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半,沈澜沝睡不着,令两个宫女提灯散步后花园。
紫花苑里,腊梅一片,寒风萧萧。
沈澜沝站在梅树下,伸出手折了一只梅花枝。
身后传来一阵微弱细小的风,他肩上的貂裘被风吹得毛直乱颤。
“何时会下雪?”沈澜沝转动视线到左提灯宫女脸上。
左提灯宫女弯腰:“奴才不知。”
“何时下雪?”他又看向右侧提灯宫女。
右侧提灯宫女弯腰:“奴才不知。”
“唉,罢了罢了。”他正要入座亭椅,身后突然递来一张信。
沈澜沝身体猛地一抖,哪来的手!??!
回头一看,是阿无。
阿无的般若面具凶狠地瞪着自己。
“陛下,回信。”
“阿无,以后若再这样,你便自截小指给我。”
阿无立即下跪磕头:“奴才知错。”
“坐我身边吧。”他抬起手,拍了拍自己身侧的位置。
阿无立即起身,规规矩矩地坐在千羽的身侧。
千羽观察了两月才确定阿无不会伤他。
“ 他为何这么信这一纸契书?这契书看起来平平无奇,一撕便碎,竟有如此大的威力,让此怪物为我俯首称臣……”他想着,拆开信件。
千羽只是没有可用之人,他手下还有一支八千军马的精兵,只是这八千精兵刚好就是自己第十八位暗卫的部队,现在他死了,没人能调动这支军队。
这只军队缺少一个将。
千羽看着信,仅剩的几个信臣果真无用!
自己安危不顾,竟全然在自顾自地哭天抢地咒自己将要驾崩!
千羽咬牙,一把将纸撕了个粉碎。
一旁的阿无立即下跪:“陛下息怒。”
“不关你事。”他拧着眉头。
本就地位不保,现在更是雪上加霜。
“回去罢。”他一甩袖,两提灯宫女便领着回了寝店。
“拿酒来,我需烈酒暖身。”
一旁另外两位宫女伺候脱衣,他走到一旁的桌边坐下。
阿无呆呆地跪在原地。
千羽看着他,叹口气,“这蠢货……”。
“过来罢,陪我一醉。”
“是。”
千羽其实还是在试探,之前好几回叫他脱面具都不肯,这回喝酒看你还戴不戴了。
龙凤金雕盏拿在手里,他看着对坐着的阿无,眼底里多了一丝好奇。
没想到阿无将那面具上的牙齿摘掉几颗,仍旧是戴着那面具,几口灌了下去。
“!????”虽面上无色,但心中却早已惊讶万千。
两人离得不远,千羽又闻到了那阵异香。
轻轻的、却又很浓,像一位冷艳女子,光是站在那里,就让人目眩神迷,神采游离…
“竟真是他身上的气味,为什么这么香呢?难道平日里他会去些脂粉气儿浓郁的地方不成?看来还是个色胚子,平日里装着不喜颜色,没想到还有这个癖好……”
千羽想着,便就要伸出手去逗着他。
手刚伸出就要碰到阿无腰的一瞬——
“啪!”
“君逾越了。”
阿无迅速从位子上起身在自己身侧单膝跪地行鞠礼。
鞠礼多是迁国行此礼,本国行此礼只有下属对君上行。
千羽看着他:“你这是作甚?”
“无。”
“唉……阿无呀阿无,我可还未碰到你呢,如今我身边只有你在,拉你说说话还不行么?”
千羽装作难过愤慨的模样,看着阿无,摇摇头。
“陛下,不可。”
“行了,料你在我身侧也会拘谨许多,你退下吧。”
“是。”
阿无刚起身,千羽便又唤住他:
“慢着。”
沈澜沝在外,人人都传其乃是一好色之徒,但他却并非传言那般荒淫无道,所谓“好色”其实全是由他自己装出来的,若是被朝中的“老姜”看出他聪慧过人,便是连阿无认契的那日也撑不到了。
说来好笑,自己身边可用的竟只有阿无。
阿无除了刺杀之外,对一些琐事蠢笨如猪。
再可能伤手的利刃,身边没有其他武器,也是要用的。
“这“无”,是你姓呢还是名?亦或是字?还是……正如我所想,你其实无名无姓?”
“奴从无姓名。”阿无行着鞠礼,单膝下跪,腰杆弯曲,双手抱拳举于头顶。
“是吗……既从来都是无名之辈,那我给你取名岂巫如何?”
阿无突然瞪大双眼,抬头直直看着自己。
他的整张脸虽被般若面遮住,但眼底灯光亮点,却清晰可见。
这是千羽和他呆在一块儿起第一次见他露出这副神情。
“是。”岂巫放下膝盖,直直跪着磕了个头:“陛下赐名,感激不尽。”
从此以后,再不是无名之辈。
“面可摘否?”
岂巫沉默一瞬:“陛下赐奴姓与名,奴自感激不尽,但般若面有关契书,不可摘取。”
“有关契书?契书在我手,我命你摘也是不可,倒说说是怎么个关法?”
“若非契书作废,否则不可露面。”
千羽眉头拧起,眉眼惊奇俯身去看他:“作废是怎么个废法?”
“作废无非契书被毁。”
“啧。”千羽眉头拧起:“你退下罢。”
“是。”
半夜,屋外风声呼啸。
屋内暖炉点燃。
热得他倒有些睡不着了。
千羽起身,挑灯正向外走,穿过长廊惊觉窗外竟落了大雪。
恍惚间看到有人在鹅毛大雪纷落的石桥上翩然起舞。
他一下被勾了心,踱步靠柱,定睛一望:那人身姿风采,动作干净利落,这分明是在舞剑。
身姿窈窕有力,挥刃间,风雪竟被劈成两半。
千羽的嗅觉极好,风过,那人身上余香迎着面跌入自己怀中。
沁香一阵……
他从小便极爱看舞,一度到了痴醉程度,但先前皇额娘调笑其长大定是个浪荡儿,而被生母气得直接关起来用藤条死命抽打。
如今再看,依旧眼瞪得快要跌了进去。
直到那人转身,瞧见那心惊动魄的般若面,千羽才惊觉:这竟是岂巫!?!
巡班值守的几个太监瞧见了,忽然高呵着朝舞剑那人跑来。
阿无停下来,定在原地,垂着手,等那几人来至身前,忽然紧握双刃,抬眸——
“慢着!”
本以为岂巫是反应过来要杀掉这群太监,却不想他只是回眸看着自己。
风雪从他身边略过,他的眼中一片死寂,唯有自己手中的灯光轻轻柔进了他的眼底。
几个太监见了皇上,纷纷跪倒:“参见陛下。”
沈澜沝快速踱步至阿无身前,眉头轻皱:
“你这是如何?”
直到自己开口说话,岂巫才行了鞠礼:
“参见陛下。”
“半夜三更,为何在此舞剑?”
他眼神中带着审视,盯着面前的阿无。
“回陛下,奴才不知。”
“不知?此举在你,为何不知?”
“畏奴姓名,一时兴起。”
沈澜沝唤其他人退下,唯独留下岂巫“你站起来。”
“是。”他站起身,直到二人相对时,千羽才忽觉到,岂巫竟比自己矮半头,凶狠般若面具下的那双眼,睫毛修长而神情清冷。
“你以前无名无姓之时,旁人怎么称呼?”
“从不称呼。”
“你们不见面?”
“不曾见过。”
“面具摘下来,让我细细瞧上一瞧。”
岂巫看着自己,却没有动。
千羽好奇心重,伸手就要摘,却被岂巫后退两步给躲过了,他立即下跪在地,头磕在石桥上:“陛下,不可。”
“你这木头,为何不可?”
“契书有约。”
有契书便不能摘面具,自己的安危也可保,无契书摘面具,自己安危不保。
此乃死局。
“罢了,为何直到雪天还衣衫单薄在此?为何不回屋取暖?”
千羽自己在外站着的这几时,双手都已冻得冰冷。
“臣不知。”
“你这般痴头呆脑……真叫人难受。”
千羽解下自己身上的虎皮白绒银貂裘披,甩着,一把披到了岂巫的身上。
既来之则安之。
岂巫诧异地看着自己。
千羽拍拍他的肩:“蠢阿无啊,蠢阿无……”
说着,转身便走了。
他平静躺在床上,四周暖炉灯火葳蕤、暖气四散。
细雪轻声飘落,顷刻间,大地覆上一层白霜。
温床馨香。
千羽闭上眼,满眼却全是那凌冽的舞剑之姿。
若是在台上,自己高低得赏两箱黄金。
他后宫中的小倌与妃子们全不会舞。
只有些会音律的。
一是为严己,叫自己能管束自己,于美色不予沉沦。
二是为生母,母亲望儿平安,并不希望自己志向过远,恐怕惹祸上身。
沈澜沝清楚自己想要什么,违背母亲意愿当上了个万人可欺压的无权无势的皇帝。
或许万事终有变数。
第二日,文武百官齐聚屯虎林,鼓声响起,围猎开始。
沈澜沝拿起弓与箭,调戏了声身边嫔妃:“美人儿,朕这一箭,会中否?”
妃子一笑:“那要看大王自己。”
他拉满弓,箭出——
从鹿角边擦过。
“哎呀呀,如此可惜,射箭未中,朕心痛也……可否借肩抹泪?”
妃子轻笑:“大王,文武百官俱在,即便如此却不耍威风,反倒借我薄纱抹泪,是否不妥?”
确实不妥。
沈澜沝耍赖,双手揪住妃子羊绒披肩便把脸埋进去。
在朝掌管执政大权的几个贵族之姓见当今圣上如此懦弱无能且贪恋美色,相视轻蔑一笑。
一位权臣拉满弓,竟一把将他头冠定在了树上。
“啊呀呀!”他一个没稳住,竟从马上跌落下来。
引得众人一阵哄笑。
前朝宰相义子——诸葛雄胡,乃是一威壮男子,身高八尺,猪眼、蹙眉、圆面,其胡须如鱼鳃,附着两面。
沈澜沝抬头,透过散乱的长发,分明瞧见他直勾勾盯着自己笑。
“一群谋反的蠢货……迟早我要把你们挨个剥皮抽筋——!!”沈澜沝暗自快将牙咬碎,他低着头,额上青筋暴起,眼神凌冽如虎。
“诸位爱卿,为何发笑啊?”他缓缓站起身,轻浮笑着看向众人。
诸葛雄胡呲牙笑着,答非所问:“陛下为何惊吓至此?既为追猎,那我们众人便先行入林了。”
说罢,众人当即散开,一群人横冲直撞,铁骑声此起彼伏响起,却无一人避躲开自己,直直踏过来——
一道黑影闪过,将他掠至马上,心提到了嗓子眼儿,缓过神来自己已经跨在马上。
竟是阿无!
他双手紧紧环住阿无的腰,并未想好要去到哪里。
“阿无,我们去哪?”
岂巫的发丝在空中散乱,他也不知道去哪,只是不得已继续向前跑。
“后方有追兵。”他淡淡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