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的雨水,仿佛永远不会停歇,冲刷着长野县灰暗的街道,也冲刷着未来脸上凝固的血迹和泪痕。警笛声由远及近,红蓝光芒在湿漉漉的路面上跳跃、旋转,将那片不断扩散的猩红水洼映照得如同地狱的入口。急救人员匆匆赶到,黄色的雨衣在雨幕中显得格外刺眼。有人蹲在果嘉小小的身体旁,探颈动脉,翻看瞳孔,然后沉重地摇了摇头,用一张惨白的布单,盖住了那张曾经总是洋溢着笑容、此刻却沾满泥泞和血污的圆脸。
未来依旧躺在泥水里,一动不动。雨水灌进她的耳朵、鼻子、嘴巴,冰冷刺骨,却无法熄灭她体内那场焚尽一切的大火。她看着白布覆盖下的轮廓,看着医护人员小心翼翼地将那小小的、失去生命的躯体抬上担架。她看着周围渐渐聚拢的人群,那些模糊的面孔上写满了惊骇、怜悯和探究。他们的嘴唇在动,声音却像隔着一层厚厚的毛玻璃,嗡嗡作响,无法分辨。世界只剩下单调的雨声和心脏在胸腔里缓慢、沉重、如同破鼓般挣扎的搏动。
有人试图扶她起来。她像一具断了线的提线木偶,任由他们摆布。膝盖和手肘擦伤的地方火辣辣地疼,但这点疼痛比起心口那个巨大的空洞,显得如此微不足道。她的目光死死追随着那副担架,直到它消失在救护车紧闭的后门里。那抹天蓝色的雨衣一角,是最后消失在视野中的色彩。
藤原太太接到通知赶来了。她肥胖的脸上带着一种混杂着厌烦、惊惧和一丝“果然如此”的嫌恶表情。她看了一眼浑身泥泞、眼神空洞得像两个黑洞的未来,没有安慰,没有拥抱,只是用一种刻意压低却依旧尖利的声音对警察说:“我就知道!这孩子一直就邪性!整天敲敲敲,神神叨叨的!这下好了,克死邻居不够,连带着一起玩的朋友都…”后面的话被警察严厉的眼神制止了。
未来听到了。每一个字都像冰冷的针,精准地扎进她已经麻木的神经末梢。“邪性”…“克死”…“灾星”…这些词早已刻入她的骨髓。藤原太太的确认,不过是给这早已盖棺定论的标签又加了一道冰冷的钢印。她没有反驳,没有哭泣,只是更深地垂下了头,让湿漉漉的刘海彻底遮住眼睛。那只停止敲击的左手,无力地垂在身侧,指尖沾满了冰冷的黑泥。
她被带回了藤原家。没有热水澡,没有干净衣服。藤原太太扔给她一条旧毛巾和一套更不合身的旧睡衣,指了指浴室的方向,眼神里的嫌恶毫不掩饰。“洗干净!别把晦气带进屋里!”浴室的水冰冷刺骨,她机械地冲洗着身上的泥泞,看着浑浊的泥水打着旋流向下水道,仿佛也带走了果嘉最后残留在她身上的气息。膝盖和手肘的伤口被冷水一激,疼得她微微抽搐,但她只是咬紧了牙关。
藤原家的空气比以往更加凝滞。霉味、线香和一种无形的恐惧混杂在一起。藤原先生下班回来,得知消息后也只是阴沉地看了她一眼,重重叹了口气,把自己关进了房间。晚餐是冰冷的剩饭,没有人说话。只有筷子碰触碗沿的细微声响,和窗外持续不断的雨声。未来小口小口地吞咽着,食不知味,胃里像塞满了冰冷的石块。她不敢看藤原太太,却能清晰地感觉到那两道带着审视和恐惧的目光,如同芒刺在背。
夜深了。她躺在冰冷的、带着霉味的榻榻米上,蜷缩成一团。黑暗像浓稠的墨汁,包裹着她。闭上眼睛,就是果嘉被撞飞的身影,是那刺目的猩红,是果嘉灵魂漂浮在空中时,那无声的口型:“未来…糖…好吃吗?”那释然的微笑,此刻在黑暗中却显得如此诡异和令人心碎。她猛地睁开眼,大口喘着气,冷汗瞬间浸透了单薄的睡衣。
寂静中,她听到了。
不是雨声。
是敲击声。
非常轻微,非常熟悉。
嗒…嗒…嗒…
是她自己的左手小指!它不知何时脱离了意识的控制,以一种极其微弱、却无比固执的节奏,在冰冷的榻榻米上轻轻敲击着!还是那首《欢乐颂》的旋律!Do… Re… Mi… Fa…
这声音在死寂的夜里显得格外清晰,像一颗微弱的心脏在灰烬中不甘地跳动。未来惊恐地想要控制住它,用力攥紧了左手。指甲深深掐进掌心,带来尖锐的疼痛。敲击声停了。但仅仅过了几秒钟,当她精神稍有松懈,那细微的“嗒…嗒…”声又顽强地响了起来!仿佛那根手指拥有了独立的意志,固执地要抓住那早已消散的、属于“诸伏曦”的过去,抓住果嘉短暂带来的微光。
“吵死了!”隔壁房间传来藤原太太被惊醒后暴躁的怒吼,“又在敲!大半夜的!鬼上身了吗?!”
敲击声戛然而止。未来死死咬住下唇,尝到了铁锈般的血腥味。黑暗中,她的身体因为恐惧和自我厌恶而剧烈颤抖。连这最后一点属于她自己的、无声的哀鸣,都被视为“邪性”和“鬼上身”。她真的是灾星,是怪物。靠近她的人,都会遭遇不幸。有里、妈妈、果嘉…
第二天,藤原太太带着一种近乎解脱的决绝,拨通了福利院和当地精神卫生中心的电话。她的理由很充分:孩子目睹惨烈死亡,行为异常(持续的敲击和极度沉默),情绪极度不稳定,有自毁倾向(掐伤掌心),且“可能受到严重精神刺激,产生幻觉和妄想”(她认为未来对果嘉死亡过程的描述过于“详细”和“诡异”)。最重要的是,她强调未来身上一直有种“不祥”的感觉,邻居们也都知道“那件事”(指有里和圣诞夜惨案),留在家里对所有人都是负担和危险。
评估来得很快。一个穿着白大褂、表情严肃的中年女医生和一个年轻些的社工来到了藤原家。他们在一个狭小、光线昏暗的和室里与未来进行了简单的“谈话”。未来全程低着头,对任何问题都报以沉默,或者用微不可察的摇头点头来回应。藤原太太在一旁添油加醋地描述着她的“异常行为”,特别是那无休止的敲击和雨夜后的“呆滞”与“梦魇”。
医生试图检查她的手,当她冰冷的指尖触碰到未来紧握的左手时,未来猛地瑟缩了一下,像被烙铁烫到。这个反应被医生记录在案——“对肢体接触表现出明显的防御和恐惧”。社工温和地问起果嘉,提到“朋友”这个词时,未来的身体几不可查地颤抖了一下,头垂得更低,长长的刘海完全遮住了脸。医生示意社工停下,在本子上写下:“创伤后应激障碍(PTSD)症状明显,伴有严重的情感隔离和解离倾向。存在自残行为(掌心掐痕)。监护人反映有持续刻板行为(手指敲击)及可能的幻觉体验。建议入院进行详细观察评估和治疗。”
藤原太太几乎是迫不及待地签了字。未来被带离藤原家时,只拎着一个瘪瘪的、装着几件旧衣服的帆布袋。藤原太太站在门口,脸上没有不舍,只有如释重负。她看着未来被带上那辆印着“长野县精神保健中心”字样的白色面包车,嘴唇无声地翕动了一下,似乎在说:“终于送走了这个瘟神。”
车窗上凝结着雾气。未来坐在冰冷的座椅上,看着藤原家那栋老旧的房子在雨幕中迅速后退、变小,最终消失在灰蒙蒙的街角。没有告别,没有留恋。这个地方,和藤原太太一样,只给她留下了冰冷的霉味和无尽的压抑。她的左手,安静地放在膝盖上,没有敲击。仿佛离开藤原家,连那点最后的执念也被暂时封印了。
车子驶向城市边缘。窗外的景色逐渐变得荒凉,低矮的丘陵覆盖着冬季枯黄的植被,偶尔掠过几栋孤零零的建筑。最终,车子拐进一条僻静的柏油路,停在了一栋高大的、由灰白色水泥和深色玻璃构成的建筑前。建筑风格冷硬、方正,透着一种拒人于千里之外的疏离感。高耸的围墙顶端缠绕着冰冷的铁丝网,沉重的大铁门缓缓打开,发出沉闷的金属摩擦声。这里没有温馨的彩灯,没有圣诞树的装饰,只有一种无处不在的、混合着消毒水、漂白剂和某种难以言喻的、陈旧压抑气息的味道。
这里是“长野县立精神保健医疗中心”。一个与“家”、“温暖”绝缘的地方,一个收容破碎灵魂的灰色容器。
入院手续繁琐而冰冷。未来像一件物品一样被交接、登记、检查。她的帆布袋被仔细翻查,除了几件旧衣服,里面只有一个小小的、用彩色玻璃纸仔细包裹着的、已经有些压扁的柠檬糖——那是果嘉塞给松田丈太郎的同款糖果,不知何时被她偷偷捡起,藏了起来。这颗小小的糖果,是她与那个雨夜、与果嘉唯一的、脆弱的联系。护士面无表情地将它和其他“个人物品”一起登记收走,放进一个贴着标签的塑料袋里。未来看着那颗糖果消失在抽屉里,心脏像被一只冰冷的手攥紧。
她被要求换上统一的、蓝白条纹的粗糙病号服。衣服宽大不合身,散发着消毒水洗过的、生硬的气味。然后,她被带到了一个空旷的房间,进行更详细的身体检查和初步精神评估。冰冷的听诊器贴在皮肤上,针头刺入血管抽取血液,强光照射瞳孔…她像个没有灵魂的娃娃,任由摆布。医生问的问题更多、更深入,试图撬开她紧闭的心扉,触及那些血淋淋的记忆。关于果嘉的死,关于她描述的“看到灵魂”,关于她过去的家庭,关于那个圣诞夜…每一个问题都像一把钝刀,在她早已伤痕累累的心上反复切割。
她选择了最坚固的堡垒——沉默。嘴唇抿成一条苍白的直线,眼神空洞地望着天花板某个不存在的点。只有当医生试图强行抬起她紧握的左手检查掌心伤痕时,她才爆发出一种动物般的、无声的抗拒,身体绷紧,指甲再次深深掐进肉里。她的抵抗被记录为“情绪爆发”和“行为失控倾向”。
初步诊断意见被写在冰冷的病历上:“重度抑郁障碍伴精神病性症状?创伤后应激障碍(PTSD)?解离性障碍待排?需密切观察。存在自伤风险及潜在攻击性?环境适应障碍。”
随后,她被护士带往住院部。走廊长得望不到头,两侧是一扇扇紧闭的、带着观察窗的厚重铁门。脚步声在空旷的走廊里回荡,显得格外清晰和孤独。偶尔能听到门后传来模糊的呓语、突然的哭喊或撞击声,随即又被一种更深沉的寂静吞没。空气里消毒水的味道浓得刺鼻,混合着食物、药物和人体散发出的复杂气息。
她被带进一个四人间的病房。病房里还算整洁,但同样冰冷。三张床上已经有人。靠窗的位置,一个头发花白、身形佝偻的老妇人,眼神呆滞地望着窗外灰蒙蒙的天空,怀里紧紧抱着一个破旧的布娃娃,嘴里无声地蠕动着。中间床位的,是一个看起来十几岁的少女,瘦得惊人,蜷缩在被子下,只露出一双异常大的、充满惊恐的眼睛,警惕地打量着新来的未来。靠近门口的位置,躺着一个中年女人,面色蜡黄,呼吸微弱,似乎病得很重,床边挂着点滴瓶。
护士指了指靠墙那张空着的床:“你的床位。记住这里的规矩:按时吃饭吃药,接受治疗,不准吵闹,不准伤害自己或他人。有任何需要按床头的呼叫铃。”她的语气平板,不带任何感情,交代完就转身离开了,沉重的铁门在她身后“哐当”一声关上,落锁的声音清晰可闻。
病房里陷入一种令人窒息的沉默。只有老妇人怀里布娃娃空洞的眼神,少女惊恐的喘息,和中年女人微弱的呼吸声。未来走到自己的床边坐下。床板很硬,被褥单薄。她环顾着这个狭窄、冰冷、充满陌生气息和无形痛苦的空间。藤原家的霉味似乎已经是很遥远的事情了,但这里的压抑和绝望,是另一种更深沉的、制度化的冰冷。
她慢慢躺下,蜷缩起身体,面朝着冰冷的墙壁。墙壁刷着惨白的涂料,有些地方已经剥落,露出底下灰暗的水泥。她闭上眼睛,试图屏蔽周围的一切。但果嘉最后那个释然的微笑,如同烧红的烙印,清晰地浮现在黑暗的视野里。“糖…好吃吗?”那无声的口型,此刻却像惊雷一样在她脑海中炸响。
一种尖锐的耳鸣声开始出现,嗡嗡作响,盖过了病房里细微的声音。她用力捂住耳朵,但那声音来自她的颅内,无法隔绝。就在这时,她感觉到一股熟悉的、冰冷的悸动,从灵魂深处悄然蔓延开来。
接下来的日子,如同在粘稠的灰色胶水中跋涉。每一天都被精准地切割成碎片:刺耳的起床铃,冰冷的晨间洗漱,寡淡无味的早餐(通常是稀粥和腌萝卜),排队领药(她分到的是几片白色的小药片,护士会盯着她用水咽下),然后是被带到活动室进行所谓的“工娱治疗”——折纸、画画、或者看一些幼稚的动画片。下午会有医生巡房,简短而公式化地问几个问题(她依旧沉默),或者被安排进行个体或团体心理治疗(她在团体中永远是最沉默的角落,在个体治疗中则是一座拒绝沟通的堡垒)。
病房里的室友们,各自沉浸在自己的痛苦世界里。老妇人(护士叫她“阿婆”)大部分时间都在和怀里的布娃娃低声说话,内容颠三倒四,有时是哄孩子,有时是咒骂某个不存在的人。她偶尔会突然大哭,声音嘶哑凄厉,或者对着空气挥舞拳头。那个惊恐的少女叫小夜,她似乎对任何声音和靠近都充满恐惧,常常在睡梦中尖叫惊醒,然后缩在床角瑟瑟发抖很久。靠门口的中年女人病情似乎恶化了,咳嗽越来越厉害,呼吸声像破旧的风箱,护士来的次数明显增多。
未来像一个幽灵,沉默地穿梭在这个微缩的痛苦宇宙中。她拒绝参与任何活动,拒绝和任何人交流。护士的指令她机械地执行,医生的问话她以沉默或最简短的词语(“是”、“不”、“不知道”)应对。她的眼神大部分时间都处于一种空洞的游离状态,仿佛灵魂已经抽离了这具躯壳。唯一泄露她内心并非完全死寂的,依旧是那根左手小指。
在无人注意的角落——排队时靠在冰凉的墙壁上,坐在活动室角落里看着窗外的枯树,甚至是在深夜躺在病床上——那细微的、固执的“嗒…嗒…”声,会极其轻微地响起。不再是《欢乐颂》那充满希望的旋律,而是变得断断续续、毫无规律,像一个坏掉的节拍器,或者一个在黑暗中摸索、试图找回什么却总是失败的盲人指尖。这敲击声似乎成了她与外部世界唯一的、微弱而扭曲的连接点,也是她内部风暴的唯一宣泄口。每当护士严厉的目光扫过来,或者同病房的阿婆因为这声音烦躁地嘟囔时,敲击会立刻停止,但过不了多久,又会顽强地重新开始。
给她发药的护士中,有一个稍微年轻些的,叫早苗。她不像其他护士那样冷硬,看未来的眼神里偶尔会流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怜悯。有一次,在活动室,未来又缩在角落发呆,手指无意识地在膝盖上轻轻敲着。早苗护士走过来,没有斥责,只是在她旁边的空椅子上坐下,手里拿着一个简单的填色本和几支蜡笔。
“未来,要不要试试?”早苗护士的声音放得很轻,带着一种尝试性的温和,“画点什么都行。”
未来没有任何反应,目光依旧空洞地望着窗外光秃秃的树枝。
早苗护士没有放弃,自顾自地在填色本上涂起来。她画了一个歪歪扭扭的太阳,涂上了刺眼的黄色。然后又画了几朵云,涂成了压抑的灰色。她画得很慢,很笨拙。
“我以前…也不太会画画。”早苗护士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对着未来轻声说,“心情不好的时候,乱涂乱画,好像…会舒服一点点。”她犹豫了一下,拿起一支绿色的蜡笔,在灰色的云朵下面,小心翼翼地画了几根细长的竖线,像是草。“看,一点点绿色…是不是感觉没那么灰了?”
未来的目光,似乎极其轻微地动了一下,扫过那几根突兀的绿色线条。很丑,很幼稚。但那抹绿色,在满纸的灰黄中,却像一颗倔强冒头的嫩芽,刺了一下她死寂的视网膜。
她依旧沉默。但左手小指那毫无规律的敲击,却不知不觉地停止了片刻。
早苗护士没有要求她做什么,只是静静地坐在旁边,笨拙地涂着她的画。直到活动时间结束,她收起东西离开,也没有再多说什么。只是离开前,她看了一眼未来依旧放在膝盖上的、没有任何动作的手,眼神里多了一丝复杂的情绪。
这丝微不足道的善意,如同投入深潭的一粒微尘,并未在未来的心湖里激起任何可见的涟漪。她依旧被巨大的空洞和自责吞噬着。果嘉的死,每分每秒都在啃噬着她。她一遍遍在脑海中回放那个瞬间:如果她没有扑过去撞开果嘉,果嘉是不是只会擦伤?如果她当时反应更快一点,是不是能把果嘉拉得更远?如果…如果她没有认识果嘉,果嘉是不是现在还在水果店里,开心地吃着妈妈做的草莓大福?
都是她的错。是她这个“灾星”,把死亡带给了唯一愿意靠近她的光。
这种自我憎恶在几天后的一个深夜,达到了顶峰。
靠近门口的那位中年女人,病情急转直下。她的咳嗽变得撕心裂肺,呼吸急促得像要随时断掉。护士和值班医生匆匆赶来,病房的灯被打开,刺目的白光瞬间驱散了黑暗。仪器被推了进来,发出单调而紧张的滴滴声。医生在床前紧急处理,护士忙碌地传递着药品和器械。阿婆被惊醒,抱着娃娃惊恐地缩在床角。小夜则用被子死死蒙住头,身体抖得像风中的落叶。
未来也被惊醒了。她坐起身,蜷缩在床角,抱着膝盖,默默地看着这一切。冰冷的白光下,中年女人蜡黄的脸因痛苦而扭曲,眼睛瞪得很大,里面充满了对死亡的恐惧和茫然。医生在按压她的胸口,护士在给她注射强心针。空气里弥漫着药物、汗水和一种…生命急速流逝的衰败气息。
就在这时,未来感觉到那股熟悉的、冰冷的悸动再次从灵魂深处涌起,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强烈!它蛮横地冲上她的头颅,汇聚在她的双眼!视野瞬间发生了诡异的变化!
病房里刺目的灯光、忙碌的医护人员、惊恐的阿婆、颤抖的小夜…这些现实的景象开始扭曲、变形,如同信号不良的电视画面,被一层灰蒙蒙的、不断波动闪烁的“雪花”覆盖。在这片扭曲的“雪花”之中,她清晰地看到了!
在中年女人的病床上方,一个半透明的、散发着微弱灰白色光芒的影子,正缓缓地从她痛苦挣扎的身体里飘浮起来!那影子的轮廓和病床上的女人一模一样,同样蜡黄的脸,同样因痛苦而扭曲的表情!她悬浮在离自己身体大约一尺的高度,低头看着下方医生徒劳的抢救,看着自己逐渐停止抽搐的身体。她脸上的痛苦慢慢凝固,然后被一种巨大的、空洞的茫然所取代。她抬起头,灰白色的目光茫然地扫过病房。
她的目光掠过了正在按压她胸口的医生,掠过了拿着注射器的护士,掠过了抱着娃娃瑟瑟发抖的阿婆,掠过了蒙在被子里的小夜…最终,那茫然的目光,穿透了现实与虚妄的界限,精准地、牢牢地锁定了蜷缩在床角、正死死盯着她的未来!
四目相对!
未来全身的血液仿佛在瞬间冻结!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铁手狠狠攥住!她能清晰地“看”到那灰白影子眼中倒映出的自己——一个穿着蓝白条纹病号服、脸色惨白如鬼、眼神里充满了惊骇的瘦小女孩。
灰白影子的嘴唇,无声地开合了几下。没有声音,但未来的大脑却像被强行灌入了一段冰冷的信息流,直接“理解”了那无声的话语:
“冷…好冷…”
“为什么…是我…”
“孩子…我的孩子…”
那声音不是通过耳朵听到的,而是直接在她意识深处响起,带着一种非人的、空洞的回响,充满了不甘、疑惑和对尘世的最后一丝微弱眷恋。
紧接着,灰白影子的表情变得更加痛苦和挣扎。她似乎想靠近病床上的身体,想伸手去触碰那个正在给她注射的护士,想对蒙着被子的小夜说什么…但她做不到。她的轮廓开始变得不稳定,像接触不良的影像,边缘开始模糊、消散,如同被风吹散的烟雾。那灰白色的光芒也迅速黯淡下去。
几秒钟后,在医生宣布抢救无效、心电图拉成一条绝望的直线的那一瞬间,灰白影子像是耗尽了最后一点能量,发出一阵无声的、只有未来能“感知”到的剧烈波动,然后如同破碎的肥皂泡,彻底消散在病房冰冷的空气中,没有留下任何痕迹。
现实世界的景象瞬间恢复了正常。刺目的灯光,宣布死亡的医生疲惫地摘下手套,护士开始收拾仪器,阿婆还在低声啜泣,小夜依旧蒙着被子发抖。只有未来,蜷缩在床角,浑身冰冷,牙齿不受控制地格格作响。她亲眼目睹了死亡的第二次降临,目睹了另一个灵魂从挣扎到茫然,再到彻底消散的全过程!而且,这一次,那个灵魂“看见”了她!对她发出了最后的呓语!
一股难以言喻的、混合着巨大恐惧、冰冷绝望和深入骨髓孤独感的寒流席卷了她。她不是在做梦!她真的能看到!看到死亡,看到灵魂!这根本不是幻觉,不是PTSD的症状!这是一种…诅咒!一种让她永远无法逃离死亡阴影的、如影随形的诅咒!
“啊——!!!”
一声凄厉到不似人声的尖叫猛地撕裂了病房的寂静!不是阿婆,不是小夜!是未来!
她像一只被逼到绝境的受伤野兽,猛地从床上弹跳起来!巨大的恐惧和无处宣泄的绝望瞬间冲垮了她长久以来维持的沉默壁垒!她双手死死抱住头,指甲疯狂地抓挠着自己的头皮和脸颊,仿佛要把那双“看见”了不该看的东西的眼睛挖出来!身体不受控制地剧烈痉挛、颤抖!
“不是我!不是我!走开!走开!”她语无伦次地哭喊着,声音嘶哑变形,充满了极致的惊恐和痛苦,“不要看我!不要过来!别死…别死啊…”她分不清是在对果嘉的灵魂喊,还是对刚刚消散的中年女人的灵魂喊,抑或是对所有因她而死的亡灵喊。
“快!镇静剂!”医生急促地喊道。
几个强壮的护工冲了进来,七手八脚地试图按住疯狂挣扎的未来。她的力气大得惊人,踢打、撕咬,像一头彻底失控的小兽。混乱中,她的左手小指以一种扭曲的角度狠狠撞在冰冷的铁制床栏上!
“咔嚓!”
一声清晰的、令人牙酸的骨裂声响起!
剧痛瞬间从左手小指蔓延至整条手臂,像一道闪电劈开了她疯狂的意识!她所有的动作瞬间僵住,身体因为剧痛而蜷缩起来,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抽气声。
强效镇静剂被迅速注射进她的身体。冰凉的液体流入血管,狂暴的火焰被强行浇灭,沉重的黑暗如同潮水般迅速淹没了她的意识。在彻底失去知觉前的最后一秒,她涣散的瞳孔里,映照着自己左手那根以怪异角度弯曲着的小指。那根曾经固执地敲击着《欢乐颂》、试图抓住过去温暖的小指,此刻无力地耷拉着,像一根被彻底折断的、枯萎的向日葵茎秆。
这一次,连那点微弱的、扭曲的“声音”,也彻底消失了。世界彻底沉入了无声的、冰冷的、无边无际的黑暗。只有灵魂消散时那空洞的“冷…好冷…”的回响,如同跗骨之蛆,在她坠入的深渊里,一遍遍地低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