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梦千山》 第1章 洞房之后 与无念的第一次相遇,是在我十五岁那年。 深秋时节,百里峰已是冰寒刺骨,云雾遮天蔽日,分外浓重。 指尖触到花轿帘外递来的红绸时,我感到掌心沁出一团薄汗,才稍稍松开些,仿佛下一秒就会凝结成霜。 一阵凉风倏地袭来,将我的红盖头掀起,本囿于方寸间的视线忽的明朗起来,可我并没有抬手去压,只任由它飘落了去。 依照婚俗,这盖头一经盖起,便只有新郎才能掀开,若是不慎被旁人擅自掀了,便会给夫家引来灾祸。故而民间有个说法,盖头一掀,祸端必生。 我自然知晓些,可我并不在意。 这场婚事,本就非我心甘情愿,在成婚之前,我甚至不知道那个人是高是矮,是胖是瘦,更不知他是何模样。我要嫁的人只是百嶂门的少主,他叫宋桓风。 花轿四角的鎏金铃在寒风中咿呀作响,却远不及围观喜宴人们的嬉笑声吵闹。 我缓缓抬起头,想看看这武林传闻中神秘而强大的百嶂门,但未等我看得清楚,周围的一切突然像是隔了层雾,变得模糊起来。 而猝不及防闯入我视线的,愈发清晰的,是一副我从未见过的绝世容颜。 那是个约莫二十来岁的姑娘家,披着一身轻纱质地的白衣,面颊清瘦,肤光如雪,就连发丝都是柔亮的银白色,眉如雪原上的山脊,又像是水墨画里被雨洇湿的远山,高挺着向鬓角晕开。 她的唇色略淡,像是冻在雪里将化未化的桃瓣,开口时唇角微翘,勾起一个蛊惑众生的弧度,对我说:“姑娘,你真美。” 这样一张脸,明明该是只应天上有,居然会生在一副凡胎上。 即便时隔很久,再想起那时的场景,我仍是会为之心动。 我呆呆地看着她,说不出一句话来,竟一时忘了身处何时,更忘了她手上拿的红盖头原是我的,还是个男子的一声斥责打破了这份美好的宁静。 那男子身着大红喜服,握着红绸的另一头,手背青筋暴起,显然是对那姑娘的举动十分不满,神色冷鹜,呵出一道白气,“还请阁下自重。” 看来他就是宋桓风,长得倒也算是有个人样,好歹五官端正,不是个奇形怪状的。 但我的心思根本不在他身上,脑海中不断回荡着那姑娘的声音,如冷泉击玉般泠泠,沁人心脾。 围观的武林各派子弟议论纷纷,刚开始亦如我一般,对那姑娘的美貌赞叹不已,见着宋桓风变了脸色,才收敛了些,将话题引到我身上来。 有的开始起哄说:这岫云宫的穆姑娘生得如此漂亮,真是百闻不如一见! 也有附庸于百嶂门的门派弟子溜须拍马:风少爷真是好福气,跟穆姑娘是郎才女貌,天生一对儿啊! 还有人说风凉话:都说新娘子第一眼见着的须得是新郎官,否则那可是大大的不吉利! 更有好事者挑拨:天公不作美,盖头也该让风少爷来捡,这位银发美人儿实在唐突,赶快给风少爷赔个不是才对。 许是不想在大喜的日子招惹晦气,许是觉着捡盖头的是个女子,并不算是触了太大霉头,宋桓风即便面上不悦,还是忍了下来,欲夺过那红盖头,继续入室与我拜堂。 怎料白衣女子非但不肯归还,还纵身一跃到我身旁,夺过我手中的红绸,随意丢在地上,冷眼对宋桓风说:“他们说得没错,你差点抢了我的新娘子,合该与我赔个不是。” 宋桓风脸色铁青,也将红绸狠狠摔在地上,横眉道:“不知阁下何门何派?为何要寻百嶂门的麻烦?” 百嶂门的弟子不甘示弱,纷纷拔剑将闹事的人团团围住。 白衣女子只轻轻挥了挥纱袖,强劲的内力霎时从掌心喷涌而出,将那群人震倒在地,宋桓风被吐出的血呛得连连咳嗽,脸色涨红。 响声惊动了宋桓风的父亲,百嶂门的门主,宋明尘,他在内堂迟迟等不到人,一出来便看见儿子被人打倒在地。 只听那白衣女子幽幽道:“千山云顶,一梦山庄,无念。” 她的声音清冷孤峻,墨色的双瞳如极寒深渊,凝着年终不化的冰魄,却在触及我的目光时,顷刻间化成了水。 她竟然是无念。 传闻中,一梦山庄的庄主,无人知晓她的来处,也无任何门派背景,不知自何处修得一身邪祟武功,为人嗜血狂妄,杀人如麻,曾以一己之力灭掉了桐栖阁满门,自此在武林中名声大噪,成为名门正派口中人人得而诛之的武林败类。 人们只知无念是个女子,却极少有人见过她的真容,据说除了她山庄里的奴仆,其余见过她的人,没有几个最终能活下来的。 这些江湖异闻,若不是我爹亲口同我讲过,我定是不会相信,眼前的谪仙女子竟是这般蛇蝎心肠,但此刻见着她,我竟开始心生疑窦,想着是否爹爹也只是道听途说,误会了她。 来参加婚宴的人均是武林中各大名门正派,我本以为无念的名字一经说出口,会被群起而攻之,但结果却与我想得完全不同。 刚刚还在起哄的人群顷刻间哑了声,怯懦地僵在原地,谁也不敢做第一个出头鸟。 本该维护儿子的宋明尘竟率先认了怂,给无念赔笑道:“不知庄主前来,宋某有失远迎,若是庄主喜欢凌儿,带走便是。” 宋桓风拼尽全力爬起来,嘴角挂着血,到他爹跟前,心有不甘,咬牙喊了声:“爹!”话音刚落,又挨了他爹狠狠一巴掌。 江湖上有口皆碑,人人都称百嶂门的门主义薄云天,殊不知他竟然如此贪生怕死,怕到宁可把未进门的儿媳拱手送给个魔头,也不敢在自家的地盘与无念起半点争执。 宋明尘继续道:“风儿不懂事,冲撞了庄主,宋某替儿子赔个不是。” 无念并未理睬他,而是勾起了我的下颌,笑盈盈对我说:“原来你叫凌儿。” 那年我才刚满十五岁,未经历什么风雨,更没有见过什么恶人,一时被吓得愣在原地,不知该说些什么。 见我半天不讲话,宋明尘许是担心无念不悦,赶忙代我答道:“她是岫云宫的少主,穆青的女儿,穆宛凌。” 提到岫云宫和我爹的名字,我才如梦初醒,傻头傻脑地对无念道:“不要杀我爹!” 无念抬手环上我的腰,将我拉进她怀里,与我贴得很近,我闻到她身上的清雅薄香,一双薄唇在我眼前颤了颤,含辞未吐,气若幽兰,“不杀。” 不用想,在旁人看来,那姿势定是很暧昧的。 我猛然想起,江湖中有关无念的另一个传闻。 据说,一梦山庄的庄主喜好女色,从不收徒弟,却在庄里养了很多女宠。 所以她是……看上我了? 武林中诸多门派林立,常年纷争不断,岫云宫只以轻功见长,不擅争斗,我爹为寻求百嶂门的庇护,只能以我的婚事为代价,换取门派的长久安宁。 身为岫云宫的少宫主,维护门派安宁是我与生俱来的责任。 但那一瞬间,我觉得我爹的选择是错的,百嶂门只会欺软怕硬,根本做不成庇护伞。 无念真的很美,即便我知道她是个恶贯满盈的人,也难以抑制心底的这个声音。 我怔怔地看着她的脸出神,她似乎对我的反应无所谓,将我横抱起来,大摇大摆地离开了百里峰。 她的身子清瘦,却很有力气,抱着我走了很远,仍是面不改色,就算是在重峦叠嶂中以轻功穿梭,呼吸也依旧平顺。 我的大脑一片空白,努力去思考接下来该怎么办。 硬碰硬定是打不过她,万一将她惹怒,怕是会立刻身首异处。 而我曾引以为豪的浮岚术,岫云宫的独门轻功秘法,此刻也不敢施展,因为我发现,以她的轻功,想要追上我并不是难事。 千山离得不近不远,我们出发时是正午,到山庄时,天也才黑没多久。 无念将我送到一个房间,丢给婢女照看,什么都没说便离开了,甚至没有给婢女留下一句话,想是惯常带人回来,庄里的人都习以为常。 她一路上都抱着我,轻功的消耗不低,我想着她定是累了去休息,于是便暂时安下心来,在婢女的服侍下用了餐,沐浴睡下。 半梦半醒间,我仿佛又看见无念那张美到令人窒息的脸,她在寒风中朝我微笑,唤我“凌儿”,我却不知为何,在漫天飞雪中哭得厉害,心一阵阵地抽痛,令我呼吸愈发困难,只能大口喘气。 湿冷的触感落在脸颊上,我猛地睁开眼睛,看到无念正侧卧在我的床上,单手撑着身子,低头吻我的侧脸。 我被吓得不轻,下意识对压在我身上的人拳脚相向,可下一秒我就后悔了,我居然打了无念一巴掌,那个连宋明尘都不敢怠慢的女魔头。 空气凝固,我看到她眼波的流转,从清冷淡然到不可置信,闪过一丝愠怒,又在顷刻间燃起火焰,将我眼中的泪水化成了雾。 看着那张白皙的脸上渐渐浮现出几根淡红色指印,对死亡的恐惧充斥着我的胸腔,我已经做好了被她大卸八块的准备,无念却笑了,“看来凌儿不习惯睡觉的时候身边有人。” 我心如死灰,吓得缩起身子,一边哭,一边怯怯地对她说:“我不是故意打你的。” 无念斜坐在我身侧,垂眸看我,一笑百媚生,“没关系,洞房之后,这个毛病就能改掉了。” 她的声音依旧清冽,即便是再不要脸的话,从她的嘴里说出来,也不会太让人反胃。 又或许是我实在太害怕,根本没有把她话的内容听进去,只是一味地哭着道歉。 那时我并不懂得,对于作恶多端的人来说,弱者的眼泪,只会令她更加兴奋。 初次在这里发文,文风可能偏古早一点,不知道现在的环境还有没有读者喜欢,作者想好好讲一个故事,欢迎诸位同好来听。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章 洞房之后 第2章 腊梅花开 凉凉的,软软的,无念覆上我嘴唇的那刻,我几乎忘记了呼吸。 她闭着眼,浓密的睫毛时而忽闪,有意无意触到我的脸,每一次都令我身上一阵酥麻,双手按着我的,与我十指相扣。 我从未如此恨过自己的懦弱,像个贪生怕死的废物,渐渐没有了反抗的力气,也提不起反抗的勇气。 在意识到我终于放弃抵抗的时候,无念将我抱起,让我面对着坐在她腿上,我半跪着虚坐在她眼前,任由她将我的衣带松了开。 方才还冰凉的手瞬间有了温度,像条毒蛇般钻进我的腰窝,配合着唇舌的节奏,盘桓着与我纠缠不清。 我不再发出任何呜咽,只是默默的流泪,在她即将褪去我肚兜的前一秒,我主动抱住了她,伏在她肩头,声音抖得厉害,“我愿意跟着你,只求你不要伤害岫云宫,也不要再找百嶂门的麻烦。” 无念的身子一僵,将我从她身上扯开,一双瞳人剪秋水,淡淡问我:“你很喜欢宋桓风?” 我不敢再看她,垂眸摇头,“不喜欢,我今天才第一次见着他。” 无念勾了勾我的脸,迫使我直视她的眼睛,“都是第一次见面,难道你觉着我还不如他?” 相比在百里峰上的做派,她对我已经算是格外耐心,我抿着嘴唇,壮着胆子对她说:“如果你因为我而和百嶂门作对,他们会把这笔账记在岫云宫头上,我不在乎他们的死活,但是我得罪不起他们。” 我自然明白无念的意思,既是答应了与人成亲,过了今夜,就再配不上清白二字,她并不是在乎我心里喜欢谁,只是想要我的洞房花烛夜,又恼我是否会想着别人。 印象里,娘亲走得早,我甚至不记得她是什么模样,爹爹视我为掌上明珠,将我娇生惯养了十几年,如今门派有难,若是能凭我一己之身换来安宁,那点可怜的尊严便也算不得什么。 千山冰寒刺骨,青纱帐外,红烛摇曳,这大概就是我的洞房花烛夜了。 我勾着无念的脖子,用一种极尽讨好的姿态,在她唇上轻吻了下,“只要你答应我的条件,今晚我就是你的,你想对我做什么都可以。” 无念冷冷看着我,没有了刚来见我时的温柔,眼神阴鹜,“做什么都可以吗?” 那眼神让我觉得,仿佛下一秒她就会把我撕碎了,吃进肚子里去。 我并不晓得与女子该如何做,准确来说,喜婆婆教的夫妻之礼我也半知半解,只记住了一句。 听话便好。 无念是我此生见过最美的女子,若是白雪醉压柳枝头,便也算不得十分玷污。 我擦了擦眼角的泪,主动去解肚兜的带子,带着不清晰的鼻音,垂眸点头,“我愿意。” 她的手又变得冰凉,像是突然失了兴致,将我放开,翻身下床,头也不回地走了。我没有勇气去看她的背影,只觉得帘帐外的烛光忽地一闪。 不知是劫后余生的释放,还是受辱后的委屈涌上心头,又或是对无处可逃感到绝望,我扯过被子环胸抱着自己,蜷缩在床角,哭到筋疲力尽。 接下来一连许多天,我都没有再见过无念。 无念给我派来个丫鬟,照顾我的饮食起居,丫鬟名唤不寒,比我小一岁,生得清丽娇美,稚气未脱,颊上一对梨涡若隐若现,甚是可爱。 她笑起来眉眼弯弯,叫我凌姑娘。 我不知无念的去向,更不敢对不寒说太多自己的事,甚至连逃跑的念头都不敢有,因为我知道,无念想得到的东西,就一定要得到。 据说,无念之所以将桐栖阁灭门,并非有什么深仇大恨,只是因着瞧上了桐栖阁主手里的那支玉笛,有桐栖阁的前车之鉴,我不能让岫云宫步此后尘。 既然她要我,我便留在这里。 千山云顶比岫云宫寒冷得多,那是一种近似孤傲的凛冽,我有些不适应这种极寒的环境,每次出门时都冷得发抖。不寒看在眼里,给我拿来许多貂裘,塞进我房间的柜子里,让我随意挑选着穿。 有的衣身是山水图案,山峦起伏,江水蜿蜒,袖口处绣着诗文。有的绣着鹤鹿同春,配上貂毛的奢华质感,显得宁静祥和。还有的以花为题,领口、袖口和衣摆分别绣着梅兰竹菊,气质高雅脱俗。 还有诸多的纹样款式,令我挑花了眼。 我并非挑不出喜欢的,而是在想,无念会喜欢什么样的款式。 既然要留下来讨她欢心,就该成为她喜欢的样子。 印象中,无念出现在我面前的两次,无一例外,都是穿着轻纱质地的衣裳,我也曾好奇她为何不觉着冷,可当我真正知道原因的时候,又哭得不成样子。 差不多过了半个月,已是初冬时节,无念依然没有再出现,不寒告诉我,庄主是下山去了,至于去了哪里,去做什么,她个小丫鬟自然是不会知道。 我渐渐习惯了在千山的生活,只是有些想念爹爹,想念同门的师兄师姐。不寒将我照顾得很好,与在家中时并无二样,吃穿用度甚至比从前更加奢华些,除了没有自我。 这天,我像往常一样,用过午膳,站在腊梅树下发呆。 前一日才下了雪,厚厚的积雪覆在树枝上,掩不住花色的娇艳,金黄色的花瓣薄如蝉翼,在白雪映衬下,星星点点,分外耀眼夺目。 花香清冽悠远,我忍不住踮起脚尖,想摘下一朵,但奈何抬手够不着那高度。当我想起自己会轻功这件事时,又倏然改了主意,花儿开得正艳,我又何必非要毁了那份静好。 忽然一阵强风袭来,我被惊落的细雪迷了眼,待恢复视线时,一枝斜折而下的腊梅出现在我眼前。 无念捻着枝丫的手指节分明,将花递给我,笑盈盈道:“凌儿好兴致,赏花观景,却不知想我。” 她回来了,站在我眼前,银丝映雪,衣袂飘飘。那衣上的布料依旧薄得可怜,与我锦帽貂裘的模样对比鲜明。 我识相地接过那支腊梅,心跳得厉害,不自觉舔了舔唇,回她道:“这花开的娇艳,你不来看,倒可惜了。” 无念似是对我的回答很满意,莞尔一笑,倾国倾城,双手顺着长袍的缝隙,抚上我的腰肢,颔首抵在我的额头,用一种极其蛊惑人心的语气对我说:“凌儿不知,你比这花儿娇艳。” 她比我高上几分,虽然清瘦,但抱我的时候很踏实,比火炉还暖。 我自然明白她的意思,配合着她的吻。 无念的身上似是有股天然的香气,比我见过所有种类的花都好闻,能令幽香彻骨的腊梅黯然失色。 寒风呼啸,声声入耳,那一瞬间,我竟然觉得,这种感觉异常美好。 仿佛天地不生万物,世间只有我们两个人,我不必在意她是否满身杀孽,也不必为了门族的生死而委曲求全。 无念去解我腰封时,我不自觉娇哼了一声,身子也跟着一颤,她像是突然想起自己幕天席地在做什么事情,停下来正在动作的手。 我羞赧低头,身子松软,趴在她怀里,别过脸问她:“你总是穿这么少,真的不冷吗?” 无念并没有回答我的问题,而是反问道:“你觉着屋子冷吗?我让不寒给你再加两炉炭。” 我想说她给的丫鬟人如其名,为了“不寒”,拼命给屋子取暖,几次夜里醒来,我都迷迷糊糊误以为到了夏天。 可我不敢与她说笑,只敢中规中矩地回答说:“不是,屋子不冷。” 无念像是松了口气,又意味深长地说:“我今晚去你那,看看屋子到底冷不冷。” 我没有说好或不好,因为我知道,我根本没有资格对她说不,我在她怀里默默点了点头,左右她感觉得到,便就这样吧。 第3章 胆大包天 那日夜里,我辗转难眠。 因为无念并没有如约而至,甚至连个音讯都没有遣人来送,我才发现,我在山庄里待了这么久,还不知无念常住的屋子是哪间。 不寒见我迟迟不睡,就守在屋子里陪我,一边添着炭,一边打着瞌睡。 她似乎不知道无念今晚要来,我也没有意识到,我那天的心境,竟是带着几分期待的。 炭盆里的灰越积越厚,火苗黯了又亮,无念仍是没有出现,我盯着帘帐的一角,数了一夜的流苏。 不出意外,第二日,我睡到下午才起。 不寒端着温热的洗脸水进来,不等我开口,就主动对我说:“庄主有事下山去了,要我替她带话,向凌姑娘说声抱歉。” 原来她又下山去了,我顺口问了句:“她有说要去多久吗?” 不寒答曰:“没有。” 也对,她能让人捎句话给我,已经算是赏我的脸,我又有什么资格去过问她的行踪。 我晃了晃头,感觉有点晕晕的,干脆裹上貂裘,去院子里吹吹凉风,或许会清醒些。 又是那棵腊梅树下,熟悉的位置,站着一个十四五岁的姑娘,那姑娘容貌娟丽,玉立亭亭,在踮着脚尖嗅梅香,却不是我。 远远地看见我,那姑娘像是受了惊吓,脚下一滑,差点摔倒。我使出轻功,转瞬飞到她跟前,将她接住。 她慌忙向我道谢,并询问我的姓名,然后娇俏地告诉我,庄主唤她作雪儿。 这时我才想起,那件我曾经知道又淡忘了的事,我并不是无念第一个带回来的姑娘,更不会是最后一个。 雪儿说她是昨日才上山的,对这里不熟悉,多谢我出手相救,我这才知道,原来无念这些日子下山,是去物色新的宠儿。 人都是喜新厌旧的,昨日在这树下与我接吻的人,夜里不甘寂寞爬去了新宠的床,倒也合乎情理,至于说来找我,也只是逢场作戏罢了。 雪儿是个很天真热情的姑娘,笑起来精怪俏皮,灵动可人,她坚持喊我凌姐姐,说我是她救命恩人。我并不施恩望报,也不打算和她交好,随口应付了她几句,便回了屋子。 子夜,风雪大作,半梦半醒之间,我听见玉碎般的声响,惊醒时,冷汗已浸透了中衣,我像条离了水的鱼,喉间干涩,呼出的气息灼热,似是才滚了火盆出来。 大概是感了风寒吧,我这样想着,又摸了摸自己的额头,欲起身去倒杯水喝,却在床边触到件纱衣。 无念不知何时进来的,正坐在床边看我。 我被吓得不轻,口不择言道:“你怎么在这儿?” 无念眉头蹙了蹙,看起来竟有几分委屈,“不欢迎我?” 我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赶忙拉住她的袖子,“不是,我是想说,你怎么不回房睡觉?” “看你睡得香,就没有叫你。”无念握住我的手,声音清冽,掌心却滚烫,一时间,我又觉着自己似乎没有发热。 她一直是这样,惯常在你问她一件事情的时候,回答另一件事,让人摸不清,她到底是不愿回答,还是没有听懂这个问题的本质。 因为我想问的是,你的新宠儿也腻味了吗? 那时候,我被一些奇怪的念头蒙蔽了头脑,完全没有去想,只不到一日的时间里,她到底下山能做些什么,又是不是真的下山去了。 看无念的反应,她似乎是想亲我,但我想到她昨日去寻欢的事,一时间很难接受再跟她亲近,我有些强硬地推开她,口吻却极尽卑微,“我发了寒热,小心把病过给你。” 无念愣愣地看着我,片刻后,转身离开了去,隔着炭火燃烧的呲呲声,我仿佛听见无念叹息的声音。 我又被她丢在这间屋子里,像刚被带回来的那天时一样,但不一样的是,这一次我没有哭,而上一次我没有期待她回来。 外面传来一声清脆的响声,是檐角冰棱落地碎裂的声音,紧接着,不寒匆匆闯了进来,身上还带了些雪粒,鼻尖通红,不停揉搓着双手,问我:“凌姑娘,你发了寒热吗?” 身旁还跟了个女子,拎着药箱。 想是无念叫人来照顾我的,我指了指床柱上悬着的鎏银暖手炉,应该还是热着的,示意不寒拿下来抱一抱。 不寒向来很听我的话,抱着手炉给我介绍,来人是庄上的药师,名唤满蹊。 我搭眼去看她,发现满蹊也是个美人,最多只有十**岁,秀眉凤目,粉面含春,樱唇微启,告诉我说:“是风寒引起的发热,待会吃了药,休息几日便好。” 想是无念偏爱美貌女子,所以庄里的姑娘从丫鬟到药师,瞧起来都很养眼。 满蹊又嘱咐不寒:“屋子烧得暖些,别让凌姑娘穿太厚,若是实在热得难受,可取些干净的冰来降温。”说完便离了去。 不寒伺候着我喝水,又帮我换了件干净亵衣,便放下帐幔要我安睡,独自去守着炭盆。 头昏昏沉沉的,我始终无法入睡,时而热得汗珠往外渗,时而冷得直发抖。 不知过了多久,我听见开门的声音,来人的脚步很轻,掀动床幔的动作也很慢。我缓慢地转过身,刚好迎上无念正欲俯下的身子,她穿的纱衣似是比以往的还薄,隐约能看到纱衣下的肌肤,雪润透亮,白皙无暇。 她没有碰我,只是默默地躺在外侧,隔着一段不近不远的距离,我感受到她身上自雪夜沾染而来的寒气,不由自主地向她靠近,迷迷糊糊地抱住了她,像是抱着一块永远不会融化的玄冰,凉凉的,十分舒服。 若不是满蹊前来送药,我差点忘记了,不寒也还在屋子里。 无念毫不避讳地叫满蹊将药碗端给她,然后亲自喂我喝下,明明是她在照顾我,我却充满了一种屈辱感。 即便这里都是她的人,即便她们都知道我的身份,我只是无念用来寻欢的玩物,甚至只是她的众多玩物之一,可当将这些真相显露在旁人眼前时,我又是另一番心态。 这些日子的打磨,似乎已经让我忘记了自己是谁,我不再是岫云宫的少主,而是一条只会对着无念摇尾乞怜的狗。 我央着无念叫不寒出去,还有那个药师,也不要留下。高热将我的理智全部带走,以致于丝毫没有意识到她对我的骄纵,更没有察觉出她那显而易见的不寻常,只是贪婪地抱着她,汲取她的体温。 喝了药之后,我不会再忽冷忽热,体温不再攀升,但燥热依旧不减,甚至比一开始还要难耐,我的意识逐渐不清醒,竟然胆大包天,伸手去扯无念的纱衣。 无念身子一僵,按住了我正在找死的手,我却不死不休,翻转手腕将她握住,五指分开,与她的掌心扣在一起。 下一秒,回应我的是一个清爽的吻。 无念将我压在身下,银发散落在我肩头,与我四目相对,眉眼含霜,美得令人窒息。 我被彻底迷了心智,勾着她的脖子,抿唇对她说:“你真美。”她似乎也不在意我有几分清醒,莞尔一笑,魅惑众生。 碍人的衣料被除了去,无念半伏在我身侧,垂眸打量着我的身体,指尖掠过心口处,不动声色地流连了几个来回。 我紧张得有些发抖,紧紧攥着她的纱袖,看着她慢慢解开了自己的衣带,然后将我整个抱进怀里。 肌肤相贴,像是冰与火的交融,我觉得舒服极了,不遗余力地贴紧她的怀抱。昏昏欲睡之际,我仿佛听见无念在笑,带着若有若无的叹息,似是说了句:“还没长大吗?” 若不是醒来时我手里仍握着她的腰带,我可能会以为那只是一场梦。 无念又不知所踪,也没有再让不寒留话给我,我以为她好歹会想起问我一句:病可好些了?但事实证明,终是我痴心妄想。 再次见到无念,已经是五天之后。 她仍是一身清冷白衣,坐在腊梅树下饮酒,身旁的少女头戴金丝绣边的小帽,一身淡降色长袍,唇红齿白,若花堆雪,正是雪儿。 雪儿正为无念添酒,见着我来,欢喜喊了声“凌姐姐”,声音悦耳,清脆动人。 我朝雪儿笑笑,算是回应,而后拢了拢领口,径直走到无念身边,想问她叫我来做什么,开口却不知该如何称呼她,可若是略过称呼,又显得生硬。 正为难着,我看见无念眸光迷醉,还是她先开了口,“凌儿,来坐。” 我挽挽袖子,为她将金樽添满,准备坐到旁边的玉墩上,却被她扯着手腕拉了过去。 无念单手将我揽在怀里,抱我坐在她的腿上,淡淡的酒气拂过我耳畔,带着清浅的**,她轻声说:“别处太凉,坐这里刚好。” 我下意识望向雪儿的方向,她似是看不见一般,不知何时在树下矗了座梯子,爬在上面细细选摘着腊梅花。 突然间,我心底对她生出两分敬佩,扪心自问,若是易地而处,我未必能做到她这样满不在乎。 黄昏月下,疏影横斜,我乖顺地靠在无念怀里,无意识在她颈间蹭了蹭,“天寒夜凉,当心喝醉了。” 不说还好,这句倒是提醒了她尚有樽酒未尽,我瞄见她唇角含笑,轻轻抿进一小口,随即勾住我的下颌,吻在我的唇上,趁我失去防备,一汪清酒恰渡入我口中。 此前,我从未饮过酒,霎时觉着辛辣极了,控制不住地咳了两声,津液顺着嘴角流下来几滴,将我所有的端庄自持都冲刷干净。 我被辣得吐着舌头大口喘气,甚至无意识地甩下两滴泪来,直到对上无念有些错愕的眼神,我突然意识到自己好像又犯错了,难受的感觉瞬间减了七八分,我慌忙哑着嗓音与她道歉:“对不起,我第一次喝酒,实在是太辣了,没有想扫你的兴。” 好在无念是个会接受别人道歉的人,每次我不小心惹了她,只要我诚心诚意地哄她几句,她便不会真的与我计较,这一点实属难得,比我见过的大多数人都要好。 这一次也不例外,无念没有恼我,而是细细替我拭去嘴角的琼浆,像在把玩一件有趣的物什,歪头看我,玩味道:“扫了兴,凌儿打算如何补偿我?” 第4章 教导有方 我扭头瞥了眼白玉石桌上的酒樽,咬唇下了决心,将它端起,送到自己嘴边,皱眉含了一小口,再回首时,我主动吻上了无念的唇。 无念很喜欢和我接吻,尤其是在我主动吻她时,她会格外开心。 许是那酒醉人,我第一次在无念的吻里感受到侵略性,她的气息中有股难耐的急切,似乎要将我口中的每一滴酒都搜刮殆尽。 脸颊被酒烧得滚烫,我伏在她肩上,将腮贴在她颈间降温,喃喃说:“补偿你了。” 在剧烈的心跳声中,我听见无念在感慨,“怎么会有人十五岁了,连一口酒都喝不了的?” 都说酒壮怂人胆,我竟也为自己辩解起来,“一回生,二回熟,我只是从前没喝过,不代表往后也喝不了。” 不就是半樽清酒,我从无念身上站起来,挽起袖口,将金樽中余下的酒一饮而尽。 下一秒,被辣得泪眼汪汪。 我看不见自己的模样,大概是很滑稽,才会惹无念笑得花枝乱颤。 她的想法总是跃迁得很快,就只是看着我,突然话锋一转道:“我打算给你寻个师父,来教你武功。” 岫云宫只以轻功见长,其余招式平平无奇,说得难听些,连民间大力些的武夫都未必打得过,无念大概是调查过我的背景,才会这样说吧。 她这样强大到令整个武林闻风丧胆的人,应该不喜欢带着个废物在身边。 我想了想,斗胆问她说:“可以和你学吗?” 无念似是有些意外,声音依旧似玄泉清冽,“我不会武功,也教不了你。” 又道:“若是你想学其他的,我倒是可以教你。” 我没往旁处想,只以为她不愿教我,有些落寞地问她:“什么其他的?” 她似个强盗般笑道:“忘了?你还欠我个洞房花烛夜。” 我的脸一阵发烫,垂眸小声道:“我没有说不可以。” 声音低到连我自己都快听不见,无念大概也没有听清我的话,又或是不想继续这个话题,她起身唤了声雪儿,道:“别摘了,回房。” 又对我说了声:“早些睡。”然后逐渐消失在我的视线里。 雪儿跟在她身后,乐颠颠地抱着新摘的花瓣,献宝似的捧给她看,声线清甜,唤她庄主。 枝丫随着寒风的心意震颤,似是在嘲笑斯人伶仃,我清晰地感觉到自己心里的难过,却不再是因为她强迫我做了什么。 直到后来,当我提及她曾做过的强盗行径,她还恬不知耻地说:“喜欢便抢来,有什么错?” 但事实上,除了将我自花轿外劫走那件事,无念从未真正强迫过我,而我却一直带着成见在看她。 那日过后,无念当真为我找来个师父,师父名唤问剑,是个约莫不到三十岁的女剑客,眉峰似银钩铁画,星目如炬,颧骨处划着一道齿宽的浅疤,宛若淬火打磨的刃线,却终是瑕不掩瑜,遮不住半分她英气的面庞。 有时我不禁会想,是否只有貌美的姑娘才入得了无念的眼,又或者她只是喜爱网罗各式美貌女子为她做事罢了。每当这样想时,我又会立刻摇摇脑袋,赶走所有奇怪的想法。 只因师父说过,习武先修心,若是心不静,便什么都学不成。 接下来近两年里,我见着师父的时间,远远超过我能见着无念的时间,期间她又带过几位妙龄少女回来,但她惯常带在身边的一直都是雪儿。 我渐渐认清我对无念的感觉,大抵是带着些痴恋的。 可惜落花有意流水无情,无念再也没有对我做出什么逾矩的举动,也没有再踏进过我的房间半步,只是每隔一段时间,叫我和师父对打给她看。 无一例外,每次都以我落败告终。 我的天赋很差,即便是再高深的内功心法,在我手里都发挥不出什么威力,偏我的记忆力特别好,能将所有剑式和心法背得滚瓜烂熟。 于是,便成了个绣花枕头,招式完整又漂亮,却只有砍瓜切菜的本事。 每到这时,无念都会流露出一种奇怪的神情,定不是满意,也不像是失望,我看不清那神情里究竟是什么,我也看不懂她。 若是她对我失去了兴趣,转而想培养个杀手出来,那么她早该发现自己失算了,我显然不是能做杀手的那块料。 转眼,我已经十七岁了,同年,无念二十二岁。 千山的雪终年不化,秋冬冷峻漫长,待到了春夏时节,会短暂地温和几十天。 一天,无念突然问我,想不想随她下山走走,我欣然答应。 自从被她带来庄上,我还没有下过山,纵是无念时常不知所踪,我也从没有动过逃跑的念头。比起嫁给宋桓风,我宁可陪在无念身边,即便她心里并没有我。 从始至终,我没有问过无念,究竟要带我去哪里,只是一门心思地听从她的安排。 无论她要带我去哪,我都愿意跟她去。 离开的前一夜,无念破天荒地来我房里看我,我正在收拾行李。 无念进来后,看见我摆了满床的物什,一言不发将它们全丢去桌上,坐到床边对我说:“什么都不必带,家里该有的都有。” 我本就不知该带些什么,所以才迟迟没有收好包袱,更也从来没有照顾过别人,还在担心自己是否能像雪儿那样将无念照顾得好。 听她这样说,我惊讶地问她:“家里?谁的家里?” 她看起来神采奕奕,唇色粉柔,牵起我的手,将我拉近了些,“自然是我的家里,我带你回家,与我拜堂成亲,可好?” 像极了初次见面时,她对我说第一句话时的语气。 那个时候,无念已经很久没有这样对我说过话,以至于如此登徒子的轻薄之语,竟令我一阵鼻酸。 她定是又在耍我。 我抿着嘴不说话,也没有用动作给她回应。 我向来不是个志存高远的人,意气也是少得可怜,可毕竟人活一口气,我不想令无念觉着我是个输不起的废物。 两年的时间说长不长,也足够十五岁的少女长成大人。既是长成了大人,就该坦荡,输了心给她便输了,只要不让人知道,我还是能昂首挺胸地面对她。 无念没有非要问我要个答案,而是淡淡地看着我,感慨了句:“凌儿像是长大了些,和从前不大一样。” 是觉得我更有骨气了吗?我在心里苦笑。 好奇怪,不熟悉她的时候,我尚能为了求生对她曲意逢迎,如今发觉自己喜欢她,我却骤然间生出几分不值钱的骨气来,真是奇怪。 人真是太奇怪了。 我僵直着站在她跟前,不动不摇,像个傀儡般答她道:“是庄主教导有方。” 听起来是很生分,可近两年的时间里,与她亲近的人,从来就不是我。 无念似乎也听出我的逆反,手腕突然用力,将我扯倒在她身上,随即我感受到一股强劲的内力,似是深渊涌出的寒气,不偏不倚打到床梁上。 锦幔蹁跹,如花雨般散落,无念不由分说地扯开我领口的,欺身压了上来,熟悉的气息扑面而来,带着丝丝入扣的香气,字句从相抵的唇缝溢出。 “庄主这就来教导你。” 她终于对我没有耐心了。 心痛得呼吸不畅,我的喘息声不堪入耳,反抗的动作却很坚决。 我似乎没有两年前那般怕她了,又或者说,现在的我,宁可选择被她杀掉的结局。 事实上,只要无念稍微动用内力,便可以轻易地碾碎我,就像捻死一只蚂蚁,但不知为何,她只是一味用着蛮力在与我对抗。 骨节被压得生疼,我根本拗不过她,无念将自己的纱衣撕成几条,绑在一起做成绳子,又用腰带绑了我的手,穿过纱绳悬系在床头的梁上。 她强硬地捏着我的下巴,迫使我看向她,皱着眉自言自语。 “虽然两年前你和我谈条件,让我很不高兴,但我实在是很喜欢你啊,凌儿,我等了这么久,你不会让我失望的对吗?” 她似乎想看到我像两年前那样,哭着向她道歉,求她手下留情,可我已经不会那样做了。 两年来的折辱和煎熬,我想我还清了父亲的养育之恩,纵是还不清,就当我不孝吧。 残余的几片碎纱随意地盖在我身上,薄纱中若隐若现的那个人,与两年前并无太大差别,我倔强地咬着唇不肯求她,声音冷得发颤,“我会自尽。” 我打不过她,就连立刻自尽都做不到。 待她如了意,怕是也不会在乎我的死活,即便不堪,也算是个结局。 所以我根本不在乎她是否生气,最好能惹她暴怒,让我立刻死无全尸。 但我还是高估了自己,无念并不会因为这点小事暴怒,她顶着双浸得微湿的眸子,像缭绕在千山终年不散的云雾,轻手替我盖上被子,微微仰着头靠在墙角,银丝如瀑,洒落人间。 无念的声音听起来有些怅然若失,又像是在自嘲,“宁可自尽,也不愿同我交好。我本以为你只是没长大,对情爱之事没兴趣,却不知等你长大了,竟变得如此有志气。” 若她说的是寻死的志气,那我确实有。 她不是个惯常显露情绪的人,此时看起来竟异常的落寞,仿佛我才是个十恶不赦的采花贼,是我欺负了她一样。 可只是看着她的表情,我的心就没出息地软了下来,泪珠也不争气地自眼角滚落,我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冷漠些,“愿意同你做这种事的人有很多,但我不是。” 或许我该对无念道声多谢,因为她教会了我一件事,那便是:当你有了一往无前的勇气,别人才有可能会尊重你。 比如这一次,她没有继续强迫我,而是替我解了纱绳,又若无其事地询问我说:“我还可以留下来睡吗?” 虽不知她究竟打的什么主意,但我最终还是同意了。 夜里,她抱我抱得很紧,手搭在我身上,时而不太老实。这不是我第一次与她肌肤相亲,但与两年前我生病时不同,这晚无念的怀抱炽热滚烫。 如她所说,我确实长大了,开始能清晰地感觉到自己身体的变化,也能分清一些奇怪的感受,比如,我其实从不排斥她对我的触碰,又比如,我爱她。 我向来认为,人是可以为某些原因而放下尊严的,唯独在所爱之人面前,就算明知前方是万丈深渊,我也要选择站着赴死。 河汉照盈盈,玉臂枕多情, 孤魂望徵律,长夜恨天明。 第5章 初入潜州 春三月,入潜州。 莺啄新词,柳钓烟波,此处已是人间另一番光景。 一路上,都是无念骑马带着我。 并非是因为我不会骑马,而是恰逢清明时节,细雨连绵了几日,为不耽误赶路,无念只好以内力化作屏障,将落雨罩在外面。 这样的本事,我自然是没有的,若是不想被淋成落汤鸡,便只能接受她的庇佑。 雨滴敲敲打打,落在那若有似无的屏障上,渐渐凝成一道道透明的线,将沿途的景色氤氲在我眼前,我蓦然想起两句诗来。 沾衣欲湿杏花雨,吹面不寒杨柳风。 神游天外,我一时有些恍惚,问无念说:“不寒的名字是你取的吗?” 无念似乎也忘记了我才与她闹过脾气,悠然道:“春江水暖,夜雨不寒,潜州是个宝地,或许你会喜欢。” 我尽量将身子坐正,没有把过多的重量交付给她,无念倒是大方地自背后抱着我,双臂从我腋窝下穿过,纤纤玉手熟练地驾驭着缰绳,时而累了,会把头搭在我肩上靠一会儿,仿佛我们的关系一如此刻般亲近。 照理来说,挡了风雨,是会略感闷热的,可我除了有些闷,并未觉着热。 无念的脸时而蹭过我的耳廓,清清凉凉的,亦无半点汗腻之感,舒服极了。 秀发未揽,如瀑而下,我倏地发现,无念的银发何时变成了黑发? 与她相识的两年,每次见她都是银发白衣,我甚至开始从骨子里觉得,美人就该是这样的,清凡脱俗,与世无尤。 惊诧之余,我扭着身子问她:“你的发色?” 无念微微侧头,墨色的眸子在青丝的映衬下愈发迷人,恰对上我的目光,唇峰微起,“好看吗?” 岂止是“好看”二字可比拟,我想到初见她时的惊艳,只觉得她比那时还要美上几分,不需多言,只惊鸿一瞥,便能轻易令人心潮沸腾。 不敢再看她,我回过身,手和目光一并垂着,无意识地去拨弄马鬃,闷闷答道:“好看。” 无念紧了紧缰绳,脚下一蹬,令马儿加快了脚程。 我的心被颠簸得起伏不定,听她调笑道:“凌儿看我的眼神,十足像个流氓,想来是真的好看。” 她这样流连花丛的人,居然有脸说我像流氓!我突然有些懊恼,憋了口气,竟口是心非道:“但不如以前好看。” 身后的人沉默片刻,不知在想什么,又过了一会儿,无念撩了一缕头发递到我眼前,伏在我耳畔问:“这样好看吗?” 那发丝竟又恢复成了银白色。 我被这戏法唬住了,惊呼道:“你是十二辰虫吗?怎么还会变色的?” 趁我别过脸看她时,无念在我脸上小啄了下,又立即松开,雾眼迷离,远眺前路,“不是十二辰虫,我只有两个时辰。” 我并未理解这话背后的含义,以为她的意思是只有两种发色,相识至今,我对她的武功路数依旧一无所知,只隐约觉着她的内力深厚,强大又神秘。 随时间改变的不止是青丝白发,还有我和无念的相处方式。 我不再对她唯唯诺诺,她也破天荒地让我唤她:阿念。 不知不觉的,我开始产生一种错觉,或许在她心里,我是有几分不同的。可是很快,这种错觉就被现实无情搅碎。 雨过天晴,无念将我带到城中一处宅子外停下,新雨为铜制的门环添了新绿,像是许久没有住过人的样子。 无念只用手指轻轻一拨,半锈的铜锁当即断成两半,垂花门廊下,一位稚气未脱的年轻姑娘等候多时,先是给无念作了个礼,而后蜷着梨涡甜甜冲我唤了声“凌姑娘”。 居然是不寒。 我下意识看向无念,她何时将人送来的? 雨后新阳下,那冰肌玉骨格外耀人,发丝银光烁烁,似是粼粼湖面,映着整道银河。 无念自是读懂了我的眼神,但她素来不喜与人解释,更何况,这本就没什么好解释的,好在我也并没有问。 这院落自外头看来,并不十分惹眼,院内却是别有洞天。 无念带我去新住处,恰逢堂前两株百年银杏吐露新芽,抄手游廊竹影婆娑,散着沁人心脾的清香,回廊转角处,摆着座青釉白龙纹官窑梅瓶,价值连城。 从前只知山庄日子过得清闲,吃穿用度异于普通百姓,竟不知她家里如此富裕。 我问无念:“这就是你说的家里吗?潜州?” 无念未回头看我,袅娜娉婷,淡淡答道:“嗯,不是。” 我默默品味着她的答案,究竟是“嗯”,还是“不是”,却全然忘记了,自己方才问的是两个问题。 这里尚可称作她的家里,但她的家,却不在潜州。 我被安置在西侧的厢房里,在离正房最远的那一间,无念先是命不寒为我沐浴更衣,又带我去厅里用晚膳。 和无念一同用膳,亦是第一回,厨房烧的菜清淡可口,是潜州的风味。 我竟生出一丝幸福的感觉来,有了种原来她也食人间烟火的感慨。 许是吃得太撑,入了夜,我竟无论如何都难以入睡,披了件单衣出门散步,只凭着白日里的记忆,在甬道的边角处吹风。 潜州的春夜仍有几分凉薄,但若与千山比起来,倒是远远不及。 我驻足在一个能望见正房的位置,斜靠于廊柱之上,半盏月光如冷泉倾泻,透过廊檐的缝隙洒落在我肩头。 月下相思意,不堪与君同。 反复拉扯与折磨着,我正沉浸在这痛楚当中,视线里忽然晃过一道人影,有个姑娘自东厢房廊道而来,在叩无念的房门。 只不多时,那姑娘推门进了去,而后,整夜未曾出来过。 在那之前,我还在天真地以为,无念只带我出游,定是念着我比旁人更多些,不成想在归家的第一日,无念就狠狠打碎了我的幻想。 即便过去了两年,我仍是会因为一件公开的秘密而难过。 指尖被我捏得生疼,心痛得想发疯,我觉着自己合该闯进去,解了衣带丢在床上,问一问无念到底是要她还是要我。 但我连靠近那个房间的勇气都没有,因为我不想活成个与人争宠度日的怨妇人,也害怕听见里面的声音,更不想撞见无念在别人身上宣泄情意。 心知肚明是一回事,亲眼所见又是另一回事。 初三夜,又一更,无言问东阙,冷月凄风。 不知风干了多少眼泪,我终于下了决心,待天方微亮,正房里的女子退门而去,我顶着双肿得似核桃般的眼睛,并没有看清她的模样。 自甬道一路小跑,我径直闯进了无念房中。 无念仰面睡在纱幔后,声音沙哑而慵懒,“怎么又回来了?” 纱幔薄的可怜,我瞧得一清二楚,无念只着了一件薄纱衣,领口微敞,双眼紧闭,脸上带着少见的倦色。 这屋里丝毫没有正房该有的舒暖,而是处处泛着幽寒,较西厢房还要冷些,我身上的汗毛倏地立起,不禁打了个寒颤,小声道:“是我。” 在我出声的一瞬间,无念几乎是立刻睁开了眼,对我疾言厉色道:“谁准你进来的!出去!” 这话里似是带了爪牙,将我新长出来的骨气尽数撕碎。 我双膝瘫跪在床前,隔着纱幔,垂眸哭得肝肠寸断,气都喘不匀,还执拗道:“难道你以为我想留在这儿吗?既然你不想看见我,不如就放我走好了!” 我真的受不住,要我眼睁睁看着你和别人亲近,我做不到。 放我走吧……无念…… 无念陡然抬掌挥向我,一股寒气逼来,我身后的紫檀桌当即碎裂开来,在空中炸出一声巨响,落下时,几乎被碾散成了粉末。 我凝着泪眼望向她,只见她背对着我,声音冰寒刺骨,“滚出去!不要让我说第三次!” 无念一定以为我会害怕,但她绝对想不到,那一刻我居然在想,若是这一掌果真打在我的身上,也不失为好的结局。 我深深地低垂着头,阖上双眼,等待着属于我的命运。 生命无声流逝,无念迟迟没有对我动手,当我睁开眼,想再最后看她一眼时,薄纱帐幔后空空如也,无念不见了。 我茫然瘫在原地,想不通为何她突然如此对我避之不及。 还是不寒听见这边的声响,小跑着来将我搀回屋子,取了冰块给我敷眼睛,隔会儿又换成热水泡过的药包,如此交替几次,很快便能消肿。 不寒有个极其难得的优点,就是识礼知分寸,不该过问的事绝不多嘴,她一如既往悉心照顾着我,谨小慎微,仿佛我是她的眼珠子那般珍贵。 每次我想问她打听些什么,唯恐给她带来灾祸,总是又将问题咽了回去,以至于长达两年多的时间里,我仍是对千山和无念知之甚少。 哭了一夜,我早已经疲惫不堪,此时躺在舒软的床上,困意袭来,排山倒海。 身子轻飘飘的,我坠入一团淡金色的云雾当中,脚下是不断坍塌的山峰,十步之外,无念的轮廓在风中忽明忽暗,像被水洇湿般模糊。 乌黑色的长发如烟霭漂浮,发梢结着亮莹莹的冰晶,无念凝眸含笑,对我说:“如此也好。” 我施展浮岚术欲跟上她,可无论我如何用尽毕生所学,却只能离她越来越远,我追在身后不断喊她的名字。 无念,阿念,你说如此也好,可是,你到底想我如何才好呢…… 一股凉意划过我的脸颊,意识逐渐苏醒,我又哭了。 不,大抵是还没有清醒,因为睁眼时,无念还在,我向她伸出手,尚有触感。 我痴痴地望着她,又唤了声“无念。” 无念呼吸一滞,俯身为我拭泪,柔声说:“傻凌儿,怎么又哭了?” 对啊,我为什么又哭了呢?无念,我又在为你哭了。 温热的气息在我面前徘徊,我被她压得有些喘不过气,无意间偏头看见站在一旁的不寒,猛然惊觉,这不是梦,是无念,她来找我。 我不知该说些什么,只揉了揉胀痛的眼皮。 无念无声示意不寒退下,趁没人了,对我耐心道:“今日凶了你,是我不好,你也不该擅自闯我卧房,下回若是想我,便遣人来叫我,我得空自会来见你。” 她说得诚恳,却也混账,我好歹也是个名门正派教养出来的大小姐,自然知道擅闯别人房间不对,可我和她一直都是不清不楚的关系,若我能放下身段对她千依百顺些,不一定现在谁才是那个“别人”。 我有些羞恼,别过脸去,怼她道:“谁想你了。” 并非我骄纵,而是对着她那张脸,我实在是生不起气来,总怕她一个漫不经心的笑就将我的魂勾走,倒不如不去看她。 她倒也识趣,柔声道:“是我想凌儿了。” 明知她在逗我开心,我却如何都开心不起来,不知如何接她的话,也不知如何说出自己的心声,我始终欲言又止,不停地说着:“我……” 无念轻轻叹了口气,若无其事起身道:“若你实在想离开,我不强留你,但你要陪我办完几件事,再决定要不要走。”说完便离开了。 她终于决定放过我了,我应该感到开心才是。在想象当中,我更是应该立刻跳起来,给她磕两个响头,感恩她对我的善待和教导,再多谢她放我自由。 可为什么,我的心更痛了呢? 至于她说的事情,虽然暂时不知道是什么,但从她语气和表情中,我大致能猜到些蛛丝马迹,最起码的,绝不是什么欢喜之事。 第6章 销金之行 晨雾散去,霁月清风。 御街两旁的榆柳抽了新芽,枝条拂过朱漆楼阁的飞檐,檐角铜铃随风叮咚,与早市上挑担货郎的吆喝声交织成一片。 沿街的茶坊早早支起竹棚,蒸笼里腾起的热气裹着笋蕨包子的香味,引得市井间赶早的百姓们围坐闲话。 我坐在茶坊的雅座上,品着蜜煎樱桃的甜香,时不时观察着来往的路人,再偷瞄一眼无念,默默思考她究竟是想带我去哪里。 忽而一队宝马香车缓缓驶过,车帘半卷,露出一位贵家小姐的半边侧脸,那鬓边的金钿与晨曦交相辉映,好一幅烟火人间的盛世美景。 如今的潜州,是南夏都城。 十三年前,景国兵马入关,一举攻陷北夏京都,皇城中的宗族大都非死即俘,靖王赵侃携残部逃至潜州,建立南夏,才过了仅仅十几年的时间,这里竟又生出几分不知今夕何年的味道。 正盯着远去的马车发呆,忽闻无念悠悠开了口:“凌儿这样直白地盯着相府千金看,当心会被看作登徒子当街杖毙。” 我连忙收回目光,像是做贼被逮到般,心虚又气恼,剜了她一眼,小声道:“你又乱讲话!我又没来过潜州城,哪里会晓得这是相府千金!况且我也不是在看她!” 说风凉话的人又挑眉道:“那你在看什么?” 乌黑长发随微风飘逸,无念悠然衔着自家中带来的茶盏,颇有几分玩世不恭的意味,与她平时的模样截然不同,给我一种即便我真的被拉去杖毙,她也会笑着拍手叫好的感觉。 我气道:“反正不是在看你。” 无念在桌下握了握我的手,又用那双惯会勾人心魄的眸子望着我,嘴角弯弯道:“倒不如看看我,说不准我也是相府千金呢。” 我发现,在潜州城里,每当要见外人时,无念的发色都会化作全黑,而在家中或是山庄里,又或是只在我和她两人相处时,她便惯常是银发白纱的模样。 可无论是哪种装扮,都能轻易让我一次又一次为她心动。 实在是太磨人了! 我又被她迷得失了半盏心神,过了好一会儿才烦闷道:“我才不稀罕什么相府,南夏的皇帝宰相尽是些没骨气的,只会对景国的狗卑躬屈膝,还不如些武林人士有气节!” 也不知这话究竟哪里滑稽,无念听后差点笑弯了腰,指尖轻捻,将茶盏捏得粉碎,待顺过了气,轻啧道:“好在我与相府没什么关系,不然也要遭凌儿嫌弃了。” 据她所说,那是御用建盏,极上品的货色,但无念只喝了几口,便随手碎了,半分也不觉得可惜。我并不懂得朝堂规矩的弯弯绕绕,只以为她财大气粗。 莫名其妙,我嘟囔道:“我哪敢嫌弃你啊,奇奇怪怪的,也不知哪里好笑。” 无念将块碎银搁在桌角,随即牵起我的手,带我往来时的方向走去。市井喧嚣中,我听见她在自言自语:“是挺好笑的。” 我乖乖跟在她身后,踏进大门那一刻,终于忍不住问她:“不是说带我去个地方?怎的又回家来了。” “回来取马,顺便亲亲你。” 不由分说地,无念单手环住我的腰,轻松将我抬高了些,仰面看我。 瞬间双脚离开地面,我深吸一口气,猝不及防对上她的眼神,心跳戛然而止,无处可逃,我倏然闭上双眼,不去看她。 无念并没有真的亲我,由于贴得很紧,我能清晰感受到她胸膛的微微起伏,只三五下,她便将我放了下来,像是无事发生般,对我道:“在这里等我。” 待青绸般的湖面荡开浅漪,我与无念并肩坐于画舫之上,我才后知后觉,此行似乎并不是很需要马匹。 船娘挽着杏红布衫,竹蒿一点,画舫便朝湖心深处荡去。 舷边鹧鸪声声,我探出半个头去看湖面,被水纹惊散的游鲤扭着身子滑入浮萍之下,船尾拖过之处皆是碧波漾漾。 无念告诉我,泊船的终点是乌岚山,我们要去的地方,正是独坐山腰的酿剑山庄。 酿剑山庄,以锻造名剑的本事而闻名天下,所铸之剑锋利无比,被许多江湖人士赞为传世之宝,只可惜耗时极长,常常需要两三年才能作得一把,以是更为珍贵。 我问她:“带我来这里做什么?” 无念答曰:“两年前我托庄主铸了把剑,那老头子有个怪癖,定要剑主亲自来取,否则不肯给我。” 恰好,我识得她口中的那个老头子,他是我爹在江湖中为数不多的好友,在我小时候偶有来岫云宫做客,姓白,名唤白刃,爹爹命我唤他作白世伯。 我想了想,也没有什么好隐瞒的,于是便对无念坦白道:“我幼时见过白庄主。” 无念微微一笑道:“他便是听了你的名字,才肯答应赠剑的,想是凌儿的面子大些,连我都比不上。” 知她又在逗弄我,我耸耸肩,又生出一丝惆怅来,我那花架子式的剑法,注定要糟蹋酿剑山庄的宝贝。 原来无念两年前就做过打算,但只怕那时她千算万算,也没算到我是滩如何都扶不起的烂泥,如今不知她究竟怎样想的,又要大费周章带我来取剑。 夕阳西坠,为销金湖染上一层胭脂色,美得令人心醉。 无念开口道:“在想什么呢?” 我扭头时,发现她的视线并没有落在我的方向,还以为她在自言自语,便没有回话,谁知她又重复了一遍:“你说,你究竟在想什么呢?” 一湖春水映斜阳,银丝金辉,美人如画。 我当然是在想你啊。 无念已允诺放我离开,我自知与她相处的时日无多,也不想再别扭着,于是端出一个天真灿烂的笑容,对她说:“想说这里的风景真美。” 步子亦欢快了许多,我跑到船头的雕栏处,张开双臂,深呼吸,闭眼感受春日晚风的轻抚。 果然,无念跟了过来,不声不响,倚着雕栏观景。 抛开花心这一点,无念其实是个很好的情人。 平心而论,她待我并不差,虽阴差阳错毁了那桩我本就不情愿的婚事,但也始终金尊玉贵地娇养着我,又为我请了师父,教我剑术,连独为我而铸的兵器也是多少人求而不得的。 可偏就是那一点,是我无论如何都不能接受的。 她温言软语地哄过我,也曾不留情面地斥我“滚出去”,对我用过强硬手段,但见我抵死不从便也就罢了。 我始终觉着,她似是喜欢着我的,但只是拿我当个小宠那般,高兴了拿来逗一逗,不高兴了就丢去一边,不会有多少珍惜,却也不愿我真的死掉。 偏偏,我爱她,不知所起,一往而深。 此处空气清新宜和,除了船娘,只有我们两个人。 我突然起了些坏心思,笑着问无念:“你又在想什么?” 无念将手搭在雕栏上,指尖轻扣,淡淡道:“过尽千帆皆不是,斜晖脉脉水悠悠。” 我涩涩地接着念道:“肠断白蘋洲。”又道:“这诗用在此处不恰当。” 无念问:“如何不恰当?” 我也学她的模样,在栏杆上扣了扣,一本正经地说:“一首盼望夫归的哀怨小令,与你没什么相干的。” 无念歪头问我:“难道我不能有心上人吗?” 我看得出来她不大高兴,笑盈盈道:“我知你有。” 她紧盯着我的脸,又问:“你如何知晓?” 我自正面将她环腰圈住,仰着脸蛋笑得肩膀一颤一颤,柔声对她道:“是我啊。” 当然可以是我啊,也可以是其他的漂亮姑娘,她流连了不知多少温柔乡,但她哪个都不爱,定是不爱,才会一直在路上。 无念抬手撩了下鬓角的长发,背对着夕阳,美得不可方物。 轻柔的吻如春风拂面,星星点点落在我唇上,我给的回应比她要的更多,吻得纵情,我清晰地感觉到,我在偷笑。 我完全不在乎船娘的反应,左右她影响不到我们。 脸面是什么东西?有无念香甜吗? 忽然之间,我竟开始患得患失一些莫须有的东西,诸如一别两宽前的告别,又比如怎样才能让她日后多想我几分。 即便世人对她口诛笔伐,但她从未真正伤害过我。 我想,我会用一生来怀念她。 夕阳洒下最后一抹余晖,画舫终于靠了岸,无念单手圈着我的腰,以轻功翻了出去,稳稳落在山脚下。 我在她颈间蹭了蹭,呢喃道:“这点距离还要抱?你别真拿我当废物了。” 我开始享受与她这样的暧昧关系,也看清了她是个架不住被勾引的人,正是因为这样,所以才会到处留情吧。 无念将唇凑近我的脸颊,我以为她意犹未尽,谁知她语出惊人,在我耳边幸灾乐祸道:“你的白世伯在看着你呢。” 我猛地与她拉开距离,顺着她视线的方向看去。 鹤发童颜的长者正半张着嘴,在不远处的山脚下等待来访的故人。 我当即羞愧难当,恨不得找个岩缝钻进去,我一定给爹爹丢人了…… 长者开口唤的却不是我,而是:“阿念!” 无念拉着我迎了上去,抱拳道了声:“见过白庄主。” 第7章 酿剑山庄 两个人看起来十分熟络,无念对他没有半分遮掩,我也不好扭捏,跟着道了声:“凌儿见过白世伯。” 白刃诧异道:“你是凌儿?” 上次见面是五年前,那时我十二岁,模样与现在自是有些不同,可他的反应明显不仅仅是认不出我,而是压根不知道我要来。 无念代我点头,言简意赅向他介绍道:“穆宛凌。” 印象中,在无念面前提及过我名字的,只有宋明尘,她亦是头一回连名带姓地叫我,我竟恍惚了下。 尤其是见着白刃站在跟前,仿佛回到了小时候那般,想家的情绪更盛几分,我忽然一阵鼻酸,哽咽道:“我是凌儿,世伯许久没来岫云宫,凌儿很是想您。” 白刃神情倏地凝重起来,看了看无念,又对我点头,似是欲言又止,终是深深长叹,问我道:“好孩子,你这两年去哪了?” 这问题的答案令我羞于启齿,好在无念适时替我解了围,“上山再说吧。” 白刃道:“也好,你带凌儿先上去,我随后就到。” 我想起来,白刃是个能工巧匠,却不懂什么武功,我和无念可用轻功飞上去,但他还得一个一个台阶爬上去。 想来,无念对他来说,定是个极其重要的人,以是白刃年近五旬还肯为她下山来迎。 我犹豫道:“世伯,我陪您一块儿上去吧。” 无念牵起我的手,附和道:“我也是。” 白刃啧了一声,顽童般威胁道:“凌儿陪我,你跟着凑什么热闹?不想要剑了?”似是生怕无念再反驳,还在后面加重强调了一声:“阿念啊!” 无念不情愿地放了手,扶额拖着长音道:“知道啦!” 离开前,又依依不舍道:“我把凌儿交给你,你可得看好了她,要是有个什么好歹,我可要把你这山庄掀了!” 白刃哎呦道:“快来掀,快来掀!掀了倒好,省得总有人来烦我!” 我头回见着无念如此吃瘪的模样,忍不住偷笑,无念有些哀怨地瞥了我一眼,将身上的袍子解开,为我系上,留话道:“我走了。” 来时我还在纳闷,她连冬日里都穿得那样单薄,春日贸然披个袍子是做什么,原来是怕我上山路上冷。 这距离和动作过分暧昧,我向后让了一步,淡淡道:“知道了,你快走吧。” 本来我还在忐忑着,若是白刃问起我和无念的关系,我该如何回答是好,不过我忽略了徒步爬山的难度,尤其是对于他这个年纪的人来说,根本没有多余的力气与我闲话。 一行护卫提灯开路,抵达山庄时,天已然黑透。 酿剑山庄依山势而建,主体由黑曜岩砌筑,夜间窥不清全貌,只有锻造台上的陨铁炉依稀耀着火光。 我始终未见着无念的影子,有山庄弟子来报,称客人已睡下了。 白刃亦是满脸的疲态,命人带我去住处,在回房歇息前,他轻轻拍了拍我的手背,霭声道:“伯伯给你单独准备了房间,饭菜都备好了,你用过之后早些歇息,有什么事明日再说。” 又忧心道:“无论你与阿念是何种关系,夜间都莫要去叨扰她,切记切记。” 老人家火眼金睛,早就看出来了,我只得赧然道:“知道了,多谢世伯。” 我的客房位于山庄东侧悬空回廊尽头,房内陈设简约却极具特色,用具大多由玄铁打造,造型各异,连铜灯架都被做成了朱雀衔剑的形态,别具一格。 我无暇去想太多,只觉得疲惫极了,才一沾枕头,须臾间便见了周公。 翌日醒来,无念正坐在我床尾,满脸的容光焕发,卖乖道:“你的白世伯可真疼你啊,山庄里最好的客房都拿来招待你了。” 我懒得同她拌嘴,揉揉眼睛,软糯糯地问她:“你何时来的?” 一大早就跑来勾引人,真是个祸害。 无念也学我的样子,装模作样地揉揉眼眶,惺惺作态道:“我被飞蚊咬得睡不着,能在你这歇会儿吗?” 可她这神采奕奕的模样,哪像是一夜未眠的人,想起我曾为她失眠的许多个长夜,我不自觉地又在心里骂了她一句祸害。 她自然听不见,还在恬不知耻地问我:“好不好啊?穆姑娘?” 这声“穆姑娘”叫得我头皮发麻。 说到底,昨天我敢那样撩拨她,只是仗着在船上,她定是不敢做得太过分,如今在软床边上,我心里是有些阴影的,可不敢再让她靠近我。 我一骨碌爬起来,讪讪道:“歇什么歇,该起床了,在别人家里睡到中午,像什么样子?” 无念扯着我的衣角,一本正经哄我道:“我给那老头子说过了,中午再去找他,这会儿还早,再歇一会儿吧,好凌儿。” 不仅是祸害,竟还磨人得很。 我实在没法子,只好把头侧抵在她肩上,小声认怂道:“你老实一点,在别人家里,我不想这样。” 更何况,这还是白世伯的家,是我的长辈,我实在是不想做什么失礼之事。 昨天我那样主动亲无念,他定是看见了些的,虽不知看了多少,但还是多少要一点脸的吧,即便我不要,也不能给爹爹蒙羞。 见我有些落寞,无念不再说什么,仰头半倚在床尾柱子上,怅然道:“嗯,好吧。” 吐字不多,声音却有些飘忽。 一如其人,总是飘忽不定,让人琢磨不透。 晨曦透过雕花铁窗洒进房里,恰有一缕斜照在床角,落在她半边发丝上,那人半眯着眼小憩,面容安谧恬静,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岁月静好,我抱着枕头,歪头靠在床头的雕花柱,隔着不足两臂的距离,痴痴地看着她。 若是时光真如流水,可以拿口缸装起来便好了。 白刃为我铸的宝剑名唤冰堑,剑身由天外陨铁打造,我初见到它时,冰堑还嵌在淬火池的冰晶中,孤零零矗立在昏暗的房间中央,泛着幽幽寒光。 空气中淡淡的硫磺气味尚未散尽,我忍不住轻咳了两声。 无念对我道:“你试着用内力把它拔出来。” 我瞪大了眼,指着自己问她:“我来拔?” 无念点头:“宝剑认主。” 白刃亦在旁道:“快去吧,凌儿,冰堑在等你呢。” 我颔首站定了些,屏息凝神,提劲运功,而后凌空跃起,飞到锻台之上,将内力运于右手掌中,握定剑柄,向上提起。 一道寒光倏地划过,剑身随我的动作暴露在空气中。 幽白色的霜气弥散开来,冰堑通体银灰,尊贵优雅,如月光般皎洁,像极了一个人的眼睛。 欣赏着冰堑的绝伦华美,我不小心走了神,失足踩在冰晶化作的水上,脚下一滑,打了个颤。 不等我反应过来,身子已落入无念的怀里,听她在我耳边小声道:“又走神?” 几乎是在同一时间,我站定便立马将她推开,舒了口气,略带几分生疏对她道:“多谢。”而后背对着白刃,怨怼地瞪了无念一眼。 无念看我的眼神很奇怪,似乎是带着几分眷恋的,仿佛怕我掉下来便会摔死一般。 这锻台说高不高,以我的身手,就算跌下来也没什么事,我总能站得稳的,谁要她来抱我了!我看她怕不是故意的,存心当着白刃的面羞辱我。 谁知白刃只是干笑两声,“哎呦”了句,便再不讲话。 无念不知从哪变了剑鞘出来,递给我道:“往后,冰堑就是你的了。” 就像当初她将师父带至我面前,对我说的那句:往后,问剑就是你的师父。像极了个长者的嘱托,严肃又认真。 我默默将剑入鞘,严丝合缝。 白刃为我们设宴送别,宴上,无念寡言少语,也鲜见地没有坐我身旁,而是在我对面的位置,埋头喝着闷酒,甚至连看我一眼都没有。 我不知她是否在烦恼着什么,与白刃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天,聊到许久未见,我已从孩童长成大人,我笑着说:“爹爹一定也很想念世伯。” 白刃忽然眸光一沉,摇头叹气,而后我见他的目光对上无念的,无念对他轻轻点了点头。 白刃终是开口道:“有件事,伯伯应该告诉你。” 他的表情异常凝重,结合刚刚的话题,以及无念的反常,我突然有了个极其不好的猜测。 很快,他的话证实了我的猜测。 原来早在两年前,在我被无念带走的几日后,岫云宫便惨遭灭门之灾,百嶂门这未结成的姻亲也被连累遭了难,少主宋桓风至今下落不明,连同去参加婚宴的武林各派人士,皆在回程途中遭遇劫杀,无一幸免。 单是听完这一段,我已经开始感到呼吸困难,喉间紧涩,我颤声问白刃说:“我爹死了?” 白刃低垂着的头顿了顿,叹气道:“半年前我上过一趟岫云宫,那里已是破败不堪,遍地白骨。” 胸腔似有暗流涌动,无念瘦削的身形在我瞳孔中抖了抖,她还在若无其事地品着茶,头也不抬,更不看我。 我嗪着泪花,再也顾不得避嫌,直直地问她说:“你怎么不讲话?” 无念终于有所动容,一双深邃的眸子望向我,睫毛颤了颤,带着些许叹息道:“在等你问我。”随后向白刃递了个眼色。 白刃满怀惋惜地摇摇头道:“你们谈。”而后便识趣离开。 他居然这样听无念的话。 再无旁人在场,我哽咽着问:“是你做的吗?” 无念似是早便料到我会怀疑她,神色轻松,却很认真地回答我的问题,“你问哪一件?” 所以,真的有她的手笔。 泪水难以自抑地涌了出来,瞬间将我的视线模糊,我再也忍不住,猛地站起来,手撑在桌沿,哭着对她放声吼道:“原来你一直在骗我!两年前害死我爹,还不要脸地霸占我!你这个人面兽心的畜生!” 接二连三的打击,将我心底的净土化成一片荒芜,爹爹早就遇了难,那我这两年的光阴算什么? 被她哄骗得团团转的蠢货,居然还在背地里偷偷喜欢她! 许是被我骂得狠了,无念眼中忽地闪过一丝戾色,冷冷回敬道:“你是这样看我的?” 第8章 顺藤摸瓜 我已然被悲痛冲昏了头脑,失去了判断的能力,只觉得她在狡辩,倏地将冰堑出鞘,剑尖抵着她问:“那你说,我爹是谁杀的?” 煌煌白日里,剑身反射的银光格外刺眼。 无念岿然不动,喉头微颤,神情傲然,“我不知道。” 凭无念的内功修为,像我这样的绣花枕头根本没有资格和她打,偏我不知死,还要质问她说:“那你怎么解释刚刚的话?什么叫作哪一件?所以哪一件是你做的?” 这两个字彻底触了无念的逆鳞,她何时需要与人“解释”过? 无念嘴角勾起一丝不屑的笑意,将我从头到脚打量了个遍,不可一世道:“等你杀得了我,再来问我要解释。” 说完,右手食指搭上剑身,一记四两拨千斤,将冰堑自颈间拨开。 我自问持剑的力道不低,却完全抵挡不住她指尖的力道,随后,一股混着寒气的内力将我弹飞,整个后背撞到门口的梁柱上,那梁柱应声裂开,随后散成粉末落下。 我猛地心头一惊,待回过神来,发现自己并没有受伤,地板的黑曜岩有冰堑划过的痕迹,是我试图稳住身子而撑剑的杰作。 再回首,无念早没了踪影。 这一掌来得迅猛,将我和她彻底打散,也令我清醒过来。 我去向白刃辞别,临走前,白刃将所知之事尽数告知于我。 岫云宫灭门之事迷雾重重,江湖上众说纷坛,有的说是因着一本失传已久的《赤魂真经》,传闻中谁能修炼这本秘籍至顶重,便能成为天下第一,有风声称它在我爹手上,岫云宫才遭人觊觎。 也有的说是因为我爹得罪了武林高手,惨遭仇家诛杀,更离谱的是还有人说我爹卖国求荣,为景国办了不少腌臜事,惨遭灭口。 至于其余门派遇难的,大抵是受了无辜牵连,那人真正的目标应当是我,只是我恰被无念劫走,才令那人恼羞成怒,将来往宾客杀了泄愤。 这样说来,无念非但不是凶手,还可能是我的救命恩人。 她那样聪明的人,定能猜到我的心思,担心我在得知此事后定会拎不清楚,于是才拜托与我有故交的世伯来同我说。 退一万步讲,若她想骗我,完全可以一直骗下去,没有必要大费周章来告诉我真相。 可我……还是犯蠢了。 无念定是生气不想要我了,或许,我也不该再跟着她了。 我曾无数次地在脑海中勾画与她最终道别时的场景,却不知这人世间的离别大都是猝不及防,做不得提前准备的。 凭我如今的本事,想要为父报仇怕是还差得远,但只要我还活在这世上,便应该去寻找一个真相,为了爹爹能安息,也为了自己能安心。 我没有接受白刃留我住下的好意,而是毅然决定下了山。临走前,我带走了无念唯一留给我的东西,是上山前她亲手为我披上的,那件银丝滚边兰花纹披袍。 短短几日光景,竟恍如隔世。 再回到潜州城内,我一时间无处可去,沿着内街逛了几圈,而后挑了间瞧来生意不错的寻常茶馆,进门唤伙计将老板叫来。 出来迎我的是个中年男子,个子不高,身材微胖,面容敦厚老实,自称是老板,满脸堆着生意人善带的笑容,对我道:“姑娘有何贵干?” 在他露面之前,我早观察过这里的环境,店面就在沿街的位置,门口支着个简单的茶摊,瞧来消费不高,进出零星有三两个装扮相似的年轻男女,腰间佩剑,器宇不凡,很像是武林中的某些门派弟子。 幼时我久居岫云宫,而后上了千山也未曾出来过。虽没有独自行走过江湖,但我记得爹爹曾对我说过,想要探听这世间事,最好的去处便是市井中,尤其是诸如茶馆酒楼这种来往过客众多的地方。 这里很符合我目前的需要。 我拱手对老板客气道:“冒昧打扰,请问您店里招伙计吗?” 老板的嘴角扯出个奇怪的弧度,似是在笑,却又有些难看,他仔细地打量了我一番,干笑道:“姑娘,您这打扮?来我店里做伙计,是拿我寻开心呢吧?” 我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装扮,一身丝织缎面长裙,在暖阳下耀着淡黄色的光泽,腰束嵌着白玉的祥云纹宽带,价值连城,脚踏月白色竹纹长靴,一副不染纤尘的模样。 再瞧一旁的伙计,头裹皂巾,身着粗布的圆领上衣,袖管半卷着,腰扎皂褐色围裙,小口长裤配草鞋。 想来是无念把我养得太娇贵,与这里着实有些格格不入。 我只得硬着头皮道:“我是诚心的,您店里瞧着生意不错,若是缺人手,您看我怎么样?我不要工钱,只要您给个住处,再给口饭吃就行了。” 老板拧着眉心,咧嘴听我说完,突然一拍脑门,恍然大悟道:“哦,跟家里吵架了,想出来体验世间疾苦?” 他像是窥见了什么不得了的事情,一门心思认定我就是个豪门出走的大小姐。 我顺势点了点头,当作默认了,问他道:“老板可否行个方便?” 老板面露难色,想了一会儿,对我说:“姑娘您坐着等等,我去与我家婆娘商量商量。” 都说人在江湖,身不由己,此时我对这句话深有体会,纵是不喜骗人,可眼下走投无路,我也只能出此下策了。 老板姓祝,是个心地善良的生意人,小本生意素来谨小慎微,他不知我的底细,定是担心婉拒了我之后,我一气之下回家叫人来找他的麻烦。 以是老板娘只出来看了我一眼,当即拍板同意我留下。 祝大嫂也是个热心肠的妇人,替我置办了一身方便干活的衣裳,又将伙计的房间腾出来给我睡,叫店里原本的伙计去睡了柴房。 那伙计是老板的儿子,名唤祝堇,今年只有十四岁,还是半个孩童的模样,平日里酷爱读书,时不时便会捧着个书本看,说长大后要金榜题名,做个好官。 就这样,我住在了茶馆里,一边做着伙计,一边探听消息。 正如我所预料的那样,此处偶有来往各派弟子,个个年轻气盛,喜欢把酒言欢话江湖,我也因此听闻了许多稀奇事。 诸如乾坤山的大弟子外出办事误伤了百姓,被掌门人以有损门风为名逐出门派,又如纵横派的掌门寡廉鲜耻,为荣华富贵而投靠朝廷,被武林中所有自称名门正派的人士所不齿,亦或是沉寂许久的九天阁突然又有了动静,据说那位曾令整个武林闻风丧胆的九天婆婆已悄然重出江湖。 过了近两个月,仍是没有探听到我想要的消息。 直到一个寻常的午后,茶馆里忽然来了一男一女,约莫二十来岁,腰间佩剑,沉郁着脸,进门寻了角落的桌子坐定。 我识得他们身上的装扮,是百嶂门弟子的常服。 可他们并不识得我,因为两年前在百里峰上见过我的人,除了宋明尘这个老狐狸活了下来,其余人全部惨遭毒手。 其中的女子背对着我喊道:“小二,来壶茶水,再上几个拿手小菜。” 我利落地应声,许是少见姑娘家做伙计,那二人齐齐扭头看向我,我早已见怪不怪,又挂着笑道了声:“二位稍等。”而后熟练地掀开厨房帘子招呼备餐,又给他们逐个上了茶。 年轻男子斜眼看我,狡黠一笑,忽地抬手,欲抚上我的手背,瓮声瓮气调笑道:“这店看起来不起眼,没想到竟有个貌比天仙的女伙计。” 我好歹是有些武功在身上,倏地将手移开,没有让他碰到我,男子扑了个空,咂咂嘴酸道:“还是个烈性子?有趣有趣!” 女子抬起眼皮,瞪了他一眼,拿筷子尾部朝他手背狠敲了下,低声呵斥道:“又犯病了是不是?回头让师父知道了,把你的手砍下来!” 男子赶忙收回手,揉揉赔笑道:“师姐不说,师父怎会知道?” 这时,祝堇端着小菜上桌,招呼道:“二位客官慢用,小的给二位添茶。”说着接过我手中的茶壶,对我挤眼道:“阿姐,爹在后厨喊你呢,你快去看看。” 他是以为我遭了调戏,特来为我解围的。 祝堇是个品性极好的孩子,这一点很像他爹娘,每当遇着不讲理的客人,他都能挺身而出将我护在身后,寻个理由让我离开。 我十分感激他们一家的善待,也忧心过若有一天他们得知了我的真实身份,会不会后悔对我的收留。 想是有着“师姐”的震慑,那男子并未再为难我,而是闷头吃饭。 我支起耳朵躲在门帘后,偷听两人的对话。 女子时不时催促着男子吃快些,等下还要赶路。 只听那年轻男子长叹一声,发着牢骚道:“整整两年多的时间,若能查得清楚,早就查到了,那么多门派都认了栽,也不知师父为何不死心,还非要我们出来调查。” 女子慨叹道:“逝者已矣,活着的人总要有念想,别的门派认栽便认栽,师父只是坚信少主还活着。” 男子似是不服气,戾声道:“说是活着,音讯全无,我看也不必查了,八成就是那个女魔头干的。” 他说的女魔头,自然就是无念。 又闻那女子道:“师父说过,若是无念所为,不可能留有活口。” 如此听来,这女子成熟稳重得多,也更受宋明尘器重,而那男子却像个愣头青,也不知为何能与她一道出来查访。 男子倒是没再与她争辩,吊儿郎当地啧啧道:“说起活口,少主的那个新媳妇儿不就是活口?听说她年纪不大,就化得一副勾人的狐媚子长相,无念一眼便瞧上了她,生生从花轿上给抢走了。如今过了两年多,也不知那烂货被玩废了没有,哈哈哈哈!” 好好的一个年轻人,内里却是个这样不堪的,我听着他下流的笑声,只觉得异常刺耳,我早知我和无念的关系,确是与他说得无二,在旁人眼里,定是十分不堪的,可被人这样笑着议论,任谁也不会好受。 女子突然拍桌发了怒,斥他道:“我看你是荤虫上脑,活腻歪了!” 男子嘟囔道:“说说而已嘛,要不是师父当年冒死将她爹带回百里峰,穆青早就死无全尸!师父对她家仁至义尽,她却留在那个魔头身边,让师父在武林中丢尽了脸,能是什么好人?” 女子冷声道:“说够了没有?走!” 男子立刻噤了声,灰溜溜喊了声:“小二,结账。”便留下银子,追着女子的背影跑出去。 祝堇掸了掸手里的抹布,见着我从帘后走出来,又立刻塞进口袋,对我笑眯眯道:“凌儿姐,往后这种泼才你不要理他,喊我出来就是了,他这种人就是下贱,瞧着漂亮姑娘便想讨点便宜,你千万别往心里去,光天化日,有官差在街上,我和爹娘都会护着你的!” 我勉强扯出个笑容,对他道:“我知道,谢谢你。” 他们不知我的真实姓名,也没有仔细追问我,所以直至我离开之时,仍是只晓得我自称凌儿。 那天晚上,我许久未眠,反复回想着那两人的话。 宋明尘素来以重情重义著称,且当年的婚事是我爹主动提的,并非受他胁迫,若说他念着旧情出手救下我爹,我是相信的。 再者,当年的浩劫中,只有宋明尘一人活了下来,我隐隐觉着他定是知晓些内情的,若是我爹当真还活着,百里峰不失为一个好的藏身之处。 既是有了线索,便可顺藤摸瓜去查一查。 待天色破晓,我收拾好行李,换上自己的衣衫,与老板一家告了别。 祝老板笑呵呵地说着有空回来走走,祝大嫂依依不舍,硬是给我塞了些盘缠,不停地叮嘱我路上小心,只有祝堇异常地寡言少语,只在我转身离去后默默道了声“珍重”。 习武之人的五感异于常人,那声音不大,我却一字不落地听到了,回头向他们作了个揖,对这一家善良的朋友深深道了句:“后会有期。” 离开潜州城之前,我欲将无念留给我的袍子物归原主,彻底断掉这段可耻的念想,但出乎我意料的是,那院子竟已是人去楼空。 我用轻功攀至墙头,将袍子丢进院内,如此,便可自欺欺人,当作缘分尽了。 第9章 身陷囹吾 青衫被晨雾洇成浅黛色,我背上冰堑一路向西,终于在日落前抵达百里峰,山道的石阶青苔斑驳,两旁的老竹弯着背脊,将半枯的褪色竹叶抖落在我肩头。 忽闻一道雷声碾过层云,在接近峰顶的位置显得震耳欲聋,山风卷起几张泛黄的纸钱,恰贴着我的肩头飘过,顺着它飘来的方向望去,我发现了一座山间孤坟。 坟前蹲坐着的是一位鬓角染霜的男子,正在默默不语烧着纸钱,火光在风中依稀摇曳,细嗅有几分松露的香气。 我凑近了去看,发现那竟是座无字碑,而前来吊唁的人,正是宋明尘。 望见我的那一刻,宋明尘倏然红了眼眶,对我道:“穆姑娘,你终于来了,穆兄在这儿等了你好久了。” 他的反应让我心头猛地一惊,才燃起的几分希望瞬间被落雨熄灭,骤雨应景,倾盆而下,我扑通一声跪在碑前,重重磕了个头。 过了好一会儿,我才从悲痛中清醒过来,热泪混着雨水落了满脸,我哽咽着问:“世伯能否告知凌儿,两年前究竟发生了什么?” 宋明尘的素色长衫亦被雨水打湿,仰面长叹道:“说来话长,到屋里说吧。” 就这样,我随他入了百嶂门境内,守门的弟子均是头一次见着我,七零八落的目光从四面八方往我这边瞄,所过之处,我隐约听见他们在窃窃私语。 “她就是那个穆宛凌?” “是被无念抢走的那位少主夫人。” 我默默叹了口气,埋头跟在宋明尘身后,衣上的湿冷感渐渐袭来,不禁令我打了个寒颤。 才一迈进大厅,宋明尘立刻叫人点了银炭火盆,放在脚边给我暖身子,又上了热姜茶驱寒。 我道了声:“多谢世伯款待。” 宋明尘屏退了左右,感慨万分,对我说:“两年前,虽然你和桓风没有拜成堂,但在我心里,早就把你当作了女儿一般看待。如今你脱离了魔掌,岫云宫却覆于黄土,若是你还愿意认下这桩婚事,往后百嶂门就是你的家,你也该随风儿叫我声爹爹。” 说起来,是他做主允了无念带走我的,他自有他的无奈,我也并没有因此而怪过他,可若要我喊爹爹,我是无论如何都做不到的。 他不是我爹,宋桓风也不是我的夫婿。 我对他的好意不置可否,只是焦急地问他:“凌儿想知道我爹究竟是受何人所害,您若知道,还请告知凌儿,凌儿对您感激不尽。” 能在武林中有一席之地的前辈,自然听得出我的言外之意,是不想再认与他家的婚事,宋明尘深深叹气,半晌才道:“也罢。” 随后他告诉我,岫云宫的灭门确是和《赤魂真经》有关,这是一本极其深奥的内功心法,传说修炼至顶重便可独霸天下。 我爹确实私藏了这本秘籍,却不知为何,始终不加以修炼,以是知道这个秘密的人觊觎之心愈发强烈。 而之所以那样急着将我嫁来百嶂门,是因为我爹得知有人对他起了杀心,不想连累我,便将我交托给宋世伯。 照理来说,以百嶂门的地位和实力,可保我后半生安枕无忧,而我被无念看上并带走,实属出乎所有人意料之外的事。 但奇怪的是,始作俑者搜遍了整个岫云宫,都没有找到那传闻中的《赤魂真经》,于是此事不了了之,至于宋桓风的失踪以及宾客的遇害,连宋明尘也不能确定是否是同一伙人所为。 听他说这些时,我的眉头始终紧锁着,亦忘记了身上的凉意,紧盯着他问:“所以想夺取秘籍的始作俑者是谁?” 宋明尘眉间愁云密布,神色凝重,幽幽对我说了两个字:“官兵。” 我忽然明白了,为何江湖上对此众说纷坛又列为悬案,为何宋明尘为我爹立碑却不敢题字,为何强如百嶂门都不敢明着掺和这桩事。 若是武林中的门派纠纷,正道有正道的办法,邪魔有邪魔的手段,总能讨个公道回来。但若是牵扯到与官兵作对,便意味着要与整个朝廷为敌,即便是名门宗族,也不敢轻举妄动。 来时的路上,我想过许多种的可能性,甚至还有些懊悔,不该与无念闹得那样僵,若是凶手是个武艺高强的,或许我还需要无念的帮助。 虽然这样的想法有些不耻,但以我对无念的了解,若是我肯娇软些哄哄她,她应当并不介意为博红颜一笑而去杀几个人,左右这对她来说并不是什么难事。 可若是官府所为,那又另当别论了。 我有些丧气道:“如此说来,是我家连累世伯了。” 宋明尘摆摆手,话锋一转,压低声音道:“好孩子,你对伯伯说句实话,那本秘籍,是不是在你手上?” 这突如其来的转变令我诧异万分,我陡然一怔,下意识道:“没有啊,我爹从未对我提过这事。” 此话一出,方才还和蔼可亲的长者,脸上的笑容忽地变了意味,宋明尘仍不死心地试探说:“穆兄只有你一个女儿,他是做好了准备才将你送上花轿的,你不可能对此一无所知。” 我默默品味着他的话,半天不作声。 宋明尘又苦口婆心道:“听伯伯一句劝,这秘籍乃不祥之物,会给你引来灾祸,你一个女儿身,在这世上又无任何倚靠,不如就留在我这儿,即便没有你与风儿的婚事,我也会把你当做亲生女儿一样对待。” 至此,我听懂了他的意思。 这一出大戏是他刻意做给我看的,让弟子刻意将消息透露给我,诱我上山自投罗网,就为了找寻那本我从未见过的秘籍。 若是那秘籍真在我手里,我倒要翻来看看里头到底写的什么,能令这些武夫如此趋之若鹜。 可我还在人家的地盘上,若是当面撕破脸,我怕是讨不到什么便宜,于是装傻道:“如此也好,湿衣裳穿久了实在难受,凌儿想下去换一件。” 宋明尘当即唤人带我下去休息,千叮万嘱叫婢女好生伺候着我。 我不知他是否真的相信我说的话,但我必须要尽快找个机会离开这里。 山寒料峭,江湖夜雨。 约莫子夜时分,我躺在百嶂门的客房里,假寐听着窗外的淅沥雨声,思索着脱身之法,忽闻门外传来一阵熙攘声,我当即爬起来,想出去看看究竟发生了何事。 行至门堂处,我躲在外面的柱子后,朝里头看去,只见百嶂门弟子的尸体横七竖八躺了一地,身上无利器所伤的痕迹,七窍流血,是被人以内力震碎了经脉才会有的惨状。 而站在那尸堆中央的人,白衣纱裙,遗世独立,面上挂着不屑的笑,声音清冽,侧目对宋明尘放声道:“把凌儿交出来,否则你这儿就是下一个桐栖阁。” 宋明尘衔着一口气不肯放,满脸的不甘心,沉默了会儿,他对无念恭敬道:“凌儿是老夫故友的遗孤,她来山上投奔老夫,老夫实在于心不忍才将她收留了,无意冒犯庄主,还请见谅。” 我知他是贪生怕死,不敢对无念说一个“不”字,却也舍不得我这送上门的羔羊,毕竟在他心里,那本武林至尊秘籍可是在我的手里。 常言道,恶人还需恶人磨,想是无念带给我的安全感,身处险境的我竟生出了几分看戏的心思来。 无念道:“如此说来,你是乐意把凌儿交出来了?” 她背对着我,与宋明尘对峙,我看不见她的表情,只听得出她话里似是带着几分戏谑。 宋明尘拱手道:“庄主雅兴,若要女宠侍奉,老夫可为庄主献上宫中最好的秀女,用以抵偿凌儿回家。” 那大义凛然的模样,若不是我知道他背后的心思,怕真是要被他蒙骗过去。 无念可不理会他的表演,抬手以内力将宋明尘身后的弟子举起,而后丢去天花板上,“哐”地一声碰撞后,那弟子即刻落地断了气。 无念轻轻拂了拂手,极其不满意地对宋明尘道:“你可真是慷慨啊,送给我一个雪儿还不够?真当我是色中饿鬼,什么货色都肯要?” 原来雪儿竟是宋明尘献给无念的,怪不得无念肯听他废话。 隔着十几步的距离,我清楚地看见宋明尘脸色铁青,他趔趄着后退了半步,将手附在供桌的边缘处,勉强扶稳身子,呼哧了半天,完全说不出话来。 无念冷笑一声,悠悠道:“要我说,都是千年的狐狸,你就别装了。凌儿貌美,你个老不修的心生邪念,不必在我面前遮掩,但不巧,我对凌儿也宝贝得紧,可不舍得拱手让人。” 我实在是不理解她这种伤敌一千自损八百的做法,要说宋明尘贪心不足想从我身上得到武林秘籍,我是相信的,可若说他觊觎美色,我却不敢苟同。 但似乎她是对的,听了无念这番话后,宋明尘当即憋足一口气,黑着脸允诺道:“好!” 看来对付这种爱惜声誉的老头子,撕破他的脸面比什么都管用。 两害相权取其轻,我不是傻子,给无念认个错和受宋明尘囚禁孰重孰轻,我还是分得清楚的,即便无念再生我的气,也不会对我不利。 我随即闯进门堂,在宋明尘阴云密布的目光中,对着无念的背影唤了声:“阿念。” 无念缓缓转过身向我走来,携风带雨,步步生莲。 在她靠近我时,一股淡雅的清香迎面扑来,让人忍不住为之迷醉,无念眉间带着丝愠怒,口吻却是异常温柔,问我说:“脾气闹够了没有?” 第10章 甘之如饴 许久未见着她,我的心砰砰跳得厉害,依靠意志力保持着理智,我扯了扯她的袖口,媚声对她撒娇道:“我错了,阿念。” 瞧她的意思,是不打算对百嶂门赶尽杀绝的,否则也不会与宋明尘谈判,而我想要跟她走,就得照着她的意思往下演。 无念似是对我的反应很满意,笑盈盈在我脸颊上印了个吻,对我道:“傻凌儿,你年纪还小,不知人心险恶,那些半截入土的老东西,是不懂得人间情爱的,你跟我闹点小脾气,居然有人当真了。” 接着不顾宋明尘铁青的脸色,又夹枪带棒地挖苦了他一番,“尤其是像宋掌门这样的武痴,哪里懂得怜香惜玉?留下你的用意怎会和我一样呢?若不是我来得及时,你怕是要被他剥皮抽筋,看看骨头缝里有没有刻着什么武功秘籍了。” 我任由无念在我身上摸来摸去,那架势像在查看我身上有无暗伤,余光中,我瞥见宋明尘嘴角抽搐,却死咬着牙一声不吭。 我有些不明白,宋明尘贵为一代武林宗师,为何屡屡对无念卑躬屈膝,就像老鼠见了猫,把畏惧刻进了骨血里。 当晚,无念连夜带着我下了山,路上,她难得地主动告诉了我一些事情。 比如,她觉着宋明尘跟我爹的死并无多大关联,只是无意中得知我的下落,想趁火打劫,在我身上打探那本秘籍的下落。 而至于她为何上门杀人,是因着宋明尘为设局诓我上山,让那个泼才徒弟明里暗里占了我不少便宜。 对于这个说法,我还是颇有些微词的,小声与她辩解说:“那个人……我身手比他好,早就躲开了。” 她居然什么都知道,所以我在茶馆那段时间,她也…… 我正出着神,忽被无念拦腰抱起,她看起来似是想教训我。 对上她含冰带怒的眼神时,我干脆把头埋进她颈间,做好了承受狂风暴雨的准备,只听她倒吸了两口气,咬着牙说:“平时我只摸你一下,你便要死要活的,别人轻薄你,你倒是乐意得很?” 按理说我不该再与她狡辩,可我哪有乐意得很?而且,她真的只是摸一下吗? 耳根发烫,我声音微弱地嘟囔了声:“我哪有……” 与她贴得过于亲近,我能清晰地听见她自胸腔发出的冷哼声,又听她漠然无情道:“休说他动了轻薄你的心思,便是只多看你一眼也该死。” 我哪里还敢讲话,不如直接装死。 回到无念潜州的家里,她把那件我用作了断的袍子丢还给我,对我冷嘲热讽了一番,又告知了我一个不算秘密的秘密。 原来,那袍子内侧缝着个口袋,她在里头给我留了好几千两的银票,我却从头到尾都没有发现。 来回的颠簸赶路令我疲惫不堪,简单的沐浴更衣后,我睡了整整两天一夜,醒来时已是第二日黄昏。 我出门想去透透气,不知不觉又走到了那个熟悉的位置。 夕阳的余晖为窗花泼上一层金色的光环,无念房间的门紧闭着,一如她于我而言那样神秘。 恍惚间,我想起那个仲春的夜,不禁又想着,若是等会再有个姑娘自里头出来,我大抵不会像上一次那般难受。 或许经过几个月的离别,我对无念的感情已然淡了许多,又或许我潜移默化地接受了她是一个这样的人,无论如何都是我改变不了也干预不得的。 起码她待我是好的,我这样安慰自己说。 但当那间房门又一次开启,无念神采奕奕地从里面走出来,在夕阳下清清淡淡地唤了我一声“凌儿”的时候,我便知道,我为自己找到的第一个理由,永远都不会成立。 无念将手臂交叉环抱于胸前,秀发未揽,随意地散落在肩头,似是也刚睡醒的模样,站在门口唤我道:“又发什么呆呢?过来。” 我不自觉抿了抿唇,到她跟前,装作什么都没看见的样子,勉强挤出个笑脸来,“刚起床,想看看你醒了没有。” 想是我笑得不大好看,无念紧着眉心,揉了揉眼窝,慵懒道:“睡够了,有什么想对我说的吗?” 我想了想,很真诚地对她说:“我不该耍浑,给你添了许多麻烦,你已经待我很好了,对不起。” 做错了事情,是该道歉的。 无念似乎对我的回答并不满意,眸间一闪,挑眉问我:“对不起?” 我没理解她的意思,仍是坚持说:“是我冤枉了好人,我向你道歉。” 这话似是戳了她的笑穴,无念笑出声来,调侃我说:“原来在凌儿心里,我算是个好人啊?” 我始终认为,好人和坏人是相对的,她待我好,我就该认她的好,至于她对旁人如何,是惩奸除恶还是滥杀无辜,那不是我该关心的,我也管不了她。 但我不能这样对她说,只能瘪嘴蔫蔫道:“你说什么就是什么吧。” 无念拉着我的胳膊,迫使我贴近了她,盯着我的脸,低声道:“说你想我。” 声音里仿佛有把无形的钩子,将我的心牢牢钩住,我挣扎不得,糯糯道:“我……想你了。” 那人弯着嘴角,还在蛊惑我,引诱我走向深渊,“说你爱我。” 我喉头一紧,鼻根发酸,抱住了她,在她耳后哑声说:“我爱你。” 我是真的爱你啊,但我只能在这样的时候才能宣之于口,无念,你究竟是如何看待我的,又想要我做些什么呢? 无念轻轻回抱住我,良久,淡淡叹了句:“你长大了。” 她的话令我想起两年前的那个夜晚,我发着高烧赖在她怀里,迷迷糊糊地听见她说我还没长大。 所以,长大的定义究竟是什么呢? 我问无念:“那你是喜欢我现在的样子,还是小时候的?” 她没有直接回答我,而是说:“你小时候什么样子?我没见过。” 我才意识到,无念从来就没有认为十五岁该是孩童的年纪,长大是个相对的概念,十七岁的我似乎也没有很懂事。 我稍稍偏过头,盯着她的眼睛,小声对她说了句:“无念,谢谢你救我。” 无念点点头,莞尔一笑,“救命之恩,你要以身相许吗?” 她就像是一位谪仙子,从天而降闯入我的生命里,亦师亦友亦知己,半尊半慕半倾心,给过我这世上诸多的偏爱,也带给我蚀骨**的痛楚。 这一刻,对她的感情像是决堤的洪水,我痴痴地看着她说:“好。” 黄昏为双眸染上一层**的颜色,一片梧桐叶不知自何处来,恰飘落在我肩上,无念弹指将它撷下,在我唇上轻点,“你有一次反悔的机会,只有一次。” 我看不清她眼底的情绪,但我听懂了那言外之意,仰面在她唇角印上一吻,垂眸摇了摇头,轻轻说了声:“不悔。” 如果闭上眼便可以拥有你,那就让我自欺欺人一场吧。 无念将我打横抱起,轻放在她床上,我听见房门受内力击打而掩上的声音,而后,世界归于沉寂,整间屋子只余我和无念此起彼伏的呼吸声。 许是怕我想到些不好的回忆,无念吻我时的动作极尽轻柔,我第一次在她的眼里看到了爱惜,仿佛我是一件失落已久的稀世珍宝,在静静等待鉴宝之人的开启。 缓慢到我几近缺氧,最贴身的衣物仍未被褪去。 等待她的过程,亦如我对她的痴恋那般绵长,我或多或少是有些怕的,颤着声对她说:“无念,你抱抱我。” 她半侧着身子,一只手钻进我的腰间,自下而上探寻,另一只手环抱着抵在我的颈后,将我揽入怀中。 银发与青丝纠缠不休,无念轻轻噬咬我的下唇,自唇缝中溢出一声:“好。” 缠绵的吻顺流而下,衣袂撩动掀起阵阵幽香,若有似无地扑打在我脸上,无念望向我时的眼神温柔极了,眸光潋滟,顾盼生辉。 她抚着我的脸说:“凌儿出落得愈发好看了。” 我似被摄了心魄一般,望着她问:“你说,是我好看,还是雪儿好看?” 无念倏地停了动作,只一瞬,又加强了抱我的力道,翻身将我扑倒。 背脊骤然落在床板上,我意识到这话有些扫兴,连忙将手搭上她的肩膀,小声说了句:“对不起,我又说错话了。” 无念的动作滞住,兴致也跟着骤减了几分,闷了一会儿,板着脸教训我道:“不要总是说对不起,也不要和别人作比较。” 那语气并不算是很凶,但在眼下的场景里,却十分伤人。 我抿着嘴不再出声,却并没有多少想哭的感受,这一切我早便知道的,不是吗?是我心甘情愿地主动爬上她的床,我又在奢望什么呢? 许是看穿了我眼底的落寞,无念将声线放得柔和了些,哄我说:“我从来就没有正眼看过她,也没有人配得上和你作比较。” 其实我很想问她,是否也有其他人问过她这样的问题,可能是雪儿,或是那个我没看清长相的姑娘,亦或是我未见过也叫不出名字的,她的红颜知己们。 无念是不是也会像现在待我这般,只在床上与她们说着钟情一人。 她真的很美,美得令人心碎。 美好的事物总是令人趋之若鹜,即便明知向前一步是极寒深渊,我也愿意同她一起万劫不复。 我怯怯地问她:“你是不是不想继续了?” 只一瞬间,她的眼底又有了丝颜色,嘴角挂着坏笑,略带强硬地按着我说:“想得美。” 而后,呼吸不留一丝空隙,指尖勾挑着我的魂儿飘忽,令我与她一同沉沦。 那天夜里,在我不绝于耳的喘息声中,无念唤了我许多声的“凌儿”,到了后面,我几近是带着哭腔在求她。 我十分贪恋她对我的亲近,即便其中总是夹杂着些许苦痛,但这却是唯一恰到好处的时机,让我可以肆无忌惮地对她诉说情意。 如逢场作戏,她并不会当真。 睡熟之前,我听见无念在我耳畔轻叹:“愿过了今夜,凌儿仍能为我倾心如故。” 我已然哭得很累了,喉咙喑哑,意识渐渐堕入混沌之间,我似乎模糊地回过她一声“嗯”,但我着实记不大清了。 第11章 缱绻难眠 翌日清晨,将醒未醒之间,我感觉到有人自背后抱住了我。 我的眼皮重得抬不起来,闭着眼软软地唤了声:“无念。” 那人闻后轻笑一声,一只手臂穿过我的颈后,另一只手在我锁骨交界处摆弄了一会儿。 胸前有淡淡的凉意袭来,我下意识抬手去摸,触到一块冰凉的东西。 我半眯着睁开眼,将那东西送到眼前,原来是一块青白透润的宝玉,不知是何工艺所造,摸起来没有任何凹凸感,却能清晰看见里头刻着一个“念”字。 身后的人将我搂得紧了些,在我耳边轻声说:“从今天开始,它就是你的了。” 从前我一直以为“无念”不是她的名字,只是诸如“绝情”此类的江湖绰号,怎么会有人取名叫“无念”呢? 我转过身,问她说:“这上头刻的是你的名字吗?你真的叫无念?” “嗯。”她的眼波直白对上我的,胜过世间最美的风景。 想起昨晚的事,我只觉得耳根越来越烫,垂头想避开她的视线,却发现了一件更可怕的事,我的衣裳还没穿呢! 我猛地一激灵,连忙背过身去,一只手扯着被子盖住自己,另一只手配合眼睛四处搜寻。 我的衣裳呢?该死!她给我扔哪去了! 看她自己穿得整整齐齐的,也不知道帮我穿一下! 无念自然听不见我在心里骂她,笑呵呵地隔着被子抱住我,用一种我认为很暧昧的声音问我:“怎么?凌儿不想认账?” 确认床上没有我要找的衣裳,我短促地吐了口气,小声嘟囔道:“谁不认账了……” 我闷着头说话,完全没有发现无念下了床去。 不大会儿,她拎着套新衣裳回来,放在枕边,柔声对我说:“穿这件。”说完就退了出去,将帘子盖好。 算她还有一点良心。 终于穿戴整齐,我整理了半天心情,还没想好等下该如何面对她,无念就突然钻了进来,侧坐在床边,一双水汪汪的眼睛望着我,“穿好了怎么不叫我?这个时候还发呆?” 我被吓了一跳,不禁低声吼了她一句:“你干嘛?出去啊!” 无念微蹙着眉,一副哀怨的模样,“还说没有不认账?才占了我的便宜,穿好衣裳就翻脸?” 我被她气得脑袋发昏,到底是谁占了谁便宜?我都没有想过要她对我负责这种事情,她居然还要恶人先告状! 我压着火,尽量好声好气地说:“你情我愿的事情,干嘛老是这样说?” 她似乎十分沉浸于这样逗弄我的乐趣,嘴角勾着坏笑道:“听起来有几分道理,那不如趁着你情我愿,我们再来一次……” 说完便不分青红皂白地将我抱起来,自己背靠着床头,让我面对着她跪坐下。这姿势倏忽让我想起,她才把我带到千山的那一天。 我整个人瞬间炸起毛来,挣扎着说:“现在我不愿意!” 无念拽着我不肯撒手,耍赖道:“那你就是始乱终弃!要浸猪笼的!”说着,她的手隔着衣料攀到一个碰不得的地方。 我的骨头瞬间酥软下来,用身体抵着她,企图阻止她乱动。 实在哭笑不得,我捂着脸对她说:“光天化日的,你要点脸吧!” 因着十分无奈,我的语气有些哼哼唧唧,听起来倒像是在撒娇。 无念顺势印了个吻在我额头,强盗一般笑笑说:“不要!” 我知道她为何笑得这样开心,因为有恃无恐,所以肆无忌惮,怪我对无念的渴望太多,我的身子对她有反应,她自然能知道。 我愤愤地骂她:“就知道你没安好心,假惺惺地给我找衣裳。” 无念恬不知耻道:“我们凌儿要脸面,光天化日,自然要穿着衣裳好些。” 整个人快要被羞耻感贯穿,我掩耳盗铃般地伏在她肩头,将脸深深埋起来,顺带着把所有难以启齿的声音都压下。 无念不停重复着昨夜曾对我做过的事,动作依旧温柔而耐心。 与她的距离反复颠簸,她对我的留恋和索求愈发强烈,竟让我产生一种她很爱我的错觉。我又有些想哭的冲动,心里空落落的,还奢望她能多爱我一点。 不经意撞上她的眼神,那眸中似有东西在一闪一闪,我痴痴地望着她,想去看清那是什么。 在她凑近了吻我时,我终于看清了,原是我眼中的莹莹泪光。 再次醒过来,已然不知是什么时辰。 无念正坐在床边,闭目养神,也不知在想着什么。 我稍微动了动,她便察觉了,立刻俯身过来,在我脸上亲了下,“醒了?” 我只觉得浑身发软,腰膝无力,再也没有力气与她对抗,蔫蔫地推了她一下,“你别……我不行了……” 无念一愣,随即舔了下唇,用气声说:“若我还想要呢?” 我干脆破罐子破摔,怼她说:“你去找别人吧。” 说完我就后悔了,若是她真不甘寂寞,立即去找个人过来,我怕是要当场气绝在这里。 好在她还没有禽兽到那般地步,只是笑眯眯地对我说:“起来吃点东西,你快三天没吃饭了。” 无念将我横抱着送回房间,那儿已经备好了饭菜,她嘱咐我多吃点,又吩咐不寒,让她务必在我睡前带我去浴池泡个澡。 路上,我有点别扭,喊着让她放我下来,被人看到了不好。 她却不以为然,问我:“在自己家里,你怕谁看到?” 横竖都是她有理,既然她不怕被其他小情人看到惹麻烦,我管那么多做什么?于是心安理得地被她抱着走了一路。 无念没有陪我吃饭,也没有告诉我她去了哪里。 只当一晌贪欢,梦醒了,她便又是她,我也还是我。 不寒小心地伺候我用膳,绝口不提我这两日消失的事。 我想,无念送我回来时的暧昧场景,她应当见过许多次,左右在她眼里,我与无念本就是那种关系。 早一点晚一点,多一次少一次,又有什么区别呢? 自百里峰归来,我便没怎么吃过东西,这时见着满桌的美食,肚子咕噜噜叫得厉害。 我大口大口地吃饭,补充着体力,也在思考着接下来该何去何从。 宋明尘给我的信息八成是不可信的,可他说的此事与官府有关,却又像是有几分可信,因为我想不到除官府势力之外的,能从头到尾完成这场屠杀,再完美抹杀掉一切痕迹的人。 我自信,无念有能力为我报这个仇,只要我肯处处顺着她,哄她开心,便是有万千兵马阻隔在前,对她来说也只是多杀些人而已。 但我真的要这样做吗? 我似乎陷入了从未有过的迷茫当中,甚至在想,此国家危急存亡之秋,我是否不该去为了私人仇恨去与官府作对。 待我消了消食,不寒便引路带我去了家里的浴房。 不得不说,无念是很会享受的人,她有钱,也舍得花钱,家里随便一件物什都价值不菲,就连个沐浴的房间也被她装点得十分精致。 浴房隐于院子的最深处,东墙正面嵌着越窑密色瓷板,雨过天青的釉色为室内添了一丝清凉,墙角紫檀架上安静地躺着犀角梳,螺钿漆盒里盛着澡豆,掺了珍珠粉与龙脑香。 十二扇檀木槅子将浴房隔成云山雾罩的仙境,我踩着台阶踏入白玉池中,温润的水波打在瓷壁上,将我缓缓包围,渐渐拂去我满身的疲倦。 不寒跪坐在池边,正在往莲花铜炉中添着瑞脑。 水面浮满了徘徊花的花瓣,在氤氲热气中逐层舒展,混着铜炉中木料的香气,萦绕在房间里,袅袅不绝。 洗得有些久,我渐渐昏沉起来,忽而水面一阵惊动,将我惊醒,接着耳边传来个熟悉的声音。 “凌儿,别睡着了。” 我定睛一看,居然是无念。 她是何时来的?我四下瞧了瞧,不寒已然不在屋子里。 我连忙揽了些花瓣在身上,护着胸口,瞌睡全无,急道:“我还没洗完呢,你进来干嘛!” 无念扯了块浴巾,替我擦了擦发尾的水,动作轻柔,声音听起来倒像是个清心寡欲的,“我又不是没看过。” 若是能用腮呼吸,我真想一头扎进水里,找个瓷缝钻进去。 我一把抢过她手里的浴巾,在额头上擦了擦,也不知是水珠还是汗珠,背过身说:“我自己来吧。” 谁知她竟跳进水里,欺身上前道:“算了,别擦了。” “你……”我瞬间失了语。 还好有花瓣挡着,否则我真是没脸见人。 无念抓着我的手,一脸无辜地问我:“你躲什么?” 只瞧见她,我就开始双腿发软,哭丧着脸说:“再不躲你,我明天要下不来床了。” 无念又向前了一步,将我抵在池壁上,低头看我:“那就不下,我抱你回去。” 没有退路可走,我有些气恼地问她:“你不知道累的吗?” 一双浸了雾气的眸子凝望着我,无念含情脉脉地说:“都怪你从前一直不让我碰,我又那么喜欢你,凌儿……” 我已经不知道该与她说些什么,总不能再说让她去找别人这样的话。 灵机一动,我猛地将无念推开,而后用掌力将水面激起一阵巨大的水花,在这个空隙里跃身上岸,用浴袍裹住自己的身体。 无念未对我施以防备,向后坠时被呛了一口水,但她反应极快,紧跟着便跳上岸来。 我看不出她脸上的表情,想开口安慰她一句,又觉着这本就怪不得我,于是张了张嘴却没说话,自顾自地擦着头发。 无念半仰着头,轻轻甩了甩发丝上的水珠,忽有金铃轻振,为伊人奏乐。 她惯来做任何事都是游刃有余,极少在人前失态,似是认为刚刚发生的事有些丢脸,闷着脸一直不吭声。 那模样,竟有些可爱。 我光着脚朝她走近了些,握了握她的手心,当作是安慰,又小声对她说:“记得让人换水,我回房间等你。” 就连我自己也分辨不清,我说这话时是什么心情,又是什么打算。 我只知道一件事,就是我好像愈发离不开她了。 第12章 莫道别离 无念的卧室布置得简单,尤其是没什么大件的家具,除了西边的那张黄杨木架子床外,就只有东墙下横着张七尺紫檀平头案。 屋里只留了一盏铜灯,烛晕暖黄,晃得房间里忽明忽暗,案头的三足炉吐着篆烟,香气绕过案角白玉雕的镇纸,袅袅依依。 我放不下脸面在床上等她,更没力气站着,只能坐在椅子上等,等得渐渐累了,开始半伏在案上犯起瞌睡。 也不知过了多久,门口忽然传来一个姑娘的声音,那姑娘似是站在门边上,说了声:“庄主,凌姑娘在里面。” 无念淡淡答了声:“我知道了。” 那姑娘的语气似是有些急切,又有几分欲言又止的感觉,甚至带着丝恳求,“庄主,你……今晚别再留她过夜了。” 无念却没理她的话,冷漠道:“你回去吧。” 那姑娘叹了声气,像是不满又没法子,答了句:“是。”她的声音让我有几分熟悉的感觉,但是我一时之间想不起在哪听过。 紧接着,门被推开,无念径直奔床榻的方向去,发现那边没人,才绕来东边看看。 我不知该与她说什么,干脆一动不动地趴在案上装睡,等她叫我。 无念似是没有发觉,在我旁边站了半天,才叹了声:“怎么睡在这儿?”然后小心翼翼地将我抱起来,往门口那边走。 看样子是想送我回去。 所以刚刚那个让她不要留我过夜的人会是谁呢? 果然,无念一路抱着我,将我送回了自己的房间,临走前,她俯身亲了亲我的脸,带着一缕独属于她的幽香。 我轻哼一声睁开眼,随即拽住了她的衣角,喃喃问她:“为什么把我送回来?” 无念就保持那弯着腰的姿势,勾着嘴角看我,“因为凌儿装睡装得很像,我总不好拆穿你。” “我……”原来她早就发现了,我羞愧难当。 在我抬手揉眼睛的瞬间,无念又在我手背上印了一吻,随后说:“睡吧,我走了。” 我拉住她的手,问她:“你要去哪儿?” 无念顺势沿床边坐了下来,略带随意地抚弄我散着的发丝,“当然是回去睡觉,难不成你想我留下?” 我用细微的气息“嗯”了声,怕她没听清,又找个理由说:“我做噩梦了。” 她的眸光闪了闪,随后半个身子压过来,眯眼悠悠道:“我会忍不住,万一对你做了什么,你又要怪我。” 听她的意思,是不打算留下。 但她的所作所为,却和她说的话大相径庭。 在我唇峰上点了点,意犹未尽,又磨蹭了几下,久久没有离开。 这亲密又陌生的关系,令我突然有些难过,觉得她不肯留下的原因可能是房里有人在等她,或许就是那个劝她不要留我过夜的人。 我讨厌她,总是三心二意到处留情,更讨厌自己,明知如此还要对她患得患失。 但心底有个清晰的声音告诉我,我不想放她走。 我向上仰了仰头,回应她对我的亲昵,双手攀住她的肩,微微用力将她往下按了按,在她耳边含糊地叫了一声:“阿念。” 那墨色的眸子顷刻被我的呢喃声染上一层旖旎,将闷湿的夏夜衬托得春意盎然,我感觉到无念的呼吸愈重,悄然在我腰间捏了下,“学会勾引人了?” 似乎,她是以为我在向她求欢。 我不理睬她的嘲弄,满心不愿她走出这个门,偷偷运了运功,使力将她抱着转了一圈。 无念几乎从不对我设防,很轻易就被我扑倒在里面的床板上。 半干未干的发丝随意散落了满脸,渗出醉人的香气,我将那发丝拨开,趴在她身侧,将头埋进发间嗅了嗅。 “你今天身上的味道,跟我的很像。” 其实我是想说,她浴房里的香粉很好闻。 无念轻抬手将床幔放下,接着像个孩子般,拣了一小撮头发,在我眼前晃了晃,“都是安神的香料,所以你才犯困。” 她没有执意要走的意思,我应是很开心才对,可我越是看着她,心里就越是难受。 我试探着问她:“和你一块儿睡,是一定要做那种事的吗?” 才说完,我就有些想哭。 人总是贪心不足的,明明已经得到了曾经想要的,却还会想要更多。 我突然想起无念曾对我说过的,不喜欢我和她谈条件,当时我不以为意,如今竟有几分理解她了。 只要能日日见着她,即便是以这样的身份留在她身边也好,可若是要我次次以身体做交换才能得到她的一点温柔,也未免太过轻贱了。 无念,我可以给你一切你想要的,但可不可以不要以这样的方式…… 无念像是察觉了我的异常,却又没有完全看懂,对我关切道:“你是不是哪里不舒服?我弄伤你了吗?” 我摇头,哽咽着问她:“你回答我。” 无念瞧我这执拗的模样,也严肃起来,抱了抱我,望着我的眼睛,定定道:“自然不是。” 我半晌没出声,眼泪啪嗒啪嗒地往下掉。 无念为我拭了几次,却仍是止不住,叹气道:“我欢喜见着你,才会想和你亲近,若是你不喜欢,直接同我说便是。” 我扯起袖子胡乱擦了擦脸,刚坐起身,一股崭新的热泪又涌出,我心里委屈极了,扁着嘴质问她:“我说了你会听吗?” 无念倒是不嫌弃我哭得满脸是泪,又在我脸上亲了亲,轻声回答说:“嗯。” 明明她对我算是百依百顺的,也是我亲口说的愿意以身相许,可我还是很委屈,最委屈的莫过于是那个令我委屈的理由,我却不能直白地与她说。 要我求她以后只留我一人在身边吗?打死我也说不出这样的话来。 也不知哭了多久,直到我哭不出眼泪,无念亲自去洗了帕子,拿给我擦脸。 我侧面对着她,视线落在她颈侧,那蜿蜒的青蓝血脉微微颤动,像是雪山下的冰川,边上有几颗红梅点缀,是我昨晚为她留下的痕迹。 那红梅忽然间颤了颤,无念说:“我要回山庄住一段时间,你想和我回去吗?” 我想问她,我们究竟是什么关系,又觉得自己很矫情,开口便成了:“我为什么要和你回去?” 无念倒也没多意外,兀自说着:“重阳之前我都不会下山,你若不想见着我,可以留在这儿,潜州有很多好吃的好玩的,也很安全。” 我不禁皱了皱眉,问她:“你要去做什么?走这么久?” 但总有人不解风情,丝毫听不出我话里的挽留,还要说:“我习惯住在山庄。” 我发现,有过亲密关系之后,真的会不自觉地模糊与彼此的关系。 无念是个不会与任何人交代行踪的人,我脑子不清醒,问了个很越界的问题,她却稀里糊涂地回答了,还用着一种哄孩子的语气。 昨夜她也是这般哄我。 见我不讲话了,无念又说:“不去也好,我要练功,没时间陪你。” 倒像是个很好的理由,但我的心情却不大好,甚至开始烦躁起来,回她说:“我哪里需要你陪……你爱去哪就去哪,我又管不了你,不必跟我说。” 无念脸上没什么表情,清清淡淡地哄我,“那我说点你爱听的,你也说点我爱听的,当是告别。” 那最后的两个字刺痛了我,我忍不住又问她:“你哪天走?” 无念说:“明天。” 明天,是临时决定,还是早就计划好了的呢…… 若是我不问,或是不主动留她,会不会要等到明日醒来,才发现她又不知所踪了…… 我竟觉着释怀了些,那想留住她的想法愈发显得可笑起来。 无念就像是冬日里缭绕千山的云雾,柔软却冰冷,近在咫尺却也万丈疏离,缥缈着路过人间,而我根本就抓不住她。 我不再说话,垂眸吻上她的唇。 如果注定要飘散,那就再多留下些痕迹吧。 无念任由着我吻她,不加闪躲,眼睛半眯着,睫毛弯弯掠过我的额角,撩人极了。 与前两次不同,这回不老实的人变成了我,手抚着她的颈侧,游蛇一般朝那领口里钻。 被我亲得受不了,无念突然一手捧起我的脸,两指抵在耳垂处,压着气声问我:“想要了?” 我偏了偏头,吻在她拇指的指腹,而后含住指尖的一小节,抬眸看她。 无念呼吸一颤,另一只手搂过我的腰,两心相抵,她不自觉用舌尖蘸了蘸下唇,哀怨道:“凌儿不懂得瓜田李下的道理吗?” 瓜田不纳履,李下不整冠。 说的是路过瓜田不要弯腰提鞋,路过李子树不要抬手整理帽子,以免无端遭人怀疑。 无念是想告诉我,若是不想引人误会,便不要做令人想入非非的事。 可我偏就是要让你忘不掉我。 我勾着她的脖子,亲了亲她刚刚才润湿的唇瓣,像个媚人的狐狸般说:“万一很甜呢,你要不要尝尝?” 眼波流转,世界颠倒。 屋里全部的烛光熄灭,黑暗中,无念自背后抱着我,在我几番不由得弓起身子时,她在我耳边说着专属于此刻的情话。 “凌儿是世上最美的姑娘……” “不要忍着不出声……我喜欢听……” “凌儿,无论你想要什么……就算是天上的星星,我也去摘给你。” “凌儿,凌儿……” 这晚,我没有讨过一次饶,更没有怪她要个没完。 我累得睁不开眼,还不准她穿衣裳,非要抱着她,哼唧着说:“阿念,我想要天上的星星。” 回应我的是她缠绵的吻,还有一声清澈的:“好。” 且待柔情将落尽,莫道今夕是别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