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历翻到十一月的第七页,深秋的寒意已经沉甸甸地压在了长野县的山林间。下午四点,天色已经透出灰败的暮气。诸伏家那栋带着小院的房子里,暖黄的灯光从窗户流淌出来,却驱不散屋角那一片小小的阴影。
壁橱的门没有关严,泄出一道昏黄的光带,正好落在一双紧紧蜷缩起来的小脚上。七岁的诸伏曦缩在挂满冬季厚外套的狭小空间里,后背死死抵着冰凉的木板壁。她的呼吸又轻又急,像只受惊过度的小动物。右手食指的指甲,正一下下,神经质地抠刮着壁橱内侧的墙纸。那片墙纸上印着天真烂漫的向日葵图案,此刻,一朵饱满的向日葵中心,被她抠出了一个边缘毛糙的小洞,露出了底下灰白色的腻子。
指尖传来墙纸纤维断裂的细微触感和腻子的粉末感,带着一种近乎自虐的专注。昨天傍晚,洗衣机沉闷的轰隆声就是从隔壁有里家传过来的,像一头潜伏的怪兽在低吼。她当时正和双胞胎哥哥景光一起趴在客厅地板上画画。那声音钻进耳朵里,一个冰冷清晰的画面毫无预兆地在她脑海里炸开——滚筒在疯狂旋转,水花四溅,一个穿着碎花小裙子的身影在里面无助地沉浮、撞击,小小的手徒劳地拍打着冰冷的金属壁。
“妈妈!”她猛地丢掉蜡笔,扑过去抓住正在泡茶的妈妈诸伏明美的衣角,声音抖得不成样子,“洗衣机!有里家的洗衣机!它、它在吃人!它要把有里吃掉了!”
明美蹲下身,温暖的手捧住她冰凉的小脸,指腹温柔地擦过她不知何时流下的眼泪:“嘘…小曦不怕,那是洗衣机在工作呀,有里怎么会掉进去呢?别怕别怕,噩梦飞走啦。”妈妈的声音像羽毛一样轻柔,带着令人安心的魔力,暂时驱散了那可怕的画面。她甚至还记得妈妈身上淡淡的茶香和厨房里飘来的曲奇饼干的甜香。景光也凑过来,把自己画得歪歪扭扭的向日葵举到她面前,笨拙地逗她开心:“看,小曦,太阳花!给你,别怕!”
可仅仅隔了一天,那噩梦般的画面就变成了冰冷的现实。
下午,尖锐的警笛声撕裂了小巷的宁静。她扒在自家院门的木栅栏缝隙间,眼睁睁看着穿着制服的警察神情凝重地进出隔壁。不多时,一个小小的、被白布盖得严严实实的担架被抬了出来。白布的边缘,垂落下一小角湿透了的、印着草莓图案的碎花布料。那抹粉色,刺得她眼睛生疼。空气里弥漫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混合了消毒水和某种阴冷水汽的味道,让她胃里一阵翻搅。
“就是她!诸伏家那个小丫头片子!”
“昨天就听她在嚷嚷洗衣机吃人…邪门得很!”
“乌鸦嘴!小小年纪,心思怎么这么歹毒?”
“灾星!离我们家远点!”
邻居们压低的、充满了嫌恶和恐惧的议论声像冰冷的针,密密麻麻地扎在她背上。那些目光,刀子一样刮过她扒在栅栏上的手指。她猛地缩回手,像被烫到一样,转身就往屋里冲,一头扎进了这个昏暗的壁橱,仿佛只有这狭小的黑暗才能给她一丝喘息。
壁橱外传来细碎的脚步声和刻意压低的交谈,是妈妈和爸爸诸伏昭夫。他们的声音里充满了疲惫、担忧和一种沉重的无力感。
“昭夫…外面那些话太难听了,小曦她只是…”
“我知道,明美。我知道。”爸爸的声音沙哑,“她只是…做了个可怕的梦。巧合罢了。”可那“巧合”两个字,说得异常干涩。
“景光呢?”
“在房间,我让他别出来。这孩子也吓坏了…”
他们的声音渐渐模糊下去。壁橱里,曦的指尖还死死抠着那个小洞,向日葵金灿灿的花瓣在她指下扭曲变形。不是梦。她清清楚楚地“看”到了。为什么没人信她?为什么都说她是乌鸦嘴?是灾星?
就在这时,壁橱的门被轻轻拉开了一条更大的缝隙。光线涌进来,晃得她眯起了眼。逆着光,她看到哥哥景光蹲在壁橱门口,八岁男孩的脸上还带着未干的泪痕和惊魂未定的苍白。他小心翼翼地伸出手,手里紧紧攥着什么东西。
“小曦…”景光的声音又轻又哑,带着浓浓的鼻音,显然也哭过。他摊开手掌,掌心躺着几块烤得黑乎乎、形状歪扭的小饼干碎屑。“给你,”他吸了吸鼻子,努力想挤出一个安抚的笑,嘴角却扁着,看起来比哭还难看,“我…我偷偷烤的,焦了点…但是甜的,你尝尝?”
那几粒小小的、焦黑的曲奇碎屑,躺在他沾着面粉和一点炭灰的手心里。壁橱里弥漫着旧衣物和樟脑丸的味道,但这几粒碎屑,却固执地散发着一点微弱的、属于黄油和砂糖的甜香。那是昨天妈妈厨房里的味道,是噩梦降临前最后一点安稳的烟火气。
曦的目光死死地钉在那几粒碎屑上,仿佛那是狂风暴雨中唯一一根浮木。邻居恶毒的诅咒、担架上那一角湿透的碎花布、父母沉重的话语…所有的声音和画面都在这一瞬间潮水般退去,只剩下眼前这点卑微的、带着焦糊味的甜。
她慢慢地、慢慢地伸出冰凉的小手,指尖颤抖着,小心翼翼地拈起一粒碎屑。焦黑的部分在指腹留下一点灰痕。她把它放进嘴里,用力抿住唇。一股强烈的焦苦味瞬间弥漫开来,紧接着,一丝极其微弱、几乎要被苦味淹没的甜,才在舌根处悄悄泛起。
景光紧张地看着她:“…苦吗?是不是很难吃?”
曦没说话,只是用力地摇头,摇得眼泪终于大颗大颗地滚落下来,砸在壁橱的地板上,洇开深色的圆点。她伸出双手,紧紧抓住了景光还沾着面粉的手腕,指甲几乎要嵌进他的皮肤里。她抓得那么用力,像是要把这仅存的暖意和连接死死焊在自己身上。
景光被她抓得有些疼,却没有挣脱,只是用另一只手笨拙地、一下下拍着她的后背,学着妈妈的样子:“小曦不怕…哥哥在…哥哥在…”
十二月二十四日,圣诞夜。长野县下了今冬第一场像样的雪。细密的雪粉被呼啸的北风卷着,扑打在窗户上,发出沙沙的轻响。街道上圣诞彩灯的光芒在风雪中晕染开模糊的光团,本该温馨的节日氛围被隔绝在屋外。
诸伏家客厅里亮着暖黄的灯,小小的圣诞树摆在角落,缠绕着廉价的彩带和小灯泡,努力营造着一点节日气氛。空气里弥漫着烤鸡和热可可的香甜味道。诸伏昭夫正把烤好的苹果派从烤箱里拿出来,金黄的派皮散发出诱人的焦香。诸伏明美笑着把最后一只圣诞袜挂在壁炉架上,回头招呼:“景光,小曦,快来!准备开饭了!今天有你们爸爸最拿手的苹果派哦!”
八岁的诸伏景光已经显露出超越年龄的沉稳,他正坐在钢琴凳上,小小的手指尝试性地按着几个简单的和弦。听到妈妈喊,他立刻停下,应了一声:“好!”随即看向蜷在沙发角落的妹妹。
曦抱着膝盖,下巴搁在膝盖上,目光有些空茫地落在跳跃的炉火上。炉火的暖光映在她脸上,却驱不散她眼底那层挥之不去的阴翳。自从有里的事情后,她变得异常安静,常常像这样发呆。景光走过去,轻轻碰了碰她的肩膀:“小曦,吃饭了。”
曦像是被惊醒,猛地回过神,眼神里有一瞬间的惊惶,看清是哥哥才放松下来,点了点头,慢吞吞地跟着景光走向餐桌。
就在这时——
“砰!砰!砰!”
沉重而粗暴的敲门声像重锤一样砸碎了屋内的温馨宁静。那不是有礼貌的叩门,而是带着某种疯狂力道的撞击,仿佛要把门板拍碎。
昭夫和明美脸上的笑容瞬间凝固。昭夫放下滚烫的烤盘,眉头紧锁,快步走向玄关:“谁啊?”他提高了声音问道。
门外传来一个男人粗哑、扭曲、饱含着无尽痛苦和疯狂恨意的嘶吼,穿透门板和风雪,清晰地扎进每个人的耳朵里:“诸伏家的!开门!开门!把我的有里还给我!是你们!是你们那个恶毒的丫头咒死了她!开门——!”
是外守一!
巨大的恐惧瞬间攥住了曦的心脏!她像被冻僵的小兽,瞳孔骤然紧缩,身体无法控制地剧烈颤抖起来!那个声音!那个在噩梦里反复出现的、充满了血腥和绝望的声音!她看到了!在爸爸转身走向门口的那零点几秒,一个清晰得如同烙铁烫在视网膜上的画面再次闪现——门被粗暴地撞开,一把闪着寒光的厨刀狠狠捅进爸爸的身体!鲜血像泼墨一样溅开,溅在妈妈惊恐万分的脸上,溅在光洁的地板上,也溅在…那架靠墙放着的、妈妈心爱的旧立式钢琴的黑白琴键上!
“不——!爸爸!别开门——!”一声凄厉到变调的尖叫撕裂了曦的喉咙,她猛地从沙发上弹起来,不顾一切地朝着玄关冲去!
太晚了。
几乎是同时,玄关处传来门锁被巨大力量破坏的刺耳崩裂声!“哐当!”厚重的木门被整个撞开!风雪裹挟着刺骨的寒意和一个人影猛扑进来!
昏暗的玄关灯光下,外守一那张因极度痛苦和仇恨而扭曲变形的脸,如同地狱爬出的恶鬼。他双眼赤红,布满血丝,手里紧握着一把沾着雪泥的长柄厨刀,刀刃在灯光下反射出森冷的光!
“有里——!”他发出一声野兽般的嚎叫,充血的眼睛死死锁定了近在咫尺的诸伏昭夫,没有任何犹豫,手臂带着全身的力量,那把厨刀凶狠绝伦地朝着昭夫的胸膛直刺过去!动作快得只留下一道模糊的寒光轨迹!
“昭夫!”明美的尖叫声划破空气。
“爸爸!”景光目眦欲裂,身体下意识就要往前扑。
时间在那一刻被无限拉长、扭曲。
曦小小的身体爆发出惊人的速度,她离玄关更近!在刀尖即将刺入父亲身体的千钧一发之际,她像一颗绝望的炮弹,用尽全身力气狠狠撞在了昭夫的腰侧!巨大的冲力让昭夫一个趔趄向旁边倒去!
噗嗤!
一声令人头皮发麻的、肌肉和骨骼被利器穿透的闷响!
冰冷的刀锋,带着外守一所有的疯狂与恨意,没有刺中昭夫,却狠狠地、深深地捅进了挡在父亲身前的诸伏明美的腹部!
时间凝固了。
明美脸上的惊恐定格了,她微微张着嘴,似乎想说什么,身体却像断了线的木偶,软软地向下倒去。鲜血,滚烫的、刺目的猩红,如同被打破的颜料罐,瞬间在她浅色的毛衣上洇开一大片狰狞的图案,并且以惊人的速度蔓延。
这还不够。
外守一已经完全失去了理智,他像一头受伤发狂的野兽,猛地拔出沾满鲜血的厨刀!滚烫的血珠随着刀锋的抽出在空中飞溅开来!其中几滴,如同被精准投掷的红色玛瑙,划出几道短促的弧线,“啪嗒”、“啪嗒”,不偏不倚地落在那架旧立式钢琴的象牙白琴键上。
猩红在黑白分明的琴键上晕开,触目惊心。
“妈妈——!!!”景光撕心裂肺的哭喊声终于冲破了喉咙的桎梏,他跌跌撞撞地扑向倒下的母亲。
“明美!”昭夫目眦尽裂,接住妻子软倒的身体,手上瞬间沾满了温热的、粘稠的液体。他抬头看向凶手,眼中燃烧着暴怒的火焰。
外守一拔出刀,似乎还想继续行凶,但昭夫已经反应过来,强忍着巨大的悲痛和愤怒,一把将妻儿推向身后安全角落,怒吼着赤手空拳扑向外守一,试图夺刀!
客厅里瞬间变成了混乱的战场!家具被撞倒的声音,男人的怒吼声,刀刃挥舞的破空声,景光撕心裂肺的哭喊声,还有风雪灌入敞开的门洞发出的呜咽声…混杂在一起,形成一曲地狱的奏鸣。
曦呆立在原地。她小小的身体僵硬得像一块石头,血液似乎都冻住了。刚才那一撞用尽了她所有的力气和勇气。她看着母亲倒在血泊里,看着父亲和外守一扭打在一起,看着哥哥抱着母亲哭得浑身抽搐。那把沾满妈妈鲜血的刀在空中挥舞,每一次都带着死亡的寒光。
巨大的恐惧、无边的自责、冰冷的绝望…像无数只冰冷的手,死死扼住了她的喉咙,扼住了她的心脏!为什么?为什么她看到了却没能阻止?为什么死的不是她这个“灾星”?都是她的错!都是因为她看到了有里的死!都是因为她说了出来!
一个疯狂而冰冷的念头,如同毒蛇,瞬间攫住了她所有的心神。
如果…如果哥哥不记得她了…不记得有他这个带来灾祸的妹妹…他是不是就不会这么痛苦了?是不是就能安全了?
这个念头一旦升起,就像野火燎原,瞬间烧毁了所有的理智!
她的眼睛,死死地锁定了抱着母亲、哭得几乎背过气去的诸伏景光。
嗡——
一股难以言喻的、冰冷而庞大的力量,仿佛沉睡的远古巨兽,骤然从她灵魂最深处苏醒!这股力量蛮横地冲上她的头颅,汇聚在她的双眼!视野瞬间变得无比清晰,清晰到能看清景光脸上每一颗滚落的泪珠,看清他因极度悲伤而颤抖的每一根睫毛。但同时,视野的边缘开始扭曲、旋转,仿佛跌入一个深不见底的漩涡!
她的瞳孔,在无人注意的角落,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急剧收缩!原本清澈的棕色虹膜,颜色迅速变深、变浓,如同被泼洒了浓稠的墨汁,最终化为两潭深不见底的、吞噬一切光线的绝对黑暗!那黑暗仿佛宇宙的深渊,带着令人心悸的、非人的冰冷质感。
目标:诸伏景光。
指令:遗忘。
抹除!
抹掉关于“诸伏曦”这个妹妹的一切存在!
一股无形的、庞大的精神力量,如同最精密的纳米手术刀,又如同狂暴的信息洪流,以曦的双眼为发射源,无声无息却势不可挡地冲向景光!
沉浸在巨大悲痛中的景光,身体猛地一僵!仿佛有一道无形的闪电劈中了他的大脑!他抱着母亲的手臂瞬间绷紧,哭喊声戛然而止!
他感到一种奇异的、冰冷的洪流粗暴地冲刷着他的记忆深处!一些温暖的画面、熟悉的笑脸、依赖的呼唤…如同被投入碎纸机的照片,正在被一种绝对的力量飞速地搅碎、剥离、删除!
他看到了什么?
他看到自己坐在钢琴前练习,旁边那个总是把“欢乐颂”弹得跑调、却会咯咯笑着用向日葵贴纸装饰琴谱的小小身影…那身影的边缘开始模糊、虚化,如同信号不良的电视画面,雪花点迅速吞噬了她的轮廓。
他看到壁橱里那片被抠破的向日葵墙纸…是谁抠的?为什么那里会破?一个模糊的小小的影子蹲在壁橱前,手指在墙上抠着什么…那影子越来越淡,最终连同那个疑问一起,像被橡皮擦擦过,只留下一片空白。
他看到餐桌上,自己偷偷把烤焦的曲奇塞给旁边的人…塞给谁了?手心残留着一点焦黑的碎屑,却怎么也想不起塞给了谁。那碎屑的存在本身,突然变得无比突兀和怪异。
他看到自己笨拙地安慰一个哭泣的小女孩…那女孩是谁?为什么她的眼泪让他心里那么难受?她的脸像沉入水底的倒影,迅速扭曲、消散,连带着那份心疼的感觉也一起被抽空了。
遗忘的过程并非毫无痛苦。景光感到一阵剧烈的、仿佛被生生挖走一块脑髓般的锐痛!他痛苦地闷哼一声,双手下意识地抱住了头,身体蜷缩起来,像一只受伤的虾米。额头上瞬间渗出大颗大颗的冷汗,混合着未干的泪痕流下。
当那股冰冷的力量如潮水般退去,剧痛也随之消失。景光茫然地抬起头,脸上泪痕犹在,但那双望向曦的眼睛里,只剩下深不见底的、纯粹的陌生和空洞。那是一种被强行格式化后的茫然,仿佛从未认识过眼前这个与他血脉相连的女孩。他看着曦,就像看着一个突然闯入这个血腥现场的、无关紧要的陌生人。
他甚至无意识地松开了紧抱着母亲的手,身体微微挪动了一下,似乎在潜意识里想要远离这个让他感到莫名不适和空茫的源头。
遗忘,完成了。
“景光?”昭夫刚拼尽全力夺下外守一的刀,将他死死按在地上,一回头就看到儿子抱着头痛苦蜷缩后又茫然抬头的样子,以及女儿僵立在一旁、脸色惨白如纸、双眼如同深渊的诡异状态。他心头猛地一沉,一种比面对持刀凶手更深的寒意瞬间攫住了他。“小曦!景光!你们怎么了?”
曦眼中的浓黑如同退潮般迅速消散,重新变回普通的棕色,但那双眼睛却失去了所有的神采,空洞得如同玻璃珠。巨大的疲惫和一种灵魂被抽空的虚弱感瞬间席卷了她。她小小的身体晃了晃,像一片在狂风中即将凋零的叶子,软软地向后倒去。
“小曦!”昭夫肝胆俱裂,想冲过去,却被身下还在挣扎的外守一牵制。
就在这时,尖锐的警笛声由远及近,划破了混乱的夜空。红蓝闪烁的警灯光芒透过敞开的门洞和窗户,在满是狼藉和血迹的客厅里投下冰冷而急促的光影。
风雪更大了
长野县儿童福利院附属寄养家庭登记处。空气里弥漫着消毒水和陈旧纸张混合的味道,冰冷、刻板,与节日毫无关系。
窗玻璃上凝结着厚厚的白霜,模糊了外面铅灰色的天空和光秃秃的枝桠。一个穿着臃肿棉衣、围着旧围巾的中年女人坐在长桌后面,圆圆的脸上没什么表情,公事公办地将一份文件推到一个瘦小的身影面前。
“喏,未来,在这里按个手印。”女人指了指文件末尾空白的地方,声音平板无波,“从今天起,你就暂时住藤原家了。藤原太太人不错,规矩要守好,知道吗?”
被称作“未来”的女孩,正是诸伏曦。她身上穿着一件明显不太合身的、洗得发白的旧外套,衬得她更加瘦小。她低着头,长长的刘海垂下来,遮住了大半张脸,只露出一个没什么血色的、尖尖的小下巴。
她没有去看那份决定她去向的文件,也没有看那个负责安置她的女人。她的目光,死死地、一瞬不瞬地钉在自己的左手上。
那只小小的手,干净,苍白,指甲修剪得很整齐。它静静地放在冰冷的桌面上。这只手,没有沾上隔壁有里的血,没有沾上洗衣机的冰冷水汽,没有沾上外守一疯狂挥刀时的凶戾,更没有…沾上妈妈倒下去时,从她腹部伤口喷涌而出的、那滚烫粘稠的、刺目的猩红。
它干净得…像一个谎言。
女人见她没反应,有些不耐烦地敲了敲桌子:“未来?听见没有?按手印。”
曦的身体几不可查地颤抖了一下。她慢慢抬起右手,没有去碰旁边的印泥盒,而是迟疑地、带着某种怪异的专注,伸出了左手的小指。那根纤细的小指,以一种极其轻微、却又带着特殊韵律的幅度,开始一下、一下、又一下地敲击着桌面。
嗒…嗒…嗒…
指关节叩击硬木桌面,发出微弱而清脆的声响。
那不是无意识的动作。那敲击的节奏,仔细分辨,竟隐隐带着贝多芬《欢乐颂》开篇那几个简单、明朗、充满了希望音符的旋律!那是妈妈曾经手把手教她弹奏的曲子,是她偷偷在哥哥练习时捣乱按下的旋律,是那个充满烤曲奇香味的、暖黄色客厅里的背景音。
嗒(Do)…嗒(Re)…嗒(Mi)…嗒(Fa)…
单调的敲击声在冰冷的登记处里固执地回响着。女人皱起了眉,显然觉得这孩子有点奇怪,但也没多说什么,只当她是紧张或害怕。
曦依旧低着头,刘海下的嘴唇抿得死紧。每一次小指落下,指尖传来的微麻触感,都替代了记忆中按下钢琴琴键时那饱满的、带着轻微阻力和回弹的触感。她在用这种方式,无声地、绝望地弹奏着那首再也无法在真正的钢琴上奏响的乐章。用这根唯一“干净”的手指,固执地抓住那早已被鲜血浸透、被风雪掩埋的、名为“过去”的灰烬。
敲击声持续着,像一颗微弱的心脏,在死寂的灰烬中,孤独而顽强地跳动。
所有与原著不符的都是更改过的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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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