藤原家的房子在长野县另一条更冷清些的街道尽头。老旧的木质结构,墙壁在冬天会透进风,发出呜呜的低咽。空气里常年弥漫着一股淡淡的霉味和廉价线香的味道,那是藤原太太用来掩盖前任寄养孩子尿床留下的气味。
诸伏曦,现在被叫作“未来”,像一株被移植到贫瘠土壤中的植物,沉默地生长着。她依旧瘦小,不合身的旧衣服换了一茬,依旧宽大。长长的刘海习惯性地垂着,遮住眼睛,也遮住了大部分表情。在藤原太太和偶尔来做客的邻居眼里,这是个“省心”到近乎诡异的孩子——不哭闹,不惹事,让做什么就做什么,只是那双偶尔抬起的眼睛里,空得像被暴风雪席卷过的荒原。
唯一泄露她内心波澜的,依旧是那根左手的小指。
写作业时,它会无意识地、一下一下地敲击着铅笔杆。吃饭时,指关节会轻轻叩响木质的碗沿。甚至半夜惊醒,冷汗浸透单薄的睡衣,黑暗中,那细微的“嗒…嗒…”声也会固执地在冰冷的榻榻米上响起,敲击着那首只有她自己记得旋律的《欢乐颂》,敲击着那片早已不复存在的、印着向日葵的墙纸。
藤原太太起初觉得烦,呵斥过几次。但女孩只是默默停下动作,低下头,更深的沉默包裹住她。久而久之,藤原太太也懒得管了,只当是这孩子脑子有点问题留下的怪癖。
时间在藤原家缓慢而粘稠地流逝,像结了冰的溪流。冬天过去,春天带着料峭的寒意和连绵的阴雨到来。湿冷的空气渗入骨髓,连带着藤原太太的脾气也像发霉的墙壁一样,更加阴郁。
一个下着冰冷细雨的傍晚,未来被藤原太太打发去两条街外的便利店买打折的酱油。雨水打湿了她单薄的旧外套,黏在皮肤上,带来刺骨的寒意。她抱着酱油瓶,低着头,快步走在湿漉漉的人行道上,只想快点回到那个至少能遮风挡雨、即使气味难闻的房子里。
转过一个堆满废弃纸箱的街角时,一声压抑的、痛苦到极致的闷哼穿透淅沥的雨声,钻进她的耳朵里。
未来脚步顿住。
前方不远处,昏暗巷口的路灯下,一个高大的男人佝偻着身体,背对着她。他的肩膀剧烈地起伏着,一只手死死地按在旁边的水泥墙上,指关节因为用力而发白,另一只手则无力地垂在身侧。雨水顺着他凌乱的黑发流下,浸透了他身上那件洗得发白的旧运动衫。空气中,除了雨水的土腥味,还弥漫开一股淡淡的铁锈味——血的味道。
男人猛地抬起另一只手,狠狠一拳砸在冰冷坚硬的水泥墙上!发出“砰”的一声闷响,指骨瞬间皮开肉绽,鲜血混着雨水顺着手臂流下。他似乎感觉不到疼痛,喉咙里发出困兽般的低吼,充满了绝望和不甘。
未来认得这个人。松田丈太郎。几个月前还风光无限、在本地小有名气的职业拳击手。她曾在便利店门口张贴的褪色宣传海报上见过他意气风发的样子。然而一场突如其来的酒吧斗殴指控,像一盆冰水浇灭了他所有的希望。报纸上含糊其辞的报道,周围人迅速转变的鄙夷目光,以及拳击协会冰冷的禁赛令,几乎在一夜之间将他从云端打入泥沼。他失去了工作,失去了名誉,甚至开始失去支撑自己活下去的信念。
此刻,这个曾经在拳台上挥洒汗水的男人,像一座即将崩塌的山,在无人的雨夜里无声地崩溃。那砸向墙壁的拳头,不是攻击别人,而是对自己的凌迟。
未来抱着酱油瓶,站在原地。雨水顺着她的刘海滑落,流进眼睛里,有些刺痛。巷子里弥漫的绝望像冰冷的藤蔓,缠绕上来,让她本就冰冷的身体更僵硬了几分。她本该绕开,像避开所有可能带来麻烦的人和事一样,默默走回藤原家。
但松田丈太郎垂在身侧的那只滴血的手,让她挪不动脚步。那只手,指节粗大,布满了长期训练留下的茧子和新添的伤口,此刻无力地垂着,鲜血混着雨水滴落在肮脏的水洼里,晕开一圈圈淡红色的涟漪。它让她想起了那个圣诞夜,妈妈倒下去时,爸爸手上沾满的、同样温热粘稠的猩红。想起了那个壁橱里,景光手心沾着面粉和炭灰递过来的、焦黑的曲奇碎屑。
一种尖锐的刺痛毫无征兆地刺穿了心脏,比雨水更冷。她不想再看到有人流血了。不想再有人像妈妈那样倒下,像爸爸那样陷入绝望,像景光那样…忘记一切。
一股冰冷的力量,如同沉睡的蛇,在她灵魂深处悄然苏醒,沿着脊椎无声地游弋而上,瞬间盘踞在她的双眼。视野瞬间变得无比清晰,清晰到能看清松田丈太郎指骨上绽开的皮肉纹理,看清他湿透的运动衫下肌肉因痛苦和愤怒而绷紧的轮廓。同时,视野的边缘开始扭曲,仿佛空间本身在融化、重组。瞳孔深处,浓稠的墨色再次悄然弥漫,吞噬了棕色的虹膜,化为两潭深不见底的寒渊。
目标:松田丈太郎。
指令:遗忘。
抹除关于那场污蔑斗殴的痛苦记忆!抹除那些压垮他的绝望和自我怀疑!
庞大的、无形的精神力量蓄势待发,即将从那双深渊般的眼睛中奔涌而出!
就在这时——
“喂!你挡路了!”
一个清脆又带着点不耐烦的女童声音在身后响起,像一颗小石子投入死水,瞬间打破了巷口凝重的气氛。
未来眼中的墨色骤然一滞,如同受惊般迅速褪去,变回空洞的棕色。她猛地回头。
一个撑着明黄色小鸭子雨伞的女孩站在她身后几步远的地方,看起来和她差不多大,七八岁的样子。女孩穿着干净漂亮的红色雨靴和天蓝色雨衣,雨帽下露出一张圆圆的、粉雕玉琢的脸蛋,眼睛很大,像两颗水润的黑葡萄,此刻正微微皱着眉,看着挡在巷口的未来和她前面那个状态明显不对劲的大人。
女孩的目光扫过松田丈太郎砸在墙上流血的手,又看了看抱着酱油瓶、浑身湿透、刘海遮住半张脸的未来,小眉头皱得更紧了。她似乎犹豫了一下,但还是撑着那把亮眼的小黄伞,嗒嗒嗒地踩着水洼,径直从未来身边绕了过去,走到松田丈太郎侧面。
“喂!大叔!”女孩的声音提高了些,带着一种天不怕地不怕的冲劲,“你在这里砸墙,手不疼吗?血都流了一地了!难看死了!”
松田丈太郎似乎被这突如其来的童音惊醒了,他猛地转过头,布满血丝的眼睛茫然地看向声音来源。当他看清只是一个撑着卡通雨伞的小女孩时,脸上的暴戾和绝望凝固了一瞬,随即被一种更深的、混杂着羞愧和疲惫的复杂情绪取代。他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却只发出了一声粗重的喘息。
“喏!”女孩仿佛没看到他可怕的表情,小手在雨衣口袋里摸索了一下,掏出一个用彩色玻璃纸包着的、圆滚滚的东西,不由分说地塞进松田丈太郎那只没有受伤、却沾满雨水和泥泞的手里。“给你!柠檬糖!吃了心情会好一点!别在这里淋雨啦,会生病的!快回家吧!”
塞完糖,女孩也不等松田丈太郎反应,像完成了一件重要任务的小大人,转身就嗒嗒嗒地跑开了,明黄色的小伞在阴沉的雨幕中跳跃着,像一朵移动的小太阳,很快消失在街道转角。
巷口只剩下未来和松田丈太郎。
男人僵硬地站在原地,低着头,看着被强行塞进手心的那颗小小的、裹着彩色玻璃纸的柠檬糖。雨水冲刷着糖纸,折射出微弱却执拗的光彩。那颗糖躺在他粗糙、染血的手掌里,显得那么格格不入,却又带着一种不合时宜的、近乎荒谬的温暖。
他脸上的肌肉剧烈地抽搐了几下,最终,那紧绷的、仿佛下一秒就要爆裂开来的绝望感,如同被戳破的气球,慢慢地、一点点地泄掉了。他发出了一声悠长的、带着浓重鼻音的叹息,仿佛要将胸腔里积压的所有郁结都吐出来。他不再看那堵冰冷的墙,也不再理会流血的手,只是用那只完好的手,紧紧握住了那颗小小的柠檬糖,像是握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然后,他拖着沉重的脚步,佝偻着背,慢慢地、一步一步地消失在了巷子深处更浓重的雨幕里。
未来抱着冰冷的酱油瓶,站在原地,雨水顺着她的脸颊不断滑落。刚才那短暂凝聚起来的冰冷力量早已消散无踪,只剩下一种更深的茫然和一种…难以言喻的空洞感。
那个女孩…像一道突如其来的光,莽撞地撕开了绝望的阴云,然后自顾自地消失了。
她叫什么名字?
那颗柠檬糖,是什么味道的?
一种极其微弱、几乎被她遗忘的暖意,如同冰封湖面下悄然游过的一尾小鱼,在她死寂的心湖里,漾开了一丝微不足道的涟漪。
“喂!你还在发什么呆啊?”
清脆的声音再次响起,带着点小小的得意。未来抬头,看见那把明黄色的小鸭子雨伞不知何时又转了回来,停在她面前。伞下的女孩正歪着头看她,圆圆的脸上带着好奇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关切。
“雨这么大,你不冷吗?”女孩说着,把伞往未来这边挪了挪,遮住了劈头盖脸的雨丝。一股淡淡的、混合着雨水的清新皂角味和糖果的甜香飘了过来。
“我叫毛利果嘉!你呢?你住这附近吗?刚才那个大叔好可怕哦,你胆子真大,敢站在那里看他发疯!”
毛利果嘉。
未来在心里默念了一遍这个名字。像一颗带着露珠的新鲜草莓,带着阳光和雨水的味道,猝不及防地滚进了她灰暗的世界。
“我…我叫未来。”她听到自己的声音干涩地响起,像生锈的齿轮在转动。这是她来到藤原家后,第一次主动对陌生人说出自己的名字。
毛利果嘉像一阵充满活力的、带着糖果甜香的风,不由分说地卷入了未来在藤原家死水般的生活。她住在隔了两条街的一个普通公寓里,父母经营着一家小小的水果店。果嘉性格外向,热情得像个小太阳,好奇心旺盛,对一切事物都充满了旺盛的探索欲。她似乎完全没注意到未来身上那股挥之不去的阴郁和沉默,自顾自地把这个看起来总是垂着头、不爱说话的女孩划入了自己的“领地”。
“未来!你看!这只小猫是不是很像你?”放学路上,果嘉蹲在一个废弃纸箱旁,指着里面一只瘦骨嶙峋、毛色灰暗、警惕地蜷缩在角落的小奶猫,眼睛亮晶晶地说,“都小小的,缩成一团,好像很害怕的样子!”
未来抱着书包,站在几步远的地方,看着那只瑟瑟发抖的小猫。灰暗的毛色,警惕的眼神,确实…有点像。她没说话。
果嘉却毫不在意她的沉默,从口袋里掏出半截没吃完的、用纸巾小心包好的火腿肠,小心翼翼地掰碎了,放在纸箱边缘。“喏,吃吧!别怕!”她声音放得很轻,像是在哄孩子。
小猫警惕地嗅了嗅,最终饥饿战胜了恐惧,小心翼翼地凑过来,小口小口地舔食起来。果嘉看着小猫吃东西的样子,开心地咯咯笑起来,圆圆的脸蛋上露出两个深深的酒窝。
“我们给它取个名字吧!嗯…叫‘小灰’?还是‘团子’?”果嘉兴致勃勃地提议,回头看向未来,“未来,你说呢?”
未来看着小猫专注吃东西的样子,又看了看果嘉阳光下灿烂的笑脸。阳光有些刺眼。她下意识地想避开,但脚步却没有挪动。那只叫“小灰”的猫…似乎真的没那么害怕了。
“都行。”她低声说。
“那就叫‘团子’!多可爱!”果嘉一锤定音,开心地拍了拍手,“以后放学我们一起来喂它!它一定会变得胖乎乎、毛茸茸的!”
从那天起,喂“团子”成了两个女孩放学后心照不宣的秘密活动。果嘉总能从家里“偷渡”出各种小零食:掰碎的面包、切丁的苹果、甚至偶尔会有几片肉干。未来则负责找一个更隐蔽、更干燥的角落放置纸箱,避开可能的麻烦。她依旧话很少,大部分时间只是静静地看着果嘉叽叽喳喳地跟小猫说话,看着“团子”从最初的警惕到渐渐熟悉,甚至会在果嘉伸出手时,小心翼翼地蹭蹭她的手指。
那只冰冷敲击着《欢乐颂》的左手小指,在果嘉身边时,似乎也安静了许多。
时间在喂猫、上学、藤原家压抑的晚餐和果嘉充满活力的笑声中悄然滑过。藤原太太的刻薄,邻居偶尔探究的目光,学校里的疏离…这些灰暗的底色依然存在,但果嘉的存在,像一道裂缝,透进了一丝微弱的光。
转眼又是一年冬去春来。未来九岁了。藤原家的霉味似乎更重了些。
一个同样阴雨绵绵的下午,放学铃声刚响,果嘉就像往常一样,背着书包兴冲冲地跑到未来的教室门口等她,手里还晃着一个小纸袋:“未来!快走快走!我妈妈今天做了超好吃的草莓大福!我偷偷藏了两个!给团子也尝尝鲜!”
未来默默收拾好书包,跟在脚步轻快的果嘉身后。雨比早上小了些,变成了细密的雨丝,天空是压抑的铅灰色。
两人熟门熟路地走向她们为“团子”安置的新据点——一个位于街心小公园僻静角落、被茂密冬青树丛半包围着的干燥长椅下。果嘉已经用旧毛巾和纸板在里面铺了一个温暖的小窝。
“团子!团子!看我们给你带什么好吃的啦!”果嘉一边小声呼唤着,一边从书包里掏出那个小纸袋,献宝似的蹲下身,准备去掏那个软糯香甜的草莓大福。
未来站在她身后几步,习惯性地观察着四周。雨丝落在脸上,冰冷。
就在这时——
“喵——!”
一声凄厉尖锐的猫叫猛地从长椅对面的灌木丛后响起!带着极度的惊恐!
是团子的声音!
果嘉的动作瞬间僵住,脸上的笑容凝固了。她猛地抬头看向声音来源。
未来也循声望去,心脏骤然缩紧。
只见那只她们喂养了快一年的灰白色小猫“团子”,像一道闪电般从灌木丛后惊恐万状地窜了出来!它的尾巴高高炸起,浑身的毛都竖立着,琥珀色的眼睛里充满了极致的恐惧!它慌不择路,完全不顾前方就是湿漉漉的、车辆偶尔驶过的公园小径!
“团子!别过去!”果嘉失声尖叫,想也没想,身体已经本能地朝着小猫冲了过去!她要拦住它!
“果嘉!危险!”未来瞳孔骤缩,厉声喊道!她看到了!就在团子窜出来的方向,灌木丛后,一只体型硕大的、目露凶光的黑色流浪狗正龇着森白的獠牙,喉咙里发出威胁的低吼,显然是在追咬受惊的团子!而果嘉冲过去的方向,正对着公园小径,一辆因为雨天视线不佳、正有些加速驶来的小型货车!
时间在那一刻被无限拉长、扭曲。
团子惊恐的尖叫。
黑狗凶残的低吼。
货车轮胎碾过湿滑路面的刺耳摩擦声。
果嘉不顾一切扑向团子的身影。
还有…那辆越来越近、车头在雨幕中显得格外庞大狰狞的灰色货车!
未来全身的血液似乎都在一瞬间冲上了头顶,又在下一秒冻结成冰!那个圣诞夜的画面——门被撞开,寒光闪闪的厨刀,妈妈腹部洇开的猩红,景光撕心裂肺的哭喊——如同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她的视网膜上!
“不——!”
一声凄厉到变调的尖叫冲破了未来的喉咙!她的大脑一片空白,身体却爆发出前所未有的速度,像一颗绝望的炮弹,朝着果嘉猛扑过去!她只有一个念头:推开她!像妈妈当初推开爸爸一样!绝不能让那冰冷的钢铁怪物撞上果嘉!
砰!
沉闷的、令人牙酸的撞击声,混合着骨头碎裂的脆响,在冰冷的雨幕中骤然炸开!
未来用尽全力的一扑,狠狠撞在了果嘉的腰侧!巨大的冲力让果嘉整个人像断了线的风筝一样,朝着远离路中心的安全草坪方向飞跌出去!
而未来自己,却因为巨大的反作用力,身体完全失去了平衡,重重地摔倒在湿漉漉的小径边缘!膝盖和手肘传来火辣辣的剧痛,冰冷的雨水瞬间浸透了她的衣服。
她顾不上疼痛,猛地抬头!
时间仿佛被按下了慢放键。
被撞开的果嘉,身体还在半空中,她那张总是洋溢着笑容的、圆圆的脸蛋上,此刻充满了极度的惊愕和茫然。她似乎还没明白发生了什么,目光下意识地追随着被撞飞的方向,看向跌倒在路边的未来。
就在这时——
刺啦——!!!
尖锐到几乎要撕裂耳膜的刹车声,带着一种令人心脏骤停的绝望感,猛地响起!
那辆灰色的货车,在湿滑的路面上徒劳地扭动着沉重的车身,轮胎摩擦地面发出刺耳的尖叫,卷起大片浑浊的水花!然而巨大的惯性让它无法立刻停下!
车头,带着无可阻挡的毁灭力量,狠狠地、结结实实地撞上了刚刚落地、还没来得及爬起来的毛利果嘉!
时间凝固了。
未来躺在地上,浑身冰冷,雨水模糊了她的视线。她眼睁睁地看着果嘉小小的身体,像一片轻飘飘的落叶,被那钢铁巨兽无情地撞飞、抛起!在空中划过一道短暂而残酷的弧线!
砰!
又是一声沉重的闷响。果嘉的身体重重地摔落在几米外的湿冷路面上,像一尊被摔坏的瓷娃娃,一动不动。
猩红的血,刺目的、温热的血,如同被打翻的颜料,迅速从她身下蔓延开来,混合着冰冷的雨水,在她身下洇开一片迅速扩大的、令人心悸的暗红色水洼。那抹红色,比藤原太太拜佛用的朱砂还要刺眼,比圣诞夜钢琴键上的血滴更加浓稠,瞬间染红了未来整个灰暗的世界。
周围的一切声音都消失了。货车的刹车声,司机的惊呼声,远处模糊的人声…全都褪去。世界只剩下冰冷的雨丝打在脸上的触感,和那不断蔓延的、吞噬一切的猩红。
未来挣扎着想要爬起来,手脚却冰冷得不听使唤。她只能死死地盯着那片猩红,盯着那个躺在血泊中、一动不动的小小身影。
就在这时,她看到了。
一道半透明的、散发着微弱柔光的影子,如同烟雾般,缓缓地从果嘉的身体上飘浮起来。
那影子有着和果嘉一模一样的轮廓——圆圆的带着婴儿肥的脸颊,总是充满活力的、此刻却茫然睁大的眼睛,还有那身天蓝色的雨衣。她悬浮在离自己身体不到半米的地方,低头看着躺在血泊中的自己,又茫然地抬起头,环顾四周。她的目光扫过惊魂未定、被撞飞到灌木丛里瑟瑟发抖的“团子”,扫过那只被刹车声吓跑的黑狗消失的方向,最后,落在了路旁泥水里、浑身湿透、狼狈不堪、正死死盯着她的未来身上。
半透明的果嘉脸上,那茫然的神情渐渐褪去。她似乎明白了什么,又似乎无法理解。她看着未来,嘴角竟然微微向上弯了一下,像是在努力挤出一个她惯常的、带着点小得意的笑容。她的嘴唇无声地开合了几下,似乎在说什么。
雨声很大,未来听不见任何声音。
但她的眼睛,那双刚刚经历了巨大冲击、还残留着恐惧和剧痛的眼睛,却清晰地“看”到了果嘉的口型。
她在说:
“未来…糖…好吃吗?”
然后,那个半透明的影子,那个穿着天蓝色雨衣的、如同幽灵般的果嘉,对着未来,露出了一个纯粹而释然的微笑。那笑容里没有痛苦,没有怨恨,只有一种完成了某种重要任务后的轻松。
接着,那影子如同被风吹散的薄雾,又如同融化在雨水中的一缕阳光,开始变得稀薄、透明,轮廓一点点地模糊、消散。几秒钟后,便彻底消失在冰冷的雨幕中,仿佛从未出现过。
只留下路面上那具小小的、毫无生气的身体,和那片还在不断被雨水稀释、却依旧刺目的猩红。
未来躺在冰冷的泥水里,雨水和泪水混合着流进她的嘴里,又苦又涩。她看着果嘉消失的地方,看着那片空荡荡的雨幕,心脏的位置,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然后掏空,只剩下一个呼呼漏着冷风的大洞。
这一次,她看到了。
她清楚地看到了死亡的过程。
看到了灵魂从身体里挣脱出来的瞬间。
看到了那最后的微笑和无声的话语。
然后,她失去了她在这冰冷世界里,唯一的光。
雨,下得更大了。冰冷的雨水冲刷着血迹,也冲刷着未来脸上无声流淌的泪水。世界在她眼中,彻底失去了色彩,只剩下无边无际、令人窒息的灰。那只总是敲击着《欢乐颂》的左手小指,无力地垂在泥水里,一动不动,仿佛也一同死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