纸张在掌心留下粗粝的触感。
我背抵着门滑坐在地,颤抖的手指抚过那些被茶水泡出褐色伤痕的稿纸边缘。宝生永梦誊写的字迹工整得近乎刻板,一笔一画复刻着我那些浸透毒液的句子:
“世界是巨大的停尸房,我们是被遗忘的尸骸,在腐烂前假装呼吸。”
“爱是撒在伤口上的盐,信仰是瞎子点的灯。”
这些被编辑斥为“病态”的文字,如今被他用儿科处方笺般清晰的字体重现,像给一具溃烂的尸体套上洁白的寿衣。
荒诞得让我想笑,可喉咙里涌上的却是铁锈味的呜咽。
手腕的旧疤在黑暗中灼烧。
我猛地起身,抓起桌上半空的威士忌灌下一大口,烈酒滚过喉咙却尝不出滋味。
凭什么?一个在阳光下跪着陪孩子画彩虹的男人,凭什么要碰这些从阴沟里捞出的腐臭文字?他是在怜悯我,还是在审判我?
太宰治在《斜阳》里写:“爱是世间最奢侈的幻象。”
此刻我懂了——他递来的不是善意,是镜子,照出我灵魂里连自己都不敢直视的蛆虫。
酒精在血管里燃起虚火。我发疯般将他们揉成团砸向墙壁。纸团弹跳着滚进角落,像蜷缩的弃婴。可下一秒,我又踉跄扑过去拾起它们,指尖神经质地抚平褶皱,仿佛在给死去的孩子整理遗容。
真是卑劣啊,川端朝夜。一边唾弃他的光,一边渴望他的温度,像蛞蝓贪恋盐粒外的微光,明知触碰即是消亡。
门铃在此时响起。
不是永梦那种小心翼翼的叩门声,而是尖锐、持续、带着 bureaucratic 冷漠的声音。透过猫眼,我看到两个穿深色西装的男人,胸前别着“福祉署”的银色徽章。
“川端朝夜女士?”为首的男人出示证件,声音平板无波,“我们接到匿名举报,称您长期酗酒且有自伤行为,屋内存在危害公共安全的易燃物。根据《精神保健福祉法》,需入室评估风险等级。”
血液瞬间冻结。举报?是那个总在楼梯间瞪我的大婶,还是上次被我摔门拒绝的社区义工?或者……是永梦?那个目睹过我站在阳台边缘、手腕带疤、屋里堆满空酒罐的儿科医生?
我心里没理由的冒出一句话:“世人都在装模作样,世人令我恐惧。”
看啊,阳光终于变成刺向喉咙的刀。
“滚。”我站在门口,拒绝了他们的进入。
“请您配合,否则我们将申请强制——”
话音未落,隔壁的门开了。
宝生永梦穿着印着游戏角色的居家服走了出来,看样子他左腹伤处显然未愈,毕竟站姿有些微僵。
他脸上没了惯常的笑容,声音却像手术刀般冷静锋利:“我是宝生永梦,圣都大学附属医院儿科医生,也是川端小姐的紧急联系人。她的精神状态由我定期评估,无需福祉署介入。”
福祉署职员交换了一个眼神:“宝生医生,举报者称她曾试图跳楼,且屋内酒罐以及烟头堆积易引发火灾……”
“她站在阳台是为喂养流浪猫。至于酒罐——”永梦的视线扫过我的门缝,那里正飘出威士忌气味,“那是我作为邻居的失职,未及时帮她清理回收物。需要看我的医师执照和邻居联署担保书吗?”
空气凝固了。我能听见自己心脏撞击肋骨的声音。
他在说谎。为我这个骂他“笨蛋”、朝他尖叫的阴郁邻居,平静地撒着弥天大谎。
像《维庸之妻》里为堕落丈夫向债主鞠躬的妻子,用卑微的姿态筑起护城墙。
可我不配,我只会用刀刃对准伸来的手。
最终福祉署的人悻悻离去。楼道重归死寂。
脚步声停在我的门前。
“川端小姐,”宝生永梦走了过来,疲惫得像砂纸摩擦,脸上是依旧温和的笑意:
“稿子……如果还需要重抄,随时叫我。”
我逃避似的立刻关上门,瘫软在地,脸颊贴着冰冷的地板。墙角散落着被他拯救又遭我撕毁的稿纸。
他们说得对:“痛苦太沉重时,一根稻草也能压垮人。”
但此刻压垮我的不是痛苦,是他谎言里那捧滚烫的炭火——
它灼穿了我用酒精和冷漠浇筑的壳,
让里面那个从未长大的、恐惧着父亲巴掌的小女孩,
**裸地嚎哭出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