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后,阳光带着一种近乎刻板的均匀,泼洒在青山精神病院所谓的“放空区”。
一座被高大围墙圈禁起来,精心修剪过棱角的小花园。
几株无精打采的月季在花坛里开着,颜色艳俗得刺眼。
长椅散落在光秃秃的水泥地上,旁边是一架漆成天蓝色的秋千,铁链在微风中发出单调的轻响。
角落里,一个矮小的喷泉有气无力地吐着水花,水珠溅落的声音被这片死寂的氛围放大,反而更添压抑。
黎妍独自坐在最角落的长椅上,她换了一身白裙,阳光落在她身上,却没有带来丝毫暖意。
她微微垂着头,手里拿着从护士站要来的处方笺,笨拙地折叠着一只小小的纸船。
她的手指动作很慢。
偶尔,她的目光会恍惚地飘向喷泉溅起的水雾,在那迷蒙的光影里,总能看到母亲模糊的身影在向她招手,在水雾中起舞。
就在这时,一阵略显急促的脚步声打破了这片宁静。
皮鞋的硬底敲在水泥地上,发出清脆的“笃笃”声,带着一种节奏感。
黎妍没有抬头,但折纸的动作明显顿住了。
捏着纸船边缘的手指微微收紧,指关节泛起青白。
一种混杂着恐惧与抗拒的僵硬感,从她细弱的脊椎蔓延开来。
“妍妍。”
声音的主人刻意放缓了语调,试图营造亲昵,却掩盖不住骨子里的疏离。
黎妍缓缓抬起眼睑,阳光刺得她眯起了眼。
逆光里,父亲黎逸高大的身影矗立在面前,像一堵无法逾越的墙。
他穿着一身剪裁精良的深灰色西装,熨烫得一丝不苟,与这简陋、甚至带着点颓败气息的环境形成鲜明对比。
他身上那股冷冽的男士古龙水味道强势地压过了花园里微弱的泥土和消毒水气息,让黎妍的胃部一阵不适的痉挛。
他的脸上带着一种审视和某种程度“完成任务”式的轻松表情,目光扫过女儿苍白的面孔,眉头蹙了一下。
“爸爸来接你出去几天。”黎逸的声音很平稳,“下周三,我要结婚了,你需要列席。”
他甚至没有弯腰,只是微微俯视着女儿。
黎妍的瞳孔猛地收缩了一下,捏着纸船的手剧烈地颤抖起来。
那艘脆弱的小船在她掌心被揉成了一团。
空气仿佛瞬间凝固了,喷泉的水声、远处模糊的病人呓语,都像被按下了暂停键。
她张了张嘴,喉咙里却像被什么堵住了,发不出任何声音。
比母亲的鬼魂更让她窒息。
回去?那个充满了母亲死亡气息和父亲漠然的“家”?还要去参加他的婚礼?
黎逸并未察觉女儿内心的惊涛骇浪。
或者说,他选择性地忽视了。
他看了一眼腕上劳力士手表,继续用一种公事公办的口气补充道:“只是几天时间,仪式结束,爸爸就送你回来,这里更适合你休养。”
他眼神里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嫌恶,仿佛多看黎妍一秒,都是对自己的玷污。
他把“回来”和“休养”这几个字咬得清晰而笃定。
那团被揉皱的纸船,无声地从黎妍冰凉的手指间滑落,掉在冰冷的水泥地上。
……
一辆型号为Exelero的迈巴赫,平稳地驶离精神病院那压抑的高墙,进入城郊略显空旷的公路。
黎妍坐在后座,脸贴着冰冷的车窗,向外看去。
窗外的风景飞速倒退,绿色的田野、灰色的厂房、零散的民居……在她好奇的瞳孔里掠过。
婚礼的场景,陌生的继母,宾客审视的目光……这些画面在她脑海中疯狂地旋转放大,压得她喘不过气。
黎逸坐在副驾驶的位置上,由司机王师傅开车。
他通过蓝牙耳机低声处理着工作电话,话语条理清晰,谈论着数百万的合同条款。
他偶尔会从后视镜里瞥一眼后座的女儿,眼神淡漠,像是在确认一件行李是否还在原位。
车子驶上一段沿湖公路,前方是视野开阔但略显荒凉的河道时,黎妍的身体猛地一颤,一种奇异的抽离感瞬间席卷了她。
“停车。”一个截然不同的声音从黎妍口中响起。不再是那个怯懦、颤抖的少女嗓音,而是变得低沉、沙哑、带着一种男性化的冷硬和不容置疑的命令口吻。
黎逸正结束通话,闻声一愣,眉头紧锁地转过头来:“你说什么?”他看着女儿,眼神里充满了惊疑和被打扰的不悦。
司机老王也吓了一跳,下意识地松了点油门,透过后视镜紧张地看向后座。
黎妍或者说,此刻占据她身体的意识,缓缓抬起了头。
她的眼神变了,不再是恐惧,而是充满了一种近乎疯狂的挑衅。
嘴角勾起一抹扭曲的笑意。
“我说,停车。黎逸,或者,我该叫你亲爱的爸爸?”“她”的声音带着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戏谑,每一个字都像冰渣子砸在车厢里。
黎逸的脸色瞬间变得铁青。
他认出了这种情况,在黎妍入院前最混乱的那段日子,他曾见过几次,也听其他医生陈述过。
因为孤独和对外界的恐惧,分裂出了第二人格,为男属性。
他强压下心头的震惊和怒火,厉声道:“老王,开你的车,别理她!”
“宋野”嗤笑一声,笑声尖锐刺耳。
“你以为把她关在那个鬼地方就万事大吉了?你以为你结婚,这个可怜虫就必须出席,维持你爱女儿的那套面子?黎逸,你永远都这么自私!你害死了她妈妈,现在又想把她最后一点价值榨干吗?”
“闭嘴!”黎逸被戳中了痛处,勃然大怒,转身对着后座咆哮,“别再发疯了!”
宋野猛地向前探身,双手紧紧抓住前座的椅背,脸几乎要贴到黎逸的后脑勺,声音压得极低,“你把她当成耻辱锁起来,需要装点门面的时候再放出来,她的痛苦你视而不见,你根本不配做父亲!你以为她不知道妈妈为什么死亡吗?都是那个女人,你要结婚的那位!”
话音未落,黎妍眼中凶光暴起!她的身体爆发出惊人的力量,如同猛兽般从后座扑向方向盘。
“你干什么?!住手!”
黎逸吓得魂飞魄散,下意识地伸手去抓黎妍的手臂。
“滚开!”黎妍嘶吼着,不顾一切地狠狠地抓向司机老王握着方向盘的手臂。
“啊!!”老王猝不及防,手臂剧痛,方向盘瞬间被一股巨大的、混乱的力量猛地向右边一扯。
“不——!”黎逸惊恐的吼声和老王的尖叫声混杂在一起。
迈巴赫像一匹脱缰的疯马,猛地偏离了公路,轮胎发出刺耳的摩擦声,车头狠狠撞破了路边的护栏。
冰冷的河水在车窗外急速放大,玻璃碎裂的恐怖声响,巨大的冲击力将黎妍的身体狠狠抛起又被安全带勒回,冰冷刺骨的河水瞬间从四面八方疯狂涌入。
父亲黎逸的头颅在混乱中重重地撞在变形的车窗框上,鲜血染红了浑浊的河水,他眼睛圆睁着,里面充满了难以置信,随即迅速失去了光彩,身体软了下去。
剧烈的撞击和冰冷的河水刺激,如同最强烈的电击,将那个疯狂、暴戾的第二人格“宋野”瞬间击溃。
“咕噜噜……”肺里的空气被挤压出来,变成一串绝望的气泡。
“我不要死!妈妈救我!”黎妍主人格的意识在濒死的绝境中猛然惊醒,
求生的**压倒了所有混乱。
她看到了旁边父亲毫无生气的脸,看到了驾驶座上同样昏迷的老王,看到了车门缝隙里疯狂涌入的河水。
逃!必须逃出去!
求生的意志激发了不可思议的力量。
她摸索着,颤抖着。
水压很大,车门变形了。
她咬紧牙关,用尽全身力气,一次,两次……
终于,“咔哒”一声轻响,门锁开了,她猛地用肩膀顶开车门,向上游去。
她蹬着水,肺部火辣辣地疼,意识在缺氧的边缘挣扎。
“哗啦”一声,她的头冲出了水面。
刺骨的寒风袭来,混合着河水的腥味。
她剧烈地咳嗽着,贪婪地呼吸着空气,每一次呼吸都带着撕裂般的疼痛。
冰冷的河水浸透了单薄的白裙,紧紧贴在身上,带走她仅存的热量,让她控制不住地颤抖。
她趴在河边湿滑的泥地上,浑身冰冷。
回头望去,黑色的车顶在浑浊的河水中只剩下一个模糊的轮廓,正在缓缓下沉。
“救……救命!”她张开嘴,声音嘶哑,带着惊恐和虚弱。
“车掉河里了!救命——!”
她用尽全身力气呼喊,跌跌撞撞地爬起身,踉跄着沿着河岸奔跑,湿透的白裙贴在腿上,沉重冰冷。
她看到了远处公路上有车灯在移动,拼命地挥手,嘶喊,泪水混合着冰冷的河水一起涌出。
“救救我爸爸,求求你们,车掉下去了…”她的声音最终变成了崩溃的呜咽,身体脱力地跪倒在冰冷的泥泞中,看着那象征着父亲最后痕迹的车顶气泡,彻底消失在浑浊的河面之下。
终于,一辆路过的皮卡车猛地刹停在路边。
紧接着,又有几辆车停了下来。
人们纷纷下车,惊愕地看着河中央只剩下一小片车顶,和岸边那个嘶声哭喊的少女。
“天哪!快报警!叫救护车!”
“车掉下去了!快救人!”
“那姑娘说还有人困在里面!”
场面瞬间变得混乱而紧张。
有人立刻掏出手机拨打急救电话,声音急促。
几个身强力壮的男人迅速脱掉外套,毫不犹豫地跳进刺骨的河水中,奋力向沉车点游去。
岸上的人们焦急地呼喊着指挥,有人找来了绳索,有人试图寻找长杆。
黎妍被人扶住,一件厚实的外套裹住了她抖动的身体。
她瘫软在泥地上,目光死死锁定在河中央,嘴唇翕动着,不断重复着:“救爸爸…求求你们…快救他…”
最先游到沉车点的两个男人深吸一口气,猛地扎入浑浊的水中。
水下能见度极低,冰冷刺骨,水流也带来阻力。
他们摸索着靠近变形的车体,试图寻找入口。
车窗早已碎裂,一个男人冒险从后窗的破洞钻了进去,浑浊的水中,他隐约看到了驾驶座上毫无动静的人影,又艰难地探身向前,看到了副驾驶位置上那个歪倒的男人。
他试图去拉主座的男人,但安全带卡死了,身体也被变形的车体卡住。
他憋着气,摸索着试图解开安全带扣,但冰冷的水和紧迫的时间让他动作笨拙。
氧气耗尽,他不得不浮出水面换气,脸色发青,大口喘息着:“卡住了!副驾有人,驾驶座也有一个!”
岸上响起一片倒吸冷气的声音。
黎妍的身体抖得更厉害了。
很快,刺耳的警笛声由远及近。
警车,消防车和救护车闪烁着令人心悸的红蓝光芒,先后抵达现场。
训练有素的消防员迅速展开专业救援。
橡皮艇被放入水中,带着强光水下探灯和破拆工具的潜水员快速就位。
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每一秒都像在黎妍心头剜了一刀。
她裹着外套,蜷缩在地上,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河面。
潜水员一次又一次地下潜。
水面上,专业的救援设备开始运作,试图固定下沉的车辆。
终于,在令人窒息的漫长等待后,一个潜水员浮出水面,对橡皮艇上的同伴打着手势。
随后,在岸上绞盘和水中人员的共同努力下,变形的车门被艰难地撬开。
首先被拖出水面的是司机老王。
他被迅速抬上橡皮艇,急救人员立刻进行心肺复苏。
他的脸色青紫,毫无反应。
紧接着,是副驾驶位置的黎逸。
当那个熟悉的身影被潜水员和消防员合力从浑浊的水中托起,平放到橡皮艇上时,岸上瞬间陷入了一片死寂。
黎逸昂贵的深灰色西装被泥水和油污浸透,紧紧贴在身上,显得狼狈而毫无尊严。
他额头上那个撞击车窗框造成的伤口清晰可见,虽然被河水泡得发白,边缘却依然狰狞,凝固的血液和河水混合着。
他的脸色是一种死人才有的青灰,嘴唇乌紫,双目依旧圆睁着,直直地“望”着铅灰色的天空。
河水顺着他僵硬的脸颊和发丝不断滴落。
急救医生迅速跳上橡皮艇,检查瞳孔、触摸颈动脉、听心音…
一系列动作快速而专业,但医生的脸色越来越凝重。
他抬起头,对着岸上等待的同事和警察,沉重地摇了摇头。
黎妍死死盯着橡皮艇上那个被盖上白布的身影,白布很快被渗出的水渍浸湿,勾勒出僵硬而陌生的轮廓。
冰冷的河水依旧在流淌,呜咽着带走生命的气息。
铅灰色的天空低垂,寒风卷过空旷的河岸,吹动着人们凝重的衣角,也吹拂着黎妍湿透凌乱的长发。
救护车的蓝光无声地旋转,映照着河边泥泞中那个白色身影,以及那具被白布覆盖的冰冷躯体。
黎逸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