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风裹挟着楼下暗香阁方向飘来的、更浓郁也更新鲜的腥气,混合着女人的哭喊和男人的呵斥,一股脑涌上醉仙楼二层。方才还只是惊慌失措的人群,此刻彻底陷入了歇斯底里的混乱。有人想冲下楼逃命,有人想挤上楼看个究竟,推搡、叫骂、杯盘碎裂声不绝于耳。张主事声嘶力竭地喊着“肃静”、“维持秩序”,那点微弱的官威被汹涌的恐慌彻底淹没,连他自己也被挤得东倒西歪。
林小小那句“还您清白”的豪言壮语,被这骤然升级的喧嚣瞬间冲得七零八落。她拍在萧景明肩头的手还没完全收回来,就被一个慌乱后退的胖客人狠狠撞了一下胳膊肘。
“哎哟!”她痛呼一声,小身板一个趔趄,差点摔倒,手里那个宝贝疙瘩似的小本本和秃笔脱手飞出。
萧景明眼疾手快,长臂一捞,稳稳地接住了即将亲吻地面的小本本和笔。动作干净利落,与他平日懒洋洋的姿态判若两人。他把东西递还给惊魂未定的林小小,目光却越过混乱的人头,精准地锁定了楼下通往暗香阁的通道。那里已经被几个强壮的护院把守着,脸色铁青,如临大敌。
“林捕快,”他的声音不高,却奇异地穿透了嘈杂,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冷静,“与其在这里保证本王的清白,不如……先去看看那位秋月姑娘?”他顿了顿,目光落回她那张因疼痛和惊愕而皱成一团的小脸上,补充道,“若再晚些,怕是什么痕迹都要被踩没了。”
这话像一盆冰水,瞬间浇熄了林小小肩头的疼痛和杂念。她猛地一激灵,对啊!新现场!保护现场最重要!她一把抓回自己的小本本和笔,塞进旧布包,连肩头被撞的疼痛都顾不上了,眼神重新变得锐利起来。
“王爷说得对!”她用力点头,那根木簪子跟着使劲晃了晃,“您……您也请稍候!我很快回来!”她语速飞快,说完,也不等萧景明回应,像条滑溜的小鱼,凭借娇小的身形优势,在混乱的人腿缝隙里左钻右突,目标明确地朝着楼下暗香阁的方向奋力挤去。那靛青色的背影,笨拙却又异常坚定。
萧景明站在原地没动。他看着那抹小小的靛青色消失在楼梯口,低头,又看了看自己袖口那片碍眼的污渍,以及肩膀上那个清晰的小灰手印。他抬起手,指尖再次拂过袖口污渍的边缘,感受着那细微的颗粒感。这次,他捻下稍多的一点点粉末,用拇指指甲小心翼翼地刮到另一只手的掌心,凝神细看。
粉末在琉璃灯不算明亮的光线下,呈现出一种极淡的、近乎无色的灰黄,细若尘埃,却隐隐带着点干燥的砂砾感,绝非寻常尘土。那股若有似无的、冰冷的药味,再次萦绕鼻端。
他合拢手掌,将这点微不足道的粉末藏于掌心。再抬眼时,眼底那点被逼无奈的烦躁已彻底沉淀下去,只剩下深潭般的幽静。他环视四周,这奢靡的销金窟,此刻如同被投入沸水的蚁穴。他无声地叹了口气,身形微动,没有跟随混乱的人流,反而寻了个相对安静的角落,倚着冰冷的雕花廊柱,目光沉静地投向楼下暗香阁的方向,像一个被强行拉入戏台的看客,开始被迫审视这场突如其来的血腥剧目。
暗香阁的混乱比揽月阁更甚。
雅间门口挤满了惊魂未定、探头探脑的妓女、龟公和护院,空气中弥漫着浓得化不开的血腥味和一种令人作呕的甜腻香气。张主事正满头大汗地指挥着几个同样手足无措的皂隶驱散人群,声音都喊劈了:“封锁!封锁现场!闲杂人等一律退后!退后!谁再敢往前挤,统统拿下!” 效果甚微。
林小小仗着身材优势,像只灵活的小耗子,终于从人缝里钻到了最前面。她深吸一口气,压下胃里翻腾的不适感,努力板起小脸,试图让自己看起来更威严些,从旧布包里摸出一块折叠整齐的靛青布片——那是她自制的简易“仵作”臂章,上面歪歪扭扭绣了个“丁”字。她踮起脚,试图把那布片往胳膊上绑。
“让开让开!周大人到!刑部提刑司周大人到!”
一声高亢的通传传来,人群像被刀劈开般向两侧分开。一个穿着深绯色官袍、身形微胖、留着三缕长须的中年官员,在几个气势汹汹的带刀捕快簇拥下,沉着脸快步走来。来人正是刑部提刑司主事,周正元。
张主事如同见了救星,连忙迎上去,躬身行礼:“周大人!您可算来了!这、这醉仙楼接连发生命案,下官……下官实在……”
周正元看也没看他,锐利的目光像刀子一样扫过混乱的现场,最后落在雅间门口。他眉头紧锁,厉声道:“现场可曾保护?闲杂人等为何还在?张主事,你这差事是怎么当的?!”
“是是是,下官失职,下官立刻清场!”张主事冷汗涔涔,忙不迭地呵斥手下驱赶人群。
林小小刚把那个“丁”字臂章勉强绑好,正想上前禀报自己发现的一些细微痕迹,周正元的目光已经冷冷地扫了过来,带着毫不掩饰的审视和……轻视。
“你是何人?”周正元的声音带着居高临下的威压。
林小小挺直了小身板,努力让自己的声音不发抖:“回禀周大人,卑职林小小,刑部丁字房七号捕快!卑职方才在揽月阁外回廊,发现宁王殿下袖口沾染可疑血污,已登记在册,列为证物!另外,卑职在揽月阁外地面发现少量拖拽痕迹及不明粉末,也已初步记录!卑职请求……”
“丁字房七号?”周正元直接打断了她,眉头拧得更紧,语气里是毫不掩饰的诧异和一丝不耐,“跑腿打杂的?谁让你擅入命案重地的?还攀扯上王爷?简直胡闹!”他根本不给林小小继续说话的机会,挥手像驱赶苍蝇,“退下!这里没你的事!保护好你所谓的‘证物’,别添乱就是功劳!”
林小小后面的话全被堵了回去,小脸涨得通红,捏着小本本的手指骨节都泛了白。她还想争辩:“大人!卑职在……”
“退下!”周正元身后的一个捕快厉声喝道,眼神凶狠。
林小小咬着下唇,倔强地站在原地没动,大眼睛里满是委屈和不甘,但终究没敢再开口。她默默地退后一步,缩到了门边的阴影里,像一颗被风吹到角落的小石子。
周正元不再理会她,沉着脸,在门口两个捕快高举的灯笼照射下,亲自探头望向雅间内。
只看了一眼,这位经验丰富的提刑官也倒吸了一口凉气,脸色瞬间变得凝重无比。
雅间内的景象,比揽月阁更令人毛骨悚然。
新死的花魁秋月,一身艳丽的桃红纱衣,被以一种极其怪异的姿势摆放在铺着锦绣的软榻上。她仰面躺着,头颅却诡异地偏向一侧,乌黑的长发如海藻般铺散开,衬得一张精心描画过的脸惨白如纸,樱唇微张,凝固着无声的惊愕。最可怖的是她的脖颈——那里被利器精准地割开,伤口深可见骨,鲜血浸透了身下的锦缎,在琉璃灯下反射出暗红粘稠的光泽。空气中弥漫的浓重血腥气,正是来源于此。
但这并非唯一的伤口。
她的胸口,桃红色的纱衣被撕开一个口子,心口处,赫然插着一支……极其精美、镶嵌着细小珍珠和红宝石的赤金步摇!步摇深深刺入,只留下华丽的凤凰尾羽和摇曳的流苏暴露在外,在血泊中闪着冰冷诡异的光。
而她的右手,无力地垂落在软榻边缘,纤纤玉指却死死攥着一样东西——半截被揉皱的、质地极佳的、染血的靛蓝色丝帕一角。那颜色,与林小小身上那件不合身的公服,有着几分相似。
更让周正元瞳孔骤缩的是,在软榻旁的地面上,靠近死者垂落的手边,散落着几粒极其微小的、灰黄色的粉末!粉末落在深色的地毯上,若非灯笼光线直射,极难察觉。那粉末的色泽和质地……周正元心中猛地一沉。
“封锁现场!任何人不得出入!仵作!快传仵作!”周正元猛地直起身,厉声咆哮,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还有!立刻给我查!这步摇是谁的?这丝帕又是谁的?!速速报来!”
他的目光,如同探照灯般,猛地扫向门口挤着的每一个人,最后,那锐利如鹰隼的视线,带着巨大的压迫感和冰冷的怀疑,越过混乱的人群,精准地钉在了二楼回廊角落——那个倚着廊柱、天水碧衣袍上沾着污渍、肩上还有个灰扑扑小巴掌印的宁王萧景明身上!
萧景明自然也看到了周正元那毫不掩饰的、充满审视和怀疑的目光。他甚至能清晰地感受到那目光在自己袖口污渍和肩头手印上的短暂停留。
他依旧保持着倚靠廊柱的姿势,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是那双总是半睁半闭的桃花眼,此刻完全睁开,幽深的目光平静地迎向周正元。没有惊慌,没有辩解,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沉寂。他甚至还微微抬了抬下巴,仿佛在无声地询问:周大人,有何指教?
周正元被他这平静得近乎漠然的态度弄得一滞,心中疑窦更深。他沉着脸,收回目光,不再看萧景明,但胸腔里的惊涛骇浪却翻涌得更甚。步摇,丝帕,粉末……还有这位袖口染血、出现在第一现场的闲散王爷……这案子,比他想象的要棘手百倍!
林小小缩在暗香阁门口的阴影里,也清晰地看到了周正元投向萧景明的眼神。她的小拳头攥得更紧了,指甲深深掐进掌心。她看看雅间里那支刺眼的步摇,看看地上那熟悉的灰黄粉末,再看看二楼那个孤零零站在角落、被怀疑目光笼罩的萧景明。
不行!她猛地吸了一口气,小脸上闪过一股豁出去的倔强。她不能干等着!王爷袖口的粉末,揽月阁外的痕迹,还有这里……一定有联系!她趁周正元正焦头烂额指挥封锁、传唤仵作,所有人的注意力都集中在雅间内的瞬间,像只最不起眼的小壁虎,贴着墙根,极其缓慢地、一点一点地,朝着雅间门口那摊血迹边缘、靠近死者垂落手边的位置挪去。她的目标,是那几粒散落的灰黄粉末。她的旧布包里,那根细小的银镊子,已经悄悄滑到了她汗湿的掌心。
萧景明将楼下的一切尽收眼底。他看到周正元眼中的怀疑,看到雅间里那支显眼的步摇,也看到了那个在阴影里像做贼一样、却目标明确地挪向关键证物的小小靛青色身影。他看到她掏出银镊子的动作,笨拙却又带着一股子执拗的精准。
他的唇角,几不可察地向上弯起一个极其微小的弧度,转瞬即逝。那弧度里没有笑意,只有一丝洞悉一切的玩味和……或许连他自己都没察觉的、一丝极淡的欣赏?
他收回目光,低头,再次看了看自己袖口那片污渍,又抬手,轻轻拂了拂肩头那个小小的灰手印。动作依旧带着点矜贵的嫌弃,但眼底深处,那点被迫卷入麻烦的无奈,似乎悄然淡去了一分。
他轻轻叹了口气,声音低得只有自己能听见,带着点认命,又带着点新鲜的、被勾起兴味的复杂情绪:
“林捕快……看来本王这件衣裳,和你这‘第一女捕头’的宏愿,是彻底绑在一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