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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销金之行

作者:夏书恩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晨雾散去,霁月清风。


    御街两旁的榆柳抽了新芽,枝条拂过朱漆楼阁的飞檐,檐角铜铃随风叮咚,与早市上挑担货郎的吆喝声交织成一片。


    沿街的茶坊早早支起竹棚,蒸笼里腾起的热气裹着笋蕨包子的香味,引得市井间赶早的百姓们围坐闲话。


    我坐在茶坊的雅座上,品着蜜煎樱桃的甜香,时不时观察着来往的路人,再偷瞄一眼无念,默默思考她究竟是想带我去哪里。


    忽而一队宝马香车缓缓驶过,车帘半卷,露出一位贵家小姐的半边侧脸,那鬓边的金钿与晨曦交相辉映,好一幅烟火人间的盛世美景。


    如今的潜州,是南夏都城。


    十三年前,景国兵马入关,一举攻陷北夏京都,皇城中的宗族大都非死即俘,靖王赵侃携残部逃至潜州,建立南夏,才过了仅仅十几年的时间,这里竟又生出几分不知今夕何年的味道。


    正盯着远去的马车发呆,忽闻无念悠悠开了口:“凌儿这样直白地盯着相府千金看,当心会被看作登徒子当街杖毙。”


    我连忙收回目光,像是做贼被逮到般,心虚又气恼,剜了她一眼,小声道:“你又乱讲话!我又没来过潜州城,哪里会晓得这是相府千金!况且我也不是在看她!”


    说风凉话的人又挑眉道:“那你在看什么?”


    乌黑长发随微风飘逸,无念悠然衔着自家中带来的茶盏,颇有几分玩世不恭的意味,与她平时的模样截然不同,给我一种即便我真的被拉去杖毙,她也会笑着拍手叫好的感觉。


    我气道:“反正不是在看你。”


    无念在桌下握了握我的手,又用那双惯会勾人心魄的眸子望着我,嘴角弯弯道:“倒不如看看我,说不准我也是相府千金呢。”


    我发现,在潜州城里,每当要见外人时,无念的发色都会化作全黑,而在家中或是山庄里,又或是只在我和她两人相处时,她便惯常是银发白纱的模样。


    可无论是哪种装扮,都能轻易让我一次又一次为她心动。


    实在是太磨人了!


    我又被她迷得失了半盏心神,过了好一会儿才烦闷道:“我才不稀罕什么相府,南夏的皇帝宰相尽是些没骨气的,只会对景国的狗卑躬屈膝,还不如些武林人士有气节!”


    也不知这话究竟哪里滑稽,无念听后差点笑弯了腰,指尖轻捻,将茶盏捏得粉碎,待顺过了气,轻啧道:“好在我与相府没什么关系,不然也要遭凌儿嫌弃了。”


    据她所说,那是御用建盏,极上品的货色,但无念只喝了几口,便随手碎了,半分也不觉得可惜。我并不懂得朝堂规矩的弯弯绕绕,只以为她财大气粗。


    莫名其妙,我嘟囔道:“我哪敢嫌弃你啊,奇奇怪怪的,也不知哪里好笑。”


    无念将块碎银搁在桌角,随即牵起我的手,带我往来时的方向走去。市井喧嚣中,我听见她在自言自语:“是挺好笑的。”


    我乖乖跟在她身后,踏进大门那一刻,终于忍不住问她:“不是说带我去个地方?怎的又回家来了。”


    “回来取马,顺便亲亲你。”


    不由分说地,无念单手环住我的腰,轻松将我抬高了些,仰面看我。


    瞬间双脚离开地面,我深吸一口气,猝不及防对上她的眼神,心跳戛然而止,无处可逃,我倏然闭上双眼,不去看她。


    无念并没有真的亲我,由于贴得很紧,我能清晰感受到她胸膛的微微起伏,只三五下,她便将我放了下来,像是无事发生般,对我道:“在这里等我。”


    待青绸般的湖面荡开浅漪,我与无念并肩坐于画舫之上,我才后知后觉,此行似乎并不是很需要马匹。


    船娘挽着杏红布衫,竹蒿一点,画舫便朝湖心深处荡去。


    舷边鹧鸪声声,我探出半个头去看湖面,被水纹惊散的游鲤扭着身子滑入浮萍之下,船尾拖过之处皆是碧波漾漾。


    无念告诉我,泊船的终点是乌岚山,我们要去的地方,正是独坐山腰的酿剑山庄。


    酿剑山庄,以锻造名剑的本事而闻名天下,所铸之剑锋利无比,被许多江湖人士赞为传世之宝,只可惜耗时极长,常常需要两三年才能作得一把,以是更为珍贵。


    我问她:“带我来这里做什么?”


    无念答曰:“两年前我托庄主铸了把剑,那老头子有个怪癖,定要剑主亲自来取,否则不肯给我。”


    恰好,我识得她口中的那个老头子,他是我爹在江湖中为数不多的好友,在我小时候偶有来岫云宫做客,姓白,名唤白刃,爹爹命我唤他作白世伯。


    我想了想,也没有什么好隐瞒的,于是便对无念坦白道:“我幼时见过白庄主。”


    无念微微一笑道:“他便是听了你的名字,才肯答应赠剑的,想是凌儿的面子大些,连我都比不上。”


    知她又在逗弄我,我耸耸肩,又生出一丝惆怅来,我那花架子式的剑法,注定要糟蹋酿剑山庄的宝贝。


    原来无念两年前就做过打算,但只怕那时她千算万算,也没算到我是滩如何都扶不起的烂泥,如今不知她究竟怎样想的,又要大费周章带我来取剑。


    夕阳西坠,为销金湖染上一层胭脂色,美得令人心醉。


    无念开口道:“在想什么呢?”


    我扭头时,发现她的视线并没有落在我的方向,还以为她在自言自语,便没有回话,谁知她又重复了一遍:“你说,你究竟在想什么呢?”


    一湖春水映斜阳,银丝金辉,美人如画。


    我当然是在想你啊。


    无念已允诺放我离开,我自知与她相处的时日无多,也不想再别扭着,于是端出一个天真灿烂的笑容,对她说:“想说这里的风景真美。”


    步子亦欢快了许多,我跑到船头的雕栏处,张开双臂,深呼吸,闭眼感受春日晚风的轻抚。


    果然,无念跟了过来,不声不响,倚着雕栏观景。


    抛开花心这一点,无念其实是个很好的情人。


    平心而论,她待我并不差,虽阴差阳错毁了那桩我本就不情愿的婚事,但也始终金尊玉贵地娇养着我,又为我请了师父,教我剑术,连独为我而铸的兵器也是多少人求而不得的。


    可偏就是那一点,是我无论如何都不能接受的。


    她温言软语地哄过我,也曾不留情面地斥我“滚出去”,对我用过强硬手段,但见我抵死不从便也就罢了。


    我始终觉着,她似是喜欢着我的,但只是拿我当个小宠那般,高兴了拿来逗一逗,不高兴了就丢去一边,不会有多少珍惜,却也不愿我真的死掉。


    偏偏,我爱她,不知所起,一往而深。


    此处空气清新宜和,除了船娘,只有我们两个人。


    我突然起了些坏心思,笑着问无念:“你又在想什么?”


    无念将手搭在雕栏上,指尖轻扣,淡淡道:“过尽千帆皆不是,斜晖脉脉水悠悠。”


    我涩涩地接着念道:“肠断白蘋洲。”又道:“这诗用在此处不恰当。”


    无念问:“如何不恰当?”


    我也学她的模样,在栏杆上扣了扣,一本正经地说:“一首盼望夫归的哀怨小令,与你没什么相干的。”


    无念歪头问我:“难道我不能有心上人吗?”


    我看得出来她不大高兴,笑盈盈道:“我知你有。”


    她紧盯着我的脸,又问:“你如何知晓?”


    我自正面将她环腰圈住,仰着脸蛋笑得肩膀一颤一颤,柔声对她道:“是我啊。”


    当然可以是我啊,也可以是其他的漂亮姑娘,她流连了不知多少温柔乡,但她哪个都不爱,定是不爱,才会一直在路上。


    无念抬手撩了下鬓角的长发,背对着夕阳,美得不可方物。


    轻柔的吻如春风拂面,星星点点落在我唇上,我给的回应比她要的更多,吻得纵情,我清晰地感觉到,我在偷笑。


    我完全不在乎船娘的反应,左右她影响不到我们。


    脸面是什么东西?有无念香甜吗?


    忽然之间,我竟开始患得患失一些莫须有的东西,诸如一别两宽前的告别,又比如怎样才能让她日后多想我几分。


    即便世人对她口诛笔伐,但她从未真正伤害过我。


    我想,我会用一生来怀念她。


    夕阳洒下最后一抹余晖,画舫终于靠了岸,无念单手圈着我的腰,以轻功翻了出去,稳稳落在山脚下。


    我在她颈间蹭了蹭,呢喃道:“这点距离还要抱?你别真拿我当废物了。”


    我开始享受与她这样的暧昧关系,也看清了她是个架不住被勾引的人,正是因为这样,所以才会到处留情吧。


    无念将唇凑近我的脸颊,我以为她意犹未尽,谁知她语出惊人,在我耳边幸灾乐祸道:“你的白世伯在看着你呢。”


    我猛地与她拉开距离,顺着她视线的方向看去。


    鹤发童颜的长者正半张着嘴,在不远处的山脚下等待来访的故人。


    我当即羞愧难当,恨不得找个岩缝钻进去,我一定给爹爹丢人了……


    长者开口唤的却不是我,而是:“阿念!”


    无念拉着我迎了上去,抱拳道了声:“见过白庄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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