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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形秽

作者:御晚麟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那次失控的爆发后,宝生永梦果然没有再敲过我的门。门缝底下也再没有出现过任何小点心或者热饮的影子。


    那扇门,连同门外那个有着阳光笑容的世界,似乎被彻底封印了。


    我本该松一口气,回归我熟悉的、安全的颓废和安静。然而,一种难以言喻的、沉甸甸的东西却压在了心头,比以往的任何一次退稿都更令人窒息。


    是愧疚?是失落?还是一种更深的不安?我分不清。只是每次路过门口,看到门把手上那点细微的灰尘,或者听到隔壁开关门的轻微声响时,心脏都会像被什么东西不轻不重地刺一下。


    手腕上的旧疤似乎也变得更加敏感,隐隐作痛。我试图用更浓的酒精和更重的烟雾来麻痹这种不适,但效果甚微。那几页被茶水毁掉的稿纸残骸,被我像垃圾一样丢在了门口的垃圾堆里,像一块无法愈合的疮疤,时刻提醒着我那个雨天的失控和狼狈。


    这天下午,持续的低烧和莫名的烦躁驱使我走出了家门——我需要新的烟。天空是病恹恹的灰白色。我裹紧单薄的外套,低着头,脚步虚浮地走向最近的便利店。买完烟,如同一个被抽掉了骨头的幽灵,我漫无目的地晃荡着,不知不觉竟走到了一个熟悉又陌生的地方——圣都大学附属医院,宝生永梦工作的地方。


    我鬼使神差地在医院大门斜对面的街边长椅上坐了下来。冰冷的金属椅面透过薄薄的裤子传来寒意。


    我点燃一支烟,辛辣的烟雾吸入肺腑,带来一丝短暂的麻痹。目光却不由自主地透过巨大的玻璃窗,投向医院一楼那间采光极好的儿科候诊区。


    起初只是无意识的扫视。直到那个熟悉的身影猝不及防地撞入眼帘。


    是宝生永梦。


    他穿着干净整洁的白大褂,脖子上松松地挂着听诊器。他并没有在看诊,而是坐在候诊区角落一片铺着彩色软垫的地板上。他的身边,围着四五个穿着病号服的小孩子,年龄大小不一。一个瘦瘦小小的男孩,大概只有五六岁,正紧紧挨着他坐着,脸上还带着病容,却笑得露出了豁牙。宝生永梦手里拿着一支粗粗的彩色蜡笔,膝盖上摊开着一本厚厚的图画本。


    他微微低着头,神情是前所未有的专注和温柔。阳光透过巨大的玻璃窗,毫无保留地倾泻在他身上,给他黑色的发梢镀上了一层毛茸茸的金边,长长的睫毛在眼睑下投下浓密的扇形阴影。他正握着那个光头小男孩的手,耐心地、一笔一划地在本子上画着什么。小男孩依偎着他,小小的身体里充满了全然的信任和依赖。


    “永梦哥哥!永梦哥哥!看我画的小汽车!”另一个扎着羊角辫的小女孩举着一张涂鸦兴奋地挤过来。


    “哇!好酷的小汽车!画得真棒!” 宝生永梦立刻抬起头,脸上绽放出我从未见过的、毫无保留的灿烂笑容,眼睛弯成了月牙,里面盛满了纯粹的、闪闪发亮的喜悦和鼓励。他伸出大拇指,认真地给小女孩子的画点赞,声音温柔得能滴出水来,“这里再加个轮子就更完美啦!看,像这样……” 他拿过蜡笔,在纸上轻轻添了几笔,动作笨拙却充满了童趣。


    孩子们立刻叽叽喳喳地围拢过去,像一群快乐的小鸟。他索性盘腿坐好,将那个最瘦小的光头男孩小心地抱到自己腿上,任由其他孩子挤在身边,七嘴八舌地指挥他画这画那。他笑着,应和着,笨拙地满足着每一个小小的要求。阳光流淌在他专注的侧脸,流淌在他握着孩子小手的大手上,流淌在他洁白的衣襟上。那一刻,他身上仿佛真的在发光,一种温暖、坚定、纯粹得不掺一丝杂质的光。


    他就那样跪坐在孩子们中间,像个笨拙又可靠的大孩子王,耐心地陪着他们涂鸦,认真地听他们讲着也许毫无逻辑的故事,不时爆发出真诚的、毫无阴霾的笑声。那笑声穿透厚厚的玻璃窗,带着一种奇异的感染力,微弱地飘进我的耳朵里。


    我夹着烟的手指停在半空,烟灰积了长长一截都忘了弹。冰冷的寒意似乎从长椅渗透上来,流遍全身。我看着他脸上毫无保留的笑容,看着他眼中那如同阳光穿透水晶般清澈的光,看着他被孩子们全然信赖地依偎着……一种前所未有的、尖锐的刺痛感,猝不及防地刺穿了心脏。


    不是嫉妒。是一种更深沉、更绝望的……自惭形秽。


    原来他的温柔和笑容,并非只对我这个阴郁的邻居。那是他灵魂里固有的底色,像呼吸一样自然,平等地洒向每一个需要关爱的角落,尤其是这些脆弱纯真的生命。


    他的世界是彩色的,充满了光、希望和毫无保留的信任。而我……我的世界里只有烟灰缸里冰冷的余烬,只有酒罐里发酵的酸腐,只有稿纸上反复被拒绝的、爬满蛆虫般的灰暗文字。


    我手腕上藏着丑陋的疤,心里藏着不敢见光的冰窟。


    他是阳光普照的春日花园,而我,是角落里一滩发臭的、连自己都厌恶的烂泥。


    强烈的对比像一面冰冷的镜子,照得我无所遁形。胸口闷得发痛,一股难以言喻的酸涩直冲鼻腔。我猛地低下头,狠狠吸了一口烟,辛辣的烟雾呛得我剧烈地咳嗽起来,眼泪瞬间模糊了视线。我狼狈地用手背擦掉,不敢再看那个阳光普照的角落,将烟蒂在冰冷的椅面上摁灭,站起身,几乎是落荒而逃。


    原来,这世上真有这样的人。原来,这世上真有这样毫无保留的光。只是那光越是明亮,越是照见我灵魂深处的卑劣与不堪。自惭形秽。这四个字,带着冰冷的铁锈味,深深地刻在了心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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