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天后的一个傍晚,阴沉的天空压得很低,空气湿闷得让人喘不过气。
我蜷缩在窗边那把吱呀作响的旧椅子上,指尖夹着的香烟烟雾缭绕,试图麻痹脑海中编辑又一次冰冷回绝的措辞。胃袋空空如也,隐隐作痛,但饥饿感被更沉重的麻木覆盖着,连起身去厨房找点残羹冷炙的力气都欠奉。敲门声就是在这片死寂中响起的。
“叩、叩、叩。”
又是那三声。节奏温和,带着一种小心翼翼的试探。
我像被针扎了一下,猛地从椅子里弹起,烟灰簌簌地落在褪色的睡裤上。心脏毫无征兆地狂跳起来,带着一种被入侵领地的应激反应。又是他?那个宝生永梦?他来干什么?看笑话?还是……某种自以为是的“关心”?
我僵硬地挪到门边,没有立刻开门,只是透过冰冷的猫眼向外窥视。
扭曲的鱼眼视野里,果然是他。宝生永梦。他换下了搬家时的、如糖果般颜色的T恤,穿着一件白色印着像素斑点的连帽外套,衬得他很阳光。
他微微低着头,手里端着一个……保鲜盒?里面似乎是几个捏得圆滚滚的饭团。昏黄的感应灯勾勒出他略显单薄却挺拔的身形轮廓。他安静地站在门外,没有催促,只是耐心地等待着,侧脸线条在微光下显得异常柔和。
一种混合着烦躁、警惕和难以言喻的窘迫感攫住了我。我不想开门,不想再面对那双过于清澈的眼睛。可他只是站在那里,无声地散发着一种固执的、温和的存在感,像一块投入死水的石子,激起的涟漪让人无法彻底忽视。僵持了几十秒,我终究还是败给了那无声的压力,或者说,败给了自己内心深处一丝微弱到近乎可耻的、对那饭团热气的渴望?我咬着下唇,带着一种破罐破摔的决绝,猛地拉开了门。
“啊,川端小姐!” 他立刻抬起头,脸上瞬间绽开那种熟悉的、带着点腼腆却无比明亮的笑容,仿佛能驱散楼道里所有的阴霾。他的目光飞快地扫过我,大概注意到了我眼下的乌青和身上皱巴巴的睡衣,但眼神里没有丝毫评判,只有纯粹的善意。“抱歉又打扰了!我……我做了些饭团,不小心做多了,想着刚搬来不久……” 他顿了顿,似乎有点不好意思,双手将那个透明的保鲜盒往前递了递。盒子里的饭团白白胖胖,点缀着海苔碎和芝麻,散发着米饭温热清甜的香气,在这满是烟味和酒气的空间里,显得格格不入,又异常诱人。
胃袋不合时宜地发出一声轻微的鸣叫。我盯着那盒饭团,像盯着什么危险的异物。无事献殷勤?一个只见过一面的邻居?凭什么?怜悯?还是……有什么别的目的?父亲那张因为弟弟出生而骤然变得冰冷的脸,母亲那总是带着疲惫和疏离的眼神……无数破碎而冰冷的画面在脑海中翻涌。
善意?这世上哪有无缘无故的善意?
“不需要。”我的声音干涩得如同砂纸摩擦,带着连我自己都厌恶的冰冷和抗拒。我甚至没有伸手去接,身体下意识地向门内阴影处缩了缩,仿佛那盒饭团散发着某种灼人的射线。
“呃……”他递过来的手僵在半空中,脸上的笑容凝固了一瞬,明亮的眼睛里闪过一丝清晰的错愕和受伤,像被突然打了一下的、茫然的小狗。
但那份温和的底色并未褪去,反而沉淀出一种更深的、带着理解的柔和。他并没有收回手,也没有被我的冷硬激怒,只是轻轻吸了口气,声音放得更低缓了些,带着一种小心翼翼的坚持:“川端小姐,只是一点小心意,真的没有别的意思。我看你好像……嗯……一个人住,有时候做饭可能不太方便?这个……这个只是很普通的饭团,我保证!”
他笨拙地解释着,努力想打消我的疑虑,那份真诚几乎要满溢出来。楼道里陷入短暂的沉默,只有他微微急促的呼吸声和我自己如擂鼓般的心跳。保鲜盒的边缘在灯光下折射着一点微光。最终,是胃部再次传来的、更强烈的抗议,和我内心深处那点微弱到几乎熄灭的、对正常食物的渴望,压倒了所有尖锐的猜疑。我几乎是抢一般,飞快地伸出手,指尖冰凉地碰到了他温热的手背,迅速夺过了那个保鲜盒。
“谢谢。” 两个字,生硬得像从牙缝里挤出来的石子。随即,我立刻后退一步,再次“砰”地一声,用力关上了门,将他和他那令人不适的笑容彻底隔绝在外。
背靠着冰冷的门板,我低头看着手里还带着他体温的保鲜盒。饭团的香气固执地钻进鼻腔,胃部的空虚感更加明显。我打开盖子,拿起一个。米粒温热而饱满。然而,当那口饭团即将送入嘴边的瞬间,一个冰冷的念头如同毒蛇般骤然窜起:
他会不会在里面放了什么?
一个陌生人……无缘无故的好意……太可疑了!父亲给弟弟的糖果总是最好的,而给我的,永远是冰冷的训斥和忽略……母亲从未……从未……
这个念头如此清晰,如此具有毁灭性。我拿着饭团的手停在半空,微微颤抖起来。饥饿感和一种更深的、源自灵魂深处的恐惧感在体内疯狂撕扯。过了许久,直到保鲜盒边缘的温热都彻底散去,变得冰凉,我才像完成某种残酷的仪式般,将那个完好无损的饭团,连同盒子一起,轻轻地、无声地,放进了厨房那个积满灰尘、散发着异味的垃圾桶深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