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宣朝的午后,阳光像温吞水,晒得人骨头缝里都透着懒。宁王府的书房里,更是把这份懒意养到了极致。熏炉里逸出的淡香若有似无,混着新墨和旧书的沉静气味。萧景明歪在宽大的紫檀木圈椅里,眼皮半耷拉着,手里一卷闲书松松垮垮地搭在膝上,书页许久才翻动一下。他今日穿了身天水碧的常服,料子是顶好的软烟罗,行动间如水波微漾,衬得他越发像个玉雕的闲散神仙。
“殿下,殿下?”贴身内侍德安的声音,像投入静水的小石子,带着点小心翼翼的试探。
“嗯?”萧景明从鼻腔里哼出一个调子,眼睛都没舍得全睁开,只懒洋洋地掀起一条缝,目光落在德安捧着的那张精致泥金帖子上。
德安往前凑了凑,压低了声音:“是陈公子府上送来的帖子,邀您酉时三刻,过府……呃,品鉴新得的几坛‘春涧香’。” 德安说完,眼神飞快地瞟了自家主子一眼,又迅速垂下。这陈公子,陈瑞,是吏部陈侍郎家的独子,和自家王爷打小厮混,是京城有名的纨绔。他那府上,能有几坛值得王爷跑一趟的酒?这邀约的弦外之音,德安门儿清。
果然,萧景明那点惺忪睡意瞬间散了大半,眉头蹙起一个微妙的弧度,像是被扰了清梦的猫。他慢吞吞地抬手,用两根修长的手指夹过那帖子,仿佛那帖子有千斤重。指尖在光滑的泥金面上无意识地摩挲了一下,他叹了口气,声音拖得老长,带着浓重的、被逼营业的无奈:“陈瑞这厮……就不能让本王安生一天?” 他随手将帖子往旁边小几上一丢,那帖子滑过桌面,撞倒了一只青玉笔搁,发出清脆的一声轻响。
酉时三刻,华灯初上,街市的热闹渐渐换了种更迷离喧嚣的腔调。萧景明的马车在“醉仙楼”那流光溢彩的招牌下停稳时,他撩开车帘的手顿了一顿,看着眼前这栋灯火辉煌、丝竹盈耳的三层绣楼,额角的青筋似乎跳了跳。晚风送来楼里浓郁的脂粉香和酒气,混合着一种难以言喻的甜腻。
“品鉴新酒?”萧景明低低哼了一声,语气里是洞悉一切的了然和嫌弃。
刚踏上醉仙楼那铺着厚绒地毯的台阶,一个花枝招展、满脸堆笑的老鸨便像朵被风吹过来的大丽花般迎了上来,声音腻得能拧出蜜:“哎哟喂!贵客临门!宁王殿下万福金安!陈公子他们呀,在‘揽月阁’候着您多时啦!”
揽月阁里,暖香融融,觥筹交错。陈瑞一身华服,正搂着个娇媚的女子调笑,见萧景明进来,立刻抛下怀中人,端着酒杯就扑了过来,带着一身酒气:“景明!你可算来了!来来来,自罚三杯!就等你了!” 席间还有几个相熟的勋贵子弟,纷纷笑着起哄。
萧景明不动声色地侧身避开陈瑞热情的“拥抱”,嫌弃地用指尖推开那几乎怼到脸上的酒杯,寻了个靠窗、离丝竹班子稍远些的位置坐下。他动作带着一种刻意的疏懒,目光扫过满桌珍馐和席间庸俗的调笑,只觉兴致缺缺。侍者殷勤地为他斟满玉杯,他端起来,浅浅沾了沾唇,便放下,指尖在杯沿上轻轻敲着,目光投向窗外沉沉的夜色,心思早不知飘到哪个清静角落去了。
酒过三巡,席面正酣,丝竹班子换了一支更缠绵悱恻的曲子。陈瑞已是半醉,拍着桌子高喊:“柳絮儿!柳絮儿姑娘呢?该她献艺了!快快快!爷们儿等得花儿都谢了!”
老鸨脸上的笑容僵了一下,随即又堆得更满,连声应道:“就来!就来!絮儿姑娘正在梳妆,马上就到!陈公子稍安,再饮一杯!” 她一边说着,一边给旁边的小丫鬟使了个凌厉的眼色。小丫鬟脸色发白,一溜烟跑上楼去。
时间一点点过去,喧闹声里,那点被刻意忽略的等待渐渐发酵成一丝不易察觉的焦躁。陈瑞不耐烦地又拍了下桌子:“搞什么名堂?莫不是架子比王爷还大?”
就在这当口,一声凄厉到变调的尖叫,如同淬了冰的利刃,猛地撕裂了满楼的笙歌笑语,直直刺入每个人的耳膜!那声音来自楼上,充满了无法言喻的惊怖。
“啊——!死人啦!!!”
揽月阁里的调笑、碰杯声、丝竹声,戛然而止。所有人脸上的表情瞬间凝固,像被打碎的劣质面具,露出底下或茫然、或惊愕、或恐惧的本相。空气仿佛被抽干了,只剩下那声尖叫的回音在奢华的梁柱间嗡嗡作响,带着冰冷的死气。
短暂的死寂后,是骤然爆发的混乱。有人打翻了酒杯,酒液泼洒在昂贵的织锦桌布上,晕开深色的污渍;有人猛地站起,带倒了身后的椅子,发出刺耳的刮擦声;更有人脸色煞白,下意识地就想往门口冲。
“慌什么!”一声沉喝压住了些许骚动。是刑部一位姓张的主事,也在席间,此刻他脸色铁青,强作镇定,“保护现场!都不许乱动!” 他一边呵斥,一边急急带着几个随从冲向声音来源的二楼雅间。
萧景明在最初的混乱中依旧坐着没动,只是那敲着杯沿的手指停了下来。他微微蹙眉,眼底那点惯常的慵懒被一丝极淡的锐利取代。他抬眼,目光精准地穿过混乱奔走的人影,落在通往二楼的楼梯口。
满楼的人都像无头苍蝇般骚动着,惊慌的低语和脚步声充斥耳畔。权贵们簇拥着那位也在席间、脸色同样发白的新科状元,七嘴八舌地议论着,猜测着,眼神里更多的是对自己可能被牵连的担忧。雅间门口,张主事正焦头烂额地试图维持秩序,声音都拔高了好几度。
就在这片混乱的中心,在离那扇紧闭的、透着不祥气息的雅间门不远处的角落阴影里,萧景明看到了一个格格不入的身影。
那身影异常娇小,穿着一身半旧不新的靛青色公服,明显不合身,袖口挽了好几道才勉强露出手腕。她背对着喧闹的人群,蹲在地上,几乎完全被一个巨大的青瓷花盆遮挡住。她低着头,乌黑的发髻只用一根简单的木簪绾着,几缕碎发垂在颈边。她正小心翼翼地用一块素白的帕子,极其专注地擦拭着地板上一点几乎难以察觉的暗色痕迹。她的动作很轻,很稳,带着一种与周遭慌乱截然不同的、近乎虔诚的认真。旁边地上,还放着一个敞开的旧布包,里面露出些奇奇怪怪的小工具:细小的银镊子、几根长短不一的竹签、几个叠好的干净布袋。
萧景明微微眯起了眼。这人身上有种奇怪的气场,明明身处风暴边缘,却像一块投入沸水却不融化的冰。他认得那身公服,是刑部最低等的吏员,连品阶都没有,俗称“跑腿的”、“打杂的”。可眼前这场景……
一丝极其微弱的、难以形容的气味,混合在浓烈的脂粉酒气中,若有似无地飘了过来。萧景明几不可察地动了动鼻翼。血腥气。很淡,很新,混杂着一点……某种香料燃烧后的余烬味道?他的目光掠过那娇小身影专注的侧脸,掠过她指尖捏着的素白帕子,最终落在那扇紧闭的雅间门上。麻烦,天大的麻烦。他几乎能预见到接下来几天会被各种询问、调查纠缠不休的烦人景象。
此地不宜久留。萧景明当机立断,悄无声息地站起身,没有惊动身边兀自沉浸在惊惧议论中的陈瑞等人。他身形微动,如同融入水中的墨迹,不着痕迹地滑向人少些的回廊,打算从另一侧的楼梯离开这晦气的漩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