸面上晕开丑陋的污渍。 瓶颈期的焦虑和窗外永不停歇的雨声混合在一起,像无数只小虫啃噬着神经。 就在这时,敲门声又响了。依旧是那三声,温和而固执。 我烦躁地抓了抓头发,起身。又是他。果然,猫眼里是宝生永梦那张被雨水打湿了些许的脸,额发湿漉漉地贴在额角,手里端着一个冒着热气的马克杯。 “川端小姐?雨下得好大,我……煮了点热茶,想着……” 门打开一条缝,他带着一身湿漉漉的水汽和小心翼翼的笑容,试图将马克杯递进来。杯口氤氲着白气,散发出姜和红糖温暖微辛的香气。 我皱着眉,侧身让他进来,只想快点结束这无谓的打扰。 他走进来,大概是想把杯子放到我那张堆满杂物和烟灰缸的矮几上。我的稿纸就摊在那里,上面划满凌乱的字迹和墨团。 “放这边就好……” 我有些心不在焉地指了指矮几角落一点勉强空出的地方,脑子里还盘旋着被卡住的情节。 “好的!” 他应着,端着热茶小心翼翼地弯腰。就在他俯身放杯子的瞬间,也许是地板湿滑,也许是他动作太急,脚下猛地一个趔趄,高大的身形顿时失去平衡,整个人不受控制地向前扑倒。 “小心!” 我下意识地惊呼出声,但为时已晚。 “哐当——哗啦——!” 马克杯脱手飞出,滚烫的深棕色茶水在空中划出一道惊险的弧线,如同决堤的洪水,精准无比地泼向矮几中央! 我的心脏瞬间被一只冰冷的手攥紧。 那是我熬了不知多少个夜晚,在酒精和尼古丁的麻痹下,在无数次自我否定和濒临崩溃边缘才艰难爬梳出来的几页纸!是我倾注了所有灰暗情绪、试图从绝望中打捞出一点意义的残骸! 滚烫的茶水带着刺鼻的姜糖气息,劈头盖脸地浇在摊开的稿纸上。纸张瞬间被浸透、扭曲、变形!黑色的墨迹如同垂死挣扎的蝌蚪,在茶水的浸泡下疯狂晕染、扩散,字迹被彻底吞噬,糊成一团又一团绝望的污迹! 时间仿佛凝固了。 宝生永梦狼狈地摔倒在地,手肘撞到了旁边的空酒罐,发出一连串叮叮当当的噪音。他顾不上自己,惊慌失措地抬起头,脸色煞白,那双总是盛满温和笑意的眼睛此刻瞪得极大,里面充满了无措、恐惧和浓得化不开的愧疚,直直地看向我。 而我,所有的理智、所有的压抑、所有长久以来积攒的疲惫、绝望、愤怒和对这个世界的怨毒,在这一刻,被那几页瞬间化为乌有的稿纸彻底点燃了! “你——!” 我猛地走过来,身体因为极致的愤怒而剧烈地颤抖着,手指死死地攥紧,指甲几乎要嵌进掌心。我指着地上那片狼藉,指着他那张写满惊慌的脸,声音拔高到一种尖锐刺耳的程度,带着崩溃的哭腔和歇斯底里的嘶喊: “你干什么?!谁让你进来的?!谁让你碰我的东西?!你知不知道那是什么?!那是我写了多久的东西?!现在全没了!全没了!被你毁了!你这个……你这个冒冒失失的笨蛋!滚出去!给我滚出去——!!!” 我的尖叫在狭小的空间里回荡、撞击,盖过了窗外的暴雨声。眼泪毫无征兆地汹涌而出,不是因为稿纸,而是长久以来压抑的所有东西——被退稿的屈辱、自我价值的崩塌、对生活的无力感、对善意的恐惧、对世界的疏离……在这一刻,借着这个由头,如同火山般猛烈地爆发出来!我像个疯子一样,失控地对着那个摔倒在地、满脸无措的男人尖叫、怒吼,将内心所有黑暗的毒液倾泻而出。 宝生永梦完全僵住了,他大概从未见过如此失控的场面。他手忙脚乱地想爬起来,想解释,想道歉,嘴唇哆嗦着,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只能徒劳地伸出手,似乎想去碰触那片被茶水毁掉的稿纸,又像要安抚我,但被我眼中那几乎要杀人的疯狂吓退了。他的脸色白得像纸,额角有水珠滑落,分不清是雨水还是冷汗。那双总是带着温暖光芒的眼睛,此刻只剩下彻底的慌乱和深不见底的歉意。 最终,在我持续不断的尖叫和泪水的驱赶下,他踉跄着爬起来,语无伦次地反复说着“对不起…真的对不起…我…我…”,然后狼狈地、几乎是逃也似的冲出了我的家门,连滚落在门口的伞都忘了拿。 防盗门在他身后沉重地关上,隔绝了他仓惶的背影。 房间里只剩下我粗重的喘息声和窗外哗啦啦的雨声。我脱力般地跌坐回椅子上,看着矮几上那几页彻底报废、如同浸在污水里的残骸般的稿纸,看着地上泼洒的茶水蜿蜒流淌,混合着打翻的烟灰,一片狼藉。失控后的巨大疲惫感和一种更深的、冰冷的空虚感,如同潮水般淹没了刚才的愤怒。 我做了什么?我把他……那个唯一带着善意靠近的人……彻底骂跑了?用最不堪的方式?手腕的旧疤在皮肤下隐隐作痛。 我蜷缩起来,将脸深深埋进膝盖,肩膀无声地耸动着。雨声更大了,仿佛整个城市都在哭泣。 第4章 形秽 那次失控的爆发后,宝生永梦果然没有再敲过我的门。门缝底下也再没有出现过任何小点心或者热饮的影子。 那扇门,连同门外那个有着阳光笑容的世界,似乎被彻底封印了。 我本该松一口气,回归我熟悉的、安全的颓废和安静。然而,一种难以言喻的、沉甸甸的东西却压在了心头,比以往的任何一次退稿都更令人窒息。 是愧疚?是失落?还是一种更深的不安?我分不清。只是每次路过门口,看到门把手上那点细微的灰尘,或者听到隔壁开关门的轻微声响时,心脏都会像被什么东西不轻不重地刺一下。 手腕上的旧疤似乎也变得更加敏感,隐隐作痛。我试图用更浓的酒精和更重的烟雾来麻痹这种不适,但效果甚微。那几页被茶水毁掉的稿纸残骸,被我像垃圾一样丢在了门口的垃圾堆里,像一块无法愈合的疮疤,时刻提醒着我那个雨天的失控和狼狈。 这天下午,持续的低烧和莫名的烦躁驱使我走出了家门——我需要新的烟。天空是病恹恹的灰白色。我裹紧单薄的外套,低着头,脚步虚浮地走向最近的便利店。买完烟,如同一个被抽掉了骨头的幽灵,我漫无目的地晃荡着,不知不觉竟走到了一个熟悉又陌生的地方——圣都大学附属医院,宝生永梦工作的地方。 我鬼使神差地在医院大门斜对面的街边长椅上坐了下来。冰冷的金属椅面透过薄薄的裤子传来寒意。 我点燃一支烟,辛辣的烟雾吸入肺腑,带来一丝短暂的麻痹。目光却不由自主地透过巨大的玻璃窗,投向医院一楼那间采光极好的儿科候诊区。 起初只是无意识的扫视。直到那个熟悉的身影猝不及防地撞入眼帘。 是宝生永梦。 他穿着干净整洁的白大褂,脖子上松松地挂着听诊器。他并没有在看诊,而是坐在候诊区角落一片铺着彩色软垫的地板上。他的身边,围着四五个穿着病号服的小孩子,年龄大小不一。一个瘦瘦小小的男孩,大概只有五六岁,正紧紧挨着他坐着,脸上还带着病容,却笑得露出了豁牙。宝生永梦手里拿着一支粗粗的彩色蜡笔,膝盖上摊开着一本厚厚的图画本。 他微微低着头,神情是前所未有的专注和温柔。阳光透过巨大的玻璃窗,毫无保留地倾泻在他身上,给他黑色的发梢镀上了一层毛茸茸的金边,长长的睫毛在眼睑下投下浓密的扇形阴影。他正握着那个光头小男孩的手,耐心地、一笔一划地在本子上画着什么。小男孩依偎着他,小小的身体里充满了全然的信任和依赖。 “永梦哥哥!永梦哥哥!看我画的小汽车!”另一个扎着羊角辫的小女孩举着一张涂鸦兴奋地挤过来。 “哇!好酷的小汽车!画得真棒!” 宝生永梦立刻抬起头,脸上绽放出我从未见过的、毫无保留的灿烂笑容,眼睛弯成了月牙,里面盛满了纯粹的、闪闪发亮的喜悦和鼓励。他伸出大拇指,认真地给小女孩子的画点赞,声音温柔得能滴出水来,“这里再加个轮子就更完美啦!看,像这样……” 他拿过蜡笔,在纸上轻轻添了几笔,动作笨拙却充满了童趣。 孩子们立刻叽叽喳喳地围拢过去,像一群快乐的小鸟。他索性盘腿坐好,将那个最瘦小的光头男孩小心地抱到自己腿上,任由其他孩子挤在身边,七嘴八舌地指挥他画这画那。他笑着,应和着,笨拙地满足着每一个小小的要求。阳光流淌在他专注的侧脸,流淌在他握着孩子小手的大手上,流淌在他洁白的衣襟上。那一刻,他身上仿佛真的在发光,一种温暖、坚定、纯粹得不掺一丝杂质的光。 他就那样跪坐在孩子们中间,像个笨拙又可靠的大孩子王,耐心地陪着他们涂鸦,认真地听他们讲着也许毫无逻辑的故事,不时爆发出真诚的、毫无阴霾的笑声。那笑声穿透厚厚的玻璃窗,带着一种奇异的感染力,微弱地飘进我的耳朵里。 我夹着烟的手指停在半空,烟灰积了长长一截都忘了弹。冰冷的寒意似乎从长椅渗透上来,流遍全身。我看着他脸上毫无保留的笑容,看着他眼中那如同阳光穿透水晶般清澈的光,看着他被孩子们全然信赖地依偎着……一种前所未有的、尖锐的刺痛感,猝不及防地刺穿了心脏。 不是嫉妒。是一种更深沉、更绝望的……自惭形秽。 原来他的温柔和笑容,并非只对我这个阴郁的邻居。那是他灵魂里固有的底色,像呼吸一样自然,平等地洒向每一个需要关爱的角落,尤其是这些脆弱纯真的生命。 他的世界是彩色的,充满了光、希望和毫无保留的信任。而我……我的世界里只有烟灰缸里冰冷的余烬,只有酒罐里发酵的酸腐,只有稿纸上反复被拒绝的、爬满蛆虫般的灰暗文字。 我手腕上藏着丑陋的疤,心里藏着不敢见光的冰窟。 他是阳光普照的春日花园,而我,是角落里一滩发臭的、连自己都厌恶的烂泥。 强烈的对比像一面冰冷的镜子,照得我无所遁形。胸口闷得发痛,一股难以言喻的酸涩直冲鼻腔。我猛地低下头,狠狠吸了一口烟,辛辣的烟雾呛得我剧烈地咳嗽起来,眼泪瞬间模糊了视线。我狼狈地用手背擦掉,不敢再看那个阳光普照的角落,将烟蒂在冰冷的椅面上摁灭,站起身,几乎是落荒而逃。 原来,这世上真有这样的人。原来,这世上真有这样毫无保留的光。只是那光越是明亮,越是照见我灵魂深处的卑劣与不堪。自惭形秽。这四个字,带着冰冷的铁锈味,深深地刻在了心上。 第5章 受伤 日子在一种更深的沉默和颓丧中滑过。那日在医院外窥见的阳光,非但没有带来暖意,反而像一根冰冷的针,将我更深地钉在了自己的阴影里。 我更加刻意地避开任何可能遇到宝生永梦的时间点,像躲避瘟疫。那扇门,成了我和那个“正常”世界之间牢不可破的壁垒。 直到一个深夜。 窗外的城市早已沉寂,只有远处偶尔传来一两声模糊的车鸣。我依旧蜷在窗边的椅子里,指尖的香烟明明灭灭,对着空洞的黑暗发呆。稿纸上依旧一片空白,比我的大脑更干净。手腕的旧疤在寂静中隐隐作痛,一种熟悉的、令人窒息的虚无感正缓慢地漫上来,试图将我拖入冰冷的深潭。 就在这时,楼道里传来了极其轻微的、蹒跚的脚步声。在万籁俱寂的深夜里,这声音显得格外清晰。脚步停在隔壁门口,然后是钥匙插入锁孔、转动的声音。门被小心地推开,又轻轻地关上。 是宝生永梦回来了。很晚。 这本该与我无关。我本该继续对着我的虚无发呆。然而,就在那扇门关上的瞬间,我听到了一声压抑的、极其短促的抽气声,像是不小心扯到了伤口。紧接着,是重物被轻轻放在地上的闷响,然后是身体靠着门板缓缓滑落的声音,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疲惫和……痛楚? 我的心跳,毫无征兆地漏跳了一拍。之前在医院看到的画面——他跪在阳光里,被孩子们围绕着,笑容温暖纯粹的画面——猛地闪过脑海。与此刻深夜归来的、靠着门板无声滑落的身影,形成了诡异而令人不安的对比。 鬼使神差地,我掐灭了烟,像被无形的线牵引着,悄无声息地走到了自己的门边。耳朵几乎贴在了冰冷的金属门板上。 门外一片寂静。死一般的寂静。刚才那声抽气和滑落的声音,仿佛只是我的幻觉。但空气中,似乎弥漫开一丝极淡的、若有若无的……铁锈味? 血腥味。 这个认知像一道电流瞬间击中了我,那个被阳光笼罩的、温柔笑着的儿科医生形象,和此刻门板后可能存在的、带着伤痛的画面,在我脑中激烈地碰撞、撕扯。一种从未有过的冲动,混合着白日里那刺眼阳光带来的刺痛感,以及更深处的、连我自己都不愿深究的某种东西,猛地冲破了长久以来筑起的心防。 我甚至没有思考,没有犹豫,仿佛被一股无形的力量推动着。我猛地拉开了自己的房门! 楼道里声控灯应声亮起,惨白的光线瞬间倾泻而下。 宝生永梦果然靠着隔壁的门板坐在地上,头低垂着,黑色的头发凌乱地遮住了大半张脸。他的一条腿屈起着,另一条腿不自然地伸直。他穿着那件我熟悉的、如糖果般绚烂的T恤,而最刺眼的,是他垂在身侧、紧紧按着左腹的右手——指缝间,正有粘稠的、深红色的液体,缓慢地、无声地渗出来,染红了绿色的的衣料,一滴,一滴,沉重地砸在他脚边的水泥地上。那浓重的铁锈味瞬间变得清晰可闻。 他似乎被突然的开门声和灯光惊动,猛地抬起头! 惨白的灯光下,他的脸色是吓人的灰白,额角布满了细密的冷汗,嘴唇因为失血和疼痛而失去了血色。那双总是清澈明亮的棕色眼睛,此刻布满了血丝,瞳孔因为剧痛和突如其来的惊愕而微微放大。他看清是我,眼中瞬间闪过极度的惊讶、狼狈,还有一丝难以掩饰的……脆弱。 时间仿佛凝固了。惨白的灯光,刺鼻的血腥味,他脸上痛苦而脆弱的表情,地上那不断扩大的暗红色痕迹……所有感官接收到的信息都带着一种不真实的冲击力。 就在他错愕的目光中,就在这令人窒息的死寂里,我的嘴唇,竟然不受控制地自己动了起来。一个干涩、紧绷、带着连我自己都难以置信的沙哑的声音,突兀地、毫无预兆地冲出了喉咙,打破了这令人窒息的死寂: “你……需要包扎吗?” 声音不大,却像一颗石子投入冰湖。 话音出口的瞬间,我自己也彻底僵住了。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地擂动,几乎要撞碎肋骨。我在说什么?我做了什么?我为什么要管他?他怎么样关我什么事?手腕上的旧疤在皮肤下灼热地燃烧起来,像在发出尖锐的嘲笑。 宝生永梦显然比我更加震惊。他按着伤处的手指猛地收紧了一下,指缝间渗出的血色似乎更深了。那双因痛苦而失焦的眼睛瞬间睁得更圆,里面清晰地倒映着我僵硬而苍白的脸。惊讶、难以置信、一丝极其微弱的、如同星火般骤然亮起的……光亮?各种情绪在他眼中飞速闪过。他苍白的嘴唇微微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却因为剧痛和这突如其来的问询而彻底失语。只有一丝极其微弱的、近乎虚幻的暖意,在他眼底深处,艰难地试图冲破痛苦和惊愕的冰层。 然而,那丝微弱的暖意,对我而言,却比最锋利的刀锋还要可怕! 就像长期蛰伏于黑暗的穴居生物,骤然被强光直射,巨大的恐慌和灼痛感瞬间淹没了刚才那点不合时宜的冲动。他那带着一丝希冀的眼神,比伤口和鲜血更让我感到刺痛和无所适从。 “算……算了!” 我猛地后退一步,声音尖锐得变了调,带着一种近乎恐惧的仓惶。所有的勇气在瞬间烟消云散,只剩下本能地、疯狂地想要缩回自己那安全的、黑暗的壳里。 我甚至不敢再看他的眼睛,不敢再看地上那刺目的红色。逃,必须立刻逃离这里!逃离这令人窒息的光线,逃离这刺鼻的血腥,逃离他眼中那丝该死的、令人心慌的微光。 “砰——!” 我用尽全身力气,狠狠地将自己那扇沉重的防盗门重新甩上,巨大的声响在寂静的楼道里如同惊雷般炸开,震得门框都嗡嗡作响,也彻底隔绝了门外那片惨白的灯光,隔绝了那个受伤的男人,隔绝了那句脱口而出的、足以将我灵魂烫出一个洞的询问。 背脊重重地撞在冰冷的门板上,我剧烈地喘息着,如同刚刚逃离一场致命的追捕。身体控制不住地顺着门板滑落,最终瘫坐在冰冷的地板上。黑暗中,只有我自己狂乱的心跳声在耳边轰鸣,震耳欲聋。 手腕的旧疤在皮肤下疯狂地跳动着,灼热,疼痛。那句“需要包扎吗?”仿佛还带着我自己的体温,悬在冰冷的空气里,像一把刚刚捅出去又立刻后悔的匕首,刀尖正对着我自己跳动的心脏。 我做了什么?我竟然……竟然主动伸出了手?用我这肮脏腐朽的身躯……对一个……光? 巨大的恐慌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灭顶而来。我蜷缩起身体,将滚烫的脸深深埋进冰冷的膝盖。黑暗中,只有牙齿在不受控制地微微打颤。 胆小鬼。果然连幸福都会害怕。连一点点靠近光的可能,都害怕得想要立刻逃开。 这一章永梦受伤是因为处理崩原体,但是站在朝夜的角度她只是个局外人,不知道为什么受伤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5章 受伤 第6章 逃避 门板冰冷的触感透过薄薄的睡衣,直刺骨髓。我瘫坐在地,背脊死死抵着那扇刚刚被我用力甩上的门,仿佛它是隔绝地狱与人间的最后屏障。黑暗中,只有我自己粗重、紊乱的喘息声在狭小的空间里放大、回荡,如同垂死野兽的呜咽。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每一次搏动都牵扯着太阳穴突突地跳痛,几乎要炸裂开来。 那句该死的“需要包扎吗?”,像一句恶毒的诅咒,反复在耳边尖啸。每一个音节都带着滚烫的温度,灼烧着我的耳膜,灼烧着我试图缩回壳里的神经。 我为什么会说出口?之前在医院看到的、他被阳光包裹着跪在孩子群中的画面,像一枚延迟引信的炸弹,终于在此刻引爆了那点可悲的同情?还是地上那不断扩大的、粘稠的暗红,像磁石一样吸走了我残存的理智? 手腕内侧的旧疤在皮肤下疯狂地灼痛、跳动,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剧烈。它不再是沉寂的遗迹,而变成了一道活生生的、咧开嘲笑的嘴,无声地尖叫着: 看啊!你这个懦夫!你这个怪物!你连一句简单的关心都害怕!你只配烂在这里!和你的酒罐、烟蒂、发霉的稿纸一起腐烂! “呃……” 一声压抑的、极其痛苦的闷哼,极其微弱地,穿透了厚重的门板,像一根冰冷的针,猝不及防地扎进我的耳蜗。 他还在外面。他没有立刻进屋。那个有着阳光笑容的儿科医生,此刻正带着流血的伤口,无助地靠坐在冰冷的、沾满灰尘的楼道地面上。 这个认知带来的冲击,比刚才目睹鲜血时更甚。胃部猛地一阵痉挛,翻江倒海。我死死咬住下唇,直到尝到一丝腥甜的铁锈味,才勉强压下那股涌上喉头的恶心。指甲深深掐进掌心,试图用□□的刺痛来盖过灵魂深处翻涌的、陌生的、令人恐慌的悸动——那是愧疚吗?还是……一种更可怕的、想要再次拉开那扇门的冲动? 不!不行!绝对不能! 我像被烫到一样猛地蜷缩起身体,双臂紧紧抱住屈起的膝盖,将脸深深埋进去。黑暗和熟悉的、属于我自己的、混杂着烟味、酒气和淡淡霉味的颓败气息包裹上来,带来一种扭曲的安全感。 这才是我的世界。冰冷、坚硬、充满绝望的腐殖质,滋养着我这株畸形的植物。外面的光,无论是他笑容里的,还是他伤口流出的、象征生命流逝的红色,都太刺眼,太灼热,太……危险。 门外传来窸窸窣窣的布料摩擦声,伴随着沉重而艰难的喘息。他似乎正尝试着移动,每一次微小的动作都伴随着极力压制的抽气。钥匙串碰撞的轻微叮当声响起,然后是钥匙艰难插入锁孔的金属刮擦声。转动门锁的声音异常滞涩、缓慢,仿佛用尽了全身力气。接着是门被推开、身体拖拽着挪进去的沉重声响。 最后,“咔哒”一声轻响。隔壁的门关上了。 楼道彻底恢复了死寂。感应灯大概也因长久的寂静而熄灭,门缝底下再无一丝光亮透入。 那令人窒息的血腥味似乎也被隔绝了。我的世界重新被纯粹的、熟悉的黑暗和寂静填满。 然而,有什么东西不一样了。 刚才门外的景象——他惨白的脸,布满冷汗的额头,因剧痛而失焦却在我问话时骤然亮起一丝微光的眼睛,还有地上那不断滴落的、粘稠的暗红——像一组清晰得过分的幻灯片,顽固地烙印在我的视网膜上,在黑暗中反复播放。还有那句我脱口而出的蠢话,像幽灵一样在房间里飘荡。 疲惫如同冰冷的潮水,终于灭顶而来。身体和精神都像被抽干了所有力气,连维持蜷缩的姿势都变得困难。我松开紧抱膝盖的手臂,身体像一滩烂泥般彻底瘫软在冰冷的地板上。脸颊贴着布满灰尘的地板,粗糙的颗粒感带来一丝奇异的真实感。眼皮沉重得抬不起来,意识在黑暗的边缘漂浮。 我做了个短暂而混乱的梦。梦里是父亲冰冷的声音: “没用的东西!连弟弟一根手指都比不上!” 是母亲疲惫而空洞的眼神,永远落在别处。 是编辑冰冷刻板的退稿邮件,像雪片一样纷纷扬扬落下,将我掩埋。 然后画面突然扭曲,变成了宝生永梦在阳光下陪着孩子画画的剪影,温暖得刺眼。 紧接着,那剪影破裂,渗出粘稠的鲜血,他倒在地上,向我伸出手,那双总是带着笑意的眼睛充满了痛苦和无声的质问。 而我,站在高高的阳台上,脚下是万丈深渊,手腕上的旧疤像活蛇一样扭动、裂开,流出黑色的、散发着腐臭的脓液…… “!” 我猛地惊醒,心脏狂跳,浑身冷汗涔涔。窗外天色依旧是浓稠的墨黑,离天亮似乎还很遥远。喉咙干得冒火,头痛欲裂。 黑暗中,感官被无限放大。隔壁……一点声音都没有。 死一般的寂静。他怎么样了?那伤口……严重吗?他一个人处理得了吗?他是医生,应该……没问题吧? 这个念头刚冒出来,就被自己狠狠地唾弃。 关你什么事?川端朝夜!你是什么人? 一个连自己都厌恶、随时可能从阳台跳下去的废物!你有什么资格去担心一个被你骂作“笨蛋”、用门狠狠甩开的、有着阳光般笑容的儿科医生? 你的关心廉价又虚伪,只会让人恶心! 我挣扎着爬起来,踉跄着冲向厨房,目标明确——冰箱里那半瓶威士忌。 我需要麻痹,需要彻底淹没这些该死的、不合时宜的念头和那令人作呕的、像幻觉一样的血腥味。冰冷的玻璃瓶握在手里,带来一丝熟悉的慰藉。我拧开瓶盖,甚至懒得去找杯子,直接仰头灌了一大口。 辛辣灼热的液体如同火线般滚过喉咙,呛得我剧烈咳嗽,眼泪鼻涕一起涌出。但这正是我需要的。痛苦。熟悉的、可掌控的□□痛苦。它有效地压下了心中那片翻腾的、陌生的、名为“在意”的沼泽。 我抱着酒瓶,重新滑坐到客厅冰冷的地板上,背靠着同样冰冷的矮几腿。 黑暗中,只有我吞咽烈酒时喉咙发出的咕噜声,和偶尔被呛到的咳嗽声。意识在酒精的侵蚀下开始模糊、漂浮。那些烦人的画面和声音渐渐远去,只剩下一种沉重的、令人安心的麻木感。 对,就是这样。用酒精筑起堤坝,将所有不该有的情绪都冲垮。 沉下去。沉到最深、最暗、最安全的地方去…… 朝夜的人生是悲惨的、痛苦的,是不被重视的出生,是重男轻女的父亲,是不爱她的母亲,所以她的潜意识是自卑的,认为自己残破肮脏不被爱的人生是不配触碰太阳的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6章 逃避 第7章 稿纸 接下来的几天,我把自己更深地锁在了这个由烟酒和绝望构筑的堡垒里。白天拉紧窗帘,隔绝一切光线和声响。夜晚则在酒精的麻痹下昏沉度过。 稿纸依旧空白,像一张无声嘲讽的惨白的脸。 冰箱空了,也懒得去补充。 胃部的灼痛和空虚感,反而成了另一种熟悉的陪伴,一种自我惩罚的仪式。 我像个幽灵一样在房间里游荡,刻意回避着门口,回避着任何可能听到隔壁动静的时刻。然而,越是回避,神经却越是敏感。 每一次楼道里传来轻微的脚步声,心脏都会骤然紧缩。 每一次隔壁门开关的声音,都像一根针扎在紧绷的神经上。 尤其是夜晚,我会不由自主地竖起耳朵,屏息凝神,直到确认隔壁没有传来任何异常的、类似那晚的痛苦声响,才会在酒精的余威中昏沉入睡。 一种无法言说的焦躁感,如同藤蔓般在心底悄然滋生、缠绕。我痛恨这种感觉。 痛恨自己的“在意”。这在意像是对我长久以来构筑的、冰冷的生存哲学的背叛。 直到一个黄昏,我正对着窗外灰紫色的暮霭发呆,指尖的香烟燃到了尽头也浑然不觉。一阵极其轻微、几乎难以察觉的摩擦声从门缝底下传来。 不是信件,不是账单。 我像被电击般弹起,烟灰簌簌落下。心脏瞬间提到了嗓子眼。一种莫名的、混合着恐惧和强烈好奇的冲动驱使着我。 我屏住呼吸,蹑手蹑脚地挪到门边,像做贼一样,缓缓地俯下身,眼睛凑近冰冷的门缝。 楼道里光线昏暗。门缝底下,安静地躺着一个折叠得整整齐齐的稿纸。 没有署名。没有留言。 但我知道是谁。 血液似乎在这一刻冲上了头顶,又在瞬间退去,留下冰冷的眩晕感。 我僵在门边,手指微微颤抖。过了仿佛一个世纪那么久,我才颤抖着伸出手,指尖触碰到那冰凉的纸面,像触电般迅速将它抽了进来。 门被重新关紧锁死。我背靠着门板,在昏暗的光线下,急切地、近乎粗暴的看着。 是我的稿纸。 是那个暴雨天,被滚烫的姜茶彻底毁掉、墨迹糊成一团、纸张皱缩扭曲的、被我像垃圾一样丢在门口的那几页稿纸! 它们被小心地、一张张地熨烫平整了。虽然纸张上依旧残留着无法完全去除的深褐色茶渍,像丑陋的、干涸的血迹,但那些曾经被茶水泡得晕染扩散、糊成一片的墨迹,竟然……被人用极其细致、极其工整的笔迹,一个字、一个字地,在旁边的空白处,重新誊写了出来。 我颤抖着手指,翻动着稿纸。 每一页都是如此。 我那充满了灰暗、绝望、自我毁灭倾向的文字,那些被编辑斥为“不合时宜”的呓语,此刻,被一种截然不同的、带着温暖力量的笔迹,小心翼翼地、近乎虔诚地,复原在了被茶水玷污的纸张上。 那字迹端正、清晰,带着一种稳定人心的力量,仿佛在废墟之上,重新搭建起一座文字的纪念碑。 在最后一页稿纸的背面,在最下方的空白处,写着一行小字。那字迹和誊写稿子的不同,带着一点熟悉的、属于他的、特有的笨拙和真诚: “对不起。字迹可能有点模糊了,但我试着都写下来了。故事…没有被毁掉。” 没有落款。 但足够了。 我死死地盯着那行字。视线瞬间被汹涌而上的、滚烫的液体彻底模糊。 喉咙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死死扼住,发不出任何声音。 心脏像是被一只温暖而粗糙的大手紧紧攥住,酸胀得几乎要碎裂开来。 一股巨大的、完全陌生的情绪洪流,混合着强烈的酸楚、无地自容的羞愧,以及一种更深沉、更尖锐的、几乎要将我撕裂的痛楚,猛地冲垮了酒精筑起的脆弱堤坝,瞬间将我灭顶。 “呜……” 一声破碎的、如同受伤的野兽般的呜咽,终于冲破了紧咬的牙关,在空荡死寂的房间里,绝望地、孤独地回荡开来。 我再也支撑不住,抱着那沓被茶水浸泡又被阳光亲手复原的稿纸,沿着冰冷的门板,缓缓滑坐到地上,蜷缩成一团,肩膀无法抑制地剧烈耸动起来。 泪水决堤而出,滚烫地滑过冰冷的脸颊,砸在稿纸上,晕开了刚刚被誊写清晰的墨迹,也晕开了那行笨拙却带着穿透一切阴霾力量的小字。 手腕上的旧疤,在泪水的冲刷下,仿佛也在无声地灼烧、溃烂。 原来,被光照亮的瞬间,是如此痛楚。 痛得让人想立刻死去,又想……拼命抓住那束光。 第8章 维庸 纸张在掌心留下粗粝的触感。 我背抵着门滑坐在地,颤抖的手指抚过那些被茶水泡出褐色伤痕的稿纸边缘。宝生永梦誊写的字迹工整得近乎刻板,一笔一画复刻着我那些浸透毒液的句子: “世界是巨大的停尸房,我们是被遗忘的尸骸,在腐烂前假装呼吸。” “爱是撒在伤口上的盐,信仰是瞎子点的灯。” 这些被编辑斥为“病态”的文字,如今被他用儿科处方笺般清晰的字体重现,像给一具溃烂的尸体套上洁白的寿衣。 荒诞得让我想笑,可喉咙里涌上的却是铁锈味的呜咽。 手腕的旧疤在黑暗中灼烧。 我猛地起身,抓起桌上半空的威士忌灌下一大口,烈酒滚过喉咙却尝不出滋味。 凭什么?一个在阳光下跪着陪孩子画彩虹的男人,凭什么要碰这些从阴沟里捞出的腐臭文字?他是在怜悯我,还是在审判我? 太宰治在《斜阳》里写:“爱是世间最奢侈的幻象。” 此刻我懂了——他递来的不是善意,是镜子,照出我灵魂里连自己都不敢直视的蛆虫。 酒精在血管里燃起虚火。我发疯般将他们揉成团砸向墙壁。纸团弹跳着滚进角落,像蜷缩的弃婴。可下一秒,我又踉跄扑过去拾起它们,指尖神经质地抚平褶皱,仿佛在给死去的孩子整理遗容。 真是卑劣啊,川端朝夜。一边唾弃他的光,一边渴望他的温度,像蛞蝓贪恋盐粒外的微光,明知触碰即是消亡。 门铃在此时响起。 不是永梦那种小心翼翼的叩门声,而是尖锐、持续、带着 bureaucratic 冷漠的声音。透过猫眼,我看到两个穿深色西装的男人,胸前别着“福祉署”的银色徽章。 “川端朝夜女士?”为首的男人出示证件,声音平板无波,“我们接到匿名举报,称您长期酗酒且有自伤行为,屋内存在危害公共安全的易燃物。根据《精神保健福祉法》,需入室评估风险等级。” 血液瞬间冻结。举报?是那个总在楼梯间瞪我的大婶,还是上次被我摔门拒绝的社区义工?或者……是永梦?那个目睹过我站在阳台边缘、手腕带疤、屋里堆满空酒罐的儿科医生? 我心里没理由的冒出一句话:“世人都在装模作样,世人令我恐惧。” 看啊,阳光终于变成刺向喉咙的刀。 “滚。”我站在门口,拒绝了他们的进入。 “请您配合,否则我们将申请强制——” 话音未落,隔壁的门开了。 宝生永梦穿着印着游戏角色的居家服走了出来,看样子他左腹伤处显然未愈,毕竟站姿有些微僵。 他脸上没了惯常的笑容,声音却像手术刀般冷静锋利:“我是宝生永梦,圣都大学附属医院儿科医生,也是川端小姐的紧急联系人。她的精神状态由我定期评估,无需福祉署介入。” 福祉署职员交换了一个眼神:“宝生医生,举报者称她曾试图跳楼,且屋内酒罐以及烟头堆积易引发火灾……” “她站在阳台是为喂养流浪猫。至于酒罐——”永梦的视线扫过我的门缝,那里正飘出威士忌气味,“那是我作为邻居的失职,未及时帮她清理回收物。需要看我的医师执照和邻居联署担保书吗?” 空气凝固了。我能听见自己心脏撞击肋骨的声音。 他在说谎。为我这个骂他“笨蛋”、朝他尖叫的阴郁邻居,平静地撒着弥天大谎。 像《维庸之妻》里为堕落丈夫向债主鞠躬的妻子,用卑微的姿态筑起护城墙。 可我不配,我只会用刀刃对准伸来的手。 最终福祉署的人悻悻离去。楼道重归死寂。 脚步声停在我的门前。 “川端小姐,”宝生永梦走了过来,疲惫得像砂纸摩擦,脸上是依旧温和的笑意: “稿子……如果还需要重抄,随时叫我。” 我逃避似的立刻关上门,瘫软在地,脸颊贴着冰冷的地板。墙角散落着被他拯救又遭我撕毁的稿纸。 他们说得对:“痛苦太沉重时,一根稻草也能压垮人。” 但此刻压垮我的不是痛苦,是他谎言里那捧滚烫的炭火—— 它灼穿了我用酒精和冷漠浇筑的壳, 让里面那个从未长大的、恐惧着父亲巴掌的小女孩, **裸地嚎哭出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