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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第 2 章

作者:语柔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就在他即将绕过一根漆金大柱,身影快要隐入回廊更深的阴影时——


    “王爷留步!”


    一个清亮、干脆,甚至带着点不容置疑的少女嗓音自身后响起,不大,却像颗小石子,清晰地砸破了周围的嘈杂。


    萧景明脚步一顿,心中那点“顺利脱身”的侥幸瞬间消散。他缓缓转过身,脸上已恢复了一贯的慵懒,甚至还带上点恰到好处的被打扰的不悦。目光落下,对上的是一双异常明亮的眼睛。


    果然是那个角落里的“小捕快”。此刻她站直了,更显得身量娇小,只及他胸口。那张脸干干净净,带着点未脱的稚气,鼻尖挺翘,嘴唇抿成一条透着执拗的线。那身宽大的靛青公服套在她身上,空落落的,反倒衬得她像棵倔强的小青竹。她仰着脸看他,眼神里没有寻常人面对王爵时的惶恐或谄媚,只有一种纯粹到近乎耿直的认真,以及一丝不易察觉的警惕。


    她的视线牢牢锁在萧景明垂落的右手袖口上,伸出自己的一根手指,指尖隔空点了点:“您袖口,沾了东西。”


    萧景明顺着她的目光低头。


    价值千金的云锦,那如水波般柔滑细腻的料子上,靠近袖缘内侧,赫然洇开了一小片不规则、已经微微发暗的深褐色污渍。像是不小心蹭上的陈年茶垢,但空气中那缕若有似无的、属于揽月阁雅间的特殊气息——血腥气混合着某种灰烬味——却无声地昭示着它的来源。正是方才经过那扇不祥的门时,人多拥挤,袖袍不经意拂过门框沾染上的。


    萧景明的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随即舒展开,仿佛那只是沾上了一点微不足道的灰尘。他抬起那只袖子,对着回廊悬着的琉璃灯照了照,语气轻描淡写,带着点王爷式的、对身外之物的矜贵烦恼:“哦?许是方才人多,不小心蹭上了点脏污。无妨,本王回去让下人仔细洗洗便是。” 他说着,另一只手作势就要拂去那污渍。


    “不能洗!”


    林小小的声音陡然拔高了一度,像绷紧的琴弦。她下意识地往前踏了一小步,几乎要伸手去拦,又在半途生生刹住,只是那眼神更急迫了。


    她从自己那个鼓鼓囊囊、针脚粗陋的旧布包里飞快地掏出一个同样半旧、用麻线装订的小册子,还有一支秃了毛的细杆笔。她“唰”地翻开册子,用牙齿咬掉笔杆上干硬的墨块,舌尖舔了舔笔尖,就在册子空白处刷刷写起来。动作麻利得惊人,一边写,一边语速飞快,字字清晰:


    “刑部办案,证物登记。时间:景和二十三年四月初七,酉时六刻。地点:醉仙楼二层回廊。事由:宁王萧景明殿下袖口沾染可疑污渍,疑似与揽月阁命案现场有关联。” 她写完,抬起眼,目光灼灼地盯着萧景明,那小本本和秃笔像是她最坚实的盾牌,“请王爷配合调查,此物证需暂时封存,不得清洗损毁。” 语气是公事公办的严肃,配上她那张稚气未脱的脸和娇小的身板,形成一种奇异的反差。


    萧景明看着那沾着可疑暗渍的云锦袖口,再看看眼前这个一本正经掏出小破本子记录、宣布要“封存”他价值千金衣袖的小不点捕快,瞥见了她腰间晃动的木牌上刻着的名字和“刑部丁字房七号”的字样,一股荒谬感油然而生。他活了二十多年,立志做个富贵闲人,最大的烦恼不过是今天该翻哪本闲书,此刻却被卷进命案,还被一个芝麻绿豆大的小吏当众“扣押”了衣袖?他几乎能想象明天京城茶馆里会怎么编排“宁王衣袖成凶案证物”的段子。


    他捏了捏眉心,试图找回一点王爷的从容:“林……捕快?”他瞥了一眼她的腰牌,“此乃本王心爱之物,价值不菲。你看,能否通融一二?本王保证,只是清洗,绝不损毁分毫。”语气里带上了一丝连他自己都没察觉的、近乎商量的无奈。


    林小小的脑袋摇得像拨浪鼓,木簪子上的穗子跟着直晃:“不行!规矩就是规矩!证物必须保持原样!万一这上面的痕迹能指出凶手呢?洗掉了,线索就断了!” 她回答得斩钉截铁,毫无转圜余地,眼神里的认真近乎固执,仿佛在守护什么天大的真理。


    “……” 萧景明看着她那不容置疑的小脸,一时竟无言以对。他低头又看了看那片刺眼的污渍,再看看林小小紧紧攥在手里的小本本,生平第一次觉得,自己这“闲散王爷”的金字招牌,好像有点不顶用了。


    就在这时,一阵更加急促杂乱的脚步声从楼下传来,伴随着压抑的惊呼和低吼。一个穿着皂隶服、满脸是汗的汉子跌跌撞撞冲上二楼,一眼看到张主事,也顾不得礼仪,带着哭腔嘶喊道:“张大人!不好了!出、出大事了!‘暗香阁’的秋月姑娘……也、也没了!刚被人发现!死状……跟柳絮儿姑娘一样啊!”


    “轰——!”


    如同在滚油里泼进一瓢冰水,整个醉仙楼二层瞬间炸开了锅!恐惧像瘟疫般蔓延开来,比方才柳絮儿之死带来的冲击更甚十倍!连环命案!死的还都是当红的花魁!方才还在议论的权贵们脸色煞白,新科状元更是腿一软,被旁边的人慌忙扶住。张主事眼前一黑,差点栽倒,扶着门框的手都在抖。


    “什么?!”林小小也猛地倒抽一口冷气,小脸瞬间绷紧,写满了震惊和职业性的警觉。她几乎是本能地,又飞快地低头在自己的小本子上记了几笔。


    萧景明的脸色也彻底沉了下来。闲散?清静?他心中那点最后的不耐烦和荒谬感,被这接踵而至的凶讯彻底碾碎,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冰冷的凝重。他下意识地用拇指和食指的指腹,极其轻微地捻了捻自己袖口上那片已经干涸发硬的深褐色污渍边缘。触感微糙,带着点难以言喻的细微颗粒感。他的动作细微到几乎无人察觉,但常年养成的、隐藏在懒散表象下的敏锐观察力,在这一刻被彻底唤醒。


    借着回廊琉璃灯不算明亮的光线,他凝神细看自己捻过污渍的指尖。那白皙的指腹上,沾着极其微量的、几乎难以分辨的粉末。粉末呈现出一种奇异的质地,非灰非白,带着点极淡的、难以形容的土黄色,细看之下,似乎还有些微弱的晶状反光。


    他不动声色地抬指,凑近鼻端,极其轻微地嗅了一下。


    没有血腥气。也没有脂粉香。只有一种极其微弱的、近乎尘土般的干燥气息,以及一丝若有似无、冰冷而古怪的……药味?这味道极其隐晦,若非他五感远超常人,几乎无法察觉。


    林小小刚记完“暗香阁秋月遇害”的简讯,一抬头,正撞见萧景明低头捻袖、凝神细嗅指尖的专注模样。他那双总是带着三分慵懒笑意的桃花眼,此刻沉静幽深,如同古井寒潭,透出一种与平日截然不同的锐利光芒,仿佛能穿透眼前的迷雾。这眼神让她心头莫名一跳。


    萧景明缓缓放下手,指尖上那点微末的粉末悄然隐没。他抬眼,目光越过混乱惊恐的人群,投向楼下“暗香阁”所在的方向,又缓缓移回自己袖口那片刺目的污渍上。那污渍仿佛瞬间拥有了生命,变成了一个无声的、充满恶意的烙印。


    他几不可闻地、长长地叹了口气。那叹息声轻飘飘的,却仿佛承载了千钧重负,带着一种洞悉麻烦却又不得不卷入其中的深深无奈。


    “看来……”他低沉的声音响起,带着一丝自嘲的喑哑,打破了身边一小片凝固的空气,“本王这清闲自在的好日子,算是彻底……到头了?”


    这话像是在问林小小,又像是在问自己,更像是在向这突如其来的、充满血腥和阴谋的命运发问。


    林小小被他话语里那份沉重的自嘲弄得一怔。她看着眼前这位俊美矜贵的王爷,他眉宇间那点惯常的疏懒被一种深沉的疲惫取代,仿佛骤然被拉下神坛,沾了满身甩不脱的泥泞。这神情莫名地触动了她心底某根弦。她攥紧了小本本,一股子初生牛犊不怕虎的劲儿涌了上来。


    她往前凑了半步,努力踮起脚尖,才能勉强够到萧景明的肩膀。她伸出小手,在那价值千金的云锦肩头,带着点安抚的意味,也带着点“包在我身上”的莽撞豪气,“啪”地轻轻拍了一下。


    “王爷放心!”她的声音清脆,在周遭的惊惶中显得格外有穿透力,小脸上满是初入职场的、一往无前的认真,“等我林小小将来当上大宣第一女捕头!肯定把这案子查个水落石出,还您一个清白!” 她拍着胸脯,那靛青色的宽大公服被她拍得噗噗作响,腰间的木牌也随着她的动作晃荡着。


    萧景明:“……”


    他缓缓低下头,目光落在自己肩膀上那只还沾着点现场灰渍的小小手掌印,再缓缓移向她那张写满了“我罩你”的稚气又认真的小脸。那价值千金的云锦料子上,一个清晰的、灰扑扑的小巴掌印,正正烙在肩头。


    他沉默了片刻,抬起眼,目光幽幽,像在看一件稀世珍宝被顽童涂鸦。他伸出手指,极其小心地、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心疼,轻轻拂了拂那云锦肩头的小小灰印,声音轻飘飘的,带着点认命的恍惚:


    “林捕快……本王这件衣裳,怕是够你当十年差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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