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叶谜情》 第1章 第 1 章 大宣朝的午后,阳光像温吞水,晒得人骨头缝里都透着懒。宁王府的书房里,更是把这份懒意养到了极致。熏炉里逸出的淡香若有似无,混着新墨和旧书的沉静气味。萧景明歪在宽大的紫檀木圈椅里,眼皮半耷拉着,手里一卷闲书松松垮垮地搭在膝上,书页许久才翻动一下。他今日穿了身天水碧的常服,料子是顶好的软烟罗,行动间如水波微漾,衬得他越发像个玉雕的闲散神仙。 “殿下,殿下?”贴身内侍德安的声音,像投入静水的小石子,带着点小心翼翼的试探。 “嗯?”萧景明从鼻腔里哼出一个调子,眼睛都没舍得全睁开,只懒洋洋地掀起一条缝,目光落在德安捧着的那张精致泥金帖子上。 德安往前凑了凑,压低了声音:“是陈公子府上送来的帖子,邀您酉时三刻,过府……呃,品鉴新得的几坛‘春涧香’。” 德安说完,眼神飞快地瞟了自家主子一眼,又迅速垂下。这陈公子,陈瑞,是吏部陈侍郎家的独子,和自家王爷打小厮混,是京城有名的纨绔。他那府上,能有几坛值得王爷跑一趟的酒?这邀约的弦外之音,德安门儿清。 果然,萧景明那点惺忪睡意瞬间散了大半,眉头蹙起一个微妙的弧度,像是被扰了清梦的猫。他慢吞吞地抬手,用两根修长的手指夹过那帖子,仿佛那帖子有千斤重。指尖在光滑的泥金面上无意识地摩挲了一下,他叹了口气,声音拖得老长,带着浓重的、被逼营业的无奈:“陈瑞这厮……就不能让本王安生一天?” 他随手将帖子往旁边小几上一丢,那帖子滑过桌面,撞倒了一只青玉笔搁,发出清脆的一声轻响。 酉时三刻,华灯初上,街市的热闹渐渐换了种更迷离喧嚣的腔调。萧景明的马车在“醉仙楼”那流光溢彩的招牌下停稳时,他撩开车帘的手顿了一顿,看着眼前这栋灯火辉煌、丝竹盈耳的三层绣楼,额角的青筋似乎跳了跳。晚风送来楼里浓郁的脂粉香和酒气,混合着一种难以言喻的甜腻。 “品鉴新酒?”萧景明低低哼了一声,语气里是洞悉一切的了然和嫌弃。 刚踏上醉仙楼那铺着厚绒地毯的台阶,一个花枝招展、满脸堆笑的老鸨便像朵被风吹过来的大丽花般迎了上来,声音腻得能拧出蜜:“哎哟喂!贵客临门!宁王殿下万福金安!陈公子他们呀,在‘揽月阁’候着您多时啦!” 揽月阁里,暖香融融,觥筹交错。陈瑞一身华服,正搂着个娇媚的女子调笑,见萧景明进来,立刻抛下怀中人,端着酒杯就扑了过来,带着一身酒气:“景明!你可算来了!来来来,自罚三杯!就等你了!” 席间还有几个相熟的勋贵子弟,纷纷笑着起哄。 萧景明不动声色地侧身避开陈瑞热情的“拥抱”,嫌弃地用指尖推开那几乎怼到脸上的酒杯,寻了个靠窗、离丝竹班子稍远些的位置坐下。他动作带着一种刻意的疏懒,目光扫过满桌珍馐和席间庸俗的调笑,只觉兴致缺缺。侍者殷勤地为他斟满玉杯,他端起来,浅浅沾了沾唇,便放下,指尖在杯沿上轻轻敲着,目光投向窗外沉沉的夜色,心思早不知飘到哪个清静角落去了。 酒过三巡,席面正酣,丝竹班子换了一支更缠绵悱恻的曲子。陈瑞已是半醉,拍着桌子高喊:“柳絮儿!柳絮儿姑娘呢?该她献艺了!快快快!爷们儿等得花儿都谢了!” 老鸨脸上的笑容僵了一下,随即又堆得更满,连声应道:“就来!就来!絮儿姑娘正在梳妆,马上就到!陈公子稍安,再饮一杯!” 她一边说着,一边给旁边的小丫鬟使了个凌厉的眼色。小丫鬟脸色发白,一溜烟跑上楼去。 时间一点点过去,喧闹声里,那点被刻意忽略的等待渐渐发酵成一丝不易察觉的焦躁。陈瑞不耐烦地又拍了下桌子:“搞什么名堂?莫不是架子比王爷还大?” 就在这当口,一声凄厉到变调的尖叫,如同淬了冰的利刃,猛地撕裂了满楼的笙歌笑语,直直刺入每个人的耳膜!那声音来自楼上,充满了无法言喻的惊怖。 “啊——!死人啦!!!” 揽月阁里的调笑、碰杯声、丝竹声,戛然而止。所有人脸上的表情瞬间凝固,像被打碎的劣质面具,露出底下或茫然、或惊愕、或恐惧的本相。空气仿佛被抽干了,只剩下那声尖叫的回音在奢华的梁柱间嗡嗡作响,带着冰冷的死气。 短暂的死寂后,是骤然爆发的混乱。有人打翻了酒杯,酒液泼洒在昂贵的织锦桌布上,晕开深色的污渍;有人猛地站起,带倒了身后的椅子,发出刺耳的刮擦声;更有人脸色煞白,下意识地就想往门口冲。 “慌什么!”一声沉喝压住了些许骚动。是刑部一位姓张的主事,也在席间,此刻他脸色铁青,强作镇定,“保护现场!都不许乱动!” 他一边呵斥,一边急急带着几个随从冲向声音来源的二楼雅间。 萧景明在最初的混乱中依旧坐着没动,只是那敲着杯沿的手指停了下来。他微微蹙眉,眼底那点惯常的慵懒被一丝极淡的锐利取代。他抬眼,目光精准地穿过混乱奔走的人影,落在通往二楼的楼梯口。 满楼的人都像无头苍蝇般骚动着,惊慌的低语和脚步声充斥耳畔。权贵们簇拥着那位也在席间、脸色同样发白的新科状元,七嘴八舌地议论着,猜测着,眼神里更多的是对自己可能被牵连的担忧。雅间门口,张主事正焦头烂额地试图维持秩序,声音都拔高了好几度。 就在这片混乱的中心,在离那扇紧闭的、透着不祥气息的雅间门不远处的角落阴影里,萧景明看到了一个格格不入的身影。 那身影异常娇小,穿着一身半旧不新的靛青色公服,明显不合身,袖口挽了好几道才勉强露出手腕。她背对着喧闹的人群,蹲在地上,几乎完全被一个巨大的青瓷花盆遮挡住。她低着头,乌黑的发髻只用一根简单的木簪绾着,几缕碎发垂在颈边。她正小心翼翼地用一块素白的帕子,极其专注地擦拭着地板上一点几乎难以察觉的暗色痕迹。她的动作很轻,很稳,带着一种与周遭慌乱截然不同的、近乎虔诚的认真。旁边地上,还放着一个敞开的旧布包,里面露出些奇奇怪怪的小工具:细小的银镊子、几根长短不一的竹签、几个叠好的干净布袋。 萧景明微微眯起了眼。这人身上有种奇怪的气场,明明身处风暴边缘,却像一块投入沸水却不融化的冰。他认得那身公服,是刑部最低等的吏员,连品阶都没有,俗称“跑腿的”、“打杂的”。可眼前这场景…… 一丝极其微弱的、难以形容的气味,混合在浓烈的脂粉酒气中,若有似无地飘了过来。萧景明几不可察地动了动鼻翼。血腥气。很淡,很新,混杂着一点……某种香料燃烧后的余烬味道?他的目光掠过那娇小身影专注的侧脸,掠过她指尖捏着的素白帕子,最终落在那扇紧闭的雅间门上。麻烦,天大的麻烦。他几乎能预见到接下来几天会被各种询问、调查纠缠不休的烦人景象。 此地不宜久留。萧景明当机立断,悄无声息地站起身,没有惊动身边兀自沉浸在惊惧议论中的陈瑞等人。他身形微动,如同融入水中的墨迹,不着痕迹地滑向人少些的回廊,打算从另一侧的楼梯离开这晦气的漩涡。 第2章 第 2 章 就在他即将绕过一根漆金大柱,身影快要隐入回廊更深的阴影时—— “王爷留步!” 一个清亮、干脆,甚至带着点不容置疑的少女嗓音自身后响起,不大,却像颗小石子,清晰地砸破了周围的嘈杂。 萧景明脚步一顿,心中那点“顺利脱身”的侥幸瞬间消散。他缓缓转过身,脸上已恢复了一贯的慵懒,甚至还带上点恰到好处的被打扰的不悦。目光落下,对上的是一双异常明亮的眼睛。 果然是那个角落里的“小捕快”。此刻她站直了,更显得身量娇小,只及他胸口。那张脸干干净净,带着点未脱的稚气,鼻尖挺翘,嘴唇抿成一条透着执拗的线。那身宽大的靛青公服套在她身上,空落落的,反倒衬得她像棵倔强的小青竹。她仰着脸看他,眼神里没有寻常人面对王爵时的惶恐或谄媚,只有一种纯粹到近乎耿直的认真,以及一丝不易察觉的警惕。 她的视线牢牢锁在萧景明垂落的右手袖口上,伸出自己的一根手指,指尖隔空点了点:“您袖口,沾了东西。” 萧景明顺着她的目光低头。 价值千金的云锦,那如水波般柔滑细腻的料子上,靠近袖缘内侧,赫然洇开了一小片不规则、已经微微发暗的深褐色污渍。像是不小心蹭上的陈年茶垢,但空气中那缕若有似无的、属于揽月阁雅间的特殊气息——血腥气混合着某种灰烬味——却无声地昭示着它的来源。正是方才经过那扇不祥的门时,人多拥挤,袖袍不经意拂过门框沾染上的。 萧景明的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随即舒展开,仿佛那只是沾上了一点微不足道的灰尘。他抬起那只袖子,对着回廊悬着的琉璃灯照了照,语气轻描淡写,带着点王爷式的、对身外之物的矜贵烦恼:“哦?许是方才人多,不小心蹭上了点脏污。无妨,本王回去让下人仔细洗洗便是。” 他说着,另一只手作势就要拂去那污渍。 “不能洗!” 林小小的声音陡然拔高了一度,像绷紧的琴弦。她下意识地往前踏了一小步,几乎要伸手去拦,又在半途生生刹住,只是那眼神更急迫了。 她从自己那个鼓鼓囊囊、针脚粗陋的旧布包里飞快地掏出一个同样半旧、用麻线装订的小册子,还有一支秃了毛的细杆笔。她“唰”地翻开册子,用牙齿咬掉笔杆上干硬的墨块,舌尖舔了舔笔尖,就在册子空白处刷刷写起来。动作麻利得惊人,一边写,一边语速飞快,字字清晰: “刑部办案,证物登记。时间:景和二十三年四月初七,酉时六刻。地点:醉仙楼二层回廊。事由:宁王萧景明殿下袖口沾染可疑污渍,疑似与揽月阁命案现场有关联。” 她写完,抬起眼,目光灼灼地盯着萧景明,那小本本和秃笔像是她最坚实的盾牌,“请王爷配合调查,此物证需暂时封存,不得清洗损毁。” 语气是公事公办的严肃,配上她那张稚气未脱的脸和娇小的身板,形成一种奇异的反差。 萧景明看着那沾着可疑暗渍的云锦袖口,再看看眼前这个一本正经掏出小破本子记录、宣布要“封存”他价值千金衣袖的小不点捕快,瞥见了她腰间晃动的木牌上刻着的名字和“刑部丁字房七号”的字样,一股荒谬感油然而生。他活了二十多年,立志做个富贵闲人,最大的烦恼不过是今天该翻哪本闲书,此刻却被卷进命案,还被一个芝麻绿豆大的小吏当众“扣押”了衣袖?他几乎能想象明天京城茶馆里会怎么编排“宁王衣袖成凶案证物”的段子。 他捏了捏眉心,试图找回一点王爷的从容:“林……捕快?”他瞥了一眼她的腰牌,“此乃本王心爱之物,价值不菲。你看,能否通融一二?本王保证,只是清洗,绝不损毁分毫。”语气里带上了一丝连他自己都没察觉的、近乎商量的无奈。 林小小的脑袋摇得像拨浪鼓,木簪子上的穗子跟着直晃:“不行!规矩就是规矩!证物必须保持原样!万一这上面的痕迹能指出凶手呢?洗掉了,线索就断了!” 她回答得斩钉截铁,毫无转圜余地,眼神里的认真近乎固执,仿佛在守护什么天大的真理。 “……” 萧景明看着她那不容置疑的小脸,一时竟无言以对。他低头又看了看那片刺眼的污渍,再看看林小小紧紧攥在手里的小本本,生平第一次觉得,自己这“闲散王爷”的金字招牌,好像有点不顶用了。 就在这时,一阵更加急促杂乱的脚步声从楼下传来,伴随着压抑的惊呼和低吼。一个穿着皂隶服、满脸是汗的汉子跌跌撞撞冲上二楼,一眼看到张主事,也顾不得礼仪,带着哭腔嘶喊道:“张大人!不好了!出、出大事了!‘暗香阁’的秋月姑娘……也、也没了!刚被人发现!死状……跟柳絮儿姑娘一样啊!” “轰——!” 如同在滚油里泼进一瓢冰水,整个醉仙楼二层瞬间炸开了锅!恐惧像瘟疫般蔓延开来,比方才柳絮儿之死带来的冲击更甚十倍!连环命案!死的还都是当红的花魁!方才还在议论的权贵们脸色煞白,新科状元更是腿一软,被旁边的人慌忙扶住。张主事眼前一黑,差点栽倒,扶着门框的手都在抖。 “什么?!”林小小也猛地倒抽一口冷气,小脸瞬间绷紧,写满了震惊和职业性的警觉。她几乎是本能地,又飞快地低头在自己的小本子上记了几笔。 萧景明的脸色也彻底沉了下来。闲散?清静?他心中那点最后的不耐烦和荒谬感,被这接踵而至的凶讯彻底碾碎,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冰冷的凝重。他下意识地用拇指和食指的指腹,极其轻微地捻了捻自己袖口上那片已经干涸发硬的深褐色污渍边缘。触感微糙,带着点难以言喻的细微颗粒感。他的动作细微到几乎无人察觉,但常年养成的、隐藏在懒散表象下的敏锐观察力,在这一刻被彻底唤醒。 借着回廊琉璃灯不算明亮的光线,他凝神细看自己捻过污渍的指尖。那白皙的指腹上,沾着极其微量的、几乎难以分辨的粉末。粉末呈现出一种奇异的质地,非灰非白,带着点极淡的、难以形容的土黄色,细看之下,似乎还有些微弱的晶状反光。 他不动声色地抬指,凑近鼻端,极其轻微地嗅了一下。 没有血腥气。也没有脂粉香。只有一种极其微弱的、近乎尘土般的干燥气息,以及一丝若有似无、冰冷而古怪的……药味?这味道极其隐晦,若非他五感远超常人,几乎无法察觉。 林小小刚记完“暗香阁秋月遇害”的简讯,一抬头,正撞见萧景明低头捻袖、凝神细嗅指尖的专注模样。他那双总是带着三分慵懒笑意的桃花眼,此刻沉静幽深,如同古井寒潭,透出一种与平日截然不同的锐利光芒,仿佛能穿透眼前的迷雾。这眼神让她心头莫名一跳。 萧景明缓缓放下手,指尖上那点微末的粉末悄然隐没。他抬眼,目光越过混乱惊恐的人群,投向楼下“暗香阁”所在的方向,又缓缓移回自己袖口那片刺目的污渍上。那污渍仿佛瞬间拥有了生命,变成了一个无声的、充满恶意的烙印。 他几不可闻地、长长地叹了口气。那叹息声轻飘飘的,却仿佛承载了千钧重负,带着一种洞悉麻烦却又不得不卷入其中的深深无奈。 “看来……”他低沉的声音响起,带着一丝自嘲的喑哑,打破了身边一小片凝固的空气,“本王这清闲自在的好日子,算是彻底……到头了?” 这话像是在问林小小,又像是在问自己,更像是在向这突如其来的、充满血腥和阴谋的命运发问。 林小小被他话语里那份沉重的自嘲弄得一怔。她看着眼前这位俊美矜贵的王爷,他眉宇间那点惯常的疏懒被一种深沉的疲惫取代,仿佛骤然被拉下神坛,沾了满身甩不脱的泥泞。这神情莫名地触动了她心底某根弦。她攥紧了小本本,一股子初生牛犊不怕虎的劲儿涌了上来。 她往前凑了半步,努力踮起脚尖,才能勉强够到萧景明的肩膀。她伸出小手,在那价值千金的云锦肩头,带着点安抚的意味,也带着点“包在我身上”的莽撞豪气,“啪”地轻轻拍了一下。 “王爷放心!”她的声音清脆,在周遭的惊惶中显得格外有穿透力,小脸上满是初入职场的、一往无前的认真,“等我林小小将来当上大宣第一女捕头!肯定把这案子查个水落石出,还您一个清白!” 她拍着胸脯,那靛青色的宽大公服被她拍得噗噗作响,腰间的木牌也随着她的动作晃荡着。 萧景明:“……” 他缓缓低下头,目光落在自己肩膀上那只还沾着点现场灰渍的小小手掌印,再缓缓移向她那张写满了“我罩你”的稚气又认真的小脸。那价值千金的云锦料子上,一个清晰的、灰扑扑的小巴掌印,正正烙在肩头。 他沉默了片刻,抬起眼,目光幽幽,像在看一件稀世珍宝被顽童涂鸦。他伸出手指,极其小心地、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心疼,轻轻拂了拂那云锦肩头的小小灰印,声音轻飘飘的,带着点认命的恍惚: “林捕快……本王这件衣裳,怕是够你当十年差了吧?” 第3章 第 3 章 夜风裹挟着楼下暗香阁方向飘来的、更浓郁也更新鲜的腥气,混合着女人的哭喊和男人的呵斥,一股脑涌上醉仙楼二层。方才还只是惊慌失措的人群,此刻彻底陷入了歇斯底里的混乱。有人想冲下楼逃命,有人想挤上楼看个究竟,推搡、叫骂、杯盘碎裂声不绝于耳。张主事声嘶力竭地喊着“肃静”、“维持秩序”,那点微弱的官威被汹涌的恐慌彻底淹没,连他自己也被挤得东倒西歪。 林小小那句“还您清白”的豪言壮语,被这骤然升级的喧嚣瞬间冲得七零八落。她拍在萧景明肩头的手还没完全收回来,就被一个慌乱后退的胖客人狠狠撞了一下胳膊肘。 “哎哟!”她痛呼一声,小身板一个趔趄,差点摔倒,手里那个宝贝疙瘩似的小本本和秃笔脱手飞出。 萧景明眼疾手快,长臂一捞,稳稳地接住了即将亲吻地面的小本本和笔。动作干净利落,与他平日懒洋洋的姿态判若两人。他把东西递还给惊魂未定的林小小,目光却越过混乱的人头,精准地锁定了楼下通往暗香阁的通道。那里已经被几个强壮的护院把守着,脸色铁青,如临大敌。 “林捕快,”他的声音不高,却奇异地穿透了嘈杂,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冷静,“与其在这里保证本王的清白,不如……先去看看那位秋月姑娘?”他顿了顿,目光落回她那张因疼痛和惊愕而皱成一团的小脸上,补充道,“若再晚些,怕是什么痕迹都要被踩没了。” 这话像一盆冰水,瞬间浇熄了林小小肩头的疼痛和杂念。她猛地一激灵,对啊!新现场!保护现场最重要!她一把抓回自己的小本本和笔,塞进旧布包,连肩头被撞的疼痛都顾不上了,眼神重新变得锐利起来。 “王爷说得对!”她用力点头,那根木簪子跟着使劲晃了晃,“您……您也请稍候!我很快回来!”她语速飞快,说完,也不等萧景明回应,像条滑溜的小鱼,凭借娇小的身形优势,在混乱的人腿缝隙里左钻右突,目标明确地朝着楼下暗香阁的方向奋力挤去。那靛青色的背影,笨拙却又异常坚定。 萧景明站在原地没动。他看着那抹小小的靛青色消失在楼梯口,低头,又看了看自己袖口那片碍眼的污渍,以及肩膀上那个清晰的小灰手印。他抬起手,指尖再次拂过袖口污渍的边缘,感受着那细微的颗粒感。这次,他捻下稍多的一点点粉末,用拇指指甲小心翼翼地刮到另一只手的掌心,凝神细看。 粉末在琉璃灯不算明亮的光线下,呈现出一种极淡的、近乎无色的灰黄,细若尘埃,却隐隐带着点干燥的砂砾感,绝非寻常尘土。那股若有似无的、冰冷的药味,再次萦绕鼻端。 他合拢手掌,将这点微不足道的粉末藏于掌心。再抬眼时,眼底那点被逼无奈的烦躁已彻底沉淀下去,只剩下深潭般的幽静。他环视四周,这奢靡的销金窟,此刻如同被投入沸水的蚁穴。他无声地叹了口气,身形微动,没有跟随混乱的人流,反而寻了个相对安静的角落,倚着冰冷的雕花廊柱,目光沉静地投向楼下暗香阁的方向,像一个被强行拉入戏台的看客,开始被迫审视这场突如其来的血腥剧目。 暗香阁的混乱比揽月阁更甚。 雅间门口挤满了惊魂未定、探头探脑的妓女、龟公和护院,空气中弥漫着浓得化不开的血腥味和一种令人作呕的甜腻香气。张主事正满头大汗地指挥着几个同样手足无措的皂隶驱散人群,声音都喊劈了:“封锁!封锁现场!闲杂人等一律退后!退后!谁再敢往前挤,统统拿下!” 效果甚微。 林小小仗着身材优势,像只灵活的小耗子,终于从人缝里钻到了最前面。她深吸一口气,压下胃里翻腾的不适感,努力板起小脸,试图让自己看起来更威严些,从旧布包里摸出一块折叠整齐的靛青布片——那是她自制的简易“仵作”臂章,上面歪歪扭扭绣了个“丁”字。她踮起脚,试图把那布片往胳膊上绑。 “让开让开!周大人到!刑部提刑司周大人到!” 一声高亢的通传传来,人群像被刀劈开般向两侧分开。一个穿着深绯色官袍、身形微胖、留着三缕长须的中年官员,在几个气势汹汹的带刀捕快簇拥下,沉着脸快步走来。来人正是刑部提刑司主事,周正元。 张主事如同见了救星,连忙迎上去,躬身行礼:“周大人!您可算来了!这、这醉仙楼接连发生命案,下官……下官实在……” 周正元看也没看他,锐利的目光像刀子一样扫过混乱的现场,最后落在雅间门口。他眉头紧锁,厉声道:“现场可曾保护?闲杂人等为何还在?张主事,你这差事是怎么当的?!” “是是是,下官失职,下官立刻清场!”张主事冷汗涔涔,忙不迭地呵斥手下驱赶人群。 林小小刚把那个“丁”字臂章勉强绑好,正想上前禀报自己发现的一些细微痕迹,周正元的目光已经冷冷地扫了过来,带着毫不掩饰的审视和……轻视。 “你是何人?”周正元的声音带着居高临下的威压。 林小小挺直了小身板,努力让自己的声音不发抖:“回禀周大人,卑职林小小,刑部丁字房七号捕快!卑职方才在揽月阁外回廊,发现宁王殿下袖口沾染可疑血污,已登记在册,列为证物!另外,卑职在揽月阁外地面发现少量拖拽痕迹及不明粉末,也已初步记录!卑职请求……” “丁字房七号?”周正元直接打断了她,眉头拧得更紧,语气里是毫不掩饰的诧异和一丝不耐,“跑腿打杂的?谁让你擅入命案重地的?还攀扯上王爷?简直胡闹!”他根本不给林小小继续说话的机会,挥手像驱赶苍蝇,“退下!这里没你的事!保护好你所谓的‘证物’,别添乱就是功劳!” 林小小后面的话全被堵了回去,小脸涨得通红,捏着小本本的手指骨节都泛了白。她还想争辩:“大人!卑职在……” “退下!”周正元身后的一个捕快厉声喝道,眼神凶狠。 林小小咬着下唇,倔强地站在原地没动,大眼睛里满是委屈和不甘,但终究没敢再开口。她默默地退后一步,缩到了门边的阴影里,像一颗被风吹到角落的小石子。 周正元不再理会她,沉着脸,在门口两个捕快高举的灯笼照射下,亲自探头望向雅间内。 只看了一眼,这位经验丰富的提刑官也倒吸了一口凉气,脸色瞬间变得凝重无比。 雅间内的景象,比揽月阁更令人毛骨悚然。 新死的花魁秋月,一身艳丽的桃红纱衣,被以一种极其怪异的姿势摆放在铺着锦绣的软榻上。她仰面躺着,头颅却诡异地偏向一侧,乌黑的长发如海藻般铺散开,衬得一张精心描画过的脸惨白如纸,樱唇微张,凝固着无声的惊愕。最可怖的是她的脖颈——那里被利器精准地割开,伤口深可见骨,鲜血浸透了身下的锦缎,在琉璃灯下反射出暗红粘稠的光泽。空气中弥漫的浓重血腥气,正是来源于此。 但这并非唯一的伤口。 她的胸口,桃红色的纱衣被撕开一个口子,心口处,赫然插着一支……极其精美、镶嵌着细小珍珠和红宝石的赤金步摇!步摇深深刺入,只留下华丽的凤凰尾羽和摇曳的流苏暴露在外,在血泊中闪着冰冷诡异的光。 而她的右手,无力地垂落在软榻边缘,纤纤玉指却死死攥着一样东西——半截被揉皱的、质地极佳的、染血的靛蓝色丝帕一角。那颜色,与林小小身上那件不合身的公服,有着几分相似。 更让周正元瞳孔骤缩的是,在软榻旁的地面上,靠近死者垂落的手边,散落着几粒极其微小的、灰黄色的粉末!粉末落在深色的地毯上,若非灯笼光线直射,极难察觉。那粉末的色泽和质地……周正元心中猛地一沉。 “封锁现场!任何人不得出入!仵作!快传仵作!”周正元猛地直起身,厉声咆哮,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还有!立刻给我查!这步摇是谁的?这丝帕又是谁的?!速速报来!” 他的目光,如同探照灯般,猛地扫向门口挤着的每一个人,最后,那锐利如鹰隼的视线,带着巨大的压迫感和冰冷的怀疑,越过混乱的人群,精准地钉在了二楼回廊角落——那个倚着廊柱、天水碧衣袍上沾着污渍、肩上还有个灰扑扑小巴掌印的宁王萧景明身上! 萧景明自然也看到了周正元那毫不掩饰的、充满审视和怀疑的目光。他甚至能清晰地感受到那目光在自己袖口污渍和肩头手印上的短暂停留。 他依旧保持着倚靠廊柱的姿势,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是那双总是半睁半闭的桃花眼,此刻完全睁开,幽深的目光平静地迎向周正元。没有惊慌,没有辩解,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沉寂。他甚至还微微抬了抬下巴,仿佛在无声地询问:周大人,有何指教? 周正元被他这平静得近乎漠然的态度弄得一滞,心中疑窦更深。他沉着脸,收回目光,不再看萧景明,但胸腔里的惊涛骇浪却翻涌得更甚。步摇,丝帕,粉末……还有这位袖口染血、出现在第一现场的闲散王爷……这案子,比他想象的要棘手百倍! 林小小缩在暗香阁门口的阴影里,也清晰地看到了周正元投向萧景明的眼神。她的小拳头攥得更紧了,指甲深深掐进掌心。她看看雅间里那支刺眼的步摇,看看地上那熟悉的灰黄粉末,再看看二楼那个孤零零站在角落、被怀疑目光笼罩的萧景明。 不行!她猛地吸了一口气,小脸上闪过一股豁出去的倔强。她不能干等着!王爷袖口的粉末,揽月阁外的痕迹,还有这里……一定有联系!她趁周正元正焦头烂额指挥封锁、传唤仵作,所有人的注意力都集中在雅间内的瞬间,像只最不起眼的小壁虎,贴着墙根,极其缓慢地、一点一点地,朝着雅间门口那摊血迹边缘、靠近死者垂落手边的位置挪去。她的目标,是那几粒散落的灰黄粉末。她的旧布包里,那根细小的银镊子,已经悄悄滑到了她汗湿的掌心。 萧景明将楼下的一切尽收眼底。他看到周正元眼中的怀疑,看到雅间里那支显眼的步摇,也看到了那个在阴影里像做贼一样、却目标明确地挪向关键证物的小小靛青色身影。他看到她掏出银镊子的动作,笨拙却又带着一股子执拗的精准。 他的唇角,几不可察地向上弯起一个极其微小的弧度,转瞬即逝。那弧度里没有笑意,只有一丝洞悉一切的玩味和……或许连他自己都没察觉的、一丝极淡的欣赏? 他收回目光,低头,再次看了看自己袖口那片污渍,又抬手,轻轻拂了拂肩头那个小小的灰手印。动作依旧带着点矜贵的嫌弃,但眼底深处,那点被迫卷入麻烦的无奈,似乎悄然淡去了一分。 他轻轻叹了口气,声音低得只有自己能听见,带着点认命,又带着点新鲜的、被勾起兴味的复杂情绪: “林捕快……看来本王这件衣裳,和你这‘第一女捕头’的宏愿,是彻底绑在一处了。” 第4章 第 4 章 林小小的后背紧贴着冰凉刺骨的雕花木门框,粗砺的木纹硌着薄薄的靛青公服。她屏住呼吸,心跳在耳膜里咚咚擂鼓,震得指尖都在发麻。周正元那沉雷般的咆哮还在耳边嗡嗡作响,混杂着仵作匆匆赶来的脚步声和周围压抑的抽泣。所有人的目光,都像被无形的线牵引着,牢牢钉在软榻上那抹刺目的桃红和心口那支妖异的金步摇上。 机会只有一瞬! 她像一株在墙缝里艰难生长的苔藓,借着门口巨大鎏金花瓶投下的阴影,一寸一寸地,极其缓慢地挪动着。汗珠顺着额角滑落,痒痒的,她却连抬手擦一下都不敢。目光死死锁住目标——距离死者垂落的右手不到三尺的地毯上,那几粒细微得如同尘埃的灰黄色粉末。它们落在深紫的波斯绒毯绒毛间,在灯笼摇曳的光线下,偶尔反射出一点微弱的、几乎难以察觉的晶芒。 近了,更近了。她甚至能闻到那浓烈血腥气下,一丝若有似无的、冰冷的药味,与萧景明袖口沾染的气息如出一辙。 细小的银镊子,冰凉地贴着她的掌心。她缓缓伸出左手,用宽大的袖口做掩护,右手则极其稳定地将镊子探出阴影。指尖因为过度用力而微微泛白。她瞄准了其中最大的一粒粉末,镊尖精准地分开几根绒线,轻轻夹住——成了! 就在她屏住呼吸,准备将镊子连同那宝贵的粉末收回时—— “你!干什么呢?!” 一声厉喝如同炸雷,在头顶响起!是周正元身边那个负责警戒、眼神凶狠的高个捕快!他居高临下,鹰隼般的目光穿透了花瓶投下的有限阴影,正好捕捉到她那只探出阴影、握着银镊子的手! 林小小浑身一僵,血液仿佛瞬间冻住。完了!她脑子里一片空白。 “鬼鬼祟祟!想破坏现场?!”高个捕快一步跨过来,蒲扇般的大手带着风,毫不留情地抓向她握着镊子的手腕!那力道,足以捏碎她的骨头!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一个清冷、慵懒,却带着不容置疑威严的声音,如同冰泉般自二楼回廊流淌下来,清晰地盖过了现场的嘈杂: “周大人,您这手下,好大的威风啊。” 所有人的动作都顿住了,包括那即将抓住林小小手腕的高个捕快。所有的目光,齐刷刷地投向声音来源。 萧景明不知何时已离开了那个角落。他站在二楼回廊边缘,一手随意地搭在雕花栏杆上,一手垂在身侧。琉璃灯的光线斜斜打在他天水碧的衣袍上,衬得他眉目如画,气度矜贵。只是那矜贵里,此刻浸透了冰霜。他居高临下,目光淡淡地扫过楼下,最终落在周正元身上,唇角甚至还噙着一丝若有似无的、令人捉摸不透的弧度,但那眼神却冷得像淬了寒冰的刀锋。 周正元心头猛地一跳,强压下被当众质问的难堪,拱手道:“王爷息怒。是下官御下不严。只是此乃命案重地,此小吏行为鬼祟,恐有破坏证物之嫌,故……” “破坏证物?”萧景明慢悠悠地打断他,尾音拖得长长的,带着一种洞悉一切的玩味。他抬起那只沾有污渍的右手,宽大的云锦袖口在灯光下如水波微漾,那片深褐色的污渍异常刺眼。“本王方才,似乎听到这位林……捕快,”他目光转向阴影里僵住的小小身影,语气微妙地顿了一下,“向周大人禀报过,本王的袖口,已被她列为证物,登记在册了?” 林小小猛地回过神,心脏狂跳,几乎是本能地挺直了腰板,声音因为紧张和激动有点发颤,却异常清晰:“回禀王爷!回禀周大人!卑职方才已登记在册!时间、地点、事由,清清楚楚!王爷袖口污渍,乃揽月阁外沾染,疑与柳絮儿姑娘之死有关!卑职正要收集暗香阁现场同种粉末,以作比对!” 她一口气说完,紧紧攥着那根夹着粉末的银镊子,像攥着救命稻草,也像攥着自己微薄的尊严。 周正元的脸色瞬间变得极其难看,一阵青一阵白。他当然记得林小小之前的话,只是当时根本没把一个丁字房小吏的话放在心上,更别提她攀扯的是位王爷!此刻被萧景明当众点破,如同当众被扇了一记耳光,火辣辣的疼。他狠狠瞪了一眼那个高个捕快,后者早已吓得缩回了手,低着头不敢吭声。 “哦?”萧景明轻轻应了一声,那眼神里的冰霜似乎淡去一丝,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深沉、更难以捉摸的东西。他不再看周正元,目光重新落回林小小身上,语气平淡无波,却带着一种无形的压力:“林捕快既已登记在册,本王便是涉案之人。既是涉案之人,袖口之物便是证物。那么……”他顿了顿,目光扫过她手中紧握的银镊子,“林捕快此刻收集之物,是否也是证物?是否也应登记在册?由刑部丁字房七号捕快林小小,亲手封存?” 这话问得巧妙至极。既点明了林小小行为的正当性(收集证物),又强调了她的职责所在(登记封存),更是将“刑部丁字房七号捕快林小小”这几个字,清晰地烙印在在场每一个人的耳朵里。 林小小只觉得一股热血直冲头顶!她猛地抬头,撞进萧景明那双幽深的眸子里。那里面没有嘲笑,没有轻视,只有一片沉静的、带着点审视的鼓励?她用力点头,声音因激动而异常响亮:“是!王爷所言极是!此粉末乃暗香阁现场关键物证!卑职这就登记封存!” 她不再犹豫,也顾不上周正元那几乎要喷火的眼神,迅速从旧布包里掏出小本本和秃笔,刷刷写下:“景和二十三年四月初七,酉时七刻,地点:醉仙楼暗香阁雅间门外,事由:收集地面可疑粉末若干粒,疑似与揽月阁王爷袖口污渍及柳絮儿、秋月命案相关。” 写完,她又掏出一个干净的、叠得整整齐齐的小布袋,小心翼翼地将银镊子尖上的那粒珍贵粉末抖落进去,仔细系好袋口,连同小本本一起,郑重地收进布包。 做完这一切,她才长长舒了口气,小胸脯微微起伏,后背的衣衫已被冷汗浸透。她抬起头,目光迎向萧景明,带着一种完成重大使命般的、混杂着后怕和兴奋的亮光。 萧景明几不可察地对她微微颔首,那动作轻得几乎让人以为是错觉。随即,他重新看向脸色铁青、胸口剧烈起伏的周正元,语气恢复了那种略带慵懒的疏离:“周大人,既是连环命案,凶徒猖獗,想必案情紧急。本王虽不才,亦知律法森严。不知周大人接下来,打算如何处置本王这件……价值不菲的证物?” 他抬了抬那只染污的袖子,动作优雅,却带着无声的嘲讽,“是让本王继续穿着它招摇过市,还是……请林捕快当场‘封存’?本王也好回府换身衣服,免得在此地……碍了周大人的眼?” 这话绵里藏针,将周正元逼到了墙角。当众剥王爷的衣裳?借他一百个胆子也不敢!可让王爷穿着沾有命案污渍的衣物离开?万一真被清洗了……这责任,他担不起! 周正元额角的青筋突突直跳,牙关紧咬,半晌,才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王爷……言重了。事关重大,证物……自然需妥善保管。” 他深吸一口气,强压下翻腾的怒火和难堪,目光转向林小小,那眼神复杂得如同打翻了调料铺子,最终化为一种极不情愿的、公事公办的命令:“林小小!” “卑职在!” 林小小挺直腰板。 “由你负责,将王爷袖口沾染污渍之处……妥善取下,作为证物封存!务必小心谨慎!不得有丝毫损毁!” 周正元几乎是咬着后槽牙下达了命令。让一个小吏去处置王爷的衣物,这本身就是极大的折辱和讽刺,但他别无选择。 “是!卑职遵命!” 林小小响亮地应道,小脸上写满了严肃,眼底却掠过一丝小小的得意。她立刻从布包里翻找起来,最后掏出一把——小剪子?还有一块干净的靛青布。 萧景明看着那把闪着寒光的小剪子,再看看自己价值千金的云锦袖口,眼皮几不可察地跳了一下。他认命地闭上眼,缓缓伸出那只“罪魁祸首”的右臂,递到林小小面前,语气带着一种破罐子破摔的平静:“有劳林捕快了。请……手下留情。” 林小小踮起脚尖,小脸绷得紧紧的,神情专注得如同在进行一场精密的刺绣手术。她用那块靛青布小心翼翼地在袖口污渍周围垫好,然后才拿起小剪子,屏住呼吸,沿着污渍边缘,极其小心地、一点一点地剪开。动作笨拙,却异常认真。每一剪下去,萧景明的眉心就跟着抽动一下。 终于,那片带着深褐色污渍的云锦被完整地剪了下来。林小小如释重负,额角都沁出了细密的汗珠。她迅速用那块靛青布将剪下的料子仔细包好,又在布包外贴上一张她自制的、写着“宁王袖口污渍证物一”的粗糙小纸条,这才郑重地塞进她的百宝囊旧布包。 “好了!王爷!” 她抬起头,脸上带着完成重大任务的轻松和一丝小小的骄傲,仿佛刚拯救了一件稀世珍宝。 萧景明看着自己缺了一块的、如同被狗啃过的右袖口,再看看林小小那鼓囊囊的布包,嘴角抽了抽。他缓缓放下手臂,那缺了一角的袖袍在夜风中显得格外凄凉。他抬眼,目光扫过脸色铁青的周正元,又落回林小小那张写满“我很能干”的小脸上,最终,化作一声悠长的、充满复杂情绪的叹息: “林捕快……你这剪子功夫,和你查案的决心一样……令人印象深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