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妍觉得自己更像一具被无形丝线勉强操控的傀儡,而非活人。
每一次呼吸都带着铁锈般的沉重,每一次心跳都像是在空谷中徒劳的回响。
那些被强制灌下的,名为“治疗”实则酷刑的药片,早已将她灵魂的棱角磨平,将鲜活的记忆冲刷成一片苍白模糊的滩涂。
她存在的唯一感知,便是药效褪去后,那啃噬骨髓的剧痛,从身体最深处弥漫开来,凝结她的血液,麻痹她的神经。
又是一个被剧痛撕裂的清晨。
窗外灰白的天光吝啬地渗入铁栅栏,给冰冷的水泥地面投下几道惨淡的条纹。
黎妍像一尾搁浅濒死的鱼,在冰冷的床单上抽搐着挣扎起来。
冷汗浸透了薄薄的病号服,黏腻地贴在皮肤上,她喉咙干涸得如同烧焦的沙漠,每一次吞咽都像咽下碎玻璃。
好想喝水……
视线模糊,眼前的世界像是蒙着一层污浊的油膜,色彩和形状都在扭曲、晃动。
她几乎是凭着本能,跌跌撞撞地爬下床,赤脚踩在冰冷刺骨的地板上,踉跄着扑向这囚室里唯一的水源处—盥洗室。
里面安着块立体镜,镜面冰冷坚硬,像一块不化的寒冰。
她颤抖的双手撑在同样冰冷的陶瓷洗手池边缘,勉强稳住自己摇摇欲坠的身体,手捧起自来水,大把大把的往嘴里送。
然后,她抬起头,用凉水冲了把脸,准备离去时,却骤然发现,镜中映出的,是一个有着几分相似松叶的少年。
他鼻梁高挺,薄唇,碎发遮在额前,皮肤嫩白,琥珀色的眼眸中带着几分漫不经心。
一丝微弱的、源自生物本能的恐惧,像冰冷的电流,短暂地刺穿了药物带来的麻木。
她询问着镜中人:“你是谁?”
她就这样僵立着,凝视着镜中那个陌生的影像。
时间仿佛凝固,只有水龙头偶尔滴落的水珠,在死寂中敲打出空洞的回响。
嗒…嗒…嗒…
像生命倒计时的秒针。
冰冷的空气包裹着她,渗入骨髓。
就在这极致的麻木与空洞之中,镜中的少年突然双手抱臂,微笑着与黎妍对视。
这可不是不是黎妍本体的动作。
她明明僵直如木,连指尖都未曾颤动分毫。
那少年的笑容里没有丝毫温度,只有一种居高临下的审视和洞悉一切的了然,仿佛在欣赏一件有趣的,即将落入掌中的玩物。
更骇人的是那双眼睛。
镜中那双原本空洞如死物的眼眸,此刻却如同被注入了极地深潭的寒水,瞬间变得幽深。
那不是简单的注视,而是一种精神的入侵,一种冰冷的探针直接插入了她意识的核心。
黎妍瞬间头皮发麻,全身的血液仿佛在刹那间冻结成冰,四肢百骸的每一寸肌肉、每一条神经都瞬间绷紧到了极限。
她想移开视线,想闭上那被刺得剧痛的眼睛,想逃离这恐怖的镜像——但她的身体背叛了她,脖颈僵硬得如同石雕,眼球被一股无法抗拒的力量牢牢钉在镜面上,被迫与那双寒潭般的眼睛对视。
她成了一具被无形丝线捆绑在恐怖舞台上的木偶,动弹不得,连逃避都成了奢望。
紧接着,一个声音,带有粘稠质感的液态金属,继续在她思维的沟壑中缓缓流淌,带着一种能冻结灵魂的寒意:
“你好啊…”
“初次见面,或许,该正式介绍一下。”镜中影像的笑容加深了,那弧度里充满了掌控全局的从容,以及一丝猫捉老鼠般的戏谑。
那目光牢牢锁住黎妍因极度恐惧而剧烈收缩的瞳孔,声音如同裹着蜜糖的毒刃,温柔而致命:“我是你的朋友,也是你唯一的依靠。外面那些人,医生,护士,甚至那些把你关进这里的人,”声音里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冰冷的轻蔑,“他们只会用谎言和药物麻痹你的感受。”
那声音停顿了一瞬,似乎在给黎妍消化这份“善意”的时间,又像是在欣赏她意识中翻江倒海的混乱与绝望。
然后,它以一种更加低沉、更具穿透力的语调继续:
“我存在于你的每一次心跳,每一次呼吸,存在于你被药物侵蚀的每一寸记忆碎片里。”
镜中的眼神骤然变得无比深邃,幽暗如吞噬一切光线的宇宙深渊,带着一种令人窒息的永恒感。
每一个字都像冰冷的铁钉,敲进黎妍的意识深处。
镜中的少年微微歪了歪头,一个近乎是“愉悦”的表情在那张酷似松叶的脸上闪过。
然后,那个名字,如同最终审判的印章,带着如同神谕般的宣告力量,狠狠烙印在她因恐惧而剧烈颤抖、仿佛即将碎裂的灵魂之上:
“记住我的名字——”
空气仿佛凝固了,连那滴答的水声都消失了,只剩下黎妍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鼓般的巨响。
“——宋野。”
松叶的谐音。
一个名字,轻盈却带着刺骨的寒意。
它像一根淬毒的冰针,瞬间刺穿了黎妍意识中某个尘封已久的角落。
镜中的宋野面对着黎妍,露出了一个浅浅的笑容。
那笑容里没有半分暖意,只有掌控的傲慢和一丝狩猎开始的兴奋。
“还记得曾经莫遇老师说过的那个“找不同”游戏吗?我与你一同比赛,谁赢了,这副身体就由谁做主。”
随即,那异常的神采如同退潮般迅速从镜中影像的脸上褪去。
锐利如刀的眼神消散,重新变回空洞。
镜子里,又只剩下黎妍那张写满了极致惊恐与难以置信的脸。
冷汗顺着她的额角、鬓发、下颌,大颗大颗地滴落在冰冷的洗手池陶瓷面上,发出轻微的“啪嗒”声。
镜面恢复了它物理上的平静。
然而,在她的意识深处,有什么东西活了过来。
那东西带着“宋野”的名字,带着他那穿透灵魂的目光和冰冷如金属丝线般的声音,正稳稳地、不容置疑地站在她意识殿堂的最中央。
黎妍的身体终于从石化般的僵直中挣脱出来,仿佛瞬间被抽走了所有骨头,软软地顺着冰冷的洗手池滑坐到地面上。
瓷砖的寒意透过薄薄的病号服直刺肌肤,却丝毫无法驱散她体内那源自灵魂深处的冰冷。
她蜷缩起来,双臂死死抱住自己不断颤抖的身体,牙齿不受控制地咯咯作响,如同置身于最凛冽的寒冬。
刚才发生的一切,是幻觉吗?是药物过量产生的可怕副作用?是长久折磨下精神彻底崩溃的征兆?
她拼命地想说服自己。
对,一定是幻觉!是那些该死的白色药片在作祟!它们侵蚀了她的神经,扭曲了她的感官,制造出如此荒诞恐怖的幻象。
宋野。一个从镜子里爬出来的,妄想占据她面容的鬼魂,一个自称是她“朋友”和“依靠”的声音直接在她脑子里说话的怪物?
荒谬,这太荒谬了!
那冰冷金属质感的声音余韵,仿佛还在她颅腔内嗡嗡回响。
镜中那双睥睨一切的寒潭之眼,其触感和威压是如此的真实,那种意识被异物强行侵入的撕裂感,清晰得让她无法回避。
她将脸深深埋进屈起的膝盖,肩膀剧烈地耸动着,却发不出任何像样的哭声。
泪水无声地汹涌而出,滴落在地板上。
这不是悲伤的泪,而是面对自身存在根基被撼动时的极致恐惧之泪。
就在这崩溃的呜咽声中,一个念头,冰冷而清晰,如同毒蛇般钻入她混乱的意识:
他在看。
那个叫宋野的东西。他就在里面,他正看着我崩溃,他正享受着这一切!
这个认知让她瞬间停止了呜咽,一股寒意从尾椎骨直冲头顶。
她猛地抬起头,布满泪痕的脸上充满了惊惧,再次望向那面镜子时,镜中只有她自己那张惊魂未定的脸,再无任何异样。
但这平静,此刻却比刚才的异变更让她毛骨悚然。看不见的敌人,才是最可怕的。他藏起来了?还是说,他根本不需要时刻显现?
就在这时,那象征着外部秩序和冷酷“治疗”的脚步声由远到近。
是护士巡查的时间到了。
黎妍的心猛地一缩。
不能让她们看见自己这副样子,绝对不能!她们会认为她病情恶化,会加大药量,会用更严酷的手段对付她!她们…她们会把她彻底拖入更深的深渊!
她手脚并用地从冰冷的地上爬起来,用尽全身力气压抑住身体的颤抖,胡乱地用袖子抹去脸上的泪水和冷汗。
她踉跄着扑向墙角那张窄小的病床,试图在护士开门前将自己伪装成“正常”的样子——那个她们所期望的、麻木顺从的“病人”。
她必须隐藏,必须隐藏刚才发生的一切!必须隐藏那个在她脑子里安家的怪物。
慌乱中,她的脚踢到了散落在墙角地板上的某样东西——一个硬壳封面的笔记本。
它滑到了床底更深的阴影里。
黎妍好奇的上前拿起,原来那是她的日记本。
曾经在药物尚未完全吞噬她思考能力的时候,她偶尔会在意识稍微清醒的间隙,用颤抖的手在上面写下一些破碎的呓语,模糊的记忆片段。
后来,连握笔的力气和清晰的思维都渐渐被剥夺,日记本便被遗弃在角落,如同她自身被遗弃的命运。
黎妍蜷缩在床上,背对着门,身体僵硬,耳朵却极度敏锐地捕捉着钥匙插入锁孔的金属摩擦声。
她的每一根神经都绷紧到了极限,等待着门外的审判,而她的意识深处,那片新被占领的黑暗领地,一片死寂,却又仿佛有无形的目光,穿透她的感官,同样冷冷地“注视”着即将开启的门扉。
寂静中,只有她狂乱的心跳。
“吃药。”
护士的声音平板无波,一个冰冷的塑料杯塞进黎妍手里,水面晃动着,映出天花板上惨白的灯光碎片。
几颗颜色各异、形状怪异的药丸躺在护士的掌心,黎妍的目光有些涣散,她机械地接过药丸,放进嘴里,就着那口带着消毒水余味的温水囫囵吞下。
喉咙里梗着异物感,药丸滑落的轨迹清晰得令人反胃。
护士收回杯子,动作利落得像完成流水线上的一道工序。
门轴发出轻微却刺耳的“吱呀”声,随后是落锁的“咔哒”轻响。
脚步声在空旷的走廊里规律地远去,敲打着黎妍紧绷的神经,也敲打着这片空间令人窒息的寂静。
几乎在门锁落下的瞬间,空气仿佛被无形的手搅动了一下。
冰冷的气息混杂着一丝熟悉的气味从黎妍身后悄然包裹上来。
一双半透明、带着非人凉意的手臂,如同藤蔓般环住了她因恐惧而微微颤抖的身体。
“妍妍别怕,”那低柔的哼唱声再次响起,是黎妍记忆中妈妈哄她入睡时的摇篮曲调。
歌声像一层薄雾,试图包裹住她惊惶的灵魂。
黎妍向后缩进这冰冷的怀抱,她把脸深深埋进妈妈的怀里,声音压抑着,带着破碎的哭腔,每一个字都从齿缝里挤出来:“妈妈,我害怕,真的害怕,那个宋野,他像影子一样贴着我……”
她的身体不受控制地打了个寒颤,仿佛能感受到那双看不见的眼睛正贪婪地注视着她。
“他想钻进我的骨头缝里,妈妈,他想把我挤出去,他想占据我的身体,他想替代我!”
巨大的恐惧让她几乎失声,最后的控诉变成了气若游丝的呜咽。
她死死咬住下唇,血腥味在口腔里弥漫开来,才勉强抑制住那即将冲破喉咙的尖叫。
不能哭出声,不能引来护士,否则她们会给她打更多的针,吃更多的药,把她拖进更无法抵抗的黑暗里。
药物的效力开始缓慢地渗透。
一种沉重的麻木感正沿着四肢百骸向上蔓延。视野的边缘开始模糊,晃动。
唯有妈妈那冰凉的触感和哼唱声,在这片意识逐渐下沉的沼泽中,成了唯一可以攀附的浮木。
“妈妈。”黎妍的声音已经微弱得像梦呓,带着孩童般的无助和祈求,那是对抗彻底沉沦前的最后挣扎,“陪我睡觉,像小时候那样,一直抱着我……”
她努力地蜷缩起身体,更深地陷进那虚幻的怀抱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