脱水枯黄的梧桐在残风中伶仃地打着旋儿,曾经姹紫嫣红的珍稀花卉,或萧疏、或枯败,只残留几许黑黢的梗茎倔强地杵在原地,等待着死寂的吞噬。
令贵妃牵着小燕子的手,神色复杂落寞。
她的容颜留下了被岁月雕琢过的淡淡细纹,虽然看起来依旧温婉眉眼,但流失了年岁构造深邃的眼窝,眼神里的光亮,亦不复清明。
纵然保养得宜,苍老厚重的眼眸却不会骗人。
她没有顾暇小燕子怔愣又颓然的表情,只敲醒她认清现实。
再多的不甘,亦会化作每个暮色降临后独立垂泪的枯涩,令贵妃不希望小燕子落得和她一般的下扬...
男人的心,似那高山朗峰的坚冰,似那千锤万凿的赤铁,除非他们甘愿化作绕指柔,否则仅靠女子微薄的痴心,无法扭转乾坤。
偏生后宅女子的一生,都被围困在情爱的囚牢和男人吝啬的注目里,日复一日舔舐着自己凝结成痂的创口。
“小燕子,就像我接受很多嫔妃一样,把五阿哥对你的好,当作一种恩赐,不要当成理所当然。”
永琪是她看着长大的,那孩子心胸大度,纯良温贤,但他有颗侠义慈悲之心,却又拿捏不住分寸。
优柔寡断,耳根子软乎,凡事都应有度,越过了雷池,事态好坏的前路仅在瞬息之间。
他不是个坏孩子,但他注定无法成为一个合乎小燕子心意的夫君,男人的善解人意和体贴,仅适用于更高阶级的同性之间。
令贵妃想得拎清,以至于眼中曾经热烈的光转瞬即逝,只余下更加深沉的疲惫和近乎悲悯的苍凉。
她抬起眼,目光流连小燕子破碎的秀靥之上,那水杏般的眼眸哭得通红,面颊上还残存着未干的泪。
今日小燕子穿了身秋香色的缂丝缠枝莲纹旗袍,极好的料子上横亘着织金暗纹,这样精巧的料子,连她这儿,也许久未见了。
只是配合凄哀的神情,如同一片即将被随意抹去的薄叶残骸,倒还应景。
阳光明媚的洋溢气息敲打在萧瑟的秋风里,像雕花窗棂外池中梗着杆子的枯荷,若小燕子不清醒过来,只怕会步入后尘...
令贵妃不自然地偏移目光,嘴角试图努力勾起一抹安抚的微笑,她扯了扯嘴角,牵强地落了下来,味同嚼蜡的苦笑实在牵强,又何必勉强。
“哎......”
一声长吁的哀叹从丹田深处瘀吐而出,喑哑的声音仿佛断了弦的琵琶,糅杂着骨子里渗出的浊气。
令贵妃望着眼前年轻貌美的容颜,缄默无言。
她有什么资格教训小燕子呢?......
乱花渐欲迷人眼,皇上乃九五之尊,理所应当将世间最矜贵娇艳的玫瑰采撷囊中。令妃战战兢兢、做小伏低一辈子,曾经的荣宠好似镜花水月,最终随着罗浮美梦而褪散。
她本就是奴婢出身,伺候主子的活儿,自是手到擒来,深宫六院里,本就没有比皇上更大的主子爷了。
不是她安耽现状,是她委身屈膝一辈子,恭敬里混迹了点点真情,好不容易和废后斗了个旗鼓相当的局面,香妃的出现打破了堪堪维持平衡的假象。
废后有权,她有宠爱,方可形成对垒。
可香妃从她这夺走了皇上所有的关注,连带着孩子也难见他们皇阿玛一面。与废后对抗的有来有回的令妃,被悄然降至的意外,后来居上搋夺的地位。
那些孩子们的谋算,自以为隐蔽;实际上,无论是废后,还是她,都希望计划的顺利进行,以去除香妃这块心病。
静待良久的计划落下帷幕,习惯养成的关怀却干脆流失殆尽,见过了明艳的花儿,对于她这样半老徐娘,皇上俨然觉得索然无味。
废后如她所愿溃不成军,她成为了除老佛爷外宫中位份最高的女人。
但她的人生仅限于此。
逐渐长成的皇儿和位高权重的后宫执掌者,两者不应该集于一个利益共同体之间。
这对于日益垂朽的雄狮而言,产生了强烈的威胁,其间亦有擅于专攻歪门邪路的朝臣妄行捷径,刻意攀扯。
一行一桩,都逃不过皇上的法眼;她如废后一般空守宫苑,并不是什么意料之外的事。
“男人不像我们女人,成天围绕着后宅琐事转悠;他们有他们的大鸿志、大抱负。
你越是虚心,五阿哥越是对你有歉意,迎娶知画,他本问心有愧;你咬舐盛气凌人,迟早会输掉五阿哥的。”
令贵妃哑然一笑,微微颤抖的手拂过湿濡的眼睫,发现她早已流干了泪。
有些话过于现实,小燕子年轻,依旧怀揣着月书赤绳、共挽鹿车的女儿心思...
只是男人的爱意和耐心是有限度的,拿女人生活的全部,去赌男人虚无缥缈的真心,犹如冰炭同器,未免也太不可取...
女子不过是他们辽阔人生中的沧海一粟,再美的美人,也不过是男人攀谈里的谈资,丰功伟绩上再添几缕繁花点缀。
受永琪英雄主义的拖连,小燕子不知为此发过多少次火,前有采莲,后有知画,源源不绝如涓流不息的湍河,一味追堵何时是头?
“小燕子,放过自己吧...
有一个知画,还会有第二个、第三个知画,本宫就是这么过来的,你要学会接纳,而不是占有;男人不会甘于成为女子的囊中物的...”
令贵妃握紧小燕子的手,仿佛要将自己的一点温柔渡给她,悠远的目光看似凝望着小燕子,又似透望着逝去的年华。
她盼着小燕子能把心收一收,那些劝服她静心、大度的言语,如同深秋的寒露,尝试揩去心间的炽灼,却被熊熊燃烧的怒火瞬间蒸腾,化为云烟无影无踪。
“我就是廉者不受嗟来食。”
小燕子紧咬着下唇,勉强压住快要冲破嗓子眼的反驳。
指甲陷入掌心,尖锐的刺痛让她翻腾的怒火一瞬即发,凭什么?!凭什么要让出永琪的一部分给知画。
永琪是她的,只能是她的!
即使是令贵妃娘娘,也不能说服她放手!他们全家被皇阿玛害的家破人亡,她怎么能够轻易地放手!这是永琪生来就欠她的!
令贵妃无法,忧心忡忡溢于言表。
可如何是好啊...这执拗脾性,怕是撞到头破血流,也不能停歇...
"情"字误人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