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痕未干时》 第1章 第 1 章 推开虚掩的门,一股浓重的甜腥血气猛地撞入鼻腔,狠狠攫住了黎妍的胃,翻江倒海的恶心感直冲喉头。 母亲正浸泡在血水的浴缸里,手腕处,涌出大股的血柱。 那触目惊心的画面,是一柄淬了寒冰的锥子,带着永不消融的冷意,深深钉入黎妍的骨髓。 粘稠得几乎凝固的暗红,像有了生命的不祥活物,在地面蜿蜒、爬行,悄然噬向她**的脚踝。 母亲的脸庞,那总是笼罩着淡淡倦意的面容,凝固成一种死寂的青灰,嘴角僵硬地向上牵扯着,形成一个狰狞弧度。 她喉头哽咽,酸涩的泪在眼眶里打着转,正要哭出声时,却被身后的父亲猛地箍进怀里,低沉的声音贴着耳廓压下:“别怕,妍妍,不能哭。有爸爸在。” 父亲的“在”,短暂得像一声落在地上的银针。 母亲的葬礼潦草收场,他便再次消失。 日子像往常一样过着,只是少了素日里,母亲喋喋不休的絮叨。 黎妍总觉得,母亲的魂魄还在这幢空旷的屋子里游荡。 她看见过母亲的身影,有时在客厅轻柔地抚摸那些相框,嘴里又在絮絮叨叨说着,眉头紧皱。 有时会在厨房灶台前忙碌,跟管家刘叔他们谈话,可他们交谈时的目光却都只落在黎妍的身上,这让她有些坐立难安。 母亲更多的时候,是躺在露台的那张摇椅上,嘴里哼唱着不知名的小曲儿。 那身影模糊又真切。 深夜,万籁俱寂。 黎妍的房门被外力打开,朝思暮想的身影走了进来,坐在了黎妍的床边,冰凉的指尖掠过她的额发,随后,温柔的摇篮曲在一盏小灯中轻轻响起。 “妈妈,”黎妍的声音带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她蜷缩在被子里,只露出一双睁得大大的眼睛,“你不是已经死了吗?” 歌声没有停歇,像温柔的潮水包裹着她。 黎妍翻开被子,上面拥抱住了面前的母亲,声音满是委屈和依赖:“妈妈,你能不走吗?一直陪着我,好不好?我好害怕,这么大的房子,只有我自己。爸爸总是在外面,他不喜欢我。” 哼唱声戛然而止。 怀抱中的妈妈,身子软的像水,她的声音空调,却还是熟悉中的温柔强调:“妍妍,不要这样想呀,妈妈不还是在你身边吗?” …… 隔着一层冰冷的门板,屏息凝神的刘管家将门内这场诡异的“对话”听得一清二楚,每一个字都像冰锥扎进他的耳朵里。 他贴着门板的掌心沁出冷汗,一股寒意顺着脊椎窜上头顶。 原来如此! 连日来那些令人毛骨悚然的违和感终于找到了答案。 难怪小姐会突然用那种刻意模仿已逝夫人的腔调自言自语,又会自如切换回她自己那稚嫩的嗓音,在他们面前自问自答。 她是在和自己身体里那个被思念强行唤醒的“母亲”对话。 再次见到父亲时,他身后多了一个与他年纪相仿的男人。 那人戴着银丝边眼镜,稀疏的头发一丝不苟地梳向脑后。 最让黎妍印象深刻的,是他挽起袖口露出的手腕——一条盘踞的、鳞片细密的黑蛇纹身,眼神阴冷。 “这是莫遇教授,心理学专家。” 父亲朝黎妍招招手,脸上挤出一种黎妍近乎刻意的笑容,“家里最近…出了点事,怕孩子心里有阴影,莫教授,这孩子就麻烦您多费心了。” 莫遇的目光扫过客厅,最终落在沙发角落里那个安静得如同没有呼吸的瓷偶身上,几不可察地点了下头。 父亲的身影又一次消失在门后。 唯一的改变,是莫遇的存在,和他无处不在的目光。 一个深棕色的硬壳笔记本,成了他肢体的延伸。 黎妍和他每一次的交谈,每一次独自长久的失神凝望,甚至是自言自语,都被那支笔忠实地记录,沙沙的书写声与频繁打给父亲的低声汇报,交织成这幢房子里新的、令人心悸的噪音。 如何才能挣脱那个无形的标签? 黎妍怔怔地站在冰冷的落地镜前,镜中的脸冷漠,没有任何表情。 一个念头,如同冰冷的蛇,倏地钻入脑海——她需要笑。像电视里那些人,像广告牌上那些闪闪发光的人。 她开始了行动,对着镜子,一遍,又一遍。 嘴角被手指强行提起、固定,形成一个夸张的、光滑的弧度。 她对着镜中的自己,用一种毫无起伏的声调练习: “祝你今天有个愉快的心情。” 八颗牙齿必须精确地露出来,眼睛要弯成月牙的形状,头微微向一侧倾斜。 镜子里的那张脸,在惨白的灯光下,呈现出一种非人的、令人悚然的和谐。 监控屏幕幽幽的光映在莫遇的镜片上。 画面里,少女对着镜子,一遍遍摆弄着那个怪异的笑容。 莫遇的面色沉了下去,镜片后的瞳孔微微收缩,嘴唇无声地蠕动了一下:“真像……”余音未落,他已起身,椅子腿划过地面发出短促的锐响。 楼下大门传来钥匙转动锁芯的轻微“咔哒”声。 黎妍脸上的“笑容”像被重锤击中的玻璃,瞬间粉碎。 她猛地拉开房门,几乎是跌撞着冲下楼梯,在玄关处用身体死死堵住了大门。 “你看!”她整个人扑到莫遇面前,仰起脸,那个练习了千百遍的、如同烙印般的笑容被强行扭曲出来,嘴角因过度的撕扯,竟生生裂开,一丝刺目的猩红蜿蜒而下。 “我不是木头人!我会笑!你看啊!我真的是正常人!” 莫遇的眉头倏地紧锁,形成一道深刻的刻痕,但几乎就在下一秒,那刻痕又奇异般地舒展开来,快得如同错觉。 他的声音平稳得听不出一丝涟漪:“很好,黎妍。”他顿了顿,目光在她裂开的嘴角短暂停留,“明天,我会给你带个新朋友来。 你们做个游戏,谁能最先、最准确地指出对方身上‘不正常’的地方,谁就是‘正常人’。你觉得这个游戏怎么样?要不要参加?” 黎妍用力地点头,身体因激动而微微颤抖:“好!好!那我赢了…爸爸就会回来陪我了,对不对,莫遇老师?” 莫遇再次颔首,动作轻巧却不容抗拒地拨开挡在身前的女孩,拉开门,身影融入门外灰白的光线中。 这一次,黎妍的眼睛死死盯着他的手——他没有掏出那个棕色的硬壳本子。 一股巨大的、眩晕般的狂喜,如同海啸般将她吞没。 她成功了!她是“正常人”!尖锐的笑声从她喉咙里迸发出来,她像一只被放出的鸟儿,兴奋的叫声在空寂得能听见回声的房子内狂奔、旋转。 从前厅冲到后廊,又跌跌撞撞扑向后花园冰冷的玻璃门。 “妈妈,妈妈,莫老师走了,你出来陪我玩吧!” 黎妍止住了笑,看着“妈妈”从一片花海中走出来,向她敞开了怀抱。 嘴角裂开的伤口在奔跑中,渗出更多蜿蜒的、细细的红线。 …… 飞机平稳地航行在万米高空。 黎焕靠在宽大的座椅里,接通了莫遇打来的电话。 电话那头,莫遇的声音透过电波传来,冷静、平直,不带任何多余的情绪,完成了今日的汇报。 黎焕从鼻腔里发出一声短促的“啧”。 “黎先生,基于我的专业观察和评估,”莫遇的声音毫无波澜,“我强烈建议,尽快将她转入专业医疗机构进行系统治疗。目前的观察和非介入性疏导,效果趋近于零,且存在延误病情、导致行为进一步恶化的风险。” 黎焕沉默着,指尖在扶手上缓慢地、有节奏地敲击。几秒钟后,他的声音响起,平稳得像在讨论舷窗外的云层:“再观察观察。医院那种环境……总归是冷冰冰的。家里住着,对孩子来说,更舒服些。这也是为她好。” 第2章 第 2 章 盛夏的午后,黎妍在自家的后花园内,正悠闲的乘着凉,躺在摇椅上,半睡半醒的。 高大的梧桐树撑开浓密的华盖,筛下碎金般跳跃的光点,在修剪得一丝不苟的翠绿草坪上织就流动的图案。 空气里弥漫着被阳光烘焙过的青草气息,混合着盛放的那浓郁得化不开的栀子花的清香,以及一丝若有若无的湿润泥土的腥气。 蝉鸣一声叠着一声,织成一张巨大而慵懒的声网,将黎妍的整个世界都包裹着。 她蜷缩在摇椅上,宽大的居家睡裙几乎将她整个淹没,只露出一张过分苍白的小脸和一双纤细得仿佛一折就断的脚踝。 阳光穿过爬满藤蔓的白色花架,在她身上投下摇曳的光斑,非但没有带来暖意,反而将她皮肤下淡青色的血管映衬得更加清晰,像某种脆弱易碎艺术品内部的纹路。 她闭着眼睛,长而密的睫毛在眼睑下投出两片小小的、安静的阴影。 她总是无意识绞紧衣角,扣弄着手指,以及那微微翕动、仿佛在进行无声独白的嘴唇。 “妍妍?” 莫遇的声音,温和得像裹着蜜糖的刀子。 黎妍的睫毛猛地一颤,如同受惊的蝶翼。 她倏地睁开眼,循声望去,目光带着警惕性。 莫遇站在鹅卵石铺就的小径入口,一身熨帖的浅亚麻色休闲装,衬得他身形修长儒雅。 他脸上挂着那标志性的的微笑,眼神深邃,仿佛能容纳世间所有的不安。 但黎妍的目光仅仅在他身上停留了一瞬,便被站在他身侧的那个身影牢牢吸引住。 那个少年,就这样毫无征兆地闯入了属于黎妍的领地。 他比莫遇略高小半个头,身形是十七岁少年特有的挺拔,骨架匀称,肩线开阔流畅,腰身劲瘦,整个人站在那里,就带着一种蓬勃向上的生命力,像一株沐浴在充足阳光雨露中、正努力伸展枝桠的青松。 他穿着一件藏蓝色短袖,恰到好处地勾勒出年轻而富有弹性的胸臂线条。 袖子下露出的小麦色手臂,肌肉线条流畅紧实,充满了健康的活力感。 下身是一条阔腿裤,裤脚被随意地卷起两折,露出清晰的脚踝骨,搭配着一双白底帆布鞋。 稀疏的阳光光影为他利落的短发镀上一层温暖的金棕色光晕。 几缕不羁的碎发垂落在饱满光洁的额前,随着微风轻轻晃动。黎妍的目光不由自主地向上攀爬,最终定格在他的脸上。 那是一张极具视觉冲击力的面孔,完美融合了少年特有的明朗清新和青年初具的英挺轮廓。 下颌线的弧度清晰利落,如同名家笔下最干净利落的收笔,眉骨立体,两道浓密的眉毛走势英气勃勃,带着少年人独有的飞扬神采。 最让黎妍喜欢的是那双眼睛——眼型是恰到好处的内双,眼尾微微上挑,此刻正盛满了极具感染力的笑意,高挺的鼻梁如同精心雕琢的山脊,为柔和的面部注入一种英朗的硬度。而他的嘴唇,线条清晰优美,唇角天生带着一点微微上扬的弧度。 “嗨!黎妍妹妹!”少年的声音和他的人一样明朗清亮,带着本该特有的蓬勃朝气,他大幅度地朝黎妍挥了挥手,动作自然,没有丝毫的拘谨。 “我叫松叶,松树的松,松叶的叶。莫老师的…嗯,小尾巴兼打杂小助理!”他侧过头,对着莫遇咧嘴一笑,语气里带着点自嘲的俏皮和显而易见的亲昵,瞬间就打破了初次见面的距离感。 莫遇脸上的笑容加深了些许,带着一种长辈看自家优秀后辈的温和赞许。 他适时地开口,声音平稳而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引导性:“妍妍,这就是我前面跟你提过的,他性格很好,也很会照顾人,我想你们会成为很好的朋友。” 松叶闻言,迈开长腿,踏着轻快的步伐沿着小径走了过来。 他在距离摇椅还有两三步远的地方便停了下来,既不会显得疏离,又给黎妍留足了安全空间。 他弯下腰,双手随意地撑在膝盖上,让自己的视线与躺椅上的女孩保持在一个更亲近的水平线上。 “黎妍妹妹,听莫老师说,你是个特别聪明、观察力超强的小姑娘!”他语气轻快,带着点哄小孩儿的俏皮,却又不让人觉得冒犯。 “莫老师想了个特别有意思的点子,说我们可以一起玩个游戏!” 黎妍的身体几不可察地绷紧了一瞬,绞着衣角的手指收得更用力了。 她仔细观察着松叶脸上每一个细微的表情。 松叶注意到她细微的紧张,仍兴致勃勃:“游戏的规则可简单啦!就是我们互相观察,看谁最先、最准确地找到对方身上——嗯,那些最‘特别’、最‘不一样’的小地方!就像在玩‘找不同’一样!”他故意用了一个孩子们都熟悉的游戏名称来类比,试图降低概念的冲击力。 “谁找得又快又准,谁就是最棒的小孩,怎么样?听起来是不是超级有趣?敢不敢跟我比比看?” 他的话语像裹着糖衣的子弹,用“最棒的小孩”、找不同”这些充满童趣和冒险色彩的词汇,巧妙地包装了“找出不正常之处”这个冰冷而残酷的核心。 他的语调轻快上扬,眼神明亮坦荡,笑容真挚而富有感染力,浑身上下散发着一种极具说服力的阳光气息。 莫遇站在一旁,脸上保持着那抹温和而深邃的笑意,像一位掌控着棋盘走向的棋手,静静观察着这初次交锋。 他补充道:“妍妍,你可以把他当成一个新认识的大哥哥,放松点,也许能帮助你更清楚地认识自己,也认识别人。试试看这个游戏?” 黎妍的目光在莫遇平静的脸和松叶灿烂的笑容之间来回逡巡。 后花园里,蝉鸣依旧喧嚣,栀子花香依旧浓郁,微风徐徐吹动黎妍的裙摆,带来真实的、微微发凉的触感。 这一切都如此真实,如此“正常”。 那颗名为“游戏”的石子,已经被精准地投入了黎妍刻意维持平静的心湖。 她能清晰地感觉到自己胸腔里那颗心脏,正在以一种超出寻常的频率,沉重地撞击着肋骨。 “找出对方的不正常”……“证明自己是正常人”……这些脑海中的文字像冰冷的毒蛇,在她努力构建的“正常”表象下悄然游走。 她看着松叶那双盛满笑意的眼睛,那里清澈见底,看不到一丝阴霾或算计。 他看起来那么真诚,像所有邻家受欢迎的大哥哥一样可靠又温暖。 这反而让她心底升起一股更深的寒意——如果连这样“阳光”的存在,都是这场“寻找不正常”游戏的一部分,那么“正常”的定义究竟是什么?她又能相信什么? 黎妍的嘴唇抿成一条苍白的细线,绞着衣角的手指因为过度用力而微微颤抖。 她没有立刻回答松叶的游戏邀请,只是用那双带着与年龄不符的审视的眼睛,凝视着眼前这个浑身都在发光的少年。 阳光落在他浓密的睫毛上,跳跃着细碎的金光。 他微微歪着头,耐心地等待着她的回应,嘴角的弧度完美得无懈可击。 就在这片被蝉鸣、花香和阳光填满的夏日花园里,在这位温和的心理医生和这位阳光开朗的少年“朋友”的注视下,一场关于“正常”与“不正常”的隐秘战争,在黎妍十二岁的世界里,无声地拉开了序幕。 而游戏的第一个筹码,是她拼命想要隐藏的、名为“创伤”的秘密,以及她此刻指尖无法抑制的颤抖。 她缓缓地,喉咙里挤出一个极轻的音节: “嗯。” 松叶脸上的笑容瞬间放大,像得到肯定答复的孩子般雀跃:“那游戏开始咯?黎妍妹妹,你可要擦亮眼睛好好观察我哦!”他直起身,从旁边的小圆桌上拿起一杯佣人刚送来的冰镇柠檬水,仰头喝了一大口,喉结随着吞咽的动作上下滑动,脖颈处线条流畅而充满年轻的张力,阳光勾勒出他完美的下颌线和带着笑意的唇角。 他真的只是来玩一个“找不同”的游戏吗?这个看起来像夏日骄阳般明亮温暖的松叶哥哥,他的“正常”,是真实的堡垒,还是精心伪装的陷阱?而她,又该如何在这场由莫遇导演、松叶主演的游戏里,守住自己摇摇欲坠的“正常”外壳? 蝉鸣,依旧不知疲倦地鼓噪着。 一场以“友谊”为名、以“治愈”为包装的心理博弈,在栀子花浓郁的甜香中,正式开始了它的第一步。 黎妍躺在摇椅上,她第一次清晰地意识到:在这个看似安全的花园里,她才是那个即将被放在聚光灯下,被反复审视,剖析的猎物。 松叶感受到了她的目光,他转过头,再次对她绽开一个阳光般耀眼的笑容。 黎妍的指尖,在宽大衣袖的遮掩下,深深地掐进了掌心,同时也向松叶回应了一个笑。 第3章 第 3 章 窗外,庭院里的老槐树在暮色中投下张牙舞爪的影子,黎妍躺坐在窗边那张蒙尘的旧天鹅绒扶手椅里。 父亲黎逸那道冰冷的指令,如同一条无形的锁链,紧紧缠绕着这座宅邸的每一个角落,勒得人喘不过气——“关于你母亲的一切,一个字都不许提。” 那是刻在每个人眼神里、动作里的禁令。 佣人匆匆走过她门前时,脚步会放得更轻,目光会垂得更低,仿佛她身上带着某种不洁的瘟疫,而那瘟疫的名字,就叫“母亲”。 夕阳的红光,骤然让她想起了母亲曾为她制作的一件红裙子。 那是母亲在她十岁生日时,亲手挑选了最上乘的红丝绸,一针一线为她缝制的。 裙摆上绣着细密的金色藤蔓,缠绕着几朵小小的、含苞待放的白玫瑰。 她记得第一次穿上它时,跳跃旋转,裙摆像一朵盛放的虞美人,母亲眼中闪烁的光,比裙子的颜色还要明亮温暖。 那是独属于她和母亲的灰暗世界里唯一一抹不容置疑的亮色。 那条红裙子和母亲所有的照片、信件、她用过的香水瓶、她的衣物,全被父亲投入了后院那场熊熊燃烧的烈火。 她偷偷躲在窗帘后,看着跳跃的火舌贪婪地吞噬着那些承载着母亲气息的物件,浓烟扭曲了空气,也扭曲了父亲在火光映照下那张毫无表情、如同石刻般的侧脸。 莫遇温和的声音在她混乱的思绪里响起:“妍妍,如果觉得太沉重,试着把它写下来吧。写给自己看,就像……种下一颗秘密的种子,让它替你分担一些重量。” 莫遇的眼睛总是那么平静,像两潭深不见底的湖水,仿佛能包容一切惊涛骇浪。 写下那些父亲禁止谈论、佣人讳莫如深的东西? “2013年6月14日。” 笔尖顿住,那天的记忆碎片如同锋利的玻璃渣,瞬间刺破时间壁垒,汹涌而来。 “妈妈又在浴室里哭,门锁着,我打不开。我求妈妈把门打开,我害怕,我的眼泪一直流,流进嘴里,又咸又苦。我跑去客厅打电话给爸爸,听筒里只有‘嘟——嘟——嘟——’的忙音。” 记忆中的绝望感捏紧了她的喉咙,她几乎无法呼吸。 日记本上的字迹开始变得扭曲、用力,仿佛要戳破纸背。 “我去找刘叔……他不在。整栋房子好大好空,只有妈妈的哭声。” 最恐怖的画面骤然清晰,笔尖猛地一顿,墨水在纸上晕开一个巨大的黑点,像一个无法愈合的伤口。 “在我半睡半醒的时候,我听见门锁‘咔哒’一声很轻。妈妈出来了,她蹲下来,与我平视,她摸我的脸,她的手很冰冷,她看着我,声音轻得像羽毛,飘忽不定:‘妍妍,对不起,妈妈太累了,真的好累。” 她握着笔的手剧烈颤抖,指关节泛白,几乎要将笔杆捏碎。 她甚至能“看到”门缝下缓缓淌出的、粘稠的、暗红色的液体,像一条蜿蜒的毒蛇,爬向她的脚尖…… “啊!”一声短促的惊呼从她喉咙里挤出,她猛地丢开笔,像被烫到一样。 日记本“啪”地掉在地上。 她双手死死捂住眼睛,整个人缩进椅子深处,剧烈地颤抖,牙齿不受控制地咯咯作响。 冷汗瞬间浸透了后背的衣衫,冰冷粘腻。 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撞击着肋骨,痛得她蜷缩起来。 眼前阵阵发黑,只有那刺目的红——流淌的红、火焰吞噬的红裙子、母亲最后惨白的脸……交织旋转,形成一片猩红的漩涡。 不知过了多久,那灭顶的恐惧才像退潮般缓缓散去,留下满身疲惫和深入骨髓的冰冷。 她瘫在椅子上,大口喘着气,眼神仍警惕地盯着门外。 就在这时,门外传来极轻的脚步声,停在了门口。 笃、笃、笃。 三声克制的轻叩。 黎妍像受惊的小鹿,猛地弹坐起来,慌乱地用袖子擦掉脸上的泪痕,迅速捡起地上的日记本,藏在了身后。 她深吸一口气,努力让声音听起来平稳:“请进。” 门被轻轻推开,是松叶,那个新来的大哥哥。 像一道清新温和的风,吹散了房间里残留的些许阴霾。 “黎妍妹妹,”他的声音和他的笑容一样温润,“没打扰你吧?”他摊开手掌,掌心躺着一个用深蓝色丝绒布包裹的小小物件。 黎妍有些怔忡地看着他,又看了看他手里的东西,下意识地摇了摇头。 松叶走近几步,将小包裹轻轻放在她书桌离她稍远一点的空位上,似乎怕惊扰了她。 “我今天散步时捡了几个松果,做了个小玩意儿。不值钱,就是个见面礼物,希望你喜欢。” 他微笑着,眼神温和地落在她脸上。 他并没有过多停留,也没有探寻她微红的眼眶和略显苍白的脸色,只是礼貌地点点头:“那我先下去了。” 说完,便转身轻轻带上了门,脚步声渐行渐远。 房间里再次安静下来。黎妍的目光落在那个深蓝色丝绒小包上,它安静地躺在冰冷的桌面上。 黎妍拿起那个小包,拆开一看,里面是一串手链。 几颗饱满的、深棕色松果被仔细地清洗过,打磨得光滑圆润,泛着自然的油润光泽。 它们被近乎透明的鱼线巧妙地串联起来,松果之间还点缀着几片被风干处理后,但依然保持着翠绿色的松针,散发着极淡的干燥清香。 黎妍轻轻拿起手链,松果的木质外壳带着天然的微凉触感,一片松针的边缘意外地有些锐利,轻轻划过她的指腹,带来一丝微不可察的刺痛,随即又被松果圆润的弧度抚平。 她低头看着掌心这串来自一个陌生人的礼物,一种极其复杂的情绪涌上心头。 她戴上了手腕处,轻轻摇晃起,耳边便响起了悦耳的松果碰撞声。 “那我该给松叶哥哥准备什么呢?”黎妍把玩着手链,“妈妈”站在窗台前,为黎妍梳理头发,她说:“不如送个小玩偶?你最喜欢的那个?” 黎妍别过头,朝“妈妈”做出鬼脸:“我才不要,我要想想其他的!” “妈妈”又哼起了那不知名的小曲儿,她曾经教过黎妍,可孩子心性大,经常是三分钟热度,自然也就不了了之。 第4章 第 4 章 手腕上那串松果手链坚硬外壳的微凉,鱼线柔韧的束缚感,以及偶尔松针尖端带来的、几乎可以忽略不计的刺痛,都让黎妍感到一种奇异的安心。 这串来自仅有两面之缘的松叶哥哥,像一枚投入死水的小石子,在她沉寂的心湖里漾开了一圈微弱的涟漪。 莫遇在一个周末午后造访,他穿着熨帖的米白色亚麻衬衫,金丝眼镜后的目光一如既往的平静深邃。 “妍妍,天气这么好,闷在家里可惜了。”他温和地提议,声音如同催眠般舒缓,“你爸爸今天就回来了,也恰好是你的生日,不如我们自己做个蛋糕?” 黎妍有些局促,下意识地摩挲着手腕上的松果。 莫遇的提议总是带着不容置疑的“为你好”的权威感,让人难以拒绝。 厨房内,渐渐弥漫开黄油,面粉和香草精的甜腻香气。 松叶也来了,依旧是一身清爽的装扮。 他似乎对烘焙并不陌生,动作利落地分离蛋清蛋黄,和莫遇配合默契。 黎妍大部分时间只是安静地站在一旁,帮忙递个模具,或者搅拌一下莫遇递过来的面糊。 她的目光偶尔会飘向松叶专注的侧脸,或者落在他骨节分明的手上,心跳会漏掉半拍,随即又因自己的注视而微微脸红,赶紧低下头,假装研究面糊的质地。 “黎妍妹妹,尝尝这个奶油霜味道如何?”松叶忽然递过来一个小勺,上面是一小团打发的洁白奶油。 他的眼神带着鼓励的笑意。 黎妍迟疑了一下,接过勺子,舌尖尝到浓郁的甜和香草的芬芳。 “……很好。” 她的声音细若蚊蚋,脸颊的绯红愈加明显。 莫遇站在流理台另一边,正将一层深褐色的巧克力甘纳许淋在已经冷却的蛋糕胚上。 他动作优雅,嘴角噙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弧度,目光在黎妍微红的脸颊和松叶温和的笑容间不着痕迹地掠过。 就在黎妍低头放下勺子的瞬间,莫遇极其自然地拿起一个装着白色粉末的小药瓶——瓶身没有任何标签,在厨房明亮的顶灯下反射着微光。 他背对着黎妍和松叶的方向,手指轻弹,一小撮细密的粉末如同尘埃,无声无息地落入了预留出来、准备涂抹在蛋糕夹层和顶部的那碗新鲜奶油霜里。 他用刮刀快速而均匀地搅拌了几下,粉末瞬间消融在雪白的奶油中,无影无踪。那是他“精心”为黎妍准备的“辅助治疗”——一种能降低大脑过度活跃、但也可能引发感知障碍的抗精神病药物,剂量被他“精确”计算过,足以在特定环境下,撬开她潜意识深处紧锁的门扉。 “好了,大功告成。”莫遇转过身,笑容温和得无懈可击,将涂抹了混有药物的奶油霜的蛋糕完美地组合、装饰好。 鲜艳的草莓点缀在雪白的奶油上,看起来无比诱人。 蛋糕被端上客厅的茶几。 黎妍小口地吃着莫遇分给她的那块,奶油在口中化开,异常的甜腻让她微微蹙眉,胃里泛起一丝不易察觉的滞涩感,但很快被巧克力的微苦掩盖。 她没多想,只当是自己情绪波动影响了胃口。松叶也吃得不多,更多是陪着。 就在这时,玄关处传来钥匙转动门锁的声音。黎妍的心猛地一跳,几乎是屏住了呼吸。 父亲黎逸走了进来。 他高大的身影带着室外的冷冽气息,昂贵的西装一丝不苟,眼神锐利地扫过客厅。 看到莫遇和松叶时,他微微颔首,算是打过招呼。 当他的目光落在黎妍身上时,那里面没有任何温度,只有一种例行公事般的审视。 他并未坐下,只是站在客厅中央,如同一个突兀闯入的、格格不入的符号。 “妍妍,最近这些天,是有好好听莫老师的话吧?”黎逸的声音低沉,没有任何情绪起伏。 “嗯,爸爸。”黎妍放下叉子,手指不自觉地绞紧了衣角,心脏在胸腔里不安分地鼓噪。 她看着父亲,心底那点因蛋糕和松叶在场而升起的微弱暖意,迅速被一种更深的、混合着期待与恐惧的寒流所取代。 他会待一会儿吗?哪怕只是说一句生日快乐? “嗯。”黎逸应了一声,目光转向莫遇,“莫医生,妍妍的情况?” “一切在计划中,黎先生。”莫遇推了推眼镜,语气专业而笃定,“正向的社交互动对情绪疏导很有帮助。” 黎逸似乎对这个答案很满意,或者说,他只需要一个确认。 “好。我回来取份文件,马上走。”他甚至没有再看黎妍一眼,径直走向书房。 黎妍看着父亲挺拔而冷漠的背影消失在书房门口,然后很快又拿着一个文件夹出来,步履匆匆地走向玄关。 那扇沉重的雕花大门在他身后“咔哒”一声关上,隔绝了他,也彻底浇灭了黎妍心头名为“父亲”的微弱火星。 客厅里只剩下蛋糕的甜腻和一种令人窒息的安静。 “黎妍妹妹?”松叶温和的声音打破了沉默。 他看着她几乎要哭出来的神情,适时地开口。 “今天天气真的很好,你家后山那片松林,空气特别清新。听说……这个季节,掉落的松果更多,也更漂亮?”他的目光意有所指地扫过她腕间的手链,带着鼓励,“要不要出去走走?换换心情?” 黎妍抬起头,对上松叶清澈的眼眸。 她忽略了身体深处那丝越来越明显的不适,轻轻点了点头。 莫遇镜片后的目光微微一闪,没有阻止,反而微笑道:“是个好主意,适当的户外活动有助于放松。 注意安全。” 离开压抑的宅邸,步入后山的小径,初时的新鲜空气确实让黎妍紧绷的神经稍稍松弛。 林间的阳光被茂密的松针切割成碎片,洒在铺满松针和落叶的泥土上。 松叶走在前面,偶尔回头看她,指着一些奇特的树根或鸟鸣的方向,声音温和地介绍着。 黎妍努力跟上他的脚步,回应他的善意。 然而,随着海拔的缓慢升高,行走的坡度加大,她开始感到不对劲。 最初是视野边缘的景物似乎蒙上了一层淡淡的、难以言喻的雾气,像隔着一层沾了污渍的毛玻璃。 接着,她感到轻微的眩晕,脚下的土地仿佛变得柔软、起伏不定。 她用力眨了眨眼,试图驱散这种不适。 就在这时,一阵山风吹过。 这风声掠过耳畔的瞬间,黎妍眼中的世界,骤然发生了恐怖的剧变。 仿佛有人在她眼前泼洒了整桶粘稠的血液与铁锈的混合物,视野里的一切——苍翠的松树、褐色的树干、灰白的岩石、甚至走在前方几步远的松叶的背影——都瞬间被浸染、覆盖,一种令人作呕的红褐色,如同瘟疫般迅速蔓延开来。 这颜色浓重得化不开,带着一种粘腻的质感,覆盖了所有物体,模糊了它们的轮廓,让一切都显得扭曲、肮脏、充满不祥。 天空不再是蓝色,而是如同凝固的血痂般暗沉的褐红。空气也变得粘稠沉重,每一次呼吸都像在吞咽掺杂了铁锈粉末的泥浆,那股熟悉的、令人窒息的腥甜铁锈味,浓烈得几乎让她呕吐。 “呃……”黎妍发出一声痛苦的呜咽,猛地停下脚步,双手死死捂住眼睛。 幻觉!是幻觉!她知道!但那种感官被彻底扭曲、被强行塞入恐怖色彩的冲击力,是如此真实而强大,瞬间击溃了她的理智防线。 冷汗瞬间浸透了后背。 “黎妍?”前方的松叶察觉异样,立刻转身快步走回来,声音带着关切,“怎么了?不舒服?”他伸手想要扶住她摇晃的身体。 就在松叶的手即将触碰到她手臂的刹那,黎妍猛地抬起头,透过指缝,她看到了更让她魂飞魄散的一幕! 在松叶身后,那片扭曲的树林深处,一个身影正缓缓浮现、清晰。细长的红色影子,勾勒出黎妍记忆中无比熟悉的轮廓。 “妍妍……” 一声轻柔、缥缈,却又带着一种穿透灵魂的力量,清晰地钻入黎妍的耳中。 那声音……是妈妈的声音!是无数次在她梦魇中回响的声音!此刻却如此清晰地、真实地响彻在这片被血色笼罩的山林里! 那个红身影朝她伸出了手,手臂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在红褐色的背景下,露出森森白骨。 “妍妍,到妈妈这来。”声音温柔得令人心碎,充满了无尽的思念和诱惑。 黎妍浑身剧烈地颤抖起来,血液似乎都冻结了。 理智在尖叫:妈妈死了!她死了!是幻觉!但情感,那对母亲刻骨铭心的思念和未能阻止她离去的巨大负罪感,如同决堤的洪水,瞬间冲垮了所有理智的堤坝。 她的目光死死锁住那个身影,眼神变得空洞而狂热。她猛地推开松叶伸过来的手,力气大得惊人。 “妈……妈……”她喃喃着,声音嘶哑破碎,带着哭腔,脚步踉跄却异常坚定地朝着那片扭曲的松林深处,朝着那个向她招手的母亲幻影,疯一样的奔跑。 松叶被她推得一个趔趄,站稳后,脸上的温和笑容第一次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惊愕混杂着凝重。 他看着黎妍直勾勾跑向密林的背影,一个箭步冲上前,紧紧环抱住了黎妍。 “黎妍!看着我!”他的声音拔高,带着一种不容抗拒的力量,试图将她从那个血色梦魇中拽回,他的手心很用力,甚至让黎妍感到了疼痛。 然而,黎妍的眼中,只有那片越来越近的红裙,和母亲那充满魔力的召唤声。 松叶的阻拦,在她被药物和心魔双重扭曲的世界里,如同一个试图将她拖离母亲怀抱的、面目狰狞的怪物。 世界开始旋转、变形。 松叶那总是挂着笑的脸,此刻在她扭曲的视野里,竟也带上了几分莫遇式的、审判般的冷漠。 应激的闸门轰然洞开,过往被强行压抑的恐惧、愤怒、被监视的窒息感,如同决堤的洪水,瞬间冲垮了理智的堤坝。 “啊——!!!”凄厉的尖叫撕裂了林间的死寂。 黎妍像一只被无形之网捕获、濒死的鸟,疯狂地挣扎、踢打,枯枝败叶在她身下扬起。 “滚开!都滚开!”泪水混合着汗水,模糊了她的视线。 她分不清身后禁锢她的,是松叶,还是莫遇,抑或是那浴缸里无声控诉的妈妈。 黎妍回过头,身后禁锢她的,是一个有着巨大扁长三角形的怪物,它的眼睛分散在两个角上,细长的眼眶里,有两颗黑珠子不停的转溜。 那张嘴呈拉链状,口水直淌。 黎妍吓得又蹦又跳,这时,耳边传来各式各样的声音,有父母争吵的时候,有莫遇强制她吃药的争论,有母亲哭泣和她的无助呐喊…… “滚开!你这恶心的家伙,放开我!”黎妍一口咬住了环抱在肚子上的手,怪物仍不放手。 黎妍不停用头部撞击身后的怪物,直到累了,有些疲倦的低下头。 松叶看她没什么大动静了,便迅速单手从口袋里拿出一个微型通讯器,低声说:“莫医生,快来!” 很快,沉稳而急促的脚步声踏碎了林地的宁静。莫遇出现了,一身熨帖的深灰色西装,与这混乱的场景格格不入。他手里拿着一个预先准备好的注射器,透明的药液在针管里折射出冷硬的光。 他无视黎妍的嘶吼挣扎,眼神冷静得如同在实验室处理一个失控的样本。 “妍妍,安静下来。你需要帮助。”他的声音平稳,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权威。 “别碰我!”黎妍如同困兽,赤红的双眼死死瞪着莫遇,“你在偷看!你一直在偷看我的日记!我的一切事情你都知道,你想让我爸爸放弃我,你是最该死的那个人!” 她试图扑过去,却被莫遇轻易地扣住了手臂。 针尖,冰冷而锐利,精准地刺入她上臂紧绷的三角肌,那一瞬间的刺痛感,被粘稠而灼热的药液洪流彻底淹没,带着摧毁一切意志的蛮力。 黎妍感到自己的尖叫被无形的手扼死在喉咙里,化作绝望的呜咽。 视野像被泼了浓硫酸,开始溶解、晃动、碎裂成万花筒般狰狞的光斑。 莫遇那张线条冷硬的脸,在扭曲的视野中忽远忽近,如同来自地狱的审判官。 “睡吧,妍妍,”莫遇的声音仿佛从遥远的深海传来,带着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安抚,“睡一觉,就都好了。” 沉重的黑暗如同冰冷的潮水,从四肢百骸席卷而上,蛮横地吞噬着她的意识。 身体不再属于自己,软绵绵地瘫倒在松叶的怀里,她最后残存的知觉,是松林上方湛蓝色的天空,在彻底熄灭的视野里,化为一抹绝望的灰蓝。 第5章 第 5 章 不知过了多久,意识如同沉船的碎片,在粘稠的深海中缓慢上浮。 黎妍睁开有些沉重的眼皮,躺在舒服柔软的床上,又不太想活动了。 她想了想,还是下来找水喝才行,因为嘴里有股难闻的气味,她实在接受不了。 就在这时,客厅方向隐约传来刻意压低、却因争执而无法完全掩盖的谈话声。 是父亲黎逸和莫遇的声音。 一种冰冷的不安瞬间抓住了她。 她屏住呼吸,赤着脚,悄无声息地挪到紧闭的卧室门边。 她将额头抵在冰凉的门板上,耳朵紧贴着那条狭窄的门缝,警惕地捕捉着门外的每一个音节。 “黎先生,情况远比我们预想的要复杂和严重。” 莫遇的声音一如既往的冷静、专业,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权威。 “今天下午在后山的急性应激发作,攻击性、被害妄想、现实解体症状都非常典型且剧烈。这已经不是简单的创伤后应激障碍(PTSD)可以解释的范畴了。结合她长期的日记内容分析,以及她对助手松叶投射出的复杂病态依恋与恐惧…我认为,她正在滑向更严重的解离性障碍,甚至存在发展为精神分裂症谱系障碍的风险。” 门外是短暂的沉默,只有父亲沉重的呼吸声,仿佛在艰难消化这个冰冷的诊断。 “风险?”父亲黎逸的声音响起,带着商人权衡利弊后的疲惫与一丝不易察觉的烦躁,“莫医生,我付给你高昂的费用,不是让你来告诉我风险的,我要的是解决方案!妍妍这个样子传出去,公司股价怎么办?我的脸面…” “解决方案是明确且唯一的。”莫遇打断了他,语气斩钉截铁,如同在宣读一份无可辩驳的判决书。 “白塔疗养院,那是省内最专业的精神疾病诊疗和封闭式康复机构。只有在那里,她才能得到24小时不间断的专业看护,系统性的药物治疗和深度心理干预。她的情况已经不适合再留在家里,更不适合接触任何可能诱发她病情的环境刺激,包括这个‘家’。” 他刻意加重了“家”这个字眼,带着冰冷的讽刺。 “白塔?”父亲的声音明显迟疑了,带着犹豫和某种深藏的恐惧,“她妈妈之前在那里接受过一段时间的治疗,但环境太严格了,妍妍怕是不行的…” “正是这种严格的环境,才能保证治疗的有效性和她自身的安全,也保证不会对您和您的家庭造成进一步的困扰。”莫遇的话术精准地击中了黎逸的软肋。 “黎先生,当断不断,反受其乱。您难道想看到妍妍像她母亲那样走向无法挽回的结局吗?” …… 门内,黎妍如遭雷击。 每一个字都狠狠凿进她被药物麻痹的心脏。 父亲那短暂的犹豫,并非出于对她的不舍,而是对“股价”和“脸面”的担忧。 而莫遇,这个她曾经在日记里倾吐过隐秘恐惧的男人,这个用药控制她的人,此刻正用最“专业”的口吻,将她推入深渊。 巨大的背叛感和彻骨的寒意瞬间将她淹没,她死死咬住下唇,口腔里弥漫开浓重的血腥味,再也抑制不住的冲下楼去,大声与莫遇进行争辩:“够了!你凭什么自以为是?我爸全听你的!你们都想逼死我!”她指甲深掐掌心,“我没病!没疯!你监视我!篡夺我的记忆!你就是怪物!!” 身体控制不住地剧烈颤抖,绝望,比发病时更冰冷的绝望,像墨汁一样灌满了她的胸腔,让她窒息。 黎逸的皮鞋声撞破嘶吼,铁钳般的手抓住她的胳膊,那力道没有丝毫温情,只有一种处理棘手物品的不耐烦,如同在拖拽一件失控的家具。 她被粗暴地塞进黑色轿车冰冷的后座。车门“砰”地关上,沉闷的回响像是棺材盖合拢的声音。 这移动的铁盒子,成了通往地狱的灵车。 引擎轰鸣着启动。 车窗外,熟悉的家、庭院、那带来噩梦也承载过短暂平静的松林,飞速倒退、模糊、最终消失不见。 黎妍骤然陷入一片死寂,连呼吸都轻不可闻。她蜷缩在角落,目光空洞地望着车窗。 车窗玻璃上,清晰地映出父亲黎逸的侧脸。 那张曾经或许有过温情的脸,此刻像一块精心雕琢的冰,线条冷硬,眼神漠然,望着前方未知的路,没有一丝一毫落在她身上。 他薄唇轻启,声音不高,每一个字都砸在黎妍早已破碎的心上: “病好了,不疯了,爸就接你回家。” “家?”黎妍在心底凄厉地冷笑。 那个地方,从母亲沉入浴缸那一刻起,就已经死了。 而他此刻的话语,不过是盖在腐朽棺木上最后一层虚伪的尘土。 白塔疗养院,名字带着一种讽刺的圣洁感。 高耸的围墙隔绝了日月,冰冷的铁栅切割着天空。消毒水的味道无孔不入,是一层永远洗不掉的膜,覆盖在皮肤上,渗透进肺腑里。 统一的蓝白条纹病号服,像给所有灵魂打上的屈辱烙印。 无处不在的监控探头,是永不眨眼的冰冷血色红眼。 时间在这里失去了意义,变成日复一日的服药、被审视、被记录、被隔离。 父亲黎逸的探视屈指可数,每一次都短暂得像例行公事。 他坐在探视间冰冷的椅子上,目光很少真正落在黎妍脸上,更多的是带着一种评估货物般的审视,或者是不耐烦地看表。 他的到来,非但不是慰藉,反而成了漫长刑期中一个个冰冷刺骨的刻度,提醒着她的处境。 在这片令人窒息的纯白世界中,唯一带来过一丝微弱阳光的,是松叶。 莫遇的禁令似乎并未完全限制住他。 最初,他只是跟随莫遇进行所谓的“疗程回访”,安静地站在角落,像个没有生命的影子。 莫遇离开后,他却常常会“遗漏”一些东西——有时是一本崭新的、没有锁的硬壳笔记本,因为黎妍最初的日记本在入院时被“保管”了,这也算是松叶送给她的礼物。 有时是一小盒包装朴素但味道清甜的水果硬糖,有时甚至只是一枝被压得有点扁、却依旧带着山野气息的、不知名的小野花。 他总是沉默地递过来,眼神依旧带着笑,映不出太多情绪,却也没有莫遇和那些医护人员的审视与冷漠。 黎妍起初是警惕的,披着被整个世界背叛后的尖刺。 但松叶的沉默和那些微不足道的小事,直指她内心最隐秘渴望的情感,像水滴石穿般,缓慢地侵蚀着她内心筑起的高墙。 他开始隔三差五地独自前来,避开莫遇的“回访日”。 他依旧话很少,但会安静地坐在她病房外的长椅上探视需在指定区域,但松叶似乎有某种默许的特权,隔着透明的观察窗,陪她度过一个个漫长难熬的下午。 他会带来一些书——不是枯燥的心理学著作,而是些封面褪色的旧诗集,或带着奇异插图的童话。他不念给她听,只是放在那里,观察黎妍要求翻页或者停住的眼神示意。 有一次,黎妍在药物作用下剧烈干呕,当值的护士皱着眉,动作粗鲁地处理秽物。 松叶不知何时出现在观察窗外,他的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眼神里似乎闪过一丝怜惜。 不多时,一个温热的裹在干净毛巾里的玻璃瓶被护士送了进来,里面是温度刚好的蜂蜜水。 没有言语,但那份无声的关切,像一根细微的银针,精准地刺中了黎妍心中最柔软的角落。 她捧着温热的瓶子,滚烫的眼泪一颗一颗地砸在冰冷的被单上。 那一刻,松叶不再仅仅是莫遇的助手,他成了这片白色世界里,唯一能让她感觉到自己还活着的光源。 一种扭曲而炽热的藤蔓,开始在黎妍荒芜的心田里疯狂滋长。 她开始无比期盼松叶的到来,每一次分别都像被重新推入冰窖。 她开始在日记里记录他们的日常,描绘他沉默的侧脸,回忆他指尖递过东西时那转瞬即逝的温度,青涩的表达对松叶的情愫。 这份情感,如同黑暗中唯一的光,被她病态地放大。 松叶同往常一样,给黎妍带了几样东西。 他放下几颗用彩色玻璃纸包裹的糖果,准备像往常一样默默离开时,黎妍失控了。 她猛地扑到观察窗前,双手死死拍打着冰冷的玻璃,泪水糊满了苍白的小脸,声音嘶哑而破碎,带着不顾一切的绝望: “别走!松叶!求你别丢下我一个人在这里!我知道,我知道你跟他们不一样!你懂我的!只有你懂!带我走,求你带我离开这个鬼地方!去哪里都行!”她语无伦次,眼神里燃烧着病态的,几乎要将人灼伤的炽热依赖和占有欲,“松叶!我只有你…我只有你…” 松叶的脚步,在离门口一步之遥的地方,骤然钉住了。 他背对着她,瘦削的肩膀瞬间绷紧,像拉满的弓弦。 黎妍看到他垂在身侧的手,指节捏得发白,微微颤抖着。 时间仿佛凝固了。 冰冷的探视室里,只剩下黎妍绝望的啜泣和她擂鼓般的心跳声,重重地敲打着死寂的空气。 几秒钟,漫长得像一个世纪。 松叶缓缓地、极其缓慢地转过身。 他的脸上,依旧是那种平静,但黎妍却敏锐地捕捉到,那双总是像蒙着雾气的眼睛深处,此刻翻涌着极其复杂的东西——是震惊?是恐惧?是一丝被冒犯的厌恶? 还是深深的、沉重的怜悯? 那眼神太复杂,太沉重,像一块巨石,狠狠砸在黎妍刚刚燃起最后一丝希望的火苗上。 他没有说话,一个字也没有。 只是用那种黎妍感到刺骨寒冷的眼神,深深地看了她最后一眼。 那眼神里,再也没有了递来糖果或野花时那模糊的暖意,只剩下一种近乎悲悯的疏离和决绝。 然后,他决然地转身,推开了那扇通往外面世界的门。 沉重的门轴转动声,像最后的丧钟,在黎妍耳边轰然炸响。 那扇门,在他身后,沉重地关上了。 松叶的不辞而别,比父亲的遗弃更彻底心寒。 他再也没有出现过,黎妍托护士,甚至尝试在莫遇来“回访”时询问,得到的只有冰冷的公式化回答:“松叶助理有其他的工作安排。” 或者更直接:“他不负责你的个案了。” 于是,每一次服药后混沌的沉睡,成了黎妍短暂的解脱。 而药效褪去后的清醒,则变成了一场场漫长的、活生生的酷刑。 意识从粘稠的黑暗深处艰难地浮起。 先是模糊的嗡嗡声,像有无数苍蝇在颅内振翅。接着是尖锐的耳鸣,刺痛着每一根神经。 黎妍开始头痛欲裂起来,她感觉有无数冰锥在自己的脑髓中搅拌、穿刺。 身体的每一寸肌肉都残留着束缚带勒紧后的酸痛和麻木。 她拒绝写日记,那个硬壳本子被扔在墙角,像一块无用的墓碑。 她蜷缩在病床的最角落,用被子紧紧蒙住头,试图隔绝这个冰冷的世界。 然而,隔绝不了的是内心那一片核爆后的、无边无际的废墟。理智、希望、信任、爱…所有支撑“黎妍”这个存在的基石,都在连续的背叛和遗弃中被彻底粉碎,湮灭。 就在这意识回笼的剧痛达到顶点,灵魂的承受力濒临彻底崩解的临界点时,在那片被绝对黑暗和极致痛苦浸泡的废墟中央,一点异样的“动静”出现了。 起初,是微弱的、模糊的低语。 不是来自外界,而是直接回荡在她自己意识的深渊里。 像风穿过废墟的裂缝,发出意义不明的呜咽。接着,一些碎片化的影像开始不受控制地闪现: 松叶那曾带来慰藉的眼神,在记忆中扭曲、放大,最终凝固成一种冰冷的、带着审判意味的凝视。 莫遇镜片后那手术刀般的目光,切割着她的神经,伴随着他宣判她命运时那冰冷、不容置疑的语调:“白塔…管控…有效治疗…” 父亲黎逸那张冰雕般的侧脸,和他那句虚伪到极致的承诺:“病好了,不发疯了,就接你回家…”这句话反复回荡,最终变成尖锐的嘲笑。 母亲浴缸里那漫延的血水,青灰色的狰狞脸庞,死亡的气息如此真实地扑面而来。 这些碎片,带着强烈的情感电荷——对松叶扭曲的、混杂着极致依赖和被背弃后滋生的恨意的爱; 绝望,反而成了最肥沃的养料。 在黎妍主体意识因剧痛和崩溃而短暂“失守”的间隙,一个全新的、黑暗的“存在”,开始贪婪地汲取着这片废墟里最浓烈、最黑暗的养分,迅速地凝聚、成形。 他不是黎妍。 他诞生于黎妍的毁灭。 他拥有松叶年轻的外壳轮廓,却剔除了那份独有的温柔细腻情感,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混合了绝对掌控与致命诱惑的气质。 他的眼神不再是玻璃珠般的温暖,而是深不见底的寒潭,映不出任何光。 他嘴角噙着一丝冰冷而睥睨的笑意,那是莫遇式的掌控力与黎妍自身被压抑的狂怒的诡异结合。 他周身散发着一种无形的威压,如同实质的黑暗,将黎妍残存的意识紧紧包裹。 他站在那片意识的废墟之上,俯瞰着蜷缩在角落内瑟瑟发抖的黎妍的本体意识。 他的存在,本身就是对这绝望深渊最有力的宣告。 一个名字,如同最深沉的低语,带着金属摩擦般的质感,在黎妍意识最幽暗的深渊里共振回响,清晰地烙印下来: “宋野。” 松叶的谐音。 一个对那份逝去微光最扭曲的悼念。 他诞生了,从黎妍的绝望与痛苦中诞生。 黎妍与宋野之间,那场关乎灵魂主导权的、不死不休的心理博弈,在无边的黑暗中,悄然拉开了血腥的序幕。 第6章 第 6 章 黎妍觉得自己更像一具被无形丝线勉强操控的傀儡,而非活人。 每一次呼吸都带着铁锈般的沉重,每一次心跳都像是在空谷中徒劳的回响。 那些被强制灌下的,名为“治疗”实则酷刑的药片,早已将她灵魂的棱角磨平,将鲜活的记忆冲刷成一片苍白模糊的滩涂。 她存在的唯一感知,便是药效褪去后,那啃噬骨髓的剧痛,从身体最深处弥漫开来,凝结她的血液,麻痹她的神经。 又是一个被剧痛撕裂的清晨。 窗外灰白的天光吝啬地渗入铁栅栏,给冰冷的水泥地面投下几道惨淡的条纹。 黎妍像一尾搁浅濒死的鱼,在冰冷的床单上抽搐着挣扎起来。 冷汗浸透了薄薄的病号服,黏腻地贴在皮肤上,她喉咙干涸得如同烧焦的沙漠,每一次吞咽都像咽下碎玻璃。 好想喝水…… 视线模糊,眼前的世界像是蒙着一层污浊的油膜,色彩和形状都在扭曲、晃动。 她几乎是凭着本能,跌跌撞撞地爬下床,赤脚踩在冰冷刺骨的地板上,踉跄着扑向这囚室里唯一的水源处—盥洗室。 里面安着块立体镜,镜面冰冷坚硬,像一块不化的寒冰。 她颤抖的双手撑在同样冰冷的陶瓷洗手池边缘,勉强稳住自己摇摇欲坠的身体,手捧起自来水,大把大把的往嘴里送。 然后,她抬起头,用凉水冲了把脸,准备离去时,却骤然发现,镜中映出的,是一个有着几分相似松叶的少年。 他鼻梁高挺,薄唇,碎发遮在额前,皮肤嫩白,琥珀色的眼眸中带着几分漫不经心。 一丝微弱的、源自生物本能的恐惧,像冰冷的电流,短暂地刺穿了药物带来的麻木。 她询问着镜中人:“你是谁?” 她就这样僵立着,凝视着镜中那个陌生的影像。 时间仿佛凝固,只有水龙头偶尔滴落的水珠,在死寂中敲打出空洞的回响。 嗒…嗒…嗒… 像生命倒计时的秒针。 冰冷的空气包裹着她,渗入骨髓。 就在这极致的麻木与空洞之中,镜中的少年突然双手抱臂,微笑着与黎妍对视。 这可不是不是黎妍本体的动作。 她明明僵直如木,连指尖都未曾颤动分毫。 那少年的笑容里没有丝毫温度,只有一种居高临下的审视和洞悉一切的了然,仿佛在欣赏一件有趣的,即将落入掌中的玩物。 更骇人的是那双眼睛。 镜中那双原本空洞如死物的眼眸,此刻却如同被注入了极地深潭的寒水,瞬间变得幽深。 那不是简单的注视,而是一种精神的入侵,一种冰冷的探针直接插入了她意识的核心。 黎妍瞬间头皮发麻,全身的血液仿佛在刹那间冻结成冰,四肢百骸的每一寸肌肉、每一条神经都瞬间绷紧到了极限。 她想移开视线,想闭上那被刺得剧痛的眼睛,想逃离这恐怖的镜像——但她的身体背叛了她,脖颈僵硬得如同石雕,眼球被一股无法抗拒的力量牢牢钉在镜面上,被迫与那双寒潭般的眼睛对视。 她成了一具被无形丝线捆绑在恐怖舞台上的木偶,动弹不得,连逃避都成了奢望。 紧接着,一个声音,带有粘稠质感的液态金属,继续在她思维的沟壑中缓缓流淌,带着一种能冻结灵魂的寒意: “你好啊…” “初次见面,或许,该正式介绍一下。”镜中影像的笑容加深了,那弧度里充满了掌控全局的从容,以及一丝猫捉老鼠般的戏谑。 那目光牢牢锁住黎妍因极度恐惧而剧烈收缩的瞳孔,声音如同裹着蜜糖的毒刃,温柔而致命:“我是你的朋友,也是你唯一的依靠。外面那些人,医生,护士,甚至那些把你关进这里的人,”声音里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冰冷的轻蔑,“他们只会用谎言和药物麻痹你的感受。” 那声音停顿了一瞬,似乎在给黎妍消化这份“善意”的时间,又像是在欣赏她意识中翻江倒海的混乱与绝望。 然后,它以一种更加低沉、更具穿透力的语调继续: “我存在于你的每一次心跳,每一次呼吸,存在于你被药物侵蚀的每一寸记忆碎片里。” 镜中的眼神骤然变得无比深邃,幽暗如吞噬一切光线的宇宙深渊,带着一种令人窒息的永恒感。 每一个字都像冰冷的铁钉,敲进黎妍的意识深处。 镜中的少年微微歪了歪头,一个近乎是“愉悦”的表情在那张酷似松叶的脸上闪过。 然后,那个名字,如同最终审判的印章,带着如同神谕般的宣告力量,狠狠烙印在她因恐惧而剧烈颤抖、仿佛即将碎裂的灵魂之上: “记住我的名字——” 空气仿佛凝固了,连那滴答的水声都消失了,只剩下黎妍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鼓般的巨响。 “——宋野。” 松叶的谐音。 一个名字,轻盈却带着刺骨的寒意。 它像一根淬毒的冰针,瞬间刺穿了黎妍意识中某个尘封已久的角落。 镜中的宋野面对着黎妍,露出了一个浅浅的笑容。 那笑容里没有半分暖意,只有掌控的傲慢和一丝狩猎开始的兴奋。 “还记得曾经莫遇老师说过的那个“找不同”游戏吗?我与你一同比赛,谁赢了,这副身体就由谁做主。” 随即,那异常的神采如同退潮般迅速从镜中影像的脸上褪去。 锐利如刀的眼神消散,重新变回空洞。 镜子里,又只剩下黎妍那张写满了极致惊恐与难以置信的脸。 冷汗顺着她的额角、鬓发、下颌,大颗大颗地滴落在冰冷的洗手池陶瓷面上,发出轻微的“啪嗒”声。 镜面恢复了它物理上的平静。 然而,在她的意识深处,有什么东西活了过来。 那东西带着“宋野”的名字,带着他那穿透灵魂的目光和冰冷如金属丝线般的声音,正稳稳地、不容置疑地站在她意识殿堂的最中央。 黎妍的身体终于从石化般的僵直中挣脱出来,仿佛瞬间被抽走了所有骨头,软软地顺着冰冷的洗手池滑坐到地面上。 瓷砖的寒意透过薄薄的病号服直刺肌肤,却丝毫无法驱散她体内那源自灵魂深处的冰冷。 她蜷缩起来,双臂死死抱住自己不断颤抖的身体,牙齿不受控制地咯咯作响,如同置身于最凛冽的寒冬。 刚才发生的一切,是幻觉吗?是药物过量产生的可怕副作用?是长久折磨下精神彻底崩溃的征兆? 她拼命地想说服自己。 对,一定是幻觉!是那些该死的白色药片在作祟!它们侵蚀了她的神经,扭曲了她的感官,制造出如此荒诞恐怖的幻象。 宋野。一个从镜子里爬出来的,妄想占据她面容的鬼魂,一个自称是她“朋友”和“依靠”的声音直接在她脑子里说话的怪物? 荒谬,这太荒谬了! 那冰冷金属质感的声音余韵,仿佛还在她颅腔内嗡嗡回响。 镜中那双睥睨一切的寒潭之眼,其触感和威压是如此的真实,那种意识被异物强行侵入的撕裂感,清晰得让她无法回避。 她将脸深深埋进屈起的膝盖,肩膀剧烈地耸动着,却发不出任何像样的哭声。 泪水无声地汹涌而出,滴落在地板上。 这不是悲伤的泪,而是面对自身存在根基被撼动时的极致恐惧之泪。 就在这崩溃的呜咽声中,一个念头,冰冷而清晰,如同毒蛇般钻入她混乱的意识: 他在看。 那个叫宋野的东西。他就在里面,他正看着我崩溃,他正享受着这一切! 这个认知让她瞬间停止了呜咽,一股寒意从尾椎骨直冲头顶。 她猛地抬起头,布满泪痕的脸上充满了惊惧,再次望向那面镜子时,镜中只有她自己那张惊魂未定的脸,再无任何异样。 但这平静,此刻却比刚才的异变更让她毛骨悚然。看不见的敌人,才是最可怕的。他藏起来了?还是说,他根本不需要时刻显现? 就在这时,那象征着外部秩序和冷酷“治疗”的脚步声由远到近。 是护士巡查的时间到了。 黎妍的心猛地一缩。 不能让她们看见自己这副样子,绝对不能!她们会认为她病情恶化,会加大药量,会用更严酷的手段对付她!她们…她们会把她彻底拖入更深的深渊! 她手脚并用地从冰冷的地上爬起来,用尽全身力气压抑住身体的颤抖,胡乱地用袖子抹去脸上的泪水和冷汗。 她踉跄着扑向墙角那张窄小的病床,试图在护士开门前将自己伪装成“正常”的样子——那个她们所期望的、麻木顺从的“病人”。 她必须隐藏,必须隐藏刚才发生的一切!必须隐藏那个在她脑子里安家的怪物。 慌乱中,她的脚踢到了散落在墙角地板上的某样东西——一个硬壳封面的笔记本。 它滑到了床底更深的阴影里。 黎妍好奇的上前拿起,原来那是她的日记本。 曾经在药物尚未完全吞噬她思考能力的时候,她偶尔会在意识稍微清醒的间隙,用颤抖的手在上面写下一些破碎的呓语,模糊的记忆片段。 后来,连握笔的力气和清晰的思维都渐渐被剥夺,日记本便被遗弃在角落,如同她自身被遗弃的命运。 黎妍蜷缩在床上,背对着门,身体僵硬,耳朵却极度敏锐地捕捉着钥匙插入锁孔的金属摩擦声。 她的每一根神经都绷紧到了极限,等待着门外的审判,而她的意识深处,那片新被占领的黑暗领地,一片死寂,却又仿佛有无形的目光,穿透她的感官,同样冷冷地“注视”着即将开启的门扉。 寂静中,只有她狂乱的心跳。 “吃药。” 护士的声音平板无波,一个冰冷的塑料杯塞进黎妍手里,水面晃动着,映出天花板上惨白的灯光碎片。 几颗颜色各异、形状怪异的药丸躺在护士的掌心,黎妍的目光有些涣散,她机械地接过药丸,放进嘴里,就着那口带着消毒水余味的温水囫囵吞下。 喉咙里梗着异物感,药丸滑落的轨迹清晰得令人反胃。 护士收回杯子,动作利落得像完成流水线上的一道工序。 门轴发出轻微却刺耳的“吱呀”声,随后是落锁的“咔哒”轻响。 脚步声在空旷的走廊里规律地远去,敲打着黎妍紧绷的神经,也敲打着这片空间令人窒息的寂静。 几乎在门锁落下的瞬间,空气仿佛被无形的手搅动了一下。 冰冷的气息混杂着一丝熟悉的气味从黎妍身后悄然包裹上来。 一双半透明、带着非人凉意的手臂,如同藤蔓般环住了她因恐惧而微微颤抖的身体。 “妍妍别怕,”那低柔的哼唱声再次响起,是黎妍记忆中妈妈哄她入睡时的摇篮曲调。 歌声像一层薄雾,试图包裹住她惊惶的灵魂。 黎妍向后缩进这冰冷的怀抱,她把脸深深埋进妈妈的怀里,声音压抑着,带着破碎的哭腔,每一个字都从齿缝里挤出来:“妈妈,我害怕,真的害怕,那个宋野,他像影子一样贴着我……” 她的身体不受控制地打了个寒颤,仿佛能感受到那双看不见的眼睛正贪婪地注视着她。 “他想钻进我的骨头缝里,妈妈,他想把我挤出去,他想占据我的身体,他想替代我!” 巨大的恐惧让她几乎失声,最后的控诉变成了气若游丝的呜咽。 她死死咬住下唇,血腥味在口腔里弥漫开来,才勉强抑制住那即将冲破喉咙的尖叫。 不能哭出声,不能引来护士,否则她们会给她打更多的针,吃更多的药,把她拖进更无法抵抗的黑暗里。 药物的效力开始缓慢地渗透。 一种沉重的麻木感正沿着四肢百骸向上蔓延。视野的边缘开始模糊,晃动。 唯有妈妈那冰凉的触感和哼唱声,在这片意识逐渐下沉的沼泽中,成了唯一可以攀附的浮木。 “妈妈。”黎妍的声音已经微弱得像梦呓,带着孩童般的无助和祈求,那是对抗彻底沉沦前的最后挣扎,“陪我睡觉,像小时候那样,一直抱着我……” 她努力地蜷缩起身体,更深地陷进那虚幻的怀抱里。 第7章 第 7 章 午后,阳光带着一种近乎刻板的均匀,泼洒在青山精神病院所谓的“放空区”。 一座被高大围墙圈禁起来,精心修剪过棱角的小花园。 几株无精打采的月季在花坛里开着,颜色艳俗得刺眼。 长椅散落在光秃秃的水泥地上,旁边是一架漆成天蓝色的秋千,铁链在微风中发出单调的轻响。 角落里,一个矮小的喷泉有气无力地吐着水花,水珠溅落的声音被这片死寂的氛围放大,反而更添压抑。 黎妍独自坐在最角落的长椅上,她换了一身白裙,阳光落在她身上,却没有带来丝毫暖意。 她微微垂着头,手里拿着从护士站要来的处方笺,笨拙地折叠着一只小小的纸船。 她的手指动作很慢。 偶尔,她的目光会恍惚地飘向喷泉溅起的水雾,在那迷蒙的光影里,总能看到母亲模糊的身影在向她招手,在水雾中起舞。 就在这时,一阵略显急促的脚步声打破了这片宁静。 皮鞋的硬底敲在水泥地上,发出清脆的“笃笃”声,带着一种节奏感。 黎妍没有抬头,但折纸的动作明显顿住了。 捏着纸船边缘的手指微微收紧,指关节泛起青白。 一种混杂着恐惧与抗拒的僵硬感,从她细弱的脊椎蔓延开来。 “妍妍。” 声音的主人刻意放缓了语调,试图营造亲昵,却掩盖不住骨子里的疏离。 黎妍缓缓抬起眼睑,阳光刺得她眯起了眼。 逆光里,父亲黎逸高大的身影矗立在面前,像一堵无法逾越的墙。 他穿着一身剪裁精良的深灰色西装,熨烫得一丝不苟,与这简陋、甚至带着点颓败气息的环境形成鲜明对比。 他身上那股冷冽的男士古龙水味道强势地压过了花园里微弱的泥土和消毒水气息,让黎妍的胃部一阵不适的痉挛。 他的脸上带着一种审视和某种程度“完成任务”式的轻松表情,目光扫过女儿苍白的面孔,眉头蹙了一下。 “爸爸来接你出去几天。”黎逸的声音很平稳,“下周三,我要结婚了,你需要列席。” 他甚至没有弯腰,只是微微俯视着女儿。 黎妍的瞳孔猛地收缩了一下,捏着纸船的手剧烈地颤抖起来。 那艘脆弱的小船在她掌心被揉成了一团。 空气仿佛瞬间凝固了,喷泉的水声、远处模糊的病人呓语,都像被按下了暂停键。 她张了张嘴,喉咙里却像被什么堵住了,发不出任何声音。 比母亲的鬼魂更让她窒息。 回去?那个充满了母亲死亡气息和父亲漠然的“家”?还要去参加他的婚礼? 黎逸并未察觉女儿内心的惊涛骇浪。 或者说,他选择性地忽视了。 他看了一眼腕上劳力士手表,继续用一种公事公办的口气补充道:“只是几天时间,仪式结束,爸爸就送你回来,这里更适合你休养。” 他眼神里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嫌恶,仿佛多看黎妍一秒,都是对自己的玷污。 他把“回来”和“休养”这几个字咬得清晰而笃定。 那团被揉皱的纸船,无声地从黎妍冰凉的手指间滑落,掉在冰冷的水泥地上。 …… 一辆型号为Exelero的迈巴赫,平稳地驶离精神病院那压抑的高墙,进入城郊略显空旷的公路。 黎妍坐在后座,脸贴着冰冷的车窗,向外看去。 窗外的风景飞速倒退,绿色的田野、灰色的厂房、零散的民居……在她好奇的瞳孔里掠过。 婚礼的场景,陌生的继母,宾客审视的目光……这些画面在她脑海中疯狂地旋转放大,压得她喘不过气。 黎逸坐在副驾驶的位置上,由司机王师傅开车。 他通过蓝牙耳机低声处理着工作电话,话语条理清晰,谈论着数百万的合同条款。 他偶尔会从后视镜里瞥一眼后座的女儿,眼神淡漠,像是在确认一件行李是否还在原位。 车子驶上一段沿湖公路,前方是视野开阔但略显荒凉的河道时,黎妍的身体猛地一颤,一种奇异的抽离感瞬间席卷了她。 “停车。”一个截然不同的声音从黎妍口中响起。不再是那个怯懦、颤抖的少女嗓音,而是变得低沉、沙哑、带着一种男性化的冷硬和不容置疑的命令口吻。 黎逸正结束通话,闻声一愣,眉头紧锁地转过头来:“你说什么?”他看着女儿,眼神里充满了惊疑和被打扰的不悦。 司机老王也吓了一跳,下意识地松了点油门,透过后视镜紧张地看向后座。 黎妍或者说,此刻占据她身体的意识,缓缓抬起了头。 她的眼神变了,不再是恐惧,而是充满了一种近乎疯狂的挑衅。 嘴角勾起一抹扭曲的笑意。 “我说,停车。黎逸,或者,我该叫你亲爱的爸爸?”“她”的声音带着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戏谑,每一个字都像冰渣子砸在车厢里。 黎逸的脸色瞬间变得铁青。 他认出了这种情况,在黎妍入院前最混乱的那段日子,他曾见过几次,也听其他医生陈述过。 因为孤独和对外界的恐惧,分裂出了第二人格,为男属性。 他强压下心头的震惊和怒火,厉声道:“老王,开你的车,别理她!” “宋野”嗤笑一声,笑声尖锐刺耳。 “你以为把她关在那个鬼地方就万事大吉了?你以为你结婚,这个可怜虫就必须出席,维持你爱女儿的那套面子?黎逸,你永远都这么自私!你害死了她妈妈,现在又想把她最后一点价值榨干吗?” “闭嘴!”黎逸被戳中了痛处,勃然大怒,转身对着后座咆哮,“别再发疯了!” 宋野猛地向前探身,双手紧紧抓住前座的椅背,脸几乎要贴到黎逸的后脑勺,声音压得极低,“你把她当成耻辱锁起来,需要装点门面的时候再放出来,她的痛苦你视而不见,你根本不配做父亲!你以为她不知道妈妈为什么死亡吗?都是那个女人,你要结婚的那位!” 话音未落,黎妍眼中凶光暴起!她的身体爆发出惊人的力量,如同猛兽般从后座扑向方向盘。 “你干什么?!住手!” 黎逸吓得魂飞魄散,下意识地伸手去抓黎妍的手臂。 “滚开!”黎妍嘶吼着,不顾一切地狠狠地抓向司机老王握着方向盘的手臂。 “啊!!”老王猝不及防,手臂剧痛,方向盘瞬间被一股巨大的、混乱的力量猛地向右边一扯。 “不——!”黎逸惊恐的吼声和老王的尖叫声混杂在一起。 迈巴赫像一匹脱缰的疯马,猛地偏离了公路,轮胎发出刺耳的摩擦声,车头狠狠撞破了路边的护栏。 冰冷的河水在车窗外急速放大,玻璃碎裂的恐怖声响,巨大的冲击力将黎妍的身体狠狠抛起又被安全带勒回,冰冷刺骨的河水瞬间从四面八方疯狂涌入。 父亲黎逸的头颅在混乱中重重地撞在变形的车窗框上,鲜血染红了浑浊的河水,他眼睛圆睁着,里面充满了难以置信,随即迅速失去了光彩,身体软了下去。 剧烈的撞击和冰冷的河水刺激,如同最强烈的电击,将那个疯狂、暴戾的第二人格“宋野”瞬间击溃。 “咕噜噜……”肺里的空气被挤压出来,变成一串绝望的气泡。 “我不要死!妈妈救我!”黎妍主人格的意识在濒死的绝境中猛然惊醒, 求生的**压倒了所有混乱。 她看到了旁边父亲毫无生气的脸,看到了驾驶座上同样昏迷的老王,看到了车门缝隙里疯狂涌入的河水。 逃!必须逃出去! 求生的意志激发了不可思议的力量。 她摸索着,颤抖着。 水压很大,车门变形了。 她咬紧牙关,用尽全身力气,一次,两次…… 终于,“咔哒”一声轻响,门锁开了,她猛地用肩膀顶开车门,向上游去。 她蹬着水,肺部火辣辣地疼,意识在缺氧的边缘挣扎。 “哗啦”一声,她的头冲出了水面。 刺骨的寒风袭来,混合着河水的腥味。 她剧烈地咳嗽着,贪婪地呼吸着空气,每一次呼吸都带着撕裂般的疼痛。 冰冷的河水浸透了单薄的白裙,紧紧贴在身上,带走她仅存的热量,让她控制不住地颤抖。 她趴在河边湿滑的泥地上,浑身冰冷。 回头望去,黑色的车顶在浑浊的河水中只剩下一个模糊的轮廓,正在缓缓下沉。 “救……救命!”她张开嘴,声音嘶哑,带着惊恐和虚弱。 “车掉河里了!救命——!” 她用尽全身力气呼喊,跌跌撞撞地爬起身,踉跄着沿着河岸奔跑,湿透的白裙贴在腿上,沉重冰冷。 她看到了远处公路上有车灯在移动,拼命地挥手,嘶喊,泪水混合着冰冷的河水一起涌出。 “救救我爸爸,求求你们,车掉下去了…”她的声音最终变成了崩溃的呜咽,身体脱力地跪倒在冰冷的泥泞中,看着那象征着父亲最后痕迹的车顶气泡,彻底消失在浑浊的河面之下。 终于,一辆路过的皮卡车猛地刹停在路边。 紧接着,又有几辆车停了下来。 人们纷纷下车,惊愕地看着河中央只剩下一小片车顶,和岸边那个嘶声哭喊的少女。 “天哪!快报警!叫救护车!” “车掉下去了!快救人!” “那姑娘说还有人困在里面!” 场面瞬间变得混乱而紧张。 有人立刻掏出手机拨打急救电话,声音急促。 几个身强力壮的男人迅速脱掉外套,毫不犹豫地跳进刺骨的河水中,奋力向沉车点游去。 岸上的人们焦急地呼喊着指挥,有人找来了绳索,有人试图寻找长杆。 黎妍被人扶住,一件厚实的外套裹住了她抖动的身体。 她瘫软在泥地上,目光死死锁定在河中央,嘴唇翕动着,不断重复着:“救爸爸…求求你们…快救他…” 最先游到沉车点的两个男人深吸一口气,猛地扎入浑浊的水中。 水下能见度极低,冰冷刺骨,水流也带来阻力。 他们摸索着靠近变形的车体,试图寻找入口。 车窗早已碎裂,一个男人冒险从后窗的破洞钻了进去,浑浊的水中,他隐约看到了驾驶座上毫无动静的人影,又艰难地探身向前,看到了副驾驶位置上那个歪倒的男人。 他试图去拉主座的男人,但安全带卡死了,身体也被变形的车体卡住。 他憋着气,摸索着试图解开安全带扣,但冰冷的水和紧迫的时间让他动作笨拙。 氧气耗尽,他不得不浮出水面换气,脸色发青,大口喘息着:“卡住了!副驾有人,驾驶座也有一个!” 岸上响起一片倒吸冷气的声音。 黎妍的身体抖得更厉害了。 很快,刺耳的警笛声由远及近。 警车,消防车和救护车闪烁着令人心悸的红蓝光芒,先后抵达现场。 训练有素的消防员迅速展开专业救援。 橡皮艇被放入水中,带着强光水下探灯和破拆工具的潜水员快速就位。 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每一秒都像在黎妍心头剜了一刀。 她裹着外套,蜷缩在地上,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河面。 潜水员一次又一次地下潜。 水面上,专业的救援设备开始运作,试图固定下沉的车辆。 终于,在令人窒息的漫长等待后,一个潜水员浮出水面,对橡皮艇上的同伴打着手势。 随后,在岸上绞盘和水中人员的共同努力下,变形的车门被艰难地撬开。 首先被拖出水面的是司机老王。 他被迅速抬上橡皮艇,急救人员立刻进行心肺复苏。 他的脸色青紫,毫无反应。 紧接着,是副驾驶位置的黎逸。 当那个熟悉的身影被潜水员和消防员合力从浑浊的水中托起,平放到橡皮艇上时,岸上瞬间陷入了一片死寂。 黎逸昂贵的深灰色西装被泥水和油污浸透,紧紧贴在身上,显得狼狈而毫无尊严。 他额头上那个撞击车窗框造成的伤口清晰可见,虽然被河水泡得发白,边缘却依然狰狞,凝固的血液和河水混合着。 他的脸色是一种死人才有的青灰,嘴唇乌紫,双目依旧圆睁着,直直地“望”着铅灰色的天空。 河水顺着他僵硬的脸颊和发丝不断滴落。 急救医生迅速跳上橡皮艇,检查瞳孔、触摸颈动脉、听心音… 一系列动作快速而专业,但医生的脸色越来越凝重。 他抬起头,对着岸上等待的同事和警察,沉重地摇了摇头。 黎妍死死盯着橡皮艇上那个被盖上白布的身影,白布很快被渗出的水渍浸湿,勾勒出僵硬而陌生的轮廓。 冰冷的河水依旧在流淌,呜咽着带走生命的气息。 铅灰色的天空低垂,寒风卷过空旷的河岸,吹动着人们凝重的衣角,也吹拂着黎妍湿透凌乱的长发。 救护车的蓝光无声地旋转,映照着河边泥泞中那个白色身影,以及那具被白布覆盖的冰冷躯体。 黎逸死了。 第8章 第 8 章 黎逸的葬礼是在第七天举行的。 黑色大理石铺就的礼堂,高耸的穹顶下悬挂着巨大的水晶吊灯,折射出冰冷而疏离的光芒。 空气里弥漫着浓烈的百合与白菊混合的香气,掩盖了消毒水的气味。 礼堂中央,黎逸的遗像被层层叠叠的白玫瑰簇拥着。 照片上的他西装革履,眼神锐利,嘴角抿着惯常的的弧度,无声地俯视着下方熙攘的人群。 深棕色的棺木紧闭着,隔绝了那个额角带着狰狞伤口的躯体,只留下一个符合他身份的体面符号。 商界名流、政界人士、黎氏家族的远亲近戚,汇聚一堂。 低沉的哀乐在空旷的礼堂里回旋,但真正萦绕在空气里的,是充满算计的窃窃私语,以及无数道或**裸评估的目光。 这些目光的焦点,无一例外,都落在遗像前那个穿着黑色连衣裙的少女黎妍身上。 她被安置在棺木旁最前排的椅子上。 宽大的丧葬服遮住了她大半张脸,只露出一个尖俏的下巴和毫无血色的嘴唇。 她垂着头,视线凝固在自己黑色小皮鞋的鞋尖上,对周遭的一切充耳不闻。 “妍妍这孩子,真是可怜……” “唉,黎总走得这么突然,留下这么大一份家业……” “听说就是接她回家的路上出的事,这孩子是不是克亲?” “小声点!不过话说回来,她这精神状态,黎总留下的遗产,可怎么办?” “不是还有几个叔叔伯伯吗?总得有人出来主持大局,照顾孩子吧?” “照顾?我看是盯着那笔钱吧……” 那些刻意压低的议论声,尖锐地钻进她的耳朵。 她浓密的睫毛剧烈地颤抖着。她能感觉到那些目光,像冰冷的蛇,缠绕着她的脖颈。 就在这时,一个穿着剪裁精良的黑色西装,眼神锐利如鹰隼的男人,走到了黎妍身边,替她挡住了大部分窥探的视线。 他是黎逸生前最信任的私人律师,林宪。 “节哀,黎小姐。” 林宪的声音低沉而清晰,带着一种令人心安的稳定力量。 他微微俯身,在黎妍耳边轻声道:“别害怕,有我在。” 黎妍微微点了点头,依旧沉默。 哀乐停止,冗长而程式化的追思环节结束。 当司仪宣布葬礼即将结束时,压抑的气氛骤然被打破。 几位穿着考究、面容急切的中年男女,几乎同时从不同的方向围拢过来,目标直指黎妍。 “妍妍!” 一个自称是黎妍远房表姑的女人抢先一步,脸上堆砌着夸张的悲戚,伸手就想抓住黎妍的手,“可怜的孩子,以后表姑家就是你的家!表姑会好好照顾你,把你当亲女儿一样!”她的声音又尖又细,带着一种虚伪的亲热。 “阿妍,我是你三叔公啊!”另一个头发花白的老者挤上前,“你爸爸不在了,我们这些做长辈的,不能看着你孤零零的一个人,尤其是你现在这个样子。跟叔公回家,叔公给你请最好的医生!” “照顾妍妍是应该的,不过涉及到黎先生庞大的遗产和妍妍未来的监护权,还是需要从长计议,慎重考虑。” 一个戴着金丝眼镜的男人推了推眼镜,语气看似公允,眼神却充满了精明和算计,“我是你父亲公司的法律顾问王律师,我觉得由我们公司成立的信托基金来管理……” 一时间,各种“关怀备至”的话语和伸过来的手将黎妍团团围住。 她被裹挟在人群中心,那些虚假的笑容,贪婪的眼神,带着目的性的触碰,让她胃里翻江倒海。 她开始控制不住地发抖,墨镜下,眼前的世界开始旋转、扭曲,仿佛置身于一个光怪陆离的噩梦。 她听到一个声音在脑海里尖叫:“骗子!都是骗子!他们只想抢走你爸的钱!” 那是她自己的声音,却又充满了另一个灵魂的暴戾。 林宪的身躯坚定地向前一步,彻底挡在了她和那些“热心亲属”之间。 他的动作并不粗暴,手臂一横,巧妙地隔开了伸向黎妍的手。 “诸位!”林宪的声音不高,却异常清晰地盖过了所有的嘈杂。 他锐利的目光缓缓扫过围拢的众人,带着律师特有的冷静审视。 “我是黎逸先生生前的委托律师,林宪。” 他沉稳地开口,从随身携带的公文包里取出一份封装严密的文件,“关于黎逸先生的遗产分配以及黎妍小姐的监护问题,黎先生生前已有明确的,具有法律效力的遗嘱安排。” 此言一出,刚才还七嘴八舌的人群瞬间安静下来,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林宪和他手中的文件上,空气中弥漫着紧张和期待。 林宪无视那些灼热的目光,继续说道:“根据黎逸先生的遗嘱,其名下所有动产,不动产,股权,现金等遗产,除部分用于支付葬礼及必要管理费用外,其余全部设立为专项信托基金。该基金由我本人及指定的,具有国家一级资质的信托机构共同监管。” 他顿了顿,目光落在脸色瞬间变得难看的几位“亲戚”身上:“黎妍小姐尚未成年,且目前精神健康状况不稳定,需要专业的医疗护理环境。因此,黎先生明确指定,在其女儿黎妍年满二十周岁、并经由权威精神科医生评估确认其具备完全民事行为能力之前,任何人,包括在座各位亲属,均无权动用该信托基金的本金及主要收益。基金仅按年度定额支付黎妍小姐在白塔疗养院或其他经监管方认可的专业医疗机构产生的、必要的治疗及生活费用。” “什么?!” “这……这怎么行?!” “她一个精神病,要那么多钱干什么?万一被医院骗了……” “林律师,这遗嘱是不是有问题?黎逸怎么可能……” 质疑和不满的声音瞬间爆发出来,那位表姑的脸涨得通红,三叔公的精明眼神变得阴沉,王律师则皱紧了眉头。 林宪面不改色,声音依旧带着不容置疑的法律威严:“遗嘱经过公证,程序完备,具有最高法律效力。黎先生的意愿非常明确:保障黎妍小姐在恢复健康前的基本治疗和生活需求,杜绝任何可能导致其财产被不当使用或侵占的风险。所有资金流向都将受到严格监管和审计。在黎妍小姐成年且精神状况稳定后,信托基金的本金及所有收益将完整地交还给她本人处置。” 他环视一圈,眼神锐利如刀:“在此期间,任何试图挑战遗嘱有效性,干扰信托基金管理,或对黎妍小姐进行不恰当接触的行为,都将被视为对黎先生遗愿的违背,并可能面临法律诉讼。黎妍小姐的法定监护权,在信托条款生效期间,其核心在于保障其医疗和财产安全,由信托监管方负责监督执行,无需、也不建议由不具备专业能力的亲属个人承担。” 那些“亲戚”们面面相觑,脸上青一阵白一阵,虽然心有不甘,满腹怨气,但在法律文书和律师冷峻的目光面前,终究不敢再公然造次。 他们悻悻然地低声咒骂着,用怨毒的目光剜着林宪和被保护在身后的黎妍,最终只能不甘地退开,汇入逐渐散去的人群。 喧闹褪去,冰冷的礼堂只剩下林宪和黎妍,以及那具沉默的棺木。 “谢谢你林叔叔,不过我不想回白塔了,如果可以,我想请之前的莫遇老师和他的小助理,来为我治疗。” 林宪看着她,眼中闪过一丝复杂。 “妍妍,”林宪蹲下身,平视着她,“白塔是目前最专业的机构,能确保你的治疗和安全。” “我不要回去!妈妈就在家里,她会保护我!”她语无伦次,紧紧抓住林宪的衣袖。 林正南看着她眼中近乎偏执的祈求,沉默了很久。 他深知她病情的严重性,离开专业机构,发病的风险极高。 最终,林宪叹了口气。 “好,”他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和忧虑,“妍妍,你必须答应我,按时服药,有任何不适,立刻联系我。我会安排可靠的护工和医生定期上门。” …… 庭院里的草木依旧修剪得一丝不苟,透着一股死气沉沉的荒芜感。 佣人们垂手肃立,眼神躲闪,空气中弥漫着一种无声的压抑和对新女主人的揣测。 黎妍拒绝了所有人的搀扶,进了大厅。 冰冷的大理石地面映出她摇晃的身影。 母亲的亡魂似乎比以往更加清晰,黎妍甚至能“看到”她穿着生前的碎花长裙,坐在楼梯转角处,对着她幽幽地招手,嘴角带着一丝悲悯的微笑。 妈妈,我回来了。”黎妍喃喃自语,脸上露出一种天真的笑容,朝着楼梯方向伸出手。 林宪看着这一幕,眉头紧锁。 他迅速安排了有护理经验的中年女护工张姨住家照顾,并联系了黎妍之前的主治医生莫遇,要求增加上门诊疗的频率。 她开始按时喝张姨端来的药片和水杯,因为莫遇就站在门口,盯着她喝下去。 母亲的幻影无处不在,越来越具有“互动性”。 她会“听到”母亲在厨房为她做小吃时传出来的动静,有时在书房翻阅父亲生前曾写过的资料而叹息。 母亲经常在深夜,坐在她的床边低语:“妍妍不怕…妈妈在…妈妈帮你赶走坏人…” 黎妍的房间里,时常会传出歇斯底里的咆哮或者充满怨毒的咒骂。 她会对着镜子,看着镜中那张并不属于自己的脸,进行激烈的争吵: “滚出去!这是我家!” “我可不觉得是你家,你是个神经病,大家公认的,明白吗?你早晚会再回去的。” “我有按时吃药,接受莫老师的心理辅导,你以为你是谁?” “他只想控制你,你爸那么有钱,谁不想讨好你呢?” 张姨吓得不敢靠近,只能给莫遇打电话。 莫遇赶来时,每次都是看到黎妍的头发凌乱,眼神涣散,房间的周围一片狼藉。 她有时认得出莫遇,会向他地哭诉宋野的威胁;有时则完全变了一个人,眼神阴鸷冰冷,用陌生的男声警告他“少管闲事”,甚至试图攻击。 医生加大了药量,尝试了不同的组合,配合电击疗法,终于有了起效。 窗外,夜色如墨。 黎妍蜷缩在冰冷的地板上,对着空气中某个虚无的点,时而痴笑,时而低泣。 她的世界,分不清过去与现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