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深渊中守望光明的幽灵》 第1章 未来 日历翻到十一月的第七页,深秋的寒意已经沉甸甸地压在了长野县的山林间。下午四点,天色已经透出灰败的暮气。诸伏家那栋带着小院的房子里,暖黄的灯光从窗户流淌出来,却驱不散屋角那一片小小的阴影。 壁橱的门没有关严,泄出一道昏黄的光带,正好落在一双紧紧蜷缩起来的小脚上。七岁的诸伏曦缩在挂满冬季厚外套的狭小空间里,后背死死抵着冰凉的木板壁。她的呼吸又轻又急,像只受惊过度的小动物。右手食指的指甲,正一下下,神经质地抠刮着壁橱内侧的墙纸。那片墙纸上印着天真烂漫的向日葵图案,此刻,一朵饱满的向日葵中心,被她抠出了一个边缘毛糙的小洞,露出了底下灰白色的腻子。 指尖传来墙纸纤维断裂的细微触感和腻子的粉末感,带着一种近乎自虐的专注。昨天傍晚,洗衣机沉闷的轰隆声就是从隔壁有里家传过来的,像一头潜伏的怪兽在低吼。她当时正和双胞胎哥哥景光一起趴在客厅地板上画画。那声音钻进耳朵里,一个冰冷清晰的画面毫无预兆地在她脑海里炸开——滚筒在疯狂旋转,水花四溅,一个穿着碎花小裙子的身影在里面无助地沉浮、撞击,小小的手徒劳地拍打着冰冷的金属壁。 “妈妈!”她猛地丢掉蜡笔,扑过去抓住正在泡茶的妈妈诸伏明美的衣角,声音抖得不成样子,“洗衣机!有里家的洗衣机!它、它在吃人!它要把有里吃掉了!” 明美蹲下身,温暖的手捧住她冰凉的小脸,指腹温柔地擦过她不知何时流下的眼泪:“嘘…小曦不怕,那是洗衣机在工作呀,有里怎么会掉进去呢?别怕别怕,噩梦飞走啦。”妈妈的声音像羽毛一样轻柔,带着令人安心的魔力,暂时驱散了那可怕的画面。她甚至还记得妈妈身上淡淡的茶香和厨房里飘来的曲奇饼干的甜香。景光也凑过来,把自己画得歪歪扭扭的向日葵举到她面前,笨拙地逗她开心:“看,小曦,太阳花!给你,别怕!” 可仅仅隔了一天,那噩梦般的画面就变成了冰冷的现实。 下午,尖锐的警笛声撕裂了小巷的宁静。她扒在自家院门的木栅栏缝隙间,眼睁睁看着穿着制服的警察神情凝重地进出隔壁。不多时,一个小小的、被白布盖得严严实实的担架被抬了出来。白布的边缘,垂落下一小角湿透了的、印着草莓图案的碎花布料。那抹粉色,刺得她眼睛生疼。空气里弥漫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混合了消毒水和某种阴冷水汽的味道,让她胃里一阵翻搅。 “就是她!诸伏家那个小丫头片子!” “昨天就听她在嚷嚷洗衣机吃人…邪门得很!” “乌鸦嘴!小小年纪,心思怎么这么歹毒?” “灾星!离我们家远点!” 邻居们压低的、充满了嫌恶和恐惧的议论声像冰冷的针,密密麻麻地扎在她背上。那些目光,刀子一样刮过她扒在栅栏上的手指。她猛地缩回手,像被烫到一样,转身就往屋里冲,一头扎进了这个昏暗的壁橱,仿佛只有这狭小的黑暗才能给她一丝喘息。 壁橱外传来细碎的脚步声和刻意压低的交谈,是妈妈和爸爸诸伏昭夫。他们的声音里充满了疲惫、担忧和一种沉重的无力感。 “昭夫…外面那些话太难听了,小曦她只是…” “我知道,明美。我知道。”爸爸的声音沙哑,“她只是…做了个可怕的梦。巧合罢了。”可那“巧合”两个字,说得异常干涩。 “景光呢?” “在房间,我让他别出来。这孩子也吓坏了…” 他们的声音渐渐模糊下去。壁橱里,曦的指尖还死死抠着那个小洞,向日葵金灿灿的花瓣在她指下扭曲变形。不是梦。她清清楚楚地“看”到了。为什么没人信她?为什么都说她是乌鸦嘴?是灾星? 就在这时,壁橱的门被轻轻拉开了一条更大的缝隙。光线涌进来,晃得她眯起了眼。逆着光,她看到哥哥景光蹲在壁橱门口,八岁男孩的脸上还带着未干的泪痕和惊魂未定的苍白。他小心翼翼地伸出手,手里紧紧攥着什么东西。 “小曦…”景光的声音又轻又哑,带着浓浓的鼻音,显然也哭过。他摊开手掌,掌心躺着几块烤得黑乎乎、形状歪扭的小饼干碎屑。“给你,”他吸了吸鼻子,努力想挤出一个安抚的笑,嘴角却扁着,看起来比哭还难看,“我…我偷偷烤的,焦了点…但是甜的,你尝尝?” 那几粒小小的、焦黑的曲奇碎屑,躺在他沾着面粉和一点炭灰的手心里。壁橱里弥漫着旧衣物和樟脑丸的味道,但这几粒碎屑,却固执地散发着一点微弱的、属于黄油和砂糖的甜香。那是昨天妈妈厨房里的味道,是噩梦降临前最后一点安稳的烟火气。 曦的目光死死地钉在那几粒碎屑上,仿佛那是狂风暴雨中唯一一根浮木。邻居恶毒的诅咒、担架上那一角湿透的碎花布、父母沉重的话语…所有的声音和画面都在这一瞬间潮水般退去,只剩下眼前这点卑微的、带着焦糊味的甜。 她慢慢地、慢慢地伸出冰凉的小手,指尖颤抖着,小心翼翼地拈起一粒碎屑。焦黑的部分在指腹留下一点灰痕。她把它放进嘴里,用力抿住唇。一股强烈的焦苦味瞬间弥漫开来,紧接着,一丝极其微弱、几乎要被苦味淹没的甜,才在舌根处悄悄泛起。 景光紧张地看着她:“…苦吗?是不是很难吃?” 曦没说话,只是用力地摇头,摇得眼泪终于大颗大颗地滚落下来,砸在壁橱的地板上,洇开深色的圆点。她伸出双手,紧紧抓住了景光还沾着面粉的手腕,指甲几乎要嵌进他的皮肤里。她抓得那么用力,像是要把这仅存的暖意和连接死死焊在自己身上。 景光被她抓得有些疼,却没有挣脱,只是用另一只手笨拙地、一下下拍着她的后背,学着妈妈的样子:“小曦不怕…哥哥在…哥哥在…” 十二月二十四日,圣诞夜。长野县下了今冬第一场像样的雪。细密的雪粉被呼啸的北风卷着,扑打在窗户上,发出沙沙的轻响。街道上圣诞彩灯的光芒在风雪中晕染开模糊的光团,本该温馨的节日氛围被隔绝在屋外。 诸伏家客厅里亮着暖黄的灯,小小的圣诞树摆在角落,缠绕着廉价的彩带和小灯泡,努力营造着一点节日气氛。空气里弥漫着烤鸡和热可可的香甜味道。诸伏昭夫正把烤好的苹果派从烤箱里拿出来,金黄的派皮散发出诱人的焦香。诸伏明美笑着把最后一只圣诞袜挂在壁炉架上,回头招呼:“景光,小曦,快来!准备开饭了!今天有你们爸爸最拿手的苹果派哦!” 八岁的诸伏景光已经显露出超越年龄的沉稳,他正坐在钢琴凳上,小小的手指尝试性地按着几个简单的和弦。听到妈妈喊,他立刻停下,应了一声:“好!”随即看向蜷在沙发角落的妹妹。 曦抱着膝盖,下巴搁在膝盖上,目光有些空茫地落在跳跃的炉火上。炉火的暖光映在她脸上,却驱不散她眼底那层挥之不去的阴翳。自从有里的事情后,她变得异常安静,常常像这样发呆。景光走过去,轻轻碰了碰她的肩膀:“小曦,吃饭了。” 曦像是被惊醒,猛地回过神,眼神里有一瞬间的惊惶,看清是哥哥才放松下来,点了点头,慢吞吞地跟着景光走向餐桌。 就在这时—— “砰!砰!砰!” 沉重而粗暴的敲门声像重锤一样砸碎了屋内的温馨宁静。那不是有礼貌的叩门,而是带着某种疯狂力道的撞击,仿佛要把门板拍碎。 昭夫和明美脸上的笑容瞬间凝固。昭夫放下滚烫的烤盘,眉头紧锁,快步走向玄关:“谁啊?”他提高了声音问道。 门外传来一个男人粗哑、扭曲、饱含着无尽痛苦和疯狂恨意的嘶吼,穿透门板和风雪,清晰地扎进每个人的耳朵里:“诸伏家的!开门!开门!把我的有里还给我!是你们!是你们那个恶毒的丫头咒死了她!开门——!” 是外守一! 巨大的恐惧瞬间攥住了曦的心脏!她像被冻僵的小兽,瞳孔骤然紧缩,身体无法控制地剧烈颤抖起来!那个声音!那个在噩梦里反复出现的、充满了血腥和绝望的声音!她看到了!在爸爸转身走向门口的那零点几秒,一个清晰得如同烙铁烫在视网膜上的画面再次闪现——门被粗暴地撞开,一把闪着寒光的厨刀狠狠捅进爸爸的身体!鲜血像泼墨一样溅开,溅在妈妈惊恐万分的脸上,溅在光洁的地板上,也溅在…那架靠墙放着的、妈妈心爱的旧立式钢琴的黑白琴键上! “不——!爸爸!别开门——!”一声凄厉到变调的尖叫撕裂了曦的喉咙,她猛地从沙发上弹起来,不顾一切地朝着玄关冲去! 太晚了。 几乎是同时,玄关处传来门锁被巨大力量破坏的刺耳崩裂声!“哐当!”厚重的木门被整个撞开!风雪裹挟着刺骨的寒意和一个人影猛扑进来! 昏暗的玄关灯光下,外守一那张因极度痛苦和仇恨而扭曲变形的脸,如同地狱爬出的恶鬼。他双眼赤红,布满血丝,手里紧握着一把沾着雪泥的长柄厨刀,刀刃在灯光下反射出森冷的光! “有里——!”他发出一声野兽般的嚎叫,充血的眼睛死死锁定了近在咫尺的诸伏昭夫,没有任何犹豫,手臂带着全身的力量,那把厨刀凶狠绝伦地朝着昭夫的胸膛直刺过去!动作快得只留下一道模糊的寒光轨迹! “昭夫!”明美的尖叫声划破空气。 “爸爸!”景光目眦欲裂,身体下意识就要往前扑。 时间在那一刻被无限拉长、扭曲。 曦小小的身体爆发出惊人的速度,她离玄关更近!在刀尖即将刺入父亲身体的千钧一发之际,她像一颗绝望的炮弹,用尽全身力气狠狠撞在了昭夫的腰侧!巨大的冲力让昭夫一个趔趄向旁边倒去! 噗嗤! 一声令人头皮发麻的、肌肉和骨骼被利器穿透的闷响! 冰冷的刀锋,带着外守一所有的疯狂与恨意,没有刺中昭夫,却狠狠地、深深地捅进了挡在父亲身前的诸伏明美的腹部! 时间凝固了。 明美脸上的惊恐定格了,她微微张着嘴,似乎想说什么,身体却像断了线的木偶,软软地向下倒去。鲜血,滚烫的、刺目的猩红,如同被打破的颜料罐,瞬间在她浅色的毛衣上洇开一大片狰狞的图案,并且以惊人的速度蔓延。 这还不够。 外守一已经完全失去了理智,他像一头受伤发狂的野兽,猛地拔出沾满鲜血的厨刀!滚烫的血珠随着刀锋的抽出在空中飞溅开来!其中几滴,如同被精准投掷的红色玛瑙,划出几道短促的弧线,“啪嗒”、“啪嗒”,不偏不倚地落在那架旧立式钢琴的象牙白琴键上。 猩红在黑白分明的琴键上晕开,触目惊心。 “妈妈——!!!”景光撕心裂肺的哭喊声终于冲破了喉咙的桎梏,他跌跌撞撞地扑向倒下的母亲。 “明美!”昭夫目眦尽裂,接住妻子软倒的身体,手上瞬间沾满了温热的、粘稠的液体。他抬头看向凶手,眼中燃烧着暴怒的火焰。 外守一拔出刀,似乎还想继续行凶,但昭夫已经反应过来,强忍着巨大的悲痛和愤怒,一把将妻儿推向身后安全角落,怒吼着赤手空拳扑向外守一,试图夺刀! 客厅里瞬间变成了混乱的战场!家具被撞倒的声音,男人的怒吼声,刀刃挥舞的破空声,景光撕心裂肺的哭喊声,还有风雪灌入敞开的门洞发出的呜咽声…混杂在一起,形成一曲地狱的奏鸣。 曦呆立在原地。她小小的身体僵硬得像一块石头,血液似乎都冻住了。刚才那一撞用尽了她所有的力气和勇气。她看着母亲倒在血泊里,看着父亲和外守一扭打在一起,看着哥哥抱着母亲哭得浑身抽搐。那把沾满妈妈鲜血的刀在空中挥舞,每一次都带着死亡的寒光。 巨大的恐惧、无边的自责、冰冷的绝望…像无数只冰冷的手,死死扼住了她的喉咙,扼住了她的心脏!为什么?为什么她看到了却没能阻止?为什么死的不是她这个“灾星”?都是她的错!都是因为她看到了有里的死!都是因为她说了出来! 一个疯狂而冰冷的念头,如同毒蛇,瞬间攫住了她所有的心神。 如果…如果哥哥不记得她了…不记得有他这个带来灾祸的妹妹…他是不是就不会这么痛苦了?是不是就能安全了? 这个念头一旦升起,就像野火燎原,瞬间烧毁了所有的理智! 她的眼睛,死死地锁定了抱着母亲、哭得几乎背过气去的诸伏景光。 嗡—— 一股难以言喻的、冰冷而庞大的力量,仿佛沉睡的远古巨兽,骤然从她灵魂最深处苏醒!这股力量蛮横地冲上她的头颅,汇聚在她的双眼!视野瞬间变得无比清晰,清晰到能看清景光脸上每一颗滚落的泪珠,看清他因极度悲伤而颤抖的每一根睫毛。但同时,视野的边缘开始扭曲、旋转,仿佛跌入一个深不见底的漩涡! 她的瞳孔,在无人注意的角落,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急剧收缩!原本清澈的棕色虹膜,颜色迅速变深、变浓,如同被泼洒了浓稠的墨汁,最终化为两潭深不见底的、吞噬一切光线的绝对黑暗!那黑暗仿佛宇宙的深渊,带着令人心悸的、非人的冰冷质感。 目标:诸伏景光。 指令:遗忘。 抹除! 抹掉关于“诸伏曦”这个妹妹的一切存在! 一股无形的、庞大的精神力量,如同最精密的纳米手术刀,又如同狂暴的信息洪流,以曦的双眼为发射源,无声无息却势不可挡地冲向景光! 沉浸在巨大悲痛中的景光,身体猛地一僵!仿佛有一道无形的闪电劈中了他的大脑!他抱着母亲的手臂瞬间绷紧,哭喊声戛然而止! 他感到一种奇异的、冰冷的洪流粗暴地冲刷着他的记忆深处!一些温暖的画面、熟悉的笑脸、依赖的呼唤…如同被投入碎纸机的照片,正在被一种绝对的力量飞速地搅碎、剥离、删除! 他看到了什么? 他看到自己坐在钢琴前练习,旁边那个总是把“欢乐颂”弹得跑调、却会咯咯笑着用向日葵贴纸装饰琴谱的小小身影…那身影的边缘开始模糊、虚化,如同信号不良的电视画面,雪花点迅速吞噬了她的轮廓。 他看到壁橱里那片被抠破的向日葵墙纸…是谁抠的?为什么那里会破?一个模糊的小小的影子蹲在壁橱前,手指在墙上抠着什么…那影子越来越淡,最终连同那个疑问一起,像被橡皮擦擦过,只留下一片空白。 他看到餐桌上,自己偷偷把烤焦的曲奇塞给旁边的人…塞给谁了?手心残留着一点焦黑的碎屑,却怎么也想不起塞给了谁。那碎屑的存在本身,突然变得无比突兀和怪异。 他看到自己笨拙地安慰一个哭泣的小女孩…那女孩是谁?为什么她的眼泪让他心里那么难受?她的脸像沉入水底的倒影,迅速扭曲、消散,连带着那份心疼的感觉也一起被抽空了。 遗忘的过程并非毫无痛苦。景光感到一阵剧烈的、仿佛被生生挖走一块脑髓般的锐痛!他痛苦地闷哼一声,双手下意识地抱住了头,身体蜷缩起来,像一只受伤的虾米。额头上瞬间渗出大颗大颗的冷汗,混合着未干的泪痕流下。 当那股冰冷的力量如潮水般退去,剧痛也随之消失。景光茫然地抬起头,脸上泪痕犹在,但那双望向曦的眼睛里,只剩下深不见底的、纯粹的陌生和空洞。那是一种被强行格式化后的茫然,仿佛从未认识过眼前这个与他血脉相连的女孩。他看着曦,就像看着一个突然闯入这个血腥现场的、无关紧要的陌生人。 他甚至无意识地松开了紧抱着母亲的手,身体微微挪动了一下,似乎在潜意识里想要远离这个让他感到莫名不适和空茫的源头。 遗忘,完成了。 “景光?”昭夫刚拼尽全力夺下外守一的刀,将他死死按在地上,一回头就看到儿子抱着头痛苦蜷缩后又茫然抬头的样子,以及女儿僵立在一旁、脸色惨白如纸、双眼如同深渊的诡异状态。他心头猛地一沉,一种比面对持刀凶手更深的寒意瞬间攫住了他。“小曦!景光!你们怎么了?” 曦眼中的浓黑如同退潮般迅速消散,重新变回普通的棕色,但那双眼睛却失去了所有的神采,空洞得如同玻璃珠。巨大的疲惫和一种灵魂被抽空的虚弱感瞬间席卷了她。她小小的身体晃了晃,像一片在狂风中即将凋零的叶子,软软地向后倒去。 “小曦!”昭夫肝胆俱裂,想冲过去,却被身下还在挣扎的外守一牵制。 就在这时,尖锐的警笛声由远及近,划破了混乱的夜空。红蓝闪烁的警灯光芒透过敞开的门洞和窗户,在满是狼藉和血迹的客厅里投下冰冷而急促的光影。 风雪更大了 长野县儿童福利院附属寄养家庭登记处。空气里弥漫着消毒水和陈旧纸张混合的味道,冰冷、刻板,与节日毫无关系。 窗玻璃上凝结着厚厚的白霜,模糊了外面铅灰色的天空和光秃秃的枝桠。一个穿着臃肿棉衣、围着旧围巾的中年女人坐在长桌后面,圆圆的脸上没什么表情,公事公办地将一份文件推到一个瘦小的身影面前。 “喏,未来,在这里按个手印。”女人指了指文件末尾空白的地方,声音平板无波,“从今天起,你就暂时住藤原家了。藤原太太人不错,规矩要守好,知道吗?” 被称作“未来”的女孩,正是诸伏曦。她身上穿着一件明显不太合身的、洗得发白的旧外套,衬得她更加瘦小。她低着头,长长的刘海垂下来,遮住了大半张脸,只露出一个没什么血色的、尖尖的小下巴。 她没有去看那份决定她去向的文件,也没有看那个负责安置她的女人。她的目光,死死地、一瞬不瞬地钉在自己的左手上。 那只小小的手,干净,苍白,指甲修剪得很整齐。它静静地放在冰冷的桌面上。这只手,没有沾上隔壁有里的血,没有沾上洗衣机的冰冷水汽,没有沾上外守一疯狂挥刀时的凶戾,更没有…沾上妈妈倒下去时,从她腹部伤口喷涌而出的、那滚烫粘稠的、刺目的猩红。 它干净得…像一个谎言。 女人见她没反应,有些不耐烦地敲了敲桌子:“未来?听见没有?按手印。” 曦的身体几不可查地颤抖了一下。她慢慢抬起右手,没有去碰旁边的印泥盒,而是迟疑地、带着某种怪异的专注,伸出了左手的小指。那根纤细的小指,以一种极其轻微、却又带着特殊韵律的幅度,开始一下、一下、又一下地敲击着桌面。 嗒…嗒…嗒… 指关节叩击硬木桌面,发出微弱而清脆的声响。 那不是无意识的动作。那敲击的节奏,仔细分辨,竟隐隐带着贝多芬《欢乐颂》开篇那几个简单、明朗、充满了希望音符的旋律!那是妈妈曾经手把手教她弹奏的曲子,是她偷偷在哥哥练习时捣乱按下的旋律,是那个充满烤曲奇香味的、暖黄色客厅里的背景音。 嗒(Do)…嗒(Re)…嗒(Mi)…嗒(Fa)… 单调的敲击声在冰冷的登记处里固执地回响着。女人皱起了眉,显然觉得这孩子有点奇怪,但也没多说什么,只当她是紧张或害怕。 曦依旧低着头,刘海下的嘴唇抿得死紧。每一次小指落下,指尖传来的微麻触感,都替代了记忆中按下钢琴琴键时那饱满的、带着轻微阻力和回弹的触感。她在用这种方式,无声地、绝望地弹奏着那首再也无法在真正的钢琴上奏响的乐章。用这根唯一“干净”的手指,固执地抓住那早已被鲜血浸透、被风雪掩埋的、名为“过去”的灰烬。 敲击声持续着,像一颗微弱的心脏,在死寂的灰烬中,孤独而顽强地跳动。 所有与原著不符的都是更改过的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章 未来 第2章 可能雨太大了吧 藤原家的房子在长野县另一条更冷清些的街道尽头。老旧的木质结构,墙壁在冬天会透进风,发出呜呜的低咽。空气里常年弥漫着一股淡淡的霉味和廉价线香的味道,那是藤原太太用来掩盖前任寄养孩子尿床留下的气味。 诸伏曦,现在被叫作“未来”,像一株被移植到贫瘠土壤中的植物,沉默地生长着。她依旧瘦小,不合身的旧衣服换了一茬,依旧宽大。长长的刘海习惯性地垂着,遮住眼睛,也遮住了大部分表情。在藤原太太和偶尔来做客的邻居眼里,这是个“省心”到近乎诡异的孩子——不哭闹,不惹事,让做什么就做什么,只是那双偶尔抬起的眼睛里,空得像被暴风雪席卷过的荒原。 唯一泄露她内心波澜的,依旧是那根左手的小指。 写作业时,它会无意识地、一下一下地敲击着铅笔杆。吃饭时,指关节会轻轻叩响木质的碗沿。甚至半夜惊醒,冷汗浸透单薄的睡衣,黑暗中,那细微的“嗒…嗒…”声也会固执地在冰冷的榻榻米上响起,敲击着那首只有她自己记得旋律的《欢乐颂》,敲击着那片早已不复存在的、印着向日葵的墙纸。 藤原太太起初觉得烦,呵斥过几次。但女孩只是默默停下动作,低下头,更深的沉默包裹住她。久而久之,藤原太太也懒得管了,只当是这孩子脑子有点问题留下的怪癖。 时间在藤原家缓慢而粘稠地流逝,像结了冰的溪流。冬天过去,春天带着料峭的寒意和连绵的阴雨到来。湿冷的空气渗入骨髓,连带着藤原太太的脾气也像发霉的墙壁一样,更加阴郁。 一个下着冰冷细雨的傍晚,未来被藤原太太打发去两条街外的便利店买打折的酱油。雨水打湿了她单薄的旧外套,黏在皮肤上,带来刺骨的寒意。她抱着酱油瓶,低着头,快步走在湿漉漉的人行道上,只想快点回到那个至少能遮风挡雨、即使气味难闻的房子里。 转过一个堆满废弃纸箱的街角时,一声压抑的、痛苦到极致的闷哼穿透淅沥的雨声,钻进她的耳朵里。 未来脚步顿住。 前方不远处,昏暗巷口的路灯下,一个高大的男人佝偻着身体,背对着她。他的肩膀剧烈地起伏着,一只手死死地按在旁边的水泥墙上,指关节因为用力而发白,另一只手则无力地垂在身侧。雨水顺着他凌乱的黑发流下,浸透了他身上那件洗得发白的旧运动衫。空气中,除了雨水的土腥味,还弥漫开一股淡淡的铁锈味——血的味道。 男人猛地抬起另一只手,狠狠一拳砸在冰冷坚硬的水泥墙上!发出“砰”的一声闷响,指骨瞬间皮开肉绽,鲜血混着雨水顺着手臂流下。他似乎感觉不到疼痛,喉咙里发出困兽般的低吼,充满了绝望和不甘。 未来认得这个人。松田丈太郎。几个月前还风光无限、在本地小有名气的职业拳击手。她曾在便利店门口张贴的褪色宣传海报上见过他意气风发的样子。然而一场突如其来的酒吧斗殴指控,像一盆冰水浇灭了他所有的希望。报纸上含糊其辞的报道,周围人迅速转变的鄙夷目光,以及拳击协会冰冷的禁赛令,几乎在一夜之间将他从云端打入泥沼。他失去了工作,失去了名誉,甚至开始失去支撑自己活下去的信念。 此刻,这个曾经在拳台上挥洒汗水的男人,像一座即将崩塌的山,在无人的雨夜里无声地崩溃。那砸向墙壁的拳头,不是攻击别人,而是对自己的凌迟。 未来抱着酱油瓶,站在原地。雨水顺着她的刘海滑落,流进眼睛里,有些刺痛。巷子里弥漫的绝望像冰冷的藤蔓,缠绕上来,让她本就冰冷的身体更僵硬了几分。她本该绕开,像避开所有可能带来麻烦的人和事一样,默默走回藤原家。 但松田丈太郎垂在身侧的那只滴血的手,让她挪不动脚步。那只手,指节粗大,布满了长期训练留下的茧子和新添的伤口,此刻无力地垂着,鲜血混着雨水滴落在肮脏的水洼里,晕开一圈圈淡红色的涟漪。它让她想起了那个圣诞夜,妈妈倒下去时,爸爸手上沾满的、同样温热粘稠的猩红。想起了那个壁橱里,景光手心沾着面粉和炭灰递过来的、焦黑的曲奇碎屑。 一种尖锐的刺痛毫无征兆地刺穿了心脏,比雨水更冷。她不想再看到有人流血了。不想再有人像妈妈那样倒下,像爸爸那样陷入绝望,像景光那样…忘记一切。 一股冰冷的力量,如同沉睡的蛇,在她灵魂深处悄然苏醒,沿着脊椎无声地游弋而上,瞬间盘踞在她的双眼。视野瞬间变得无比清晰,清晰到能看清松田丈太郎指骨上绽开的皮肉纹理,看清他湿透的运动衫下肌肉因痛苦和愤怒而绷紧的轮廓。同时,视野的边缘开始扭曲,仿佛空间本身在融化、重组。瞳孔深处,浓稠的墨色再次悄然弥漫,吞噬了棕色的虹膜,化为两潭深不见底的寒渊。 目标:松田丈太郎。 指令:遗忘。 抹除关于那场污蔑斗殴的痛苦记忆!抹除那些压垮他的绝望和自我怀疑! 庞大的、无形的精神力量蓄势待发,即将从那双深渊般的眼睛中奔涌而出! 就在这时—— “喂!你挡路了!” 一个清脆又带着点不耐烦的女童声音在身后响起,像一颗小石子投入死水,瞬间打破了巷口凝重的气氛。 未来眼中的墨色骤然一滞,如同受惊般迅速褪去,变回空洞的棕色。她猛地回头。 一个撑着明黄色小鸭子雨伞的女孩站在她身后几步远的地方,看起来和她差不多大,七八岁的样子。女孩穿着干净漂亮的红色雨靴和天蓝色雨衣,雨帽下露出一张圆圆的、粉雕玉琢的脸蛋,眼睛很大,像两颗水润的黑葡萄,此刻正微微皱着眉,看着挡在巷口的未来和她前面那个状态明显不对劲的大人。 女孩的目光扫过松田丈太郎砸在墙上流血的手,又看了看抱着酱油瓶、浑身湿透、刘海遮住半张脸的未来,小眉头皱得更紧了。她似乎犹豫了一下,但还是撑着那把亮眼的小黄伞,嗒嗒嗒地踩着水洼,径直从未来身边绕了过去,走到松田丈太郎侧面。 “喂!大叔!”女孩的声音提高了些,带着一种天不怕地不怕的冲劲,“你在这里砸墙,手不疼吗?血都流了一地了!难看死了!” 松田丈太郎似乎被这突如其来的童音惊醒了,他猛地转过头,布满血丝的眼睛茫然地看向声音来源。当他看清只是一个撑着卡通雨伞的小女孩时,脸上的暴戾和绝望凝固了一瞬,随即被一种更深的、混杂着羞愧和疲惫的复杂情绪取代。他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却只发出了一声粗重的喘息。 “喏!”女孩仿佛没看到他可怕的表情,小手在雨衣口袋里摸索了一下,掏出一个用彩色玻璃纸包着的、圆滚滚的东西,不由分说地塞进松田丈太郎那只没有受伤、却沾满雨水和泥泞的手里。“给你!柠檬糖!吃了心情会好一点!别在这里淋雨啦,会生病的!快回家吧!” 塞完糖,女孩也不等松田丈太郎反应,像完成了一件重要任务的小大人,转身就嗒嗒嗒地跑开了,明黄色的小伞在阴沉的雨幕中跳跃着,像一朵移动的小太阳,很快消失在街道转角。 巷口只剩下未来和松田丈太郎。 男人僵硬地站在原地,低着头,看着被强行塞进手心的那颗小小的、裹着彩色玻璃纸的柠檬糖。雨水冲刷着糖纸,折射出微弱却执拗的光彩。那颗糖躺在他粗糙、染血的手掌里,显得那么格格不入,却又带着一种不合时宜的、近乎荒谬的温暖。 他脸上的肌肉剧烈地抽搐了几下,最终,那紧绷的、仿佛下一秒就要爆裂开来的绝望感,如同被戳破的气球,慢慢地、一点点地泄掉了。他发出了一声悠长的、带着浓重鼻音的叹息,仿佛要将胸腔里积压的所有郁结都吐出来。他不再看那堵冰冷的墙,也不再理会流血的手,只是用那只完好的手,紧紧握住了那颗小小的柠檬糖,像是握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然后,他拖着沉重的脚步,佝偻着背,慢慢地、一步一步地消失在了巷子深处更浓重的雨幕里。 未来抱着冰冷的酱油瓶,站在原地,雨水顺着她的脸颊不断滑落。刚才那短暂凝聚起来的冰冷力量早已消散无踪,只剩下一种更深的茫然和一种…难以言喻的空洞感。 那个女孩…像一道突如其来的光,莽撞地撕开了绝望的阴云,然后自顾自地消失了。 她叫什么名字? 那颗柠檬糖,是什么味道的? 一种极其微弱、几乎被她遗忘的暖意,如同冰封湖面下悄然游过的一尾小鱼,在她死寂的心湖里,漾开了一丝微不足道的涟漪。 “喂!你还在发什么呆啊?” 清脆的声音再次响起,带着点小小的得意。未来抬头,看见那把明黄色的小鸭子雨伞不知何时又转了回来,停在她面前。伞下的女孩正歪着头看她,圆圆的脸上带着好奇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关切。 “雨这么大,你不冷吗?”女孩说着,把伞往未来这边挪了挪,遮住了劈头盖脸的雨丝。一股淡淡的、混合着雨水的清新皂角味和糖果的甜香飘了过来。 “我叫毛利果嘉!你呢?你住这附近吗?刚才那个大叔好可怕哦,你胆子真大,敢站在那里看他发疯!” 毛利果嘉。 未来在心里默念了一遍这个名字。像一颗带着露珠的新鲜草莓,带着阳光和雨水的味道,猝不及防地滚进了她灰暗的世界。 “我…我叫未来。”她听到自己的声音干涩地响起,像生锈的齿轮在转动。这是她来到藤原家后,第一次主动对陌生人说出自己的名字。 毛利果嘉像一阵充满活力的、带着糖果甜香的风,不由分说地卷入了未来在藤原家死水般的生活。她住在隔了两条街的一个普通公寓里,父母经营着一家小小的水果店。果嘉性格外向,热情得像个小太阳,好奇心旺盛,对一切事物都充满了旺盛的探索欲。她似乎完全没注意到未来身上那股挥之不去的阴郁和沉默,自顾自地把这个看起来总是垂着头、不爱说话的女孩划入了自己的“领地”。 “未来!你看!这只小猫是不是很像你?”放学路上,果嘉蹲在一个废弃纸箱旁,指着里面一只瘦骨嶙峋、毛色灰暗、警惕地蜷缩在角落的小奶猫,眼睛亮晶晶地说,“都小小的,缩成一团,好像很害怕的样子!” 未来抱着书包,站在几步远的地方,看着那只瑟瑟发抖的小猫。灰暗的毛色,警惕的眼神,确实…有点像。她没说话。 果嘉却毫不在意她的沉默,从口袋里掏出半截没吃完的、用纸巾小心包好的火腿肠,小心翼翼地掰碎了,放在纸箱边缘。“喏,吃吧!别怕!”她声音放得很轻,像是在哄孩子。 小猫警惕地嗅了嗅,最终饥饿战胜了恐惧,小心翼翼地凑过来,小口小口地舔食起来。果嘉看着小猫吃东西的样子,开心地咯咯笑起来,圆圆的脸蛋上露出两个深深的酒窝。 “我们给它取个名字吧!嗯…叫‘小灰’?还是‘团子’?”果嘉兴致勃勃地提议,回头看向未来,“未来,你说呢?” 未来看着小猫专注吃东西的样子,又看了看果嘉阳光下灿烂的笑脸。阳光有些刺眼。她下意识地想避开,但脚步却没有挪动。那只叫“小灰”的猫…似乎真的没那么害怕了。 “都行。”她低声说。 “那就叫‘团子’!多可爱!”果嘉一锤定音,开心地拍了拍手,“以后放学我们一起来喂它!它一定会变得胖乎乎、毛茸茸的!” 从那天起,喂“团子”成了两个女孩放学后心照不宣的秘密活动。果嘉总能从家里“偷渡”出各种小零食:掰碎的面包、切丁的苹果、甚至偶尔会有几片肉干。未来则负责找一个更隐蔽、更干燥的角落放置纸箱,避开可能的麻烦。她依旧话很少,大部分时间只是静静地看着果嘉叽叽喳喳地跟小猫说话,看着“团子”从最初的警惕到渐渐熟悉,甚至会在果嘉伸出手时,小心翼翼地蹭蹭她的手指。 那只冰冷敲击着《欢乐颂》的左手小指,在果嘉身边时,似乎也安静了许多。 时间在喂猫、上学、藤原家压抑的晚餐和果嘉充满活力的笑声中悄然滑过。藤原太太的刻薄,邻居偶尔探究的目光,学校里的疏离…这些灰暗的底色依然存在,但果嘉的存在,像一道裂缝,透进了一丝微弱的光。 转眼又是一年冬去春来。未来九岁了。藤原家的霉味似乎更重了些。 一个同样阴雨绵绵的下午,放学铃声刚响,果嘉就像往常一样,背着书包兴冲冲地跑到未来的教室门口等她,手里还晃着一个小纸袋:“未来!快走快走!我妈妈今天做了超好吃的草莓大福!我偷偷藏了两个!给团子也尝尝鲜!” 未来默默收拾好书包,跟在脚步轻快的果嘉身后。雨比早上小了些,变成了细密的雨丝,天空是压抑的铅灰色。 两人熟门熟路地走向她们为“团子”安置的新据点——一个位于街心小公园僻静角落、被茂密冬青树丛半包围着的干燥长椅下。果嘉已经用旧毛巾和纸板在里面铺了一个温暖的小窝。 “团子!团子!看我们给你带什么好吃的啦!”果嘉一边小声呼唤着,一边从书包里掏出那个小纸袋,献宝似的蹲下身,准备去掏那个软糯香甜的草莓大福。 未来站在她身后几步,习惯性地观察着四周。雨丝落在脸上,冰冷。 就在这时—— “喵——!” 一声凄厉尖锐的猫叫猛地从长椅对面的灌木丛后响起!带着极度的惊恐! 是团子的声音! 果嘉的动作瞬间僵住,脸上的笑容凝固了。她猛地抬头看向声音来源。 未来也循声望去,心脏骤然缩紧。 只见那只她们喂养了快一年的灰白色小猫“团子”,像一道闪电般从灌木丛后惊恐万状地窜了出来!它的尾巴高高炸起,浑身的毛都竖立着,琥珀色的眼睛里充满了极致的恐惧!它慌不择路,完全不顾前方就是湿漉漉的、车辆偶尔驶过的公园小径! “团子!别过去!”果嘉失声尖叫,想也没想,身体已经本能地朝着小猫冲了过去!她要拦住它! “果嘉!危险!”未来瞳孔骤缩,厉声喊道!她看到了!就在团子窜出来的方向,灌木丛后,一只体型硕大的、目露凶光的黑色流浪狗正龇着森白的獠牙,喉咙里发出威胁的低吼,显然是在追咬受惊的团子!而果嘉冲过去的方向,正对着公园小径,一辆因为雨天视线不佳、正有些加速驶来的小型货车! 时间在那一刻被无限拉长、扭曲。 团子惊恐的尖叫。 黑狗凶残的低吼。 货车轮胎碾过湿滑路面的刺耳摩擦声。 果嘉不顾一切扑向团子的身影。 还有…那辆越来越近、车头在雨幕中显得格外庞大狰狞的灰色货车! 未来全身的血液似乎都在一瞬间冲上了头顶,又在下一秒冻结成冰!那个圣诞夜的画面——门被撞开,寒光闪闪的厨刀,妈妈腹部洇开的猩红,景光撕心裂肺的哭喊——如同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她的视网膜上! “不——!” 一声凄厉到变调的尖叫冲破了未来的喉咙!她的大脑一片空白,身体却爆发出前所未有的速度,像一颗绝望的炮弹,朝着果嘉猛扑过去!她只有一个念头:推开她!像妈妈当初推开爸爸一样!绝不能让那冰冷的钢铁怪物撞上果嘉! 砰! 沉闷的、令人牙酸的撞击声,混合着骨头碎裂的脆响,在冰冷的雨幕中骤然炸开! 未来用尽全力的一扑,狠狠撞在了果嘉的腰侧!巨大的冲力让果嘉整个人像断了线的风筝一样,朝着远离路中心的安全草坪方向飞跌出去! 而未来自己,却因为巨大的反作用力,身体完全失去了平衡,重重地摔倒在湿漉漉的小径边缘!膝盖和手肘传来火辣辣的剧痛,冰冷的雨水瞬间浸透了她的衣服。 她顾不上疼痛,猛地抬头! 时间仿佛被按下了慢放键。 被撞开的果嘉,身体还在半空中,她那张总是洋溢着笑容的、圆圆的脸蛋上,此刻充满了极度的惊愕和茫然。她似乎还没明白发生了什么,目光下意识地追随着被撞飞的方向,看向跌倒在路边的未来。 就在这时—— 刺啦——!!! 尖锐到几乎要撕裂耳膜的刹车声,带着一种令人心脏骤停的绝望感,猛地响起! 那辆灰色的货车,在湿滑的路面上徒劳地扭动着沉重的车身,轮胎摩擦地面发出刺耳的尖叫,卷起大片浑浊的水花!然而巨大的惯性让它无法立刻停下! 车头,带着无可阻挡的毁灭力量,狠狠地、结结实实地撞上了刚刚落地、还没来得及爬起来的毛利果嘉! 时间凝固了。 未来躺在地上,浑身冰冷,雨水模糊了她的视线。她眼睁睁地看着果嘉小小的身体,像一片轻飘飘的落叶,被那钢铁巨兽无情地撞飞、抛起!在空中划过一道短暂而残酷的弧线! 砰! 又是一声沉重的闷响。果嘉的身体重重地摔落在几米外的湿冷路面上,像一尊被摔坏的瓷娃娃,一动不动。 猩红的血,刺目的、温热的血,如同被打翻的颜料,迅速从她身下蔓延开来,混合着冰冷的雨水,在她身下洇开一片迅速扩大的、令人心悸的暗红色水洼。那抹红色,比藤原太太拜佛用的朱砂还要刺眼,比圣诞夜钢琴键上的血滴更加浓稠,瞬间染红了未来整个灰暗的世界。 周围的一切声音都消失了。货车的刹车声,司机的惊呼声,远处模糊的人声…全都褪去。世界只剩下冰冷的雨丝打在脸上的触感,和那不断蔓延的、吞噬一切的猩红。 未来挣扎着想要爬起来,手脚却冰冷得不听使唤。她只能死死地盯着那片猩红,盯着那个躺在血泊中、一动不动的小小身影。 就在这时,她看到了。 一道半透明的、散发着微弱柔光的影子,如同烟雾般,缓缓地从果嘉的身体上飘浮起来。 那影子有着和果嘉一模一样的轮廓——圆圆的带着婴儿肥的脸颊,总是充满活力的、此刻却茫然睁大的眼睛,还有那身天蓝色的雨衣。她悬浮在离自己身体不到半米的地方,低头看着躺在血泊中的自己,又茫然地抬起头,环顾四周。她的目光扫过惊魂未定、被撞飞到灌木丛里瑟瑟发抖的“团子”,扫过那只被刹车声吓跑的黑狗消失的方向,最后,落在了路旁泥水里、浑身湿透、狼狈不堪、正死死盯着她的未来身上。 半透明的果嘉脸上,那茫然的神情渐渐褪去。她似乎明白了什么,又似乎无法理解。她看着未来,嘴角竟然微微向上弯了一下,像是在努力挤出一个她惯常的、带着点小得意的笑容。她的嘴唇无声地开合了几下,似乎在说什么。 雨声很大,未来听不见任何声音。 但她的眼睛,那双刚刚经历了巨大冲击、还残留着恐惧和剧痛的眼睛,却清晰地“看”到了果嘉的口型。 她在说: “未来…糖…好吃吗?” 然后,那个半透明的影子,那个穿着天蓝色雨衣的、如同幽灵般的果嘉,对着未来,露出了一个纯粹而释然的微笑。那笑容里没有痛苦,没有怨恨,只有一种完成了某种重要任务后的轻松。 接着,那影子如同被风吹散的薄雾,又如同融化在雨水中的一缕阳光,开始变得稀薄、透明,轮廓一点点地模糊、消散。几秒钟后,便彻底消失在冰冷的雨幕中,仿佛从未出现过。 只留下路面上那具小小的、毫无生气的身体,和那片还在不断被雨水稀释、却依旧刺目的猩红。 未来躺在冰冷的泥水里,雨水和泪水混合着流进她的嘴里,又苦又涩。她看着果嘉消失的地方,看着那片空荡荡的雨幕,心脏的位置,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然后掏空,只剩下一个呼呼漏着冷风的大洞。 这一次,她看到了。 她清楚地看到了死亡的过程。 看到了灵魂从身体里挣脱出来的瞬间。 看到了那最后的微笑和无声的话语。 然后,她失去了她在这冰冷世界里,唯一的光。 雨,下得更大了。冰冷的雨水冲刷着血迹,也冲刷着未来脸上无声流淌的泪水。世界在她眼中,彻底失去了色彩,只剩下无边无际、令人窒息的灰。那只总是敲击着《欢乐颂》的左手小指,无力地垂在泥水里,一动不动,仿佛也一同死去了。 第3章 欢乐颂 冰冷的雨水,仿佛永远不会停歇,冲刷着长野县灰暗的街道,也冲刷着未来脸上凝固的血迹和泪痕。警笛声由远及近,红蓝光芒在湿漉漉的路面上跳跃、旋转,将那片不断扩散的猩红水洼映照得如同地狱的入口。急救人员匆匆赶到,黄色的雨衣在雨幕中显得格外刺眼。有人蹲在果嘉小小的身体旁,探颈动脉,翻看瞳孔,然后沉重地摇了摇头,用一张惨白的布单,盖住了那张曾经总是洋溢着笑容、此刻却沾满泥泞和血污的圆脸。 未来依旧躺在泥水里,一动不动。雨水灌进她的耳朵、鼻子、嘴巴,冰冷刺骨,却无法熄灭她体内那场焚尽一切的大火。她看着白布覆盖下的轮廓,看着医护人员小心翼翼地将那小小的、失去生命的躯体抬上担架。她看着周围渐渐聚拢的人群,那些模糊的面孔上写满了惊骇、怜悯和探究。他们的嘴唇在动,声音却像隔着一层厚厚的毛玻璃,嗡嗡作响,无法分辨。世界只剩下单调的雨声和心脏在胸腔里缓慢、沉重、如同破鼓般挣扎的搏动。 有人试图扶她起来。她像一具断了线的提线木偶,任由他们摆布。膝盖和手肘擦伤的地方火辣辣地疼,但这点疼痛比起心口那个巨大的空洞,显得如此微不足道。她的目光死死追随着那副担架,直到它消失在救护车紧闭的后门里。那抹天蓝色的雨衣一角,是最后消失在视野中的色彩。 藤原太太接到通知赶来了。她肥胖的脸上带着一种混杂着厌烦、惊惧和一丝“果然如此”的嫌恶表情。她看了一眼浑身泥泞、眼神空洞得像两个黑洞的未来,没有安慰,没有拥抱,只是用一种刻意压低却依旧尖利的声音对警察说:“我就知道!这孩子一直就邪性!整天敲敲敲,神神叨叨的!这下好了,克死邻居不够,连带着一起玩的朋友都…”后面的话被警察严厉的眼神制止了。 未来听到了。每一个字都像冰冷的针,精准地扎进她已经麻木的神经末梢。“邪性”…“克死”…“灾星”…这些词早已刻入她的骨髓。藤原太太的确认,不过是给这早已盖棺定论的标签又加了一道冰冷的钢印。她没有反驳,没有哭泣,只是更深地垂下了头,让湿漉漉的刘海彻底遮住眼睛。那只停止敲击的左手,无力地垂在身侧,指尖沾满了冰冷的黑泥。 她被带回了藤原家。没有热水澡,没有干净衣服。藤原太太扔给她一条旧毛巾和一套更不合身的旧睡衣,指了指浴室的方向,眼神里的嫌恶毫不掩饰。“洗干净!别把晦气带进屋里!”浴室的水冰冷刺骨,她机械地冲洗着身上的泥泞,看着浑浊的泥水打着旋流向下水道,仿佛也带走了果嘉最后残留在她身上的气息。膝盖和手肘的伤口被冷水一激,疼得她微微抽搐,但她只是咬紧了牙关。 藤原家的空气比以往更加凝滞。霉味、线香和一种无形的恐惧混杂在一起。藤原先生下班回来,得知消息后也只是阴沉地看了她一眼,重重叹了口气,把自己关进了房间。晚餐是冰冷的剩饭,没有人说话。只有筷子碰触碗沿的细微声响,和窗外持续不断的雨声。未来小口小口地吞咽着,食不知味,胃里像塞满了冰冷的石块。她不敢看藤原太太,却能清晰地感觉到那两道带着审视和恐惧的目光,如同芒刺在背。 夜深了。她躺在冰冷的、带着霉味的榻榻米上,蜷缩成一团。黑暗像浓稠的墨汁,包裹着她。闭上眼睛,就是果嘉被撞飞的身影,是那刺目的猩红,是果嘉灵魂漂浮在空中时,那无声的口型:“未来…糖…好吃吗?”那释然的微笑,此刻在黑暗中却显得如此诡异和令人心碎。她猛地睁开眼,大口喘着气,冷汗瞬间浸透了单薄的睡衣。 寂静中,她听到了。 不是雨声。 是敲击声。 非常轻微,非常熟悉。 嗒…嗒…嗒… 是她自己的左手小指!它不知何时脱离了意识的控制,以一种极其微弱、却无比固执的节奏,在冰冷的榻榻米上轻轻敲击着!还是那首《欢乐颂》的旋律!Do… Re… Mi… Fa… 这声音在死寂的夜里显得格外清晰,像一颗微弱的心脏在灰烬中不甘地跳动。未来惊恐地想要控制住它,用力攥紧了左手。指甲深深掐进掌心,带来尖锐的疼痛。敲击声停了。但仅仅过了几秒钟,当她精神稍有松懈,那细微的“嗒…嗒…”声又顽强地响了起来!仿佛那根手指拥有了独立的意志,固执地要抓住那早已消散的、属于“诸伏曦”的过去,抓住果嘉短暂带来的微光。 “吵死了!”隔壁房间传来藤原太太被惊醒后暴躁的怒吼,“又在敲!大半夜的!鬼上身了吗?!” 敲击声戛然而止。未来死死咬住下唇,尝到了铁锈般的血腥味。黑暗中,她的身体因为恐惧和自我厌恶而剧烈颤抖。连这最后一点属于她自己的、无声的哀鸣,都被视为“邪性”和“鬼上身”。她真的是灾星,是怪物。靠近她的人,都会遭遇不幸。有里、妈妈、果嘉… 第二天,藤原太太带着一种近乎解脱的决绝,拨通了福利院和当地精神卫生中心的电话。她的理由很充分:孩子目睹惨烈死亡,行为异常(持续的敲击和极度沉默),情绪极度不稳定,有自毁倾向(掐伤掌心),且“可能受到严重精神刺激,产生幻觉和妄想”(她认为未来对果嘉死亡过程的描述过于“详细”和“诡异”)。最重要的是,她强调未来身上一直有种“不祥”的感觉,邻居们也都知道“那件事”(指有里和圣诞夜惨案),留在家里对所有人都是负担和危险。 评估来得很快。一个穿着白大褂、表情严肃的中年女医生和一个年轻些的社工来到了藤原家。他们在一个狭小、光线昏暗的和室里与未来进行了简单的“谈话”。未来全程低着头,对任何问题都报以沉默,或者用微不可察的摇头点头来回应。藤原太太在一旁添油加醋地描述着她的“异常行为”,特别是那无休止的敲击和雨夜后的“呆滞”与“梦魇”。 医生试图检查她的手,当她冰冷的指尖触碰到未来紧握的左手时,未来猛地瑟缩了一下,像被烙铁烫到。这个反应被医生记录在案——“对肢体接触表现出明显的防御和恐惧”。社工温和地问起果嘉,提到“朋友”这个词时,未来的身体几不可查地颤抖了一下,头垂得更低,长长的刘海完全遮住了脸。医生示意社工停下,在本子上写下:“创伤后应激障碍(PTSD)症状明显,伴有严重的情感隔离和解离倾向。存在自残行为(掌心掐痕)。监护人反映有持续刻板行为(手指敲击)及可能的幻觉体验。建议入院进行详细观察评估和治疗。” 藤原太太几乎是迫不及待地签了字。未来被带离藤原家时,只拎着一个瘪瘪的、装着几件旧衣服的帆布袋。藤原太太站在门口,脸上没有不舍,只有如释重负。她看着未来被带上那辆印着“长野县精神保健中心”字样的白色面包车,嘴唇无声地翕动了一下,似乎在说:“终于送走了这个瘟神。” 车窗上凝结着雾气。未来坐在冰冷的座椅上,看着藤原家那栋老旧的房子在雨幕中迅速后退、变小,最终消失在灰蒙蒙的街角。没有告别,没有留恋。这个地方,和藤原太太一样,只给她留下了冰冷的霉味和无尽的压抑。她的左手,安静地放在膝盖上,没有敲击。仿佛离开藤原家,连那点最后的执念也被暂时封印了。 车子驶向城市边缘。窗外的景色逐渐变得荒凉,低矮的丘陵覆盖着冬季枯黄的植被,偶尔掠过几栋孤零零的建筑。最终,车子拐进一条僻静的柏油路,停在了一栋高大的、由灰白色水泥和深色玻璃构成的建筑前。建筑风格冷硬、方正,透着一种拒人于千里之外的疏离感。高耸的围墙顶端缠绕着冰冷的铁丝网,沉重的大铁门缓缓打开,发出沉闷的金属摩擦声。这里没有温馨的彩灯,没有圣诞树的装饰,只有一种无处不在的、混合着消毒水、漂白剂和某种难以言喻的、陈旧压抑气息的味道。 这里是“长野县立精神保健医疗中心”。一个与“家”、“温暖”绝缘的地方,一个收容破碎灵魂的灰色容器。 入院手续繁琐而冰冷。未来像一件物品一样被交接、登记、检查。她的帆布袋被仔细翻查,除了几件旧衣服,里面只有一个小小的、用彩色玻璃纸仔细包裹着的、已经有些压扁的柠檬糖——那是果嘉塞给松田丈太郎的同款糖果,不知何时被她偷偷捡起,藏了起来。这颗小小的糖果,是她与那个雨夜、与果嘉唯一的、脆弱的联系。护士面无表情地将它和其他“个人物品”一起登记收走,放进一个贴着标签的塑料袋里。未来看着那颗糖果消失在抽屉里,心脏像被一只冰冷的手攥紧。 她被要求换上统一的、蓝白条纹的粗糙病号服。衣服宽大不合身,散发着消毒水洗过的、生硬的气味。然后,她被带到了一个空旷的房间,进行更详细的身体检查和初步精神评估。冰冷的听诊器贴在皮肤上,针头刺入血管抽取血液,强光照射瞳孔…她像个没有灵魂的娃娃,任由摆布。医生问的问题更多、更深入,试图撬开她紧闭的心扉,触及那些血淋淋的记忆。关于果嘉的死,关于她描述的“看到灵魂”,关于她过去的家庭,关于那个圣诞夜…每一个问题都像一把钝刀,在她早已伤痕累累的心上反复切割。 她选择了最坚固的堡垒——沉默。嘴唇抿成一条苍白的直线,眼神空洞地望着天花板某个不存在的点。只有当医生试图强行抬起她紧握的左手检查掌心伤痕时,她才爆发出一种动物般的、无声的抗拒,身体绷紧,指甲再次深深掐进肉里。她的抵抗被记录为“情绪爆发”和“行为失控倾向”。 初步诊断意见被写在冰冷的病历上:“重度抑郁障碍伴精神病性症状?创伤后应激障碍(PTSD)?解离性障碍待排?需密切观察。存在自伤风险及潜在攻击性?环境适应障碍。” 随后,她被护士带往住院部。走廊长得望不到头,两侧是一扇扇紧闭的、带着观察窗的厚重铁门。脚步声在空旷的走廊里回荡,显得格外清晰和孤独。偶尔能听到门后传来模糊的呓语、突然的哭喊或撞击声,随即又被一种更深沉的寂静吞没。空气里消毒水的味道浓得刺鼻,混合着食物、药物和人体散发出的复杂气息。 她被带进一个四人间的病房。病房里还算整洁,但同样冰冷。三张床上已经有人。靠窗的位置,一个头发花白、身形佝偻的老妇人,眼神呆滞地望着窗外灰蒙蒙的天空,怀里紧紧抱着一个破旧的布娃娃,嘴里无声地蠕动着。中间床位的,是一个看起来十几岁的少女,瘦得惊人,蜷缩在被子下,只露出一双异常大的、充满惊恐的眼睛,警惕地打量着新来的未来。靠近门口的位置,躺着一个中年女人,面色蜡黄,呼吸微弱,似乎病得很重,床边挂着点滴瓶。 护士指了指靠墙那张空着的床:“你的床位。记住这里的规矩:按时吃饭吃药,接受治疗,不准吵闹,不准伤害自己或他人。有任何需要按床头的呼叫铃。”她的语气平板,不带任何感情,交代完就转身离开了,沉重的铁门在她身后“哐当”一声关上,落锁的声音清晰可闻。 病房里陷入一种令人窒息的沉默。只有老妇人怀里布娃娃空洞的眼神,少女惊恐的喘息,和中年女人微弱的呼吸声。未来走到自己的床边坐下。床板很硬,被褥单薄。她环顾着这个狭窄、冰冷、充满陌生气息和无形痛苦的空间。藤原家的霉味似乎已经是很遥远的事情了,但这里的压抑和绝望,是另一种更深沉的、制度化的冰冷。 她慢慢躺下,蜷缩起身体,面朝着冰冷的墙壁。墙壁刷着惨白的涂料,有些地方已经剥落,露出底下灰暗的水泥。她闭上眼睛,试图屏蔽周围的一切。但果嘉最后那个释然的微笑,如同烧红的烙印,清晰地浮现在黑暗的视野里。“糖…好吃吗?”那无声的口型,此刻却像惊雷一样在她脑海中炸响。 一种尖锐的耳鸣声开始出现,嗡嗡作响,盖过了病房里细微的声音。她用力捂住耳朵,但那声音来自她的颅内,无法隔绝。就在这时,她感觉到一股熟悉的、冰冷的悸动,从灵魂深处悄然蔓延开来。 接下来的日子,如同在粘稠的灰色胶水中跋涉。每一天都被精准地切割成碎片:刺耳的起床铃,冰冷的晨间洗漱,寡淡无味的早餐(通常是稀粥和腌萝卜),排队领药(她分到的是几片白色的小药片,护士会盯着她用水咽下),然后是被带到活动室进行所谓的“工娱治疗”——折纸、画画、或者看一些幼稚的动画片。下午会有医生巡房,简短而公式化地问几个问题(她依旧沉默),或者被安排进行个体或团体心理治疗(她在团体中永远是最沉默的角落,在个体治疗中则是一座拒绝沟通的堡垒)。 病房里的室友们,各自沉浸在自己的痛苦世界里。老妇人(护士叫她“阿婆”)大部分时间都在和怀里的布娃娃低声说话,内容颠三倒四,有时是哄孩子,有时是咒骂某个不存在的人。她偶尔会突然大哭,声音嘶哑凄厉,或者对着空气挥舞拳头。那个惊恐的少女叫小夜,她似乎对任何声音和靠近都充满恐惧,常常在睡梦中尖叫惊醒,然后缩在床角瑟瑟发抖很久。靠门口的中年女人病情似乎恶化了,咳嗽越来越厉害,呼吸声像破旧的风箱,护士来的次数明显增多。 未来像一个幽灵,沉默地穿梭在这个微缩的痛苦宇宙中。她拒绝参与任何活动,拒绝和任何人交流。护士的指令她机械地执行,医生的问话她以沉默或最简短的词语(“是”、“不”、“不知道”)应对。她的眼神大部分时间都处于一种空洞的游离状态,仿佛灵魂已经抽离了这具躯壳。唯一泄露她内心并非完全死寂的,依旧是那根左手小指。 在无人注意的角落——排队时靠在冰凉的墙壁上,坐在活动室角落里看着窗外的枯树,甚至是在深夜躺在病床上——那细微的、固执的“嗒…嗒…”声,会极其轻微地响起。不再是《欢乐颂》那充满希望的旋律,而是变得断断续续、毫无规律,像一个坏掉的节拍器,或者一个在黑暗中摸索、试图找回什么却总是失败的盲人指尖。这敲击声似乎成了她与外部世界唯一的、微弱而扭曲的连接点,也是她内部风暴的唯一宣泄口。每当护士严厉的目光扫过来,或者同病房的阿婆因为这声音烦躁地嘟囔时,敲击会立刻停止,但过不了多久,又会顽强地重新开始。 给她发药的护士中,有一个稍微年轻些的,叫早苗。她不像其他护士那样冷硬,看未来的眼神里偶尔会流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怜悯。有一次,在活动室,未来又缩在角落发呆,手指无意识地在膝盖上轻轻敲着。早苗护士走过来,没有斥责,只是在她旁边的空椅子上坐下,手里拿着一个简单的填色本和几支蜡笔。 “未来,要不要试试?”早苗护士的声音放得很轻,带着一种尝试性的温和,“画点什么都行。” 未来没有任何反应,目光依旧空洞地望着窗外光秃秃的树枝。 早苗护士没有放弃,自顾自地在填色本上涂起来。她画了一个歪歪扭扭的太阳,涂上了刺眼的黄色。然后又画了几朵云,涂成了压抑的灰色。她画得很慢,很笨拙。 “我以前…也不太会画画。”早苗护士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对着未来轻声说,“心情不好的时候,乱涂乱画,好像…会舒服一点点。”她犹豫了一下,拿起一支绿色的蜡笔,在灰色的云朵下面,小心翼翼地画了几根细长的竖线,像是草。“看,一点点绿色…是不是感觉没那么灰了?” 未来的目光,似乎极其轻微地动了一下,扫过那几根突兀的绿色线条。很丑,很幼稚。但那抹绿色,在满纸的灰黄中,却像一颗倔强冒头的嫩芽,刺了一下她死寂的视网膜。 她依旧沉默。但左手小指那毫无规律的敲击,却不知不觉地停止了片刻。 早苗护士没有要求她做什么,只是静静地坐在旁边,笨拙地涂着她的画。直到活动时间结束,她收起东西离开,也没有再多说什么。只是离开前,她看了一眼未来依旧放在膝盖上的、没有任何动作的手,眼神里多了一丝复杂的情绪。 这丝微不足道的善意,如同投入深潭的一粒微尘,并未在未来的心湖里激起任何可见的涟漪。她依旧被巨大的空洞和自责吞噬着。果嘉的死,每分每秒都在啃噬着她。她一遍遍在脑海中回放那个瞬间:如果她没有扑过去撞开果嘉,果嘉是不是只会擦伤?如果她当时反应更快一点,是不是能把果嘉拉得更远?如果…如果她没有认识果嘉,果嘉是不是现在还在水果店里,开心地吃着妈妈做的草莓大福? 都是她的错。是她这个“灾星”,把死亡带给了唯一愿意靠近她的光。 这种自我憎恶在几天后的一个深夜,达到了顶峰。 靠近门口的那位中年女人,病情急转直下。她的咳嗽变得撕心裂肺,呼吸急促得像要随时断掉。护士和值班医生匆匆赶来,病房的灯被打开,刺目的白光瞬间驱散了黑暗。仪器被推了进来,发出单调而紧张的滴滴声。医生在床前紧急处理,护士忙碌地传递着药品和器械。阿婆被惊醒,抱着娃娃惊恐地缩在床角。小夜则用被子死死蒙住头,身体抖得像风中的落叶。 未来也被惊醒了。她坐起身,蜷缩在床角,抱着膝盖,默默地看着这一切。冰冷的白光下,中年女人蜡黄的脸因痛苦而扭曲,眼睛瞪得很大,里面充满了对死亡的恐惧和茫然。医生在按压她的胸口,护士在给她注射强心针。空气里弥漫着药物、汗水和一种…生命急速流逝的衰败气息。 就在这时,未来感觉到那股熟悉的、冰冷的悸动再次从灵魂深处涌起,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强烈!它蛮横地冲上她的头颅,汇聚在她的双眼!视野瞬间发生了诡异的变化! 病房里刺目的灯光、忙碌的医护人员、惊恐的阿婆、颤抖的小夜…这些现实的景象开始扭曲、变形,如同信号不良的电视画面,被一层灰蒙蒙的、不断波动闪烁的“雪花”覆盖。在这片扭曲的“雪花”之中,她清晰地看到了! 在中年女人的病床上方,一个半透明的、散发着微弱灰白色光芒的影子,正缓缓地从她痛苦挣扎的身体里飘浮起来!那影子的轮廓和病床上的女人一模一样,同样蜡黄的脸,同样因痛苦而扭曲的表情!她悬浮在离自己身体大约一尺的高度,低头看着下方医生徒劳的抢救,看着自己逐渐停止抽搐的身体。她脸上的痛苦慢慢凝固,然后被一种巨大的、空洞的茫然所取代。她抬起头,灰白色的目光茫然地扫过病房。 她的目光掠过了正在按压她胸口的医生,掠过了拿着注射器的护士,掠过了抱着娃娃瑟瑟发抖的阿婆,掠过了蒙在被子里的小夜…最终,那茫然的目光,穿透了现实与虚妄的界限,精准地、牢牢地锁定了蜷缩在床角、正死死盯着她的未来! 四目相对! 未来全身的血液仿佛在瞬间冻结!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铁手狠狠攥住!她能清晰地“看”到那灰白影子眼中倒映出的自己——一个穿着蓝白条纹病号服、脸色惨白如鬼、眼神里充满了惊骇的瘦小女孩。 灰白影子的嘴唇,无声地开合了几下。没有声音,但未来的大脑却像被强行灌入了一段冰冷的信息流,直接“理解”了那无声的话语: “冷…好冷…” “为什么…是我…” “孩子…我的孩子…” 那声音不是通过耳朵听到的,而是直接在她意识深处响起,带着一种非人的、空洞的回响,充满了不甘、疑惑和对尘世的最后一丝微弱眷恋。 紧接着,灰白影子的表情变得更加痛苦和挣扎。她似乎想靠近病床上的身体,想伸手去触碰那个正在给她注射的护士,想对蒙着被子的小夜说什么…但她做不到。她的轮廓开始变得不稳定,像接触不良的影像,边缘开始模糊、消散,如同被风吹散的烟雾。那灰白色的光芒也迅速黯淡下去。 几秒钟后,在医生宣布抢救无效、心电图拉成一条绝望的直线的那一瞬间,灰白影子像是耗尽了最后一点能量,发出一阵无声的、只有未来能“感知”到的剧烈波动,然后如同破碎的肥皂泡,彻底消散在病房冰冷的空气中,没有留下任何痕迹。 现实世界的景象瞬间恢复了正常。刺目的灯光,宣布死亡的医生疲惫地摘下手套,护士开始收拾仪器,阿婆还在低声啜泣,小夜依旧蒙着被子发抖。只有未来,蜷缩在床角,浑身冰冷,牙齿不受控制地格格作响。她亲眼目睹了死亡的第二次降临,目睹了另一个灵魂从挣扎到茫然,再到彻底消散的全过程!而且,这一次,那个灵魂“看见”了她!对她发出了最后的呓语! 一股难以言喻的、混合着巨大恐惧、冰冷绝望和深入骨髓孤独感的寒流席卷了她。她不是在做梦!她真的能看到!看到死亡,看到灵魂!这根本不是幻觉,不是PTSD的症状!这是一种…诅咒!一种让她永远无法逃离死亡阴影的、如影随形的诅咒! “啊——!!!” 一声凄厉到不似人声的尖叫猛地撕裂了病房的寂静!不是阿婆,不是小夜!是未来! 她像一只被逼到绝境的受伤野兽,猛地从床上弹跳起来!巨大的恐惧和无处宣泄的绝望瞬间冲垮了她长久以来维持的沉默壁垒!她双手死死抱住头,指甲疯狂地抓挠着自己的头皮和脸颊,仿佛要把那双“看见”了不该看的东西的眼睛挖出来!身体不受控制地剧烈痉挛、颤抖! “不是我!不是我!走开!走开!”她语无伦次地哭喊着,声音嘶哑变形,充满了极致的惊恐和痛苦,“不要看我!不要过来!别死…别死啊…”她分不清是在对果嘉的灵魂喊,还是对刚刚消散的中年女人的灵魂喊,抑或是对所有因她而死的亡灵喊。 “快!镇静剂!”医生急促地喊道。 几个强壮的护工冲了进来,七手八脚地试图按住疯狂挣扎的未来。她的力气大得惊人,踢打、撕咬,像一头彻底失控的小兽。混乱中,她的左手小指以一种扭曲的角度狠狠撞在冰冷的铁制床栏上! “咔嚓!” 一声清晰的、令人牙酸的骨裂声响起! 剧痛瞬间从左手小指蔓延至整条手臂,像一道闪电劈开了她疯狂的意识!她所有的动作瞬间僵住,身体因为剧痛而蜷缩起来,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抽气声。 强效镇静剂被迅速注射进她的身体。冰凉的液体流入血管,狂暴的火焰被强行浇灭,沉重的黑暗如同潮水般迅速淹没了她的意识。在彻底失去知觉前的最后一秒,她涣散的瞳孔里,映照着自己左手那根以怪异角度弯曲着的小指。那根曾经固执地敲击着《欢乐颂》、试图抓住过去温暖的小指,此刻无力地耷拉着,像一根被彻底折断的、枯萎的向日葵茎秆。 这一次,连那点微弱的、扭曲的“声音”,也彻底消失了。世界彻底沉入了无声的、冰冷的、无边无际的黑暗。只有灵魂消散时那空洞的“冷…好冷…”的回响,如同跗骨之蛆,在她坠入的深渊里,一遍遍地低语。 第4章 无声的绝望吗? 冰冷的黑暗如同粘稠的沥青,包裹着未来。镇静剂的药力像沉重的铅块,将她死死摁在意识的海底。然而,在那片药物强行构筑的混沌深渊里,意识并未完全熄灭。它像一块被投入冰海的灼炭,在绝对的死寂与寒冷中,持续地、微弱地散发着痛苦和恐惧的余烬。 “冷…好冷…” “为什么…是我…” “孩子…我的孩子…” 那来自消散灵魂的呓语,并未随着中年女人的离去而消失。它们如同最顽固的病毒,侵入了未来的意识深处,在镇静剂制造的虚无中反复回响、盘旋、变异。不再是清晰的信息流,而是扭曲成更抽象、更令人毛骨悚然的存在——一种纯粹冰冷的感知,一种无边无际的空洞呼唤,一种对生命逝去最本质的哀鸣。它们不是声音,却比任何声音都更能穿透灵魂的壁垒,在死寂中刻下永不磨灭的寒痕。 不知过了多久,意识的堤坝终于被药力消退的潮水冲开一道缝隙。沉重的眼皮如同灌了铅,挣扎了无数次才勉强掀开一条细缝。刺目的白光瞬间灼痛了视网膜,让她立刻又紧紧闭上。适应了好一会儿,她才敢再次尝试。 映入眼帘的,是熟悉又陌生的病房天花板。惨白,冰冷,带着细微的裂纹。但这一次,她的视线无法聚焦在那上面。因为一股尖锐的、钻心的剧痛,正从左手的末端凶猛地辐射开来,瞬间攫住了她全部的感官神经! 她艰难地、极其缓慢地转动眼珠,看向自己的左手。 手腕被结实的约束带固定在冰冷的金属床栏上。手掌包裹在厚厚的、雪白的纱布里,像一只臃肿而怪异的茧。然而,最显眼的,是左手小指的位置——那里不再是五根手指的自然弧度,而是被医用夹板和绷带固定成一个僵直、突兀的角度。纱布下隐隐透出消毒药水的黄色痕迹。 “咔嚓!” 那声清晰的骨裂声,如同噩梦的回响,再次在她脑海中炸开!伴随着的是昨夜失控时撞上铁床栏的剧痛,护工粗暴的压制,针头刺入皮肤的冰凉,以及最终坠入黑暗前,看到的自己小指那绝望的扭曲。 断了。 真的断了。 这根曾经固执地敲击着《欢乐颂》旋律、成为她与破碎过去唯一微弱连接的手指,这根在果嘉死后变成断断续续、毫无规律敲击着绝望节奏的手指,现在,被物理性地折断了。像一株被连根拔起、踩进烂泥里的向日葵。那点微弱的声音,那点扭曲的表达,也被彻底剥夺了。 一种比剧痛更深的、冰冷的绝望感,如同冰水漫过心脏,让她几乎窒息。她连最后一点属于她自己的、无声的哀鸣都失去了。彻彻底底的无声。她成了一个被钉在病床上、连挣扎都发不出声响的标本。 病房里很安静。阿婆抱着她的破布娃娃,似乎还在昏睡,发出含糊的呓语。小夜的床铺空着。靠近门口的那张床——中年女人的床铺,已经空了。床单被褥被换成了崭新的、毫无褶皱的白色,冰冷得刺眼。空气中消毒水的味道异常浓烈,仿佛要彻底冲刷掉昨夜生命消逝的最后一丝气息。只有点滴架孤零零地立在床边,像一座冰冷的墓碑。 未来躺在那里,一动不动,只有胸膛随着微弱的呼吸极其缓慢地起伏。身体的剧痛和灵魂深处的空洞交织在一起,形成一种令人麻木的钝痛。她望着那空荡荡的床铺,昨夜目睹的灵魂消散过程如同高清影像般在眼前回放——那灰白的轮廓,那茫然的凝视,那穿透意识的呓语…以及最后,那消散时如同破碎泡沫般的彻底虚无。 “冷…”一个极其微弱、如同叹息般的声音,毫无征兆地在她耳畔响起。 未来猛地一颤!全身的肌肉瞬间绷紧!约束带勒进皮肤带来刺痛。她惊恐地转动眼珠,扫视着空无一人的床边。没有人!只有惨白的墙壁和冰冷的铁床栏! 幻听?是镇静剂的副作用?还是…那消散的灵魂留下的最后回响,依旧缠绕着她? “好冷…”那声音又来了!更清晰了一点,带着一种湿冷的、仿佛从地底渗出的质感。就在她的左耳边!近得仿佛有人正贴着她的耳朵在低语! 未来的心脏疯狂地撞击着肋骨,几乎要破膛而出!她想尖叫,想蜷缩,想逃离!但约束带死死地固定着她,喉咙也像被堵住一样,只能发出“嗬嗬”的抽气声。巨大的恐惧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她。她死死闭上眼睛,用尽全身力气想要屏蔽那声音,但毫无作用。 “为什么…是我…”那声音带着无尽的委屈和不解,如同冰冷的蛛丝,缠绕着她的意识。 “孩子…我的孩子…”这一次,声音里充满了深切的、撕裂般的哀伤,仿佛有无形的泪水滴落在她的灵魂上。 这些呓语,不再是昨夜那种直接灌入意识的清晰信息流,而是变成了真实的、仿佛来自另一个维度的、在她物理听觉中响起的低语!它们断断续续,时而清晰,时而模糊,围绕着她的病床,在她耳边、脑后、甚至天花板上方盘旋!冰冷的气息仿佛随之而来,病房里的温度似乎都骤然下降了几度。 “闭嘴!闭嘴!走开!”未来在心中疯狂地呐喊,身体在约束带下徒劳地挣扎扭动,冷汗瞬间浸透了病号服。她感到一阵阵眩晕和恶心。这不是幻觉!这比幻觉更可怕!这是…纠缠! 病房门被推开的声音如同天籁。早苗护士端着药盘走了进来。她看到未来苍白的脸上布满冷汗,身体剧烈颤抖,眼神里充满了极致的惊恐,立刻快步走到床边。 “未来?你怎么了?做噩梦了吗?还是伤口很疼?”早苗护士的声音带着关切,伸手想探探未来的额头。 “别碰我!”未来猛地侧过头避开,声音嘶哑破碎,带着无法掩饰的恐惧,“有…有声音!她在说话!她还在!好冷!她说好冷!” 早苗护士的手僵在半空,眉头紧紧皱起。她警惕地环顾了一下空荡的病房,又仔细听了听,除了阿婆含糊的梦呓,一片寂静。“未来,冷静点。没有声音,这里只有我们。是药物的影响,或者…你太紧张了。”她尽量放柔声音安抚,但眼神里明显多了一丝疑虑和担忧。她迅速检查了未来的约束带是否过紧,又查看了她裹着纱布的手。“手很疼对吗?忍一忍,医生会来看你的。先吃药,吃了药会好受些。” 药片被喂到嘴边,未来紧闭着嘴唇,抗拒地别开头。她不想吃!那些药让她昏沉,让她无法分辨真实与虚幻!她害怕沉睡,害怕在黑暗中再次被那些冰冷的呓语包围! “听话,未来。吃了药才能好起来。”早苗护士的语气带着不容置疑的坚持,一只手轻轻但有力地固定住未来的下巴。苦涩的药片最终还是被强行塞入口中,温水灌下。熟悉的、令人昏沉的暖流再次顺着食道蔓延开来。 那冰冷的低语似乎被药力暂时压制了下去,变得模糊不清。未来紧绷的身体渐渐放松下来,但眼神里的惊恐并未褪去,只是被一层更深的疲惫和绝望覆盖。她像个破败的布娃娃,瘫软在病床上,目光空洞地望着天花板。 早苗护士看着她,轻轻叹了口气,在本子上记录着什么。离开前,她犹豫了一下,低声说:“小夜…昨晚吓坏了,暂时被转到其他病房观察。那位…阿姨…已经送去太平间了。未来,都过去了,别怕。” 门关上,病房再次陷入寂静。药力开始占据上风,意识如同沉船般缓缓下沉。但就在彻底坠入黑暗前,那湿冷的低语又如同幽灵般,在她意识边缘幽幽响起: “好黑…好孤单…” “你…为什么能看见我…” 未来在昏沉中猛地一颤,彻底失去了意识。 再次醒来时,天光已经大亮。药效退去,左手小指的剧痛再次成为最清晰的感知。约束带似乎松了一些,但手腕依旧被固定着。病房里只剩下阿婆和她怀里的布娃娃,小夜果然没有回来。空着的床位像一个巨大的、无声的嘲讽。 查房的时间到了。沉重的脚步声在走廊响起,停在病房门口。门被推开,进来的除了例行公事的医生,还有一个未来从未见过的男人。 这个男人大约四十岁上下,身材瘦削,穿着一尘不染的白色医师袍,金丝边眼镜后的眼睛狭长而锐利,像手术刀一样,带着一种审视标本般的冷静和探究。他的头发梳理得一丝不苟,嘴唇很薄,抿成一条没有弧度的直线。他身上散发着一种混合着消毒水和高级古龙水的冷冽气息,与早苗护士那种带着烟火气的消毒水味截然不同。 “诸伏未来?”男人的声音不高,却异常清晰,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穿透力。他的目光精准地落在未来的脸上,仿佛能穿透她额前的刘海,直视她空洞的眼底。“我是立花清志,你的主治医师之一。从今天起,你的评估和治疗方案由我主要负责。” 他的目光扫过未来被固定包扎的左手,镜片后的眼神没有任何情绪波动,仿佛看到的只是一件需要处理的故障部件。“看来情绪爆发导致了意外伤害。我们需要加强情绪管理和行为矫正。”他对着随行医生平淡地陈述,仿佛在讨论一个实验数据。 随行医生恭敬地点头记录。 立花清志走到床边,没有询问未来的感受,而是直接拿起挂在床尾的病历板,快速翻阅着。他的手指修长而苍白,翻动纸张的动作带着一种令人不适的精准和效率。当翻到昨夜抢救和未来失控的记录,以及早苗护士关于“幻听”(提到已逝病人声音)的备注时,他狭长的眼睛微微眯了一下,锐利的目光再次投向未来。 “听说你昨晚经历了一些…不寻常的体验?”立花清志的声音很平稳,听不出是询问还是陈述。他的目光像探针,试图刺入未来紧闭的精神世界。“看到什么?听到什么?告诉我。” 未来死死地闭上眼睛,将脸转向墙壁。又是这种问题!又是这种试图窥探她最深处恐惧的眼神!她不要回答!她不要被当成怪物!更不要被这个眼神像手术刀一样冰冷的男人剖析! 沉默。长久的沉默。 立花清志似乎并不意外。他放下病历板,发出一声几不可闻的轻哼,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兴趣?仿佛眼前这个沉默抗拒的女孩,比病历上那些冰冷的文字更有研究价值。 “沉默是常见的防御机制。尤其是在面对巨大创伤和可能的解离症状时。”他像是在对随行医生进行现场教学,声音依旧平稳无波,“持续的幻视、幻听,指向严重的精神病性症状,结合PTSD背景,需要排除精神分裂症早期表现或严重的解离性身份障碍。当然,也可能是药物副作用或睡眠剥夺诱发的谵妄。”他顿了顿,目光再次扫过未来裹着纱布的手,“自伤行为是高风险信号,必须24小时密切监控。物理约束暂时保留。” 他的话语如同冰冷的解剖刀,将未来的痛苦和恐惧精准地切割、分类、贴上病理学的标签。每一句话都像一块冰,砸在未来本就冰冷的心上。 “初步方案,”立花清志继续道,语气不容置疑,“调整药物,增加抗精神病药物剂量。暂停团体治疗,加强个体化行为矫正和暴露疗法。环境方面,确保安全,减少刺激源。”他看了一眼空着的床位,“同病房人员变动,暂时维持现状。观察她对‘空缺’刺激的反应。” “是,立花医生。”随行医生飞快记录。 立花清志最后看了一眼将脸死死埋在枕头里的未来,金丝眼镜闪过一丝冷光。“心理评估需要更深入。安排时间,进行罗夏墨迹测验和主题统觉测验(TAT)。我需要更清晰的病理画像。”他转身,白大褂下摆划过一个利落的弧度,“记录她所有的肢体语言和细微反应。沉默本身,也是一种语言。” 他离开了病房,留下那股冰冷的消毒水混合古龙水的味道,和未来更深沉的绝望。个体化行为矫正?暴露疗法?罗夏墨迹?这些陌生的、冰冷的词汇,如同新的枷锁,预示着更严酷的“治疗”即将到来。而这个叫立花清志的男人,他那双像手术刀一样的眼睛,让未来感到一种比外守一的厨刀更深的寒意——那是一种要将她从里到外彻底剖开、研究的冰冷意图。 未来被严密监控起来。除了上厕所和极短时间的放风(也在护工寸步不离的监视下),她大部分时间都被束缚在病床上。左手小指的疼痛持续着,成为她清醒时最忠实的伴侣。早苗护士每天按时来给她换药、喂药。新加入的药物让她更加昏沉,反应迟钝,像一具被抽走了大部分灵魂的空壳。 然而,那冰冷的灵魂低语并未因药物的增加而消失,反而变得更加…“丰富”。 最初,只有那个中年女人的声音:“冷…好冷…孩子…” 在夜深人静时,在她意识模糊时,断断续续地响起。 但渐渐地,新的声音加入了。 有时,是一个苍老、沙哑、带着无尽怨毒的老头声音,在她耳边反复念叨:“骗子…都是骗子…不得好死…” 那声音充满了刻骨的仇恨,听得她毛骨悚然。 有时,是一个年轻女子凄楚的哭泣声,幽幽地,仿佛从墙壁里渗出来:“为什么不要我…为什么抛弃我…” 那哀伤如同冰冷的潮水,几乎要将她淹没。 最让她恐惧的,是一次在昏沉的午睡中,一个稚嫩的、带着浓浓委屈的童音在她枕边响起:“妈妈…好疼…好黑…我怕…” 那声音瞬间让她想起了担架上那一角湿透的碎花布,想起了有里!她猛地惊醒,浑身冷汗,心脏狂跳,却只看到空荡荡的病房和窗外灰暗的天空。 这些声音,各不相同,却都带着死亡的冰冷气息和对尘世未了的、扭曲的执念。它们不再是单纯的呓语,而是带着鲜明的个性、情绪和…故事片段。它们像无形的幽灵,盘踞在这间病房里,盘踞在未来的意识边缘,将她团团包围。它们有时低语,有时哭泣,有时咒骂,无休无止。未来的沉默,似乎成了它们唯一的听众,一个被迫接收所有死亡怨念的容器。 她试图告诉早苗护士。在又一次被那苍老的怨毒声音惊醒后,她抓住早苗换药的手,声音颤抖:“…又有…声音…好多…不同的…” 她的眼神充满了无助的惊恐。 早苗护士的动作顿了顿,看着未来苍白惊恐的脸,眼中闪过一丝复杂。她反手轻轻拍了拍未来的手背(未来下意识地想缩回,但被握住了):“未来,我知道你很难受。那些…声音,都是你生病产生的幻觉。是压力太大,是悲伤过度。别怕,立花医生在调整药量,会好起来的。试着…试着别去听它们,好吗?想想…想想开心的事?” 早苗的声音很温柔,但话语的核心,依旧是将这一切归咎于“幻觉”和“疾病”。她无法理解,或者说,她所处的认知体系无法容纳未来所经历的“真实”。 开心的事?未来空洞的眼神里掠过一丝更深的痛苦。什么是开心的事?是妈妈泡茶时的香气?是哥哥递来的焦黑饼干?还是…果嘉塞给松田丈太郎的那颗彩色玻璃纸的柠檬糖? 柠檬糖! 她猛地想起!入院时,那颗被她藏在旧衣服里、象征着与果嘉最后联系的柠檬糖,被护士收走了!装进了贴着标签的塑料袋里! “糖…”她干涩的喉咙里挤出嘶哑的声音,“我的…糖…柠檬糖…” 早苗护士愣了一下,随即反应过来:“哦,你说那个啊?是收在个人物品保管处了。等你情况稳定些,可以申请领回来的。”她以为未来是想吃糖了,安慰道:“等会儿我给你拿点水果糖来?或者明天早餐的牛奶里给你加点糖?” 未来不再说话,只是默默地抽回了手。她想要的不是甜味,而是那抹在绝望雨夜里短暂出现过的彩色玻璃纸,是果嘉最后留给她的、带着体温和莽撞善意的念想。它被锁在冰冷的保管处抽屉里,像她破碎的过去一样,遥不可及。 早苗护士的善意,如同隔靴搔痒,无法触及她真正的痛苦。那些冰冷的低语,依旧如影随形。而更让她感到窒息的是立花清志的“治疗”。 个体治疗室。一个比病房更小、更封闭的空间。惨白的墙壁,一张桌子,两把椅子,一个单向玻璃观察窗。空气里弥漫着消毒水和立花清志身上那股冷冽古龙水的混合气味。 未来坐在椅子上,左手因为夹板和固定带显得笨拙而怪异。她低着头,刘海垂下,像一道隔绝的屏障。 立花清志坐在对面,金丝眼镜后的目光锐利而专注。他手里没有笔,只是双手交叉放在桌面上,姿态放松却带着无形的压迫感。 “未来,”他的声音平静无波,像在陈述一个事实,“我知道你能听见我说话。沉默是你的选择,我尊重。但沉默不代表治疗无法进行。”他停顿了一下,观察着未来低垂头颅的角度,肩膀绷紧的弧度。 “我们今天不谈论昨晚的事,也不谈论你的朋友果嘉。”立花清志的声音很稳,却巧妙地避开了她最深的创伤核心,又精准地提到了关键词。“我们来谈谈…颜色。” 未来没有任何反应。 立花清志也不在意,自顾自地说下去,语速平缓:“你眼前的墙壁,是什么颜色?白色。很单调,很冰冷,对吗?”他仿佛在描述一个客观现象。“但白色,也可以包含很多。纯净,空白,或者…虚无。你喜欢什么颜色?蓝色?像天空?像…某个下雨天,你朋友雨衣的颜色?” 当他说到“蓝色雨衣”时,未来的身体几不可查地绷紧了一瞬,呼吸似乎停滞了半秒。 立花清志镜片后的眼睛捕捉到了这个细微的变化。他继续说下去,声音没有任何起伏:“红色呢?热烈,危险…或者…鲜血的颜色?”他吐出“鲜血”这个词时,语气平淡得像在说“纸张”。 未来的手指(没有被束缚的右手手指)猛地蜷缩了一下,指甲掐进了掌心!身体开始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 “绿色?代表生命?希望?还是…像医院里消毒水的标签?”立花清志的声音如同冰冷的蛇,在她紧绷的神经上游走。他精准地挑选着能刺激她记忆和情绪的词汇,却用最冷静、最学术化的语气包装起来。这不是关怀,是试探,是刺激,是观察她在各种“颜色”(象征物)刺激下的生理和心理反应,如同在实验室里用不同试剂刺激实验动物。 “黄色…像阳光?像…一颗包裹在彩色玻璃纸里的柠檬糖?”立花清志的声音没有丝毫温度。 柠檬糖!未来猛地抬起头!空洞的眼神里第一次爆发出强烈的情绪——不是惊恐,而是愤怒!一种被亵渎了最后珍宝的、原始的愤怒!她死死地盯着立花清志,胸口剧烈起伏,被束缚的左手因为愤怒而微微牵动,带来一阵剧痛。他想干什么?!他凭什么提那颗糖?!那是在果嘉死后,她唯一仅存的东西! 立花清志迎着她愤怒的目光,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是微微挑了挑眉。他身体微微前倾,金丝眼镜反射着冰冷的光。“哦?对‘柠檬糖’有反应?看来这是个有价值的锚点。”他像是在自言自语,又像是在宣告一个发现,“强烈的情绪波动,愤怒主导。指向与特定物品(糖)相关的创伤性记忆联结。” 他无视未来眼中几乎要喷出的怒火,继续用那令人憎恶的平静语调说:“黑色呢?代表什么?夜晚?绝望?或者…你瞳孔里有时会出现的…那种颜色?” 这句话,如同一个冰冷的楔子,狠狠凿进了未来最深的秘密和最深的恐惧!她瞳孔里的黑色!那种非人的、吞噬一切的黑暗!那是她抹除哥哥记忆时的状态!那是她最不愿被人知晓、被视为绝对“邪性”和“怪物”的证据! 巨大的恐惧瞬间压倒了愤怒!她像被闪电击中,身体猛地向后缩去,撞在椅背上!脸色瞬间惨白如纸,瞳孔因为极致的惊恐而骤然放大!她死死地低下头,用尽全身力气想要把自己缩成一团,恨不得消失在空气中!他想干什么?!他怎么会知道?!他到底知道多少?! 立花清志将她这一系列剧烈的反应尽收眼底。他靠在椅背上,双手指尖轻轻对碰了一下,嘴角似乎勾起了一丝极其细微、转瞬即逝的弧度,那不是微笑,而是如同科学家发现了一个有趣现象的、纯粹的探究兴趣。 “显著的惊恐反应,伴有强烈的回避行为。对‘黑色’和‘瞳孔’的联想表现出过度敏感和恐惧。这指向…某种深层的、与自我认知相关的创伤,或…对自身某种‘异常’特质的恐惧?”他平静地对着单向玻璃窗的方向说道,仿佛在口述观察报告。 “今天的评估很有收获。”立花清志站起身,白大褂纤尘不染。“药物调整方案我会尽快确定。下次治疗,我们进行投射测验(指罗夏墨迹或TAT),希望能更清晰地描绘出你内心的‘颜色’。”他看了一眼几乎蜷缩在椅子上、抖得像风中落叶的未来,眼神里没有丝毫怜悯,只有冰冷的审视。“带她回病房。继续约束,加强观察。” 沉重的病房铁门在身后关上,隔绝了立花清志那令人窒息的存在和冰冷的话语。未来被护工几乎是半拖半架地弄回病床上,重新固定好约束带。她像被抽走了所有骨头,瘫软在冰冷的床铺上,只有身体还在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 立花清志的话如同最恶毒的诅咒,在她脑海中反复回响: “瞳孔里的黑色…” “有价值的锚点…” “投射测验…” 他知道了!他一定察觉到了什么!那双像手术刀一样的眼睛,仿佛已经剖开了她的皮囊,看到了她灵魂深处那非人的黑暗!他要“描绘”她!要把她当成一个奇特的病例来研究!像研究显微镜下的细菌一样! 恐惧如同冰冷的藤蔓,缠绕着她的心脏,越收越紧。比那些灵魂的低语更让她恐惧的,是这个活生生的、穿着白大褂的、试图将她最后一点秘密和尊严都撕扯下来的男人! 而就在这极致的恐惧和绝望中,那些冰冷的灵魂低语,仿佛受到了某种滋养,变得更加活跃、更加清晰,带着一种近乎恶意的喧嚣,再次在她耳边、在她意识深处,层层叠叠地响起: “冷…好冷…” “骗子…不得好死…” “为什么抛弃我…” “好疼…好黑…我怕…” “你…逃不掉的…” “和我们…一起…” 无数个死亡的声音,来自不同时间、不同地点、带着不同怨念的灵魂低语,如同冰冷的潮水,彻底淹没了她。它们与立花清志冰冷的注视交织在一起,构成了一张天罗地网,将她死死困在这间惨白的病房里,困在这具破碎的躯壳中,困在这片由真实痛苦与超验恐惧共同编织的、无边无际的灰暗地狱里。 未来睁着空洞的眼睛,望着惨白的天花板。那里没有裂缝,只有一片令人窒息的、完整的、冰冷的白。左手小指断裂处传来的剧痛,此刻竟成了她感知自己还“存在”的唯一真实坐标。在这片由低语、恐惧和冰冷视线构成的混沌深渊中,她连最后一点微弱的声音(手指的敲击)都失去了。 彻底的无声。 彻底的囚笼。 彻底的,灰烬。 第5章 良知 冰冷,坚硬,带着皮革和金属扣环的粗糙质感,紧紧勒进皮肤,压迫着胸腔,限制着每一次呼吸的幅度。未来被强行套上了一件厚重的帆布约束衣,双臂被紧紧束缚在身体两侧,整个人像一具被包裹起来的木乃伊,固定在冰冷的治疗椅上。这是立花清志在目睹她测验中的“激烈反应”后下达的新指令——最高级别的物理约束。 测验室里残留的消毒水和古龙水气味,此刻混合着她自己呕吐物的酸腐气息,形成一种令人作呕的粘稠空气。她低垂着头,湿漉漉的刘海黏在额前,遮挡着视线。身体依旧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每一次细微的抽动都牵扯着约束衣粗糙的内衬,摩擦着皮肤,带来火辣辣的刺痛。更深的,是灵魂深处那被强行撕裂后的剧痛和冰冷残留。 立花清志站在单向玻璃窗前,背对着她。他没有立刻离开,也没有叫护工进来清理。他似乎在观察,又似乎在沉思。金丝眼镜反射着惨白的灯光,看不清他镜片后的眼神。但那股冰冷的、探究的气息,如同实质般弥漫在整个狭小的空间里,比约束衣更让未来感到窒息。 他缓缓转过身,踱步到桌边。那十张印着诡异墨迹的卡片散落在桌面上,像一片片凝固的噩梦碎片。其中几张沾染了未来喷溅出的呕吐物,墨迹在污渍的浸润下晕染开,变得更加扭曲、不祥。立花清志没有嫌弃,他伸出那双苍白修长、戴着一次性医用手套的手,动作精准地拈起一张卡片——正是那张未来看到“雨中猩红”和“灰白影子”的卡片。 他将其举到眼前,对着灯光,仔细审视着墨迹和污渍交融的图案。他的眼神专注而锐利,如同地质学家在分析一块蕴含秘密的矿石。 “强烈的躯体化反应…呕吐…失禁…”他低沉的声音在寂静的房间里响起,像是在自言自语,又像是在对玻璃窗外的记录者进行口述,“指向极度的恐惧和厌恶。诱因明确指向这张卡片的具体图样——黑色区域(雨水?)与下方不规则的红色晕染(血迹?),以及…中间区域的白色留空(人形?影子?)。” 他的指尖隔着橡胶手套,轻轻拂过卡片上那片未来“看到”灰白影子的区域。“对特定抽象图案产生如此具象、如此情绪化的‘投射’反应…这超出了典型精神分裂症幻视的随机性。”他顿了顿,放下卡片,目光投向被牢牢束缚、如同待宰羔羊般的未来。 “更值得注意的是,”他的声音带上了一丝难以察觉的…兴奋?“在反应最高峰时,她的瞳孔状态。”他走近未来,无视她因恐惧而剧烈瑟缩的身体,俯下身,金丝眼镜后的眼睛如同高倍显微镜的镜头,死死锁定了未来低垂眼睑下露出的、因惊恐而放大的瞳孔。 “虽然短暂,且被呕吐反应干扰,”立花清志的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一种发现稀世珍宝般的狂热,“但我确信,我捕捉到了…那种异常的收缩。虹膜颜色…变深了。趋近于…非自然的墨色。”他直起身,对着玻璃窗,斩钉截铁地宣告:“这绝非单纯的恐惧性瞳孔放大!这是一种…生理性的、可重复的异常现象!与她描述的‘看见’高度相关!” 未来听到他的话,巨大的恐惧如同冰锥,瞬间刺穿了她的心脏!他看到了!他真的看到了她瞳孔的变化!那个她最恐惧、最想隐藏的非人秘密!他不仅看到了,还把它当成了“现象”来记录和研究!她感到自己最后一点作为“人”的屏障,正在被这个冷酷的男人用手术刀般的目光和话语,一层层剥离! “结合她入院后持续的‘幻听’报告(指向已逝个体),以及昨夜同病房病人死亡时她的异常反应和描述…”立花清志的语速加快,思路清晰得可怕,“一个假设正在形成:诸伏未来所经历的,可能并非传统意义上的幻觉或妄想,而是…一种对特定能量场或信息残留的异常感知能力?一种与死亡和意识消散高度相关的…感官变异?” 他踱了两步,手指习惯性地轻轻对碰着。“这就能解释她对特定刺激(如死亡现场、相关象征物)的极端敏感,以及‘幻听’内容与已逝者生前状态的潜在关联性。瞳孔的异常变化,可能是这种感知激活时的生理标记!” 他猛地转身,目光灼灼地再次看向未来,那眼神不再仅仅是审视,更像是在看一个亟待解密的、**密码本。“当然,这只是一个大胆的假设。需要更多的观察、测试和数据来验证。排除器质性病变(如颞叶癫痫)是首要的。安排详细的脑电图(EEG)、功能性磁共振(fMRI)扫描,尤其是当她处于‘感知’状态时!”他的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 “至于现在…”立花清志看了一眼未来惨白的脸和被约束衣勒出的红痕,语气没有丝毫波澜,“清洁,送回病房。约束衣保留。药物方案调整:停用目前的抗抑郁剂,增加奥氮平剂量以控制可能的激越和精神病性症状,同时加用丙戊酸钠稳定情绪并预防可能的癫痫样放电。密切监测生命体征和意识状态,记录任何细微的行为异常或‘感知’报告。尤其是…瞳孔变化!” 他最后看了一眼桌上的墨迹卡片,尤其是那张沾满污渍的“关键样本”,对护工吩咐道:“这张卡片单独封存,标记为‘高反应性刺激源S-1’。其他卡片消毒后归档。” 护工面无表情地上前,动作粗鲁地解开治疗椅的固定扣,像拖拽一件货物一样将未来从椅子上拉起。帆布约束衣限制了她的行动,她只能踉跄地被推着走。路过立花清志身边时,她闻到他身上那股冰冷的消毒水混合古龙水的味道,混合着呕吐物的酸气,让她胃里又是一阵翻搅。她死死低着头,不敢看他,仿佛他的目光能灼伤她的灵魂。 回到病房,阿婆依旧抱着她的破布娃娃,对进来的人毫无反应。小夜的床铺依然空着。未来像一袋沉重的沙包,被护工粗暴地扔回自己的床上。约束衣的带子被重新检查、勒紧,确保她连翻身都困难。冰冷的床板硌着被束缚的身体,断裂的左手小指在厚厚的包扎下传来阵阵闷痛,但这些都比不上立花清志那番话带来的、深入骨髓的寒意。 他知道。 他在研究。 他想把她当成实验品! 绝望如同冰冷的潮水,再次将她淹没。而这一次,那些如影随形的灵魂低语,仿佛感应到了她剧烈的情绪波动和立花清志那番关于“感知能力”的宣告,变得更加喧嚣、更加…“亲近”。 “他…看见你了…” 中年女人那湿冷的声音幽幽响起,带着一种诡异的幸灾乐祸,就在未来的耳边,近得仿佛嘴唇贴着她的耳廓,“白衣服的…医生…他闻到了…死亡的味道…和我们一样…” “切开…切开他!” 那个充满怨毒的老头声音尖啸着,充满了嗜血的渴望,“像他切开别人一样!把他的心挖出来看看是不是黑的!” “逃…快逃…” 年轻女子的哭泣声带着焦急,“这里…是坟墓…他会把你…也变成标本…” “妈妈…那个医生…好可怕…” 稚嫩的童音带着浓浓的恐惧,仿佛在寻求未来的庇护。 无数个声音,不同的音调,不同的情绪,不同的死亡故事,交织在一起,形成一股冰冷的、混乱的信息洪流,疯狂地冲击着未来脆弱的意识屏障!它们不再仅仅是在耳边低语,而是仿佛穿透了约束衣,直接钻进了她的骨头缝里,在她的血液里尖叫!病房里的温度骤降,空气粘稠得如同冻住的胶水。未来感到一阵阵强烈的眩晕和恶心,眼前阵阵发黑,仿佛灵魂要被这些声音强行扯出躯壳! “闭嘴!滚开!不要过来!” 她在心中疯狂地嘶喊,身体在约束衣下徒劳地挣扎扭动,喉咙里发出困兽般的呜咽。汗水浸透了病号服,又迅速变得冰凉,贴在皮肤上,带来刺骨的寒意。 “没用的…” 中年女人的声音带着一种洞悉一切的悲凉,“我们…就在这里…在你…骨头里…血液里…你甩不掉的…你是…容器…” 容器… 容纳死亡和怨念的容器… 这个认知如同最后一根稻草,压垮了未来残存的意志。她停止了挣扎,像一条脱水的鱼,瘫在冰冷的床上,大口喘着粗气。空洞的眼神望着惨白的天花板,那里仿佛映照出立花清志金丝眼镜的冷光,映照出无数张扭曲的、灰白的、哭泣或狞笑的灵魂面孔。 早苗护士端着药盘进来时,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幕:未来如同破碎的玩偶般被束缚在床,脸色灰败,眼神涣散,汗水将头发黏在额角,身体还在不受控制地微微抽搐。空气中弥漫着汗味、药味和一种难以言喻的阴冷气息。 “未来…” 早苗护士的声音带着真切的担忧,她快步走到床边,放下药盘,伸手想探未来的额头。指尖触碰到皮肤的瞬间,未来猛地一颤,像被电击一样,发出一声短促的惊叫! “别碰我!” 她的声音嘶哑破碎,充满了极致的惊恐,眼神慌乱地扫视着早苗护士周围空无一物的空气,仿佛那里站满了看不见的恶鬼,“他们…都在!别过来!走开!走开啊!” 她对着空处尖叫,身体在约束衣下徒劳地扭动。 早苗护士的手僵在半空,眼中充满了震惊和困惑。她顺着未来的目光看去,除了冰冷的墙壁和空气,什么也没有。“未来,冷静!是我,早苗!没有别人!你看,只有我!” 她试图安抚,但未来的反应太过激烈和真实。 “不!他们在说话!好吵!好冷!他说要切开…她说好孤单…孩子…孩子在哭!” 未来的眼泪混合着冷汗流下来,语无伦次,精神显然处于极度混乱的边缘。“医生…立花医生…他知道了!他要切开我!像看标本一样!救救我…早苗…救救我…” 她看向早苗护士的眼神里,第一次流露出了清晰的、如同溺水者般的求救信号。 早苗护士的心猛地揪紧了。她看着未来眼中深不见底的恐惧,听着她混乱却指向明确的呓语(提到了立花医生),再联想到立花清志在病历上那些越来越冰冷、越来越偏向实验性的医嘱(增加特殊检查、调整强效药物、标记“高反应性刺激源”)…一种强烈的不安和寒意爬上了她的脊背。 她不是第一天在精神科工作。她见过各种严重的症状,但未来的状态…不一样。那种恐惧太真实,太具体,太…指向性了。而且,立花医生对这个小女孩的关注度,似乎也超出了普通病例的范畴。 “别怕,未来,别怕…” 早苗护士压下心中的惊涛骇浪,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更镇定有力。她不再试图触碰未来,而是站在床边,用身体挡住了门口的方向(未来惊恐的目光常常瞟向那里,仿佛立花清志随时会出现)。“看着我,未来,看着我!立花医生只是医生,他不会伤害你的!那些声音…那些都是假的,是你生病了产生的错觉!吃了药,好好休息,会好的!相信我!” 她拿起药盘里的药片和水杯。这一次,是新的白色小药片(奥氮平)和胶囊(丙戊酸钠),剂量明显增加了。看着未来惊恐抗拒的眼神,早苗护士狠下心,用温和却不容拒绝的力道,捏住未来的下巴。“听话,吃了药才能安静下来,才能赶走那些…可怕的声音和画面。” 苦涩的药片和胶囊被强行塞入口中,温水灌下。未来无力反抗,只能绝望地吞咽下去。药效发作得很快,一股沉重的、令人昏沉的暖流迅速扩散开来,暂时压倒了那些喧嚣的灵魂低语和深入骨髓的恐惧,也麻痹了断裂手指的疼痛。她的挣扎停止了,眼神渐渐涣散,沉重的眼皮缓缓合上。 在彻底坠入药力制造的混沌深渊前,她涣散的瞳孔里,最后映照出早苗护士忧虑而复杂的脸庞。以及,在早苗护士身后的病房门口,那片被灯光拉长的、扭曲的阴影里,似乎…缓缓凝聚出了一个模糊的、穿着病号服的、中年女人的灰白轮廓。那轮廓对着她,露出了一个无声的、悲凉的微笑。 黑暗彻底降临。 *** 接下来的日子,是药物、约束和冰冷仪器编织成的牢笼。 未来被严密监控着。约束衣只有在护工协助如厕和简单擦洗时才短暂解开片刻,其余时间都如同第二层皮肤般禁锢着她。每天三次,强效的奥氮平和丙戊酸钠被准时灌下,让她大部分时间都处于一种昏沉、迟钝、情感淡漠的状态。她像一具被抽走了灵魂的躯壳,眼神空洞,对周遭的一切刺激反应微弱。早苗护士每次喂药时,眼中那份担忧和复杂越来越深,但她的动作依旧温柔而坚定——这是医嘱,是她必须执行的任务。 立花清志的“研究”紧锣密鼓地展开。 她被推去做脑电图(EEG)。冰凉的导电膏被涂抹在头皮上,密密麻麻的电极如同吸盘般吸附上去,连接着闪烁着绿光的仪器。她躺在狭窄的检查床上,被要求保持不动。冰冷的仪器嗡嗡作响,记录着她大脑皮层的电活动。立花清志就站在观察窗后,锐利的目光透过玻璃,像扫描仪一样扫过她和她脑电图屏幕上起伏的波纹。他试图捕捉她“感知”状态下的异常脑波,但被药物强力镇压的未来,大脑活动如同平静的死水,只有基线水平的波动。 “药物抑制效果显著。需调整策略,在相对清醒状态下诱发‘感知’。” 立花清志对着记录仪冷静地分析。 更可怕的是功能性磁共振(fMRI)。她被固定在一个狭窄、幽闭的圆柱形扫描舱内,巨大的机器轰鸣声如同怪兽在耳边咆哮。她需要长时间保持绝对静止,连细微的吞咽动作都可能影响成像。舱内闷热、压抑,巨大的噪音震得她头痛欲裂。强烈的幽闭恐惧和被窥视感如同冰冷的蛇缠绕着她。扫描仪强大的磁场仿佛穿透了她的身体,搅动着她的每一根神经。每一次扫描,都像经历一次漫长的精神凌迟。立花清志则在控制室里,通过屏幕观察着她大脑各个区域的血流变化,试图定位当她“看到”灵魂或回忆创伤时,哪些脑区会异常活跃。 “杏仁核、海马体、前额叶特定区域…在提及‘黑色’、‘瞳孔’及展示S-1刺激源时,活动信号有微弱增强,但被药物效应掩盖。需要更高分辨率扫描和更精确的刺激控制。” 他的声音透过对讲机传来,冰冷得不带一丝情感。未来在轰鸣的机器声中,仿佛听到那些灵魂在共振的磁场里发出更加痛苦、更加扭曲的尖啸。 立花清志并未满足于仪器监测。他开始了更直接的“刺激-反应”实验。 在个体治疗室,未来依旧被约束在特制的椅子上(约束衣升级,增加了固定头部的装置)。立花清志不再进行冗长的谈话,而是直接拿出各种物品。 有时是一块浸透了暗红色颜料的纱布(模拟血迹),放在她鼻尖下,观察她的呼吸、瞳孔、皮肤电反应。 有时是一段录制好的、不同频率的哭泣或尖叫声(模拟灵魂哀嚎),通过耳机播放,监测她的心率、血压和面部肌肉的微表情。 最让未来崩溃的是,立花清志不知从哪里弄来了一小块果嘉出事那天穿的、天蓝色雨衣的碎片!当那片刺眼的蓝色出现在她眼前时,巨大的悲痛和窒息感瞬间攫住了她!她身体剧烈地前倾,又被头部的固定装置狠狠勒回,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如同破风箱般的抽气声,瞳孔因剧痛而急剧收缩!虽然药物压制了能力的爆发(瞳孔未变黑),但剧烈的生理反应被旁边连接的生命体征监测仪忠实地记录了下来,屏幕上代表心率的曲线瞬间飙升成陡峭的山峰! “强烈的生理唤醒!与特定物品(蓝色雨衣碎片,标记为S-2)关联性极高!创伤性记忆锚点确认。” 立花清志的声音带着一丝满意的冰冷。 他甚至尝试重现“场景”。 在一个模拟的、布置了简单家具和昏暗灯光的房间(被称为“暴露室”),未来被护工推了进去。空气中被喷洒了带有铁锈味的喷雾(模拟血腥)。然后,立花清志通过隐藏的扬声器,播放了一段经过处理的、扭曲变形的、混合着雨声、刹车声和模糊童音的录音(模拟果嘉死亡现场)。同时,一个穿着灰色衣服的人形剪影(由工作人员操控)在昏暗的光线中快速晃动了一下! 多重刺激叠加的瞬间,未来感觉自己的大脑像被重锤击中!药物构建的堤坝瞬间崩溃!冰冷的恐惧、果嘉被撞飞的画面、担架上猩红的血泊、灵魂消散时的微笑…所有被压抑的创伤如同海啸般爆发!她发出凄厉的尖叫,身体在约束衣下疯狂地扭动、撞击着束缚椅!瞳孔在剧痛和恐惧中骤然收缩,浓稠的墨色如同滴入清水的墨汁,瞬间吞噬了棕色的虹膜!虽然只有极其短暂的一瞬,随即被更强烈的药物反应和护工的强制注射打断,但控制室里的立花清志,通过高清监控探头,清晰地捕捉到了那转瞬即逝的、绝对非人的黑暗! “捕捉到了!” 立花清志的声音第一次出现了明显的波动,带着压抑不住的兴奋!“瞳孔异常变化确认!与极端恐惧和‘感知’状态高度同步!持续时间约0.8秒!记录!立刻记录所有生理数据!尤其是瞳孔成像和同步的脑电图、fMRI信号!” 他像是发现了新大陆的探险家,眼中闪烁着狂热的光芒。 未来瘫在椅子上,像刚从水里捞出来一样,浑身被冷汗浸透。瞳孔恢复了正常颜色,但眼神涣散,失去了最后一点神采。剧烈的呕吐感翻涌上来,却因为胃里空空如也,只能干呕出苦涩的胆汁。刚才那一瞬间的黑暗爆发,仿佛抽干了她最后一丝生命力。而那些灵魂的低语,在刚才的刺激下,如同被投入石子的死水,泛起了更剧烈、更恶毒的涟漪,此刻正嗡嗡地在她意识深处回响,嘲笑着她的无力。 “看…他更兴奋了…” “你的痛苦…是他的数据…” “和我们一样…逃不掉的…” “把他也…拖下来…” *** 未来彻底沉默了。不是之前的防御性沉默,而是一种更深的、如同枯井般的死寂。药物、约束、无休止的检查和实验,榨干了她最后一点生气。她不再对任何刺激有明显反应,眼神空洞得像两个玻璃珠子。喂药时,她机械地张嘴、吞咽。被推去做检查时,她像一具没有意识的木偶。即使在立花清志的“刺激-反应”实验中,面对那些刻意为之的恐怖物品和声音,她的生理反应也越来越微弱——不是适应,而是更深层的麻木和关闭。连瞳孔的变化,也再未出现过。仿佛那非人的黑暗,连同她最后一点属于“诸伏曦”或“未来”的感知,一同被彻底封印在了这具行尸走肉般的躯壳深处。 早苗护士看着这样的未来,心一天天沉下去。喂药时,她看着未来空洞的眼神,动作会不自觉地放慢。擦洗时,她避开那些被约束衣勒出的红痕和淤青,动作轻柔了许多。她开始有意无意地留意立花清志的医嘱和那些被标记的“刺激源”(S-1墨迹卡片、S-2蓝色雨衣碎片)。她看到病历上新增的、越来越频繁的“实验性暴露疗法”记录,看到那些详细到冷酷的生理数据记录(心率、血压、皮电、瞳孔成像),看到立花清志在病例讨论会上,用未来作为“特殊感知障碍”的案例进行冷静分析,眼神里只有纯粹的学术探究…这些都让她感到一种强烈的不安和…道德上的窒息。 这不是治疗。 这更像是一场…**实验。 早苗护士的内心在挣扎。作为护士,服从医生、执行医嘱是天职。但作为一个还有良知的人,看着一个被多重创伤击垮的孩子,被当成实验对象一样对待,被束缚、被下药、被反复刺激最深的伤口…她无法再视而不见。 一个阴冷的下午,早苗护士值夜班。病房区异常安静。阿婆吃了药,抱着娃娃沉沉睡去。未来也因药物的作用昏睡着,只有监测仪发出规律而单调的滴答声。早苗护士坐在护士站,看着未来病房门口的监控画面——画面里,那个小小的身影被束缚在床上,一动不动,像一具被遗忘的标本。 她深吸一口气,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她环顾四周,确认无人注意,然后迅速拿出自己的私人手机(按规定不能带入,但她偷偷带了),调出摄像模式,将镜头对准了护士站电脑屏幕上打开的电子病历系统。她心跳如鼓,手指微微颤抖,快速翻动着未来的病历记录,将那些触目惊心的内容——立花清志详细的实验记录、药物调整(尤其是大剂量抗精神病药和情绪稳定剂的使用)、标记的“高反应性刺激源”描述、以及他关于“异常感知能力”的假设性笔记——一页页清晰地拍摄下来。 她拍得很快,很专注,以至于没有注意到,在未来的病房监控画面里,那个原本“沉睡”的女孩,眼皮极其轻微地颤动了一下。空洞的眼眸在浓密的睫毛下,似乎极其短暂地掠过一丝难以察觉的、冰冷的微光。仿佛有什么东西,在药物和麻木的深处,极其微弱地…苏醒了一瞬。 早苗护士拍完最后一张,迅速收起手机,心脏狂跳,手心全是冷汗。她不知道这些证据能做什么,交给谁才安全。但她知道,她必须做点什么。为了那个被钉在病床上、连哭泣都无声的孩子。 她不知道的是,在她收起手机,强作镇定地整理桌面时,未来病房里那冰冷的灵魂低语,悄然发生了变化。 不再是混乱的、各自为政的哀嚎或咒骂。 而是变得…更统一,更清晰,带着一种冰冷的、指向性的…恶意。 一个声音,仿佛是无数亡魂声音的集合体,如同冰冷的寒风,幽幽地在未来(以及病房里每一个角落)盘旋: “护士…看到了…” “证据…手机…” “危险…她…也危险了…” “告诉…她…快…逃…” 第6章 光和尘埃 冰冷的雨水,混杂着刺鼻的汽油味、浓烈的血腥气,还有轮胎摩擦地面留下的焦糊味,如同肮脏的泥浆,灌满了未来的口鼻。每一次试图呼吸,都像吞下烧红的刀片,带来撕裂般的剧痛和剧烈的咳嗽。她趴在冰冷湿滑的柏油路面上,身下是粘稠的、不断被雨水冲刷又不断涌出的温热液体——早苗护士的血。 意识在剧痛和窒息中浮沉,眼前的世界被血红和灰暗切割成破碎的色块。扭曲变形的车头近在咫尺,像一头垂死钢铁怪兽狰狞的巨口。碎裂的车窗玻璃如同钻石般散落一地,折射着远处街灯模糊而冰冷的光晕。巨大的撞击声和金属撕裂的哀鸣仿佛还在耳膜深处震荡。 “咳…咳咳…” 早苗护士痛苦的呛咳声,如同破旧风箱最后的挣扎,将她涣散的意识强行拉回现实。 未来艰难地抬起头,雨水瞬间模糊了视线。她甩了甩头,透过猩红的雨幕,看到了让她心脏骤停的一幕! 早苗护士的身体被卡在严重变形的驾驶室里!方向盘像一只扭曲的金属巨爪,深深嵌入她的腹部!鲜血正从那里,从她破裂的额头,从她身上无数被玻璃划开的伤口中,汩汩地涌出!她的脸色在车灯残光和远处霓虹的映照下,呈现出一种死灰般的蜡黄。那双总是带着担忧和温柔的眼睛,此刻痛苦地半睁着,瞳孔在剧痛和失血的冲击下已经开始涣散,生命的光芒正在急速流逝! “早…苗…” 未来嘶哑地呼唤,声音小得连自己都听不清。巨大的恐惧和铺天盖地的自责如同冰水,瞬间淹没了她!是她!又是她!是她这个灾星!是她那该死的、无法控制的能力!是她为了逃跑,强行闯入早苗的世界,把她拖进了这场致命的灾难!立花清志是对的!靠近她的人,都会遭遇不幸!都会流血!都会死! “不…不…” 她在心中绝望地嘶喊,身体却爆发出前所未有的力量,无视全身散架般的剧痛,无视左手断指处传来的、几乎要让她昏厥的尖锐痛楚,用还能活动的右手和膝盖,挣扎着、蠕动着,朝着那辆扭曲的钢铁坟墓爬去!指甲在粗糙冰冷的路面上刮擦,留下带着血痕的印记。断裂的左手小指在雨水的冲刷下,纱布早已浸透、散开,露出下面青紫肿胀、角度怪异的皮肉,每一次挪动都牵扯着神经,带来钻心的痛苦。但她顾不上!她只有一个念头:救她!把早苗从那个死亡的陷阱里拖出来!她不能死!她不能因为自己而死! “呃…未…来…” 早苗似乎感应到她的靠近,涣散的目光极其艰难地聚焦了一下,落在未来满是泥泞和血污的脸上。她的嘴唇翕动着,想说什么,却只涌出更多的血沫。她的右手,被变形的车门卡住,只有左手还能极其微弱地动一下,指尖似乎想朝未来的方向抬起。 就在未来即将触碰到那变形的车门边缘时—— 嗡!!! 那股熟悉的、冰冷而庞大的力量,如同被血腥和死亡彻底激怒的远古凶兽,骤然从她灵魂最深处咆哮着苏醒!这一次,它不再需要情绪的酝酿,不再需要痛苦的累积!早苗濒死的惨状、空气中浓烈的死亡气息、自身剧烈的痛苦和极致的自责,如同最猛烈的催化剂,瞬间点燃了它! 视野瞬间被剥离了色彩!只剩下纯粹的黑与白,以及…流淌的、刺目的猩红!现实世界的景象如同信号不良的电视屏幕,被一层剧烈波动、扭曲闪烁的“雪花”覆盖、撕裂! 在这片扭曲破碎的视界中央,未来清晰地“看”到了! 在早苗护士被卡住的身体上方,一个半透明的、散发着微弱灰白色光芒的影子,正如同烟雾般,缓缓地、极其不稳定地从她的躯体中挣扎着向上飘浮!那影子的轮廓正是早苗!穿着被鲜血浸染的护士服,腹部的位置有一个巨大的、贯穿性的、散发着暗淡光芒的撕裂状空洞!她的脸因极致的痛苦而扭曲,眼神里充满了茫然、不甘和…对眼前爬来的未来的、深切的担忧! 这个灰白的影子(灵魂?)比之前看到的任何一个都要虚弱、不稳定得多。它像风中残烛般摇曳着,边缘不断模糊、消散,又艰难地重新凝聚。仿佛早苗强大的求生意志和未尽的牵挂,正在与物理性死亡带来的绝对抽离进行着最后的、绝望的拉锯! “早…苗…” 未来看着那个痛苦挣扎的灰白影子,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捏碎。她能“感知”到那股巨大的、将灵魂强行拖离□□的力量,也能“感知”到早苗灵魂深处那股顽强的、试图锚定在躯壳中的微弱执念! “未来…逃…快逃…” 一个微弱到几乎消散的意念流,如同风中残烛的最后一点火星,直接撞入了未来的意识深处!那是来自早苗灵魂的、最后的、无声的呐喊!充满了焦急、担忧和…不顾自身死活的决绝! 这个意念,如同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未来的灵魂上! 逃? 她自己要死了,还在让我逃?! 不!!! 我不要逃了!!! 我受够了!!! 一股无法形容的、混合着滔天愤怒、无边绝望和彻底疯狂的意志,如同火山熔岩般在未来濒临崩溃的意识中轰然爆发!她不要逃!她不要再看任何人因她而死!她不要再做那个被动承受命运和死亡的容器!她要…逆转这一切!她要抓住这缕即将消散的魂!她要…把早苗拉回来!从死神手里,硬生生地夺回来! 这个疯狂的念头,如同投入滚油的火星,瞬间点燃了她体内那股冰冷而庞大的力量! 嗡——!!! 力量以从未有过的狂暴姿态奔涌!如同决堤的灭世洪水,蛮横地冲垮了药物和麻木构筑的最后堤坝,瞬间汇聚于她的双眼!视野中的“雪花”瞬间被更加深邃、更加纯粹的黑暗取代!那不再是覆盖,而是…吞噬!她的瞳孔在瞬间收缩到极限,浓稠的、仿佛能吸收所有光线的绝对墨色,如同沸腾的原油,瞬间淹没了整个虹膜!那黑暗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深邃、都要狂暴,带着一种毁天灭地的、非人的意志! 目标:早苗明子! 指令:逆转! 锚定!修复!留住她的灵魂!把她从死亡边缘拉回来!!! 庞大的、无形的精神力量,不再是精细的手术刀,而是化作了最狂暴的攻城锤、最霸道的粘合剂!以未来那双化为深渊的双眼为原点,带着她全部的疯狂意志,狠狠地、毫无保留地撞向了早苗护士濒死的身体和那正在艰难挣扎、即将彻底消散的灰白灵魂! 这股力量粗暴地试图强行“焊接”那正在分离的灵魂与□□!试图用纯粹的精神力去“填补”那具物理上被重创、生机飞速流逝的躯壳的致命创伤!试图逆转物理法则,逆转熵增,逆转那不可抗拒的死亡进程! “呃啊——!!!” 一声凄厉到不似人声的惨嚎,同时从未来的喉咙和早苗护士的口中爆发出来! 未来的身体如同被高压电流贯穿!剧烈的痉挛瞬间席卷全身!每一根神经都在哀嚎!每一个细胞都在撕裂!强行驱动这远超她掌控极限的力量,如同在脆弱的血管中引爆核弹!她的七窍瞬间涌出温热的鲜血!鼻腔、耳道、眼角、嘴角…鲜血混合着雨水,在她惨白的脸上蜿蜒流淌,触目惊心!左手断指处的剧痛被这股更庞大的毁灭性痛楚彻底淹没,只剩下灵魂被强行撕扯的、无法形容的极致痛苦! 而早苗那边,情况更加恐怖! 她那具被卡在车里的身体,在狂暴精神力的冲击下,如同被无形巨手狠狠攥住,猛地向上弹起,又重重砸回变形的驾驶座!口中喷出的不再是血沫,而是大股的、暗红色的鲜血!监测生命体征的仪器(如果车里有的话)会瞬间爆发出尖锐的警报——她的心跳在短暂的、如同回光返照般的剧烈搏动后,骤然变成了一条绝望的直线!所有生理信号瞬间归零! 而那个正在挣扎的灰白灵魂,在被这股狂暴力量触及的瞬间,如同被投入强酸的雪花,发出了无声的、只有未来能“感知”到的剧烈尖啸!那原本就极其不稳定的轮廓,如同被飓风撕扯的薄纱,瞬间被拉扯、扭曲、破碎!那点微弱的灰白色光芒疯狂闪烁,仿佛下一秒就要彻底炸裂!灵魂本身的存在,正在被这股强行逆转死亡的蛮力,粗暴地…撕碎! 逆转死亡? 这根本不是逆转! 这是…对灵魂最残忍的亵渎和毁灭! 未来“看”着早苗灵魂那痛苦到极致、濒临彻底湮灭的状态,感受着自己身体和灵魂同时被反噬力量疯狂撕裂的剧痛,疯狂的意志如同被浇了一盆冰水,瞬间冷却,继而化为更深的绝望和恐惧! 她做不到! 她不仅救不了早苗! 她正在亲手…加速她的毁灭!用最痛苦的方式! “不——!!!” 未来在心中发出无声的、泣血般的悲鸣!那狂暴的力量瞬间失去了控制,如同脱缰的野马在她体内和外界疯狂乱窜! 就在这时! 刺耳的警笛声由远及近,红蓝光芒刺破雨幕,急促地闪烁着!几辆警车和一辆救护车呼啸着,冲破雨帘,朝着车祸现场疾驰而来! 警笛声如同最后一根稻草,压垮了未来强行凝聚的疯狂意志。那狂暴的力量如同潮水般骤然退去,留下满目疮痍的废墟。她眼中的墨色如同退潮般迅速消散,变回空洞的棕色,但那空洞之中,只剩下死寂的灰败和彻底崩溃的茫然。身体如同被抽走了所有骨头,彻底瘫软在冰冷的血水泥泞中,连手指都无法再动一下。只有剧烈的疼痛和灵魂被撕裂后的虚无感,证明她还活着。 她最后看了一眼那辆扭曲的汽车。 早苗护士的身体软软地歪倒在破碎的车窗旁,再无一丝生气。那个灰白的灵魂…已经彻底消失了。不是自然消散,而是被她那狂暴的力量…撕碎了,湮灭了,连一丝痕迹都没有留下。 彻彻底底的…魂飞魄散。 未来躺在冰冷的雨水中,混合着自身和早苗鲜血的泥泞包裹着她。警笛声越来越近,红蓝光芒在她空洞的瞳孔里跳动。她感受不到获救的希望,只有无边的冰冷和…解脱般的麻木。 结束了。 都结束了。 她这个灾星,终于把最后一点靠近她的光,也亲手…碾灭成了虚无的尘埃。 眼皮沉重得如同山岳,缓缓合上。在彻底坠入黑暗前,她似乎听到一个冰冷的、带着金属质感的男声,穿透了嘈杂的雨声和警笛,清晰地响起: “目标确认。生命体征微弱。立即执行Z方案。清除所有痕迹。带走。” 第7章 无法解脱 冰冷。 坚硬。 无光。 意识如同沉在墨汁般粘稠的黑暗海底,每一次试图上浮,都被无形的重压碾碎。没有声音,没有色彩,没有时间。只有一种绝对的、令人窒息的虚无。 疼痛是唯一的锚点。 不是尖锐的、撕裂性的剧痛,而是深沉的、弥漫性的钝痛。像无数根冰冷的钢针,深深埋入骨髓,随着每一次微弱的心跳,向全身辐射着麻木的酸楚。尤其是左臂,从肩膀到指尖,仿佛被无形的重物碾过,又浸泡在冰水中,沉重、僵硬、失去知觉。 未来不知道自己在哪里,甚至不确定自己是否还“存在”。记忆是一片混沌的血色和刺耳的刹车声。早苗护士破碎的身体,被自己狂暴力量撕扯湮灭的灵魂灰烬,冰冷的雨水,刺目的警灯,还有…那个穿透雨幕的、金属般冷酷的声音:“目标确认…执行Z方案…清除…带走…” 带走。 带到哪里? 她试图睁开眼,眼皮却重若千钧。她试图动一根手指,身体却像被浇筑在水泥里,毫无反应。只有那无处不在的、深沉的钝痛,提醒着她这具躯壳尚未彻底消亡。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是一瞬,也许是永恒。一丝极其微弱、近乎不存在的光感,刺破了绝对的黑暗。 不是灯光。 更像是…某种仪器屏幕发出的、恒定不变的、冰冷的幽绿色微光。极其微弱,只能勉强勾勒出视野上方一片模糊的、低矮的纯白穹顶轮廓。 她…能看到一点了。 紧接着,声音也回来了。不是雨声,不是警笛,也不是灵魂的低语。而是一种极其规律、极其单调的电子音:**嘀…嘀…嘀…** 间隔恒定,如同某种冰冷的心跳,来自她的右侧。伴随着这电子音,还有一种更细微的、持续不断的、如同白噪音般的嗡鸣,仿佛置身于巨大机器的腹腔之中。 未来极其艰难地、极其缓慢地转动了一下眼球。视线模糊而摇晃,如同隔着一层浑浊的油脂。 她躺在一个…舱体内? 材质是冰冷的、光滑的、毫无瑕疵的白色复合物。空间异常狭窄,刚好容纳她的身体,几乎没有多余的空隙。上方是那片低矮的、发出微弱绿光的穹顶(现在看清了,是某种透明的观察窗,绿光来自窗外的仪器)。她的身体,被一种柔软但异常坚韧的、同样纯白色的束缚带,从肩膀到脚踝,牢牢地、严密地固定在这个冰冷的“茧”里。只有头部露在外面,但脖颈也被一个柔软却坚固的颈托固定住,无法转动。 她像一个被精心封装好的标本。 视线艰难地向右移动。在狭窄视野的边缘,她看到了连接在自己身体上的东西:透明的输液管插入右手手背的静脉,冰凉的液体持续流入;胸口贴着圆形的电极片,连接着导线,延伸向舱外——那单调的电子音正是来自连接着这些电极的心电监护仪(虽然看不到仪器本身,但声音来源明确);更让她感到生理性恐惧的是,她的头上戴着一个布满密集传感器、如同金属蛛网般的头盔,冰冷的触感紧贴着头皮,头盔后部连接着粗大的线缆,同样消失在舱壁之外。那持续的白噪音嗡鸣,似乎就来自这个头盔。 左手…她感觉不到左手的存在。只有一种沉重的、被彻底隔绝的麻木感从肩膀处蔓延。她不敢去想,那根早已断裂的小指,现在是什么样子。 恐惧,冰冷而粘稠的恐惧,开始从麻木的深渊中渗透出来。这里不是医院。不是监狱。这是一个…实验室。一个比立花清志的诊疗室更先进、更冰冷、更彻底的…囚笼。 “嘀…嘀…嘀…” 心电监护仪规律的鸣响,此刻听来如同丧钟的倒计时。 就在这时,一个毫无感情起伏的电子合成音,毫无征兆地在狭窄的舱室内响起,声音不大,却异常清晰,仿佛直接灌入她的脑海: **“受试体S-7,生命体征趋于稳定。意识活动监测:基线波动增强。初步判定:苏醒临界状态。启动初级观察协议。”** S-7? 受试体? 冰冷的标签如同钢印,狠狠砸在未来的意识上。她连“未来”这个名字都失去了。在这里,她只是一个编号,一个被观察的“受试体”! 电子音刚落,头顶那片透明的观察窗外,幽绿色的微光发生了变化。光线似乎增强了一些,能更清晰地看到窗外的情况。 那里,不再是模糊一片。未来看到了一个巨大的、弧形的观察窗。窗后,是一个光线昏暗、充满各种闪烁指示灯和巨大屏幕的控制室。屏幕上是不断滚动的、复杂到令人眩晕的数据流、波形图和各种她无法理解的参数符号。 而在观察窗前,站着几个人影。 为首的那个身影,即使隔着距离和玻璃,即使视线依旧模糊,未来也瞬间认了出来! 立花清志! 他依旧穿着纤尘不染的白色医师袍,金丝眼镜反射着屏幕幽蓝的光芒。他微微仰着头,目光穿透观察窗,精准地、毫无温度地落在舱内的未来身上。那眼神,比在精神病院时更加锐利,更加冰冷,更加…纯粹。那不是看人的眼神,而是在评估一件刚刚完成初步修复、即将投入测试的精密仪器。 在他身后,站着几个穿着深灰色制服、身形挺拔、面无表情的人。他们的站姿如同标枪,眼神锐利如鹰,浑身散发着一种经过千锤百炼的、非人的冰冷气息。其中一个,身材格外高大魁梧,如同铁塔,脸上有一道狰狞的伤疤,从额角划到下颌,让他本就冷酷的面容更添几分煞气。他的目光扫过舱内的未来,如同扫过一件没有生命的物品。未来几乎可以肯定,昨夜那个下达命令的、金属般冷酷的声音,就属于这个男人! 还有一个人影,站在立花清志侧后方,穿着研究员的白色外套,手里拿着电子记录板。那是一个年轻些的男人,脸色有些苍白,眼神在看向舱内时,似乎掠过一丝极其细微的不忍和犹豫,但很快就被他垂下眼帘掩盖过去。 “立花博士,S-7的生理参数已稳定在阈值内。脑电波显示意识活动显著增强,符合苏醒预期。”拿着记录板的年轻研究员汇报道,声音通过控制室的扩音器清晰地传入舱内,也传到了未来耳中。 立花清志微微颔首,目光没有离开未来,仿佛在欣赏自己刚刚完成的作品。“生命维持系统运行正常。神经抑制剂的输注速率保持现状。‘织网’(他指了指未来头上的头盔)的数据流稳定吗?” “稳定,博士。正在建立基础神经映射图谱。初步数据显示,受试体大脑多个区域存在异常活跃和结构性微变,尤其杏仁核、海马体及前额叶特定区域,与您之前的推测高度吻合。”年轻研究员快速回答。 “很好。”立花清志的嘴角似乎勾起一个极其细微的弧度,那不是笑容,而是纯粹的科学满足感。“创伤性生理损害评估?” “左臂尺骨、桡骨粉碎性骨折,伴严重神经挫伤。左手小指开放性骨折,旧伤基础上严重错位、感染。全身多处软组织挫伤,轻微脑震荡。失血量约800毫升,已补充。”研究员的声音平板地陈述着,仿佛在念一份损坏设备的维修报告。 “优先处理左臂骨折,确保神经功能尽可能恢复。小指…截肢预处理,防止坏死扩散。感染控制方案立刻执行。”立花清志的命令简洁而冷酷,没有任何情感波动,直接宣判了那根曾经敲击着《欢乐颂》的手指的最终命运。“S-7的‘容器’价值在于其大脑和感知系统,肢体损伤在可接受范围内,确保核心功能无损即可。” 截肢… 容器… 未来的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铁手狠狠攥住!她感觉不到左手的存在,却清晰地“听”到了对它命运的宣判!还有“容器”这个词…像一把淬毒的匕首,刺穿了她的灵魂!在立花清志眼里,她从来就不是一个人!过去是研究样本,现在,在这个叫“零组”的地方,她只是一个用来盛装“能力”的…容器! 巨大的悲愤和绝望如同岩浆般在胸腔翻滚,却被沉重的束缚带和神经抑制剂死死压制,无法化作任何外在的反应。她只能死死地盯着观察窗外立花清志那张冰冷的脸,瞳孔深处,被药物压制的墨色如同被激怒的毒蛇,在深渊中疯狂涌动,却无法突破封锁! “是,博士。”年轻研究员低声应道,在记录板上操作着,下达指令。他眼角的余光似乎又瞥了一眼舱内,那抹不忍再次一闪而过。 “风见,”立花清志的目光终于从未来身上移开,转向那个铁塔般的高大男人,“‘清扫’工作完成度?” 代号“风见”的疤面男人微微躬身,声音低沉而冰冷,如同金属摩擦:“报告博士。现场已按Z方案彻底清理。车辆残骸、血迹、生物痕迹全部清除。道路监控记录覆盖。目击者记忆干预已完成。长野警署及急救中心记录已修正。事件定性为:医护车辆意外坠崖,无人生还。痕迹清除度:100%。无潜在风险遗留。”他的汇报精确、高效,不带一丝冗余,仿佛在陈述一次完美的战术行动。 无人生还… 记忆干预… 痕迹清除度100%… 未来感到彻骨的寒意!早苗护士…就这样被彻底抹去了?连存在过的痕迹都被精心地、冷酷地抹杀?就像她从未在这个世界上存在过一样?而这一切,仅仅是为了掩盖抓捕她这个“容器”的行动?! “很好。干净利落。”立花清志满意地点点头,重新将目光投向舱内,那审视的眼神仿佛穿透了舱壁和未来脆弱的皮囊,直视她灵魂深处那非人的黑暗。“那么,S-7的‘价值评估’第一阶段,可以正式开始了。” 他向前一步,靠近观察窗的麦克风。他的声音清晰地、毫无感情地穿透进来,直接灌入未来的耳中,如同冰冷的审判: **“受试体S-7。我知道你能听见。”** 未来的身体在束缚带下几不可查地绷紧了一瞬。 **“欢迎来到‘摇篮’。”** 立花清志的声音平稳得像在宣读说明书,“这里是你的新归属,也是你唯一存在的意义所在。你过去的身份、经历、痛苦…那些无用的杂质,已被剥离。从此刻起,你只有一个代号:S-7。你的存在价值,在于你大脑中那独特的、异常的感知模块——我们称之为‘阈限感知器’(Liminal Perceptor)。” 阈限感知器? 未来在心中咀嚼着这个冰冷而陌生的词汇。 **“昨夜的事件,虽然鲁莽且造成了不必要的资源损耗(指早苗护士的死亡和清理行动),”** 立花清志的语气没有丝毫波澜,仿佛在评价一次实验失误,“但也提供了极其宝贵的初始数据。你试图逆转熵增、锚定离散态意识(指灵魂)的举动,尽管失败并导致了目标意识体的彻底湮灭(Entropic Dissipation),却清晰地展示了‘阈限感知器’在极端驱动下的潜在能级上限和…毁灭性副作用。” 他停顿了一下,似乎在欣赏未来眼中那无法抑制的、混杂着愤怒和恐惧的波动。 **“你的愤怒,你的恐惧,你的绝望…这些强烈的负面情绪,是驱动‘阈限感知器’的高效燃料。”** 立花清志的声音带着一种洞悉一切的冰冷,“在‘摇篮’,你将学会如何精准地控制这种燃料,如何驯服你体内那头不受控制的野兽,如何将你的‘天赋’…转化为可预测、可量化的武器。” 武器… 未来感到一阵眩晕。他们不仅要研究她,还要把她变成…武器? **“第一阶段目标:生存,修复,基础控制。”** 立花清志继续宣判着她的命运,“你会得到最好的医疗,确保你的‘容器’状态稳定。同时,你将接受系统的神经调控和认知重塑训练,学习如何在最低生理损耗下,稳定激活并初步引导你的感知能力。你需要学会‘看’,学会‘听’,学会…屏蔽那些无用的‘噪音’。” 他意有所指地提到了那些灵魂的低语。 **“不要试图反抗,S-7。”** 他的声音陡然转冷,带着绝对的威压,“‘摇篮’的壁垒坚不可摧。你体内的抑制剂和神经锁(指头盔)确保了你无法造成任何实质性威胁。任何不合作行为,都将导致资源配给的削减和…更直接的神经抑制措施。记住,你存在的唯一价值,在于你的服从和你的‘器’。” 他最后看了一眼舱内如同待宰羔羊般的未来,金丝眼镜反射着幽冷的光。 **“你的‘新生’,从绝对的服从开始。休息吧。修复程序即将启动。”** 说完,他转身离开观察窗。风见和那个年轻研究员紧随其后。控制室的灯光暗了下去,只剩下仪器屏幕幽暗的光芒在闪烁。 舱内,再次陷入相对的死寂。只有心电监护仪冰冷的“嘀…嘀…”声,头盔白噪音的嗡鸣,以及输液管中液体滴落的细微声响。 绝对的服从… 新生… 武器… 这些冰冷的词汇在未来的脑海中疯狂冲撞。巨大的悲愤、绝望、被彻底物化的屈辱感,如同毒藤般缠绕着她的心脏,越收越紧。她想象着自己被修复、被训练,然后被投入某个黑暗的战场,用这双能看见死亡的眼睛,用这双能撕碎灵魂的手,去为这个冷酷的组织杀戮… 这比死亡更让她感到恐惧和恶心! 她不要做武器! 她不要这种“新生”! 一股强烈的、自我毁灭的冲动猛地涌了上来!如果能结束这一切…如果能彻底毁掉这个“容器”… 她用尽全身残存的力量,试图咬断自己的舌头! 牙齿刚碰到舌尖,一股强烈的、无法抗拒的电流瞬间从她头上的头盔爆发!如同无数根烧红的钢针狠狠刺入她的大脑! “呃啊——!!!” 一声凄厉的惨嚎被闷在喉咙里!她的身体在束缚带下剧烈地痉挛、抽搐!剧烈的疼痛和麻痹感瞬间席卷全身,淹没了自我毁灭的念头!眼前一片漆黑金星乱冒! **“警告:受试体S-7检测到自毁意图。执行一级神经抑制。”** 冰冷的电子合成音再次响起,毫无感情地宣告着她的失败。 痉挛持续了十几秒才缓缓停止。未来瘫在冰冷的“茧”里,如同被电击后的青蛙,只剩下微弱的抽搐。口腔里充满了血腥味,舌头火辣辣地疼,但并未被咬断。神经抑制电流精准地阻止了她。 绝望如同冰冷的铅块,沉甸甸地压满了她的胸腔。连死…都成了奢望。 就在这时,一种极其微弱、极其扭曲的“声音”,穿透了神经抑制剂的麻木,穿透了电流的余痛,极其艰难地在她意识深处响起。 不是那些熟悉的、来自不同亡魂的低语。 而是…一种更破碎、更模糊、充满了无尽痛苦和悲伤的…回响。 “…明…子…” “…好…痛…” “…为…什…么…” 那声音断断续续,如同信号极差的无线电波,带着强烈的干扰杂音。但未来瞬间辨认出来! 是早苗护士! 是早苗护士被她撕碎湮灭的灵魂…残留的最后一点意识碎片?!它们没有彻底消失?它们被困在了…某个地方?还是附着在了她的身上?! 这微弱到几乎无法捕捉的痛苦回响,像一把淬毒的匕首,狠狠捅进了未来早已千疮百孔的心脏!比立花清志的宣判更让她痛苦万倍! 她不仅害死了早苗,连她灵魂的最后一点碎片,都被自己那狂暴的力量撕扯得支离破碎,陷入了永恒的、无法解脱的痛苦之中!而现在,这一点点碎片,似乎还被她这个“容器”…强行禁锢着?! “不…对不起…对不起…” 未来在心中无声地哭泣,泪水混合着嘴角的血迹,滑落鬓角。巨大的负罪感和自我憎恶如同冰冷的潮水,彻底将她淹没。 在这片纯白的、冰冷的、绝对掌控的牢笼里,她连为自己罪行忏悔的资格,都被剥夺了。 她只是一个编号。 一个容器。 一个连自我毁灭都无法实现的…S-7。 观察窗外,控制室最深处的一块屏幕上,无声地滚动着一行新的数据流: > S-7 意识活动峰值:极端痛苦/自毁倾向。伴随异常低频意识碎片共振(来源不明)。记录。标记为‘异常残留A-1’。启动深层扫描分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