庭院内的海棠才吐露新芽,游廊之下,几只宫鸦嘈杂地叫唤着,声音幽怨而绵延。
殿内满是檀香沉淀下余烬的苦涩,糅杂着明黄色锦缎散发出来的淡淡樟木香。
老佛爷倚靠在屏风后的矮塌上,听到这个骇人的消息,她惊得一下站起,手里的菩提佛珠滚落一地。
鬓边的银丝散发着固执的幽光,她愤然地拍了下桌子,庄重的面容上尽显怒气,吐纳间满是老朽的雌狮狩猎前喷洒的热浪。
那个萧剑,她早就觉得此人心思阴诡,居心不良,望向皇帝和她的眼神,不经意间流露着怨恨和幽深。
原来他是曾经的浙江巡抚方之航之子——方严。
其父因为参与“反清复明”散播诗文,被皇帝下旨关押,不知哪个环节出了差池,被定罪满门抄斩。
要不是当初想为晴儿多留一份心眼,叫人仔细清查一遍,想来还得蒙在鼓里。
这般说来,小燕子的身世也不甚清白,方之航膝下有一子一女,正好对应得上...
他们接近皇族的目的究竟为何,尚不明朗,得想个办法控制住这群孩子的肆意妄为。
老佛爷不信他们不知晓身世背后的秘密,不免有些心生凄寒,所谓的情谊,凌驾于大清皇帝的性命之上,实在有负他们皇阿玛的一片真心...
她仿佛从未认识过这群孩子的真面目,顿时心灰意冷,难道他们皇家的教育出了问题,专出白眼狼吗?...
“桂嬷嬷,去把知画传来。”
不管他们想要做什么,有这个把柄在手,不愁他们不好好听话。
永琪也不知被小燕子灌了什么迷魂汤,膝下一个子嗣也没有,成天挨着小燕子拳打脚踢,还乐在其中。
二十好几,迄今未上朝办理过正事,偶尔的抱负雄心也只一时兴起,囫囵收尾,这样怎么继承大业!!
所以说男人还是需要个蕙心兰质的内助,跟个不着调的就知道整日捉猫打狗,到处厮混。
石青色的常服,滚镶着玄色的宽边,细看袖口和襟缘,密密绣缝着秋海棠,云母窗透入的朦胧光线,敛着一点幽深,与她眼底闪过的精光不谋而合。
知画这孩子,有几分聪明劲,她老了,不愿顶在前面招孩子们厌;施以足够多的暗示,自有人出谋划策。
要说这孩子机灵,一点就通。她一脸忧愁地与知画诉说着心中的烦闷,又装作迫于担心孩子们的安危,想要稀里糊涂将此事按下,一招以退为进,知画自然着急了起来。
一方为矛,一方为盾,互为棋子,又故作姿态。
《庄子.山木》有云:
睹一蝉,方得美荫而忘其身;螳螂执翳而搏之,见得而忘其形;异鹊从而利之,见利而忘其真。
知画一副为老佛爷解忧的摸样,出言设计了一扬精心的鸿门宴。从天而降的大好良机,可不是什么时候都能有的。
丝竹管弦、觥筹交错,一行人酒过三巡,对知画呈上的酒水未曾防备,偌大的厅堂里瞬间杳无人声。
必实而击虚,碍眼的尔康、紫薇几人被药晕转移阵地,能够替小燕子谋划的聪明人都被解决了。
当五花大绑的萧剑被刀架着脖子出现在小燕子面前的时候,她被吓得跌坐在地。
踩着花盆底的脚心无论如何也使不上力,身上的冷汗涔涔往后渗流,这种芒刺在背的精神紧绷几乎瓦解她的心神。
恍惚之间,老佛爷那肃穆庄严的面容在她眼中似乎化身为青面獠牙的炼狱恶鬼,周身的气扬扭曲成腐坏的炽焰,誓要将她吞噬殆尽。
小燕子没有拒绝的权力,她做不到眼睁睁地看着方家唯一的血脉彻底绝后,她不惜以命相逼,更是口不择言说了许多伤人的话。
“你必须娶知画救我哥哥,要不是你,我怎么会稀里糊涂进了这皇宫,又怎么会认贼作父。
我恨你!我恨死那个皇阿玛了!这是你欠我的,如果我哥哥少了一根寒毛,我一定会跟你拼命!”
烛火在青铜灯盏里爆开一星油花,永琪掀起眼皮,幽深的瞳仁中倒映着小燕子惨白颓败的脸,她的话像是淬了毒的卷刃,专挑骨缝里的软刺捅。
望着她那双赤红的眼,曾经爱不释手的杏仁眼,如今干涸而绝望地死死瞪着他,永琪薄唇翕张,最终喉管间只艰难地吐出一个字。
"好..."
在小燕子、老佛爷的多方围剿之下,永琪答应了下来。如果一定要娶一个侧福晋,那知画是最佳的人选,起码他不排斥;
只是出于胁迫,没有感情基础的婚事,对知画而言并不公平.
想到那个慧黠灵动的姑娘,柔光里的轮廓清晰而美好,长睫毛如蝶翼轻覆那肤若凝脂的秀靥,她身上那似有若无的淡雅兰花香依稀流连在鼻息间。
明明已经好几日没有见过知画了,怎么这会忽然想起了她。
汉白玉台阶被晚霞浸透,染上了蜜色,宫殿里的鎏金鹤首香炉吞吐着袅袅青烟。
知画穿着一袭朱红杭绸缂丝喜服,金线捻绣的凤凰在腾云中翻腾,头上的红翡点翠蝶鸟钿子缀满明珠宝石,如星河璀璨,步摇随着轻移莲步在鬓间叮啷作响。
一盏盏暖黄的雕花宫灯在暮色中次第亮起,在命妇的簇拥下,知画缓缓向永琪走近,在扬除了老佛爷和知画,无人洋溢着笑脸。
所有人都万万没想到,老佛爷要给知画的名分,是嫡福晋;
身为汉人之女,成为五阿哥的侧福晋,已是上上之选,没想到老佛爷对小燕子的厌恶甚至遏制不住这些祖宗规矩。
世间最艳丽的一朵牡丹即将被他迎娶,永琪凝视着眼前的人,目光深处除了惊艳,更多的是愧疚、怜惜和难堪;
大喜之日,原谅他实在笑不出来。
所有人都在等待那个姗姗来迟明黄色身影,龙袍上的金龙似欲破云腾飞,扶摇直冲九天,威风凛凛地行至知画身边;人群一阵轻微的骚动,很快又陷入了沉寂。
“总算让老佛爷心想事成了,知画,你可不是一般小门小户的女儿,到了景阳宫,以和为贵;
小燕子好歹先进门,虽说老佛爷说你算正室,但你们也别分大小,干脆叫她一声姐姐吧。她脾气强,你让着些。”
即便小燕子嫁给了永琪,在乾隆眼里,小燕子依旧是他的女儿;比起儿子娶妻,他更多的是嫁女儿的心态。
注定成为儿妻的姑娘,一年到头也见不上几回,时间久了,心里的悸动也就冷却了。乾隆权衡良久,最终压下怅然,出言特地敲打知画。
一股热流涌向了眼眶,知画硬生咬牙憋了回去。这福晋之位,空有虚名,一盆冷水浇在了她的身上,她甚至不敢表露半分不敬和难过...
一股恨意在胸腔翻涌,须臾,如微风吹拂湖面,阵阵涟漪重新趋于平静。
皇上何尝不是因为老佛爷逼孙娶妻,委屈了女儿,心存不满,而刻意提及陈家,叫她拎着脑袋行事呢...这笔帐,她陈知画,记下了!
“皇上的教训...知画谨记在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