默认冷灰
24号文字
方正启体

第5章 第 5 章

作者:小谭的妍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不知过了多久,意识如同沉船的碎片,在粘稠的深海中缓慢上浮。


    黎妍睁开有些沉重的眼皮,躺在舒服柔软的床上,又不太想活动了。


    她想了想,还是下来找水喝才行,因为嘴里有股难闻的气味,她实在接受不了。


    就在这时,客厅方向隐约传来刻意压低、却因争执而无法完全掩盖的谈话声。


    是父亲黎逸和莫遇的声音。


    一种冰冷的不安瞬间抓住了她。


    她屏住呼吸,赤着脚,悄无声息地挪到紧闭的卧室门边。


    她将额头抵在冰凉的门板上,耳朵紧贴着那条狭窄的门缝,警惕地捕捉着门外的每一个音节。


    “黎先生,情况远比我们预想的要复杂和严重。”


    莫遇的声音一如既往的冷静、专业,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权威。


    “今天下午在后山的急性应激发作,攻击性、被害妄想、现实解体症状都非常典型且剧烈。这已经不是简单的创伤后应激障碍(PTSD)可以解释的范畴了。结合她长期的日记内容分析,以及她对助手松叶投射出的复杂病态依恋与恐惧…我认为,她正在滑向更严重的解离性障碍,甚至存在发展为精神分裂症谱系障碍的风险。”


    门外是短暂的沉默,只有父亲沉重的呼吸声,仿佛在艰难消化这个冰冷的诊断。


    “风险?”父亲黎逸的声音响起,带着商人权衡利弊后的疲惫与一丝不易察觉的烦躁,“莫医生,我付给你高昂的费用,不是让你来告诉我风险的,我要的是解决方案!妍妍这个样子传出去,公司股价怎么办?我的脸面…”


    “解决方案是明确且唯一的。”莫遇打断了他,语气斩钉截铁,如同在宣读一份无可辩驳的判决书。


    “白塔疗养院,那是省内最专业的精神疾病诊疗和封闭式康复机构。只有在那里,她才能得到24小时不间断的专业看护,系统性的药物治疗和深度心理干预。她的情况已经不适合再留在家里,更不适合接触任何可能诱发她病情的环境刺激,包括这个‘家’。”


    他刻意加重了“家”这个字眼,带着冰冷的讽刺。


    “白塔?”父亲的声音明显迟疑了,带着犹豫和某种深藏的恐惧,“她妈妈之前在那里接受过一段时间的治疗,但环境太严格了,妍妍怕是不行的…”


    “正是这种严格的环境,才能保证治疗的有效性和她自身的安全,也保证不会对您和您的家庭造成进一步的困扰。”莫遇的话术精准地击中了黎逸的软肋。


    “黎先生,当断不断,反受其乱。您难道想看到妍妍像她母亲那样走向无法挽回的结局吗?”


    ……


    门内,黎妍如遭雷击。


    每一个字都狠狠凿进她被药物麻痹的心脏。


    父亲那短暂的犹豫,并非出于对她的不舍,而是对“股价”和“脸面”的担忧。


    而莫遇,这个她曾经在日记里倾吐过隐秘恐惧的男人,这个用药控制她的人,此刻正用最“专业”的口吻,将她推入深渊。


    巨大的背叛感和彻骨的寒意瞬间将她淹没,她死死咬住下唇,口腔里弥漫开浓重的血腥味,再也抑制不住的冲下楼去,大声与莫遇进行争辩:“够了!你凭什么自以为是?我爸全听你的!你们都想逼死我!”她指甲深掐掌心,“我没病!没疯!你监视我!篡夺我的记忆!你就是怪物!!”


    身体控制不住地剧烈颤抖,绝望,比发病时更冰冷的绝望,像墨汁一样灌满了她的胸腔,让她窒息。


    黎逸的皮鞋声撞破嘶吼,铁钳般的手抓住她的胳膊,那力道没有丝毫温情,只有一种处理棘手物品的不耐烦,如同在拖拽一件失控的家具。


    她被粗暴地塞进黑色轿车冰冷的后座。车门“砰”地关上,沉闷的回响像是棺材盖合拢的声音。


    这移动的铁盒子,成了通往地狱的灵车。


    引擎轰鸣着启动。


    车窗外,熟悉的家、庭院、那带来噩梦也承载过短暂平静的松林,飞速倒退、模糊、最终消失不见。


    黎妍骤然陷入一片死寂,连呼吸都轻不可闻。她蜷缩在角落,目光空洞地望着车窗。


    车窗玻璃上,清晰地映出父亲黎逸的侧脸。


    那张曾经或许有过温情的脸,此刻像一块精心雕琢的冰,线条冷硬,眼神漠然,望着前方未知的路,没有一丝一毫落在她身上。


    他薄唇轻启,声音不高,每一个字都砸在黎妍早已破碎的心上:


    “病好了,不疯了,爸就接你回家。”


    “家?”黎妍在心底凄厉地冷笑。


    那个地方,从母亲沉入浴缸那一刻起,就已经死了。


    而他此刻的话语,不过是盖在腐朽棺木上最后一层虚伪的尘土。


    白塔疗养院,名字带着一种讽刺的圣洁感。


    高耸的围墙隔绝了日月,冰冷的铁栅切割着天空。消毒水的味道无孔不入,是一层永远洗不掉的膜,覆盖在皮肤上,渗透进肺腑里。


    统一的蓝白条纹病号服,像给所有灵魂打上的屈辱烙印。


    无处不在的监控探头,是永不眨眼的冰冷血色红眼。


    时间在这里失去了意义,变成日复一日的服药、被审视、被记录、被隔离。


    父亲黎逸的探视屈指可数,每一次都短暂得像例行公事。


    他坐在探视间冰冷的椅子上,目光很少真正落在黎妍脸上,更多的是带着一种评估货物般的审视,或者是不耐烦地看表。


    他的到来,非但不是慰藉,反而成了漫长刑期中一个个冰冷刺骨的刻度,提醒着她的处境。


    在这片令人窒息的纯白世界中,唯一带来过一丝微弱阳光的,是松叶。


    莫遇的禁令似乎并未完全限制住他。


    最初,他只是跟随莫遇进行所谓的“疗程回访”,安静地站在角落,像个没有生命的影子。


    莫遇离开后,他却常常会“遗漏”一些东西——有时是一本崭新的、没有锁的硬壳笔记本,因为黎妍最初的日记本在入院时被“保管”了,这也算是松叶送给她的礼物。


    有时是一小盒包装朴素但味道清甜的水果硬糖,有时甚至只是一枝被压得有点扁、却依旧带着山野气息的、不知名的小野花。


    他总是沉默地递过来,眼神依旧带着笑,映不出太多情绪,却也没有莫遇和那些医护人员的审视与冷漠。


    黎妍起初是警惕的,披着被整个世界背叛后的尖刺。


    但松叶的沉默和那些微不足道的小事,直指她内心最隐秘渴望的情感,像水滴石穿般,缓慢地侵蚀着她内心筑起的高墙。


    他开始隔三差五地独自前来,避开莫遇的“回访日”。


    他依旧话很少,但会安静地坐在她病房外的长椅上探视需在指定区域,但松叶似乎有某种默许的特权,隔着透明的观察窗,陪她度过一个个漫长难熬的下午。


    他会带来一些书——不是枯燥的心理学著作,而是些封面褪色的旧诗集,或带着奇异插图的童话。他不念给她听,只是放在那里,观察黎妍要求翻页或者停住的眼神示意。


    有一次,黎妍在药物作用下剧烈干呕,当值的护士皱着眉,动作粗鲁地处理秽物。


    松叶不知何时出现在观察窗外,他的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眼神里似乎闪过一丝怜惜。


    不多时,一个温热的裹在干净毛巾里的玻璃瓶被护士送了进来,里面是温度刚好的蜂蜜水。


    没有言语,但那份无声的关切,像一根细微的银针,精准地刺中了黎妍心中最柔软的角落。


    她捧着温热的瓶子,滚烫的眼泪一颗一颗地砸在冰冷的被单上。


    那一刻,松叶不再仅仅是莫遇的助手,他成了这片白色世界里,唯一能让她感觉到自己还活着的光源。


    一种扭曲而炽热的藤蔓,开始在黎妍荒芜的心田里疯狂滋长。


    她开始无比期盼松叶的到来,每一次分别都像被重新推入冰窖。


    她开始在日记里记录他们的日常,描绘他沉默的侧脸,回忆他指尖递过东西时那转瞬即逝的温度,青涩的表达对松叶的情愫。


    这份情感,如同黑暗中唯一的光,被她病态地放大。


    松叶同往常一样,给黎妍带了几样东西。


    他放下几颗用彩色玻璃纸包裹的糖果,准备像往常一样默默离开时,黎妍失控了。


    她猛地扑到观察窗前,双手死死拍打着冰冷的玻璃,泪水糊满了苍白的小脸,声音嘶哑而破碎,带着不顾一切的绝望:


    “别走!松叶!求你别丢下我一个人在这里!我知道,我知道你跟他们不一样!你懂我的!只有你懂!带我走,求你带我离开这个鬼地方!去哪里都行!”她语无伦次,眼神里燃烧着病态的,几乎要将人灼伤的炽热依赖和占有欲,“松叶!我只有你…我只有你…”


    松叶的脚步,在离门口一步之遥的地方,骤然钉住了。


    他背对着她,瘦削的肩膀瞬间绷紧,像拉满的弓弦。


    黎妍看到他垂在身侧的手,指节捏得发白,微微颤抖着。


    时间仿佛凝固了。


    冰冷的探视室里,只剩下黎妍绝望的啜泣和她擂鼓般的心跳声,重重地敲打着死寂的空气。


    几秒钟,漫长得像一个世纪。


    松叶缓缓地、极其缓慢地转过身。


    他的脸上,依旧是那种平静,但黎妍却敏锐地捕捉到,那双总是像蒙着雾气的眼睛深处,此刻翻涌着极其复杂的东西——是震惊?是恐惧?是一丝被冒犯的厌恶?


    还是深深的、沉重的怜悯?


    那眼神太复杂,太沉重,像一块巨石,狠狠砸在黎妍刚刚燃起最后一丝希望的火苗上。


    他没有说话,一个字也没有。


    只是用那种黎妍感到刺骨寒冷的眼神,深深地看了她最后一眼。


    那眼神里,再也没有了递来糖果或野花时那模糊的暖意,只剩下一种近乎悲悯的疏离和决绝。


    然后,他决然地转身,推开了那扇通往外面世界的门。


    沉重的门轴转动声,像最后的丧钟,在黎妍耳边轰然炸响。


    那扇门,在他身后,沉重地关上了。


    松叶的不辞而别,比父亲的遗弃更彻底心寒。


    他再也没有出现过,黎妍托护士,甚至尝试在莫遇来“回访”时询问,得到的只有冰冷的公式化回答:“松叶助理有其他的工作安排。”


    或者更直接:“他不负责你的个案了。”


    于是,每一次服药后混沌的沉睡,成了黎妍短暂的解脱。


    而药效褪去后的清醒,则变成了一场场漫长的、活生生的酷刑。


    意识从粘稠的黑暗深处艰难地浮起。


    先是模糊的嗡嗡声,像有无数苍蝇在颅内振翅。接着是尖锐的耳鸣,刺痛着每一根神经。


    黎妍开始头痛欲裂起来,她感觉有无数冰锥在自己的脑髓中搅拌、穿刺。


    身体的每一寸肌肉都残留着束缚带勒紧后的酸痛和麻木。


    她拒绝写日记,那个硬壳本子被扔在墙角,像一块无用的墓碑。


    她蜷缩在病床的最角落,用被子紧紧蒙住头,试图隔绝这个冰冷的世界。


    然而,隔绝不了的是内心那一片核爆后的、无边无际的废墟。理智、希望、信任、爱…所有支撑“黎妍”这个存在的基石,都在连续的背叛和遗弃中被彻底粉碎,湮灭。


    就在这意识回笼的剧痛达到顶点,灵魂的承受力濒临彻底崩解的临界点时,在那片被绝对黑暗和极致痛苦浸泡的废墟中央,一点异样的“动静”出现了。


    起初,是微弱的、模糊的低语。


    不是来自外界,而是直接回荡在她自己意识的深渊里。


    像风穿过废墟的裂缝,发出意义不明的呜咽。接着,一些碎片化的影像开始不受控制地闪现:


    松叶那曾带来慰藉的眼神,在记忆中扭曲、放大,最终凝固成一种冰冷的、带着审判意味的凝视。


    莫遇镜片后那手术刀般的目光,切割着她的神经,伴随着他宣判她命运时那冰冷、不容置疑的语调:“白塔…管控…有效治疗…”


    父亲黎逸那张冰雕般的侧脸,和他那句虚伪到极致的承诺:“病好了,不发疯了,就接你回家…”这句话反复回荡,最终变成尖锐的嘲笑。


    母亲浴缸里那漫延的血水,青灰色的狰狞脸庞,死亡的气息如此真实地扑面而来。


    这些碎片,带着强烈的情感电荷——对松叶扭曲的、混杂着极致依赖和被背弃后滋生的恨意的爱;


    绝望,反而成了最肥沃的养料。


    在黎妍主体意识因剧痛和崩溃而短暂“失守”的间隙,一个全新的、黑暗的“存在”,开始贪婪地汲取着这片废墟里最浓烈、最黑暗的养分,迅速地凝聚、成形。


    他不是黎妍。


    他诞生于黎妍的毁灭。


    他拥有松叶年轻的外壳轮廓,却剔除了那份独有的温柔细腻情感,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混合了绝对掌控与致命诱惑的气质。


    他的眼神不再是玻璃珠般的温暖,而是深不见底的寒潭,映不出任何光。


    他嘴角噙着一丝冰冷而睥睨的笑意,那是莫遇式的掌控力与黎妍自身被压抑的狂怒的诡异结合。


    他周身散发着一种无形的威压,如同实质的黑暗,将黎妍残存的意识紧紧包裹。


    他站在那片意识的废墟之上,俯瞰着蜷缩在角落内瑟瑟发抖的黎妍的本体意识。


    他的存在,本身就是对这绝望深渊最有力的宣告。


    一个名字,如同最深沉的低语,带着金属摩擦般的质感,在黎妍意识最幽暗的深渊里共振回响,清晰地烙印下来:


    “宋野。”


    松叶的谐音。


    一个对那份逝去微光最扭曲的悼念。


    他诞生了,从黎妍的绝望与痛苦中诞生。


    黎妍与宋野之间,那场关乎灵魂主导权的、不死不休的心理博弈,在无边的黑暗中,悄然拉开了血腥的序幕。
(←快捷键) <<上一章 投推荐票 回目录 标记书签 下一章>> (快捷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