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天后,一场突如其来的暴雨席卷了城市。密集的雨点疯狂敲打着玻璃窗,发出令人烦躁的噪音。
我正坐在客厅唯一还算整洁的矮几前,对着摊开的稿纸发呆。纸上只有寥寥几行字,又被我烦躁地划掉,墨迹在纸面上晕开丑陋的污渍。
瓶颈期的焦虑和窗外永不停歇的雨声混合在一起,像无数只小虫啃噬着神经。
就在这时,敲门声又响了。依旧是那三声,温和而固执。
我烦躁地抓了抓头发,起身。又是他。果然,猫眼里是宝生永梦那张被雨水打湿了些许的脸,额发湿漉漉地贴在额角,手里端着一个冒着热气的马克杯。
“川端小姐?雨下得好大,我……煮了点热茶,想着……” 门打开一条缝,他带着一身湿漉漉的水汽和小心翼翼的笑容,试图将马克杯递进来。杯口氤氲着白气,散发出姜和红糖温暖微辛的香气。
我皱着眉,侧身让他进来,只想快点结束这无谓的打扰。
他走进来,大概是想把杯子放到我那张堆满杂物和烟灰缸的矮几上。我的稿纸就摊在那里,上面划满凌乱的字迹和墨团。
“放这边就好……” 我有些心不在焉地指了指矮几角落一点勉强空出的地方,脑子里还盘旋着被卡住的情节。
“好的!” 他应着,端着热茶小心翼翼地弯腰。就在他俯身放杯子的瞬间,也许是地板湿滑,也许是他动作太急,脚下猛地一个趔趄,高大的身形顿时失去平衡,整个人不受控制地向前扑倒。
“小心!” 我下意识地惊呼出声,但为时已晚。
“哐当——哗啦——!”
马克杯脱手飞出,滚烫的深棕色茶水在空中划出一道惊险的弧线,如同决堤的洪水,精准无比地泼向矮几中央!
我的心脏瞬间被一只冰冷的手攥紧。
那是我熬了不知多少个夜晚,在酒精和尼古丁的麻痹下,在无数次自我否定和濒临崩溃边缘才艰难爬梳出来的几页纸!是我倾注了所有灰暗情绪、试图从绝望中打捞出一点意义的残骸!
滚烫的茶水带着刺鼻的姜糖气息,劈头盖脸地浇在摊开的稿纸上。纸张瞬间被浸透、扭曲、变形!黑色的墨迹如同垂死挣扎的蝌蚪,在茶水的浸泡下疯狂晕染、扩散,字迹被彻底吞噬,糊成一团又一团绝望的污迹!
时间仿佛凝固了。
宝生永梦狼狈地摔倒在地,手肘撞到了旁边的空酒罐,发出一连串叮叮当当的噪音。他顾不上自己,惊慌失措地抬起头,脸色煞白,那双总是盛满温和笑意的眼睛此刻瞪得极大,里面充满了无措、恐惧和浓得化不开的愧疚,直直地看向我。
而我,所有的理智、所有的压抑、所有长久以来积攒的疲惫、绝望、愤怒和对这个世界的怨毒,在这一刻,被那几页瞬间化为乌有的稿纸彻底点燃了!
“你——!” 我猛地走过来,身体因为极致的愤怒而剧烈地颤抖着,手指死死地攥紧,指甲几乎要嵌进掌心。我指着地上那片狼藉,指着他那张写满惊慌的脸,声音拔高到一种尖锐刺耳的程度,带着崩溃的哭腔和歇斯底里的嘶喊:
“你干什么?!谁让你进来的?!谁让你碰我的东西?!你知不知道那是什么?!那是我写了多久的东西?!现在全没了!全没了!被你毁了!你这个……你这个冒冒失失的笨蛋!滚出去!给我滚出去——!!!”
我的尖叫在狭小的空间里回荡、撞击,盖过了窗外的暴雨声。眼泪毫无征兆地汹涌而出,不是因为稿纸,而是长久以来压抑的所有东西——被退稿的屈辱、自我价值的崩塌、对生活的无力感、对善意的恐惧、对世界的疏离……在这一刻,借着这个由头,如同火山般猛烈地爆发出来!我像个疯子一样,失控地对着那个摔倒在地、满脸无措的男人尖叫、怒吼,将内心所有黑暗的毒液倾泻而出。
宝生永梦完全僵住了,他大概从未见过如此失控的场面。他手忙脚乱地想爬起来,想解释,想道歉,嘴唇哆嗦着,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只能徒劳地伸出手,似乎想去碰触那片被茶水毁掉的稿纸,又像要安抚我,但被我眼中那几乎要杀人的疯狂吓退了。他的脸色白得像纸,额角有水珠滑落,分不清是雨水还是冷汗。那双总是带着温暖光芒的眼睛,此刻只剩下彻底的慌乱和深不见底的歉意。
最终,在我持续不断的尖叫和泪水的驱赶下,他踉跄着爬起来,语无伦次地反复说着“对不起…真的对不起…我…我…”,然后狼狈地、几乎是逃也似的冲出了我的家门,连滚落在门口的伞都忘了拿。
防盗门在他身后沉重地关上,隔绝了他仓惶的背影。
房间里只剩下我粗重的喘息声和窗外哗啦啦的雨声。我脱力般地跌坐回椅子上,看着矮几上那几页彻底报废、如同浸在污水里的残骸般的稿纸,看着地上泼洒的茶水蜿蜒流淌,混合着打翻的烟灰,一片狼藉。失控后的巨大疲惫感和一种更深的、冰冷的空虚感,如同潮水般淹没了刚才的愤怒。
我做了什么?我把他……那个唯一带着善意靠近的人……彻底骂跑了?用最不堪的方式?手腕的旧疤在皮肤下隐隐作痛。
我蜷缩起来,将脸深深埋进膝盖,肩膀无声地耸动着。雨声更大了,仿佛整个城市都在哭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