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辑部的第十七封退稿通知,像一片铅灰色的、浸透了冷雨的云,沉甸甸地压在我的电子邮箱里。屏幕上冰冷的光映着我同样冰冷的眼睛。那些字句,每一个都无比熟悉,熟悉到令人作呕:
“川端朝夜老师,您的文字张力依旧出色,氛围渲染极具个人风格……但很遗憾,结局的灰暗色调与整体压抑感,与当下青少年读者群体偏好的明朗向上基调存在较大偏离……恳请您考虑调整方向……”
又是这样。
永远是这样。
像一台设定好程序的机器,只会重复着“太灰暗”、“青少年不喜欢”这类单调而残酷的判决。
我麻木地关掉屏幕,房间瞬间被一种更庞大、更粘稠的黑暗吞没。只有窗外都市霓虹的余光,照在了重归黑暗的墙壁上,它们如同垂死挣扎的鬼火,在墙壁上涂抹着诡异的、不断变幻的色彩。
桌上烟灰缸早已满溢,扭曲的烟蒂如同怪物的残骸。脚边空掉的廉价啤酒罐东倒西歪地散落在脚边,散发着发酵的酸腐气味。
我隐约还能嗅见指尖残留的尼古丁气息,苦涩、萦绕不去。
家中的环境混合着酒精带来的虚浮眩晕,构筑起我仅存的、摇摇欲坠的堡垒。
十七次。
十七次将我心底最深处那些腐烂的、尖锐的、带着血腥味的东西剖开,捧出来,然后被轻飘飘地打上“不合时宜”的标签,扔回我的脸上。
他们的每一次拒绝,都像在手腕旧疤上又添一道看不见的裂口,提醒着我某种深入骨髓的失败和格格不入。
或许……我和我的文字一样,本身就是这个明亮世界无法消化的、一团不合时宜的黑暗。
一个早就该被清除的错误。
一股冰冷的冲动,带着某种诡异的解脱感,从脚底直冲头顶。我推开吱呀作响的阳台门,夜风带着城市特有的尘埃和喧嚣猛地灌进来,吹得我单薄的睡衣紧贴在身上。铁栏冰冷的触感透过薄薄的衣料,清晰地烙印在掌心。
我搬来来了椅子,抬脚。
脚下是万丈深渊般的虚空,无数车灯汇成流动的光河,遥远而喧嚣。
夜风更猛烈地撕扯着我的头发和衣角,仿佛无数只看不见的手在推搡。只要再往前一步……只需一步……所有的失败,所有的格格不入,所有深不见底的疲惫和灵魂深处的空洞,都会被这呼啸的黑暗彻底吞噬、清零。
一种病态而诱人的平静,在绝望的深渊边缘向我招手。
就在我微微前倾,重心即将滑落深渊边缘的刹那——
“叩、叩、叩。”
三声清晰的敲门声,突兀地、不合时宜地响起,带着一种生涩的试探感,穿透了我房间内凝滞的死亡气息和窗外嘈杂的都市背景音,精准地敲在我的耳膜上。
我浑身猛地一僵,像一尊被瞬间冻结的雕像。站在椅子上准备迈下去的腿,悬在虚空和生之间,进退不得。那敲门声,不是幻听。它顽固地、持续地响着,带着一种近乎天真的执着。
“叩、叩、叩。”
是谁?会是谁?催缴房租的管理员?还是某个走错门的醉鬼?在这个时刻?在我即将彻底解脱的时刻?
一股莫名的、混杂着被打断的暴怒和被窥破隐秘的恐慌,猛地攫住了我。我僵硬地、几乎是手脚并用地从危险的边缘爬了下来,双脚重新踏上室内冰冷的地板,身体却因为刚才那瞬间的失重而微微发抖。心脏在胸腔里狂乱地撞击,几乎要破膛而出。
我跌跌撞撞地冲向门边,动作粗鲁得差点带倒脚边的一个空酒罐。它哐啷啷地滚开,在寂静中发出刺耳的噪音。
我没有看猫眼。带着一种近乎自毁的冲动和长久积压的戾气,我猛地拉开了沉重的防盗门。楼道里感应灯昏黄的光线,如同劣质舞台的追光,瞬间刺了进来,照亮了门外站着的人,也照亮了我门内那片狼藉不堪的、散发着颓败气息的黑暗领地。
门外站着一个年轻男人,抱着一个纸箱,在狭窄的楼道里显得有些局促。他穿着亮色印着游戏图案的T恤和牛仔裤,他像一个被错误发射的、色彩过于饱和的糖果炮弹,与这昏暗的环境格格不入。
他似乎没预料到门会开得如此之快、如此之猛,抱着箱子的身体明显晃了一下,才努力稳住。
“啊!对不起!非常抱歉打扰了!” 他的声音隔传来,清亮,像夜晚温柔拂过鬓发的风,他的语气里带着明显的歉意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慌乱。他慌忙将纸箱放低,露出一张脸。
昏黄的灯光下,那是一张极其年轻、甚至有些稚气的脸庞。微卷的黑色头发有点乱糟糟地贴在额角,大概是搬东西弄的。最引人注目的是他的眼睛,很大,瞳孔是温润的黑色,此刻正微微睁圆,带着全然的、毫无防备的惊讶,直直地看向我。
那眼神里没有都市人惯有的冷漠或审视,只有纯粹而真诚的歉意,像某种温顺无害的小动物。他的嘴角下意识地向上弯着,即使在这种尴尬的场合下,也本能地想要释放善意。
这笑容……过于明亮了。像骤然投入深潭的一束强光,刺得我眼睛生疼,下意识地想后退,想重新缩回自己那片熟悉的、安全的阴影里。
“我是今天刚搬到隔壁的宝生永梦。”他微微欠身,声音依旧带着温暖的歉意,那笑容却更深了一些,坦荡得毫无阴霾。
“实在不好意思,快递公司好像把我和您的箱子弄混了,这个……”他费力地侧了侧身,示意了一下脚边另一个更大的纸箱,“这个好像才是我的。这个小的……”他抬了抬手里那个稍小的箱子,“应该是您的?里面好像是书?真的很抱歉,这么晚还打扰您!”
他的目光在说话间,不可避免地扫过我身后的房间内部。
昏暗中堆积的空酒罐、桌上满溢的烟灰缸、散落一地的杂物……他脸上的笑容微微凝滞了一下,那双温润的眼眸里极快地掠过一丝惊愕,随即被更浓的、小心翼翼的歉意取代。他飞快地移开视线,仿佛刚才那一瞥只是无意,仿佛那片狼藉根本不存在,重新聚焦在我脸上。
“真的很抱歉!”他又重复了一遍,声音放得更轻了些,带着一种近乎笨拙的体贴。
我像一截被钉在原地的朽木,喉咙里堵着冰冷的石块,发不出任何声音。手腕内侧的旧疤在袖口下隐隐作痛。我能感觉到自己脸上僵硬得如同覆了一层冰冷的面具,眼下的乌青大概在昏光下显得更加骇人。浑身上下还残留着刚才站在阳台边缘时被夜风吹透的冰冷,以及被打断后那无处宣泄的、如同困兽般的暴躁。
我沉默着,没有伸手去接那个小箱子,只是用空洞而警惕的眼神,死死地盯着他脸上那过于刺眼的笑容,还有那双仿佛能映出我所有不堪的、过于清澈的眼睛。
时间在尴尬的沉默中凝固,只有楼道感应灯发出的细微电流声嗡嗡作响。他抱着箱子的手臂似乎有些吃力了,但依旧维持着那个递送的姿势,脸上的笑容开始透出一点不易察觉的紧张和坚持。
最终,我只从喉咙深处挤出一个干涩、短促、几乎不像人声的单音节:
“……嗯。”
然后,在他错愕的目光还没来得及完全展开之前,我猛地伸出手,几乎是粗暴地一把夺过他怀里那个小纸箱。纸箱并不重,但冰冷的纸板边缘硌着我的指骨。下一秒,我没有任何停顿,用尽全身力气,狠狠地将那扇沉重的、隔绝一切的防盗门重新甩上。
“砰——!”
巨大的撞击声在狭窄的楼道里震耳欲聋地回荡开来,带着我所有无处安放的惊惶、愤怒和狼狈,也彻底隔绝了门外那张令人窒息的笑脸和那束刺眼的光。
背脊重重地抵在冰凉的门板上,我剧烈地喘息着,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几乎要撞碎肋骨。
刚才夺过来的小纸箱被我随手放在一边,发出一声闷响。
门外一片死寂,仿佛刚才那个叫宝生永梦的男人,连同他那不合时宜的笑容和光,都被我这一扇门彻底拍碎在了虚无里。感应灯大概也因为这声巨响而熄灭了,门缝底下再无一丝光亮透入。
黑暗重新温柔地、彻底地拥抱了我。
我靠着门板,身体沿着冰冷的金属表面缓缓滑落,最终瘫坐在冰冷的地板上。脚边是散乱的啤酒罐和那个象征着“打扰”的纸箱。
手腕的旧疤在皮肤下灼热地跳动着。我闭上眼,将脸深深埋进屈起的膝盖里,肩膀无法控制地微微颤抖起来。不是因为悲伤,而是一种更深的、浸透骨髓的疲惫和荒诞。
他看到了。他一定看到了。那满屋子的颓败,我脸上无法掩饰的绝望和狼狈。
一个陌生人。一个有着阳光般笑容的陌生人。在最不该出现的时候,用最不合时宜的善意,撞碎了我精心策划的、通往虚无的出口。
这算什么?命运荒谬的玩笑?还是又一次无情的嘲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