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三月,入潜州。
莺啄新词,柳钓烟波,此处已是人间另一番光景。
一路上,都是无念骑马带着我。
并非是因为我不会骑马,而是恰逢清明时节,细雨连绵了几日,为不耽误赶路,无念只好以内力化作屏障,将落雨罩在外面。
这样的本事,我自然是没有的,若是不想被淋成落汤鸡,便只能接受她的庇佑。
雨滴敲敲打打,落在那若有似无的屏障上,渐渐凝成一道道透明的线,将沿途的景色氤氲在我眼前,我蓦然想起两句诗来。
沾衣欲湿杏花雨,吹面不寒杨柳风。
神游天外,我一时有些恍惚,问无念说:“不寒的名字是你取的吗?”
无念似乎也忘记了我才与她闹过脾气,悠然道:“春江水暖,夜雨不寒,潜州是个宝地,或许你会喜欢。”
我尽量将身子坐正,没有把过多的重量交付给她,无念倒是大方地自背后抱着我,双臂从我腋窝下穿过,纤纤玉手熟练地驾驭着缰绳,时而累了,会把头搭在我肩上靠一会儿,仿佛我们的关系一如此刻般亲近。
照理来说,挡了风雨,是会略感闷热的,可我除了有些闷,并未觉着热。
无念的脸时而蹭过我的耳廓,清清凉凉的,亦无半点汗腻之感,舒服极了。
秀发未揽,如瀑而下,我倏地发现,无念的银发何时变成了黑发?
与她相识的两年,每次见她都是银发白衣,我甚至开始从骨子里觉得,美人就该是这样的,清凡脱俗,与世无尤。
惊诧之余,我扭着身子问她:“你的发色?”
无念微微侧头,墨色的眸子在青丝的映衬下愈发迷人,恰对上我的目光,唇峰微起,“好看吗?”
岂止是“好看”二字可比拟,我想到初见她时的惊艳,只觉得她比那时还要美上几分,不需多言,只惊鸿一瞥,便能轻易令人心潮沸腾。
不敢再看她,我回过身,手和目光一并垂着,无意识地去拨弄马鬃,闷闷答道:“好看。”
无念紧了紧缰绳,脚下一蹬,令马儿加快了脚程。
我的心被颠簸得起伏不定,听她调笑道:“凌儿看我的眼神,十足像个流氓,想来是真的好看。”
她这样流连花丛的人,居然有脸说我像流氓!我突然有些懊恼,憋了口气,竟口是心非道:“但不如以前好看。”
身后的人沉默片刻,不知在想什么,又过了一会儿,无念撩了一缕头发递到我眼前,伏在我耳畔问:“这样好看吗?”
那发丝竟又恢复成了银白色。
我被这戏法唬住了,惊呼道:“你是十二辰虫吗?怎么还会变色的?”
趁我别过脸看她时,无念在我脸上小啄了下,又立即松开,雾眼迷离,远眺前路,“不是十二辰虫,我只有两个时辰。”
我并未理解这话背后的含义,以为她的意思是只有两种发色,相识至今,我对她的武功路数依旧一无所知,只隐约觉着她的内力深厚,强大又神秘。
随时间改变的不止是青丝白发,还有我和无念的相处方式。
我不再对她唯唯诺诺,她也破天荒地让我唤她:阿念。
不知不觉的,我开始产生一种错觉,或许在她心里,我是有几分不同的。可是很快,这种错觉就被现实无情搅碎。
雨过天晴,无念将我带到城中一处宅子外停下,新雨为铜制的门环添了新绿,像是许久没有住过人的样子。
无念只用手指轻轻一拨,半锈的铜锁当即断成两半,垂花门廊下,一位稚气未脱的年轻姑娘等候多时,先是给无念作了个礼,而后蜷着梨涡甜甜冲我唤了声“凌姑娘”。
居然是不寒。
我下意识看向无念,她何时将人送来的?
雨后新阳下,那冰肌玉骨格外耀人,发丝银光烁烁,似是粼粼湖面,映着整道银河。
无念自是读懂了我的眼神,但她素来不喜与人解释,更何况,这本就没什么好解释的,好在我也并没有问。
这院落自外头看来,并不十分惹眼,院内却是别有洞天。
无念带我去新住处,恰逢堂前两株百年银杏吐露新芽,抄手游廊竹影婆娑,散着沁人心脾的清香,回廊转角处,摆着座青釉白龙纹官窑梅瓶,价值连城。
从前只知山庄日子过得清闲,吃穿用度异于普通百姓,竟不知她家里如此富裕。
我问无念:“这就是你说的家里吗?潜州?”
无念未回头看我,袅娜娉婷,淡淡答道:“嗯,不是。”
我默默品味着她的答案,究竟是“嗯”,还是“不是”,却全然忘记了,自己方才问的是两个问题。
这里尚可称作她的家里,但她的家,却不在潜州。
我被安置在西侧的厢房里,在离正房最远的那一间,无念先是命不寒为我沐浴更衣,又带我去厅里用晚膳。
和无念一同用膳,亦是第一回,厨房烧的菜清淡可口,是潜州的风味。
我竟生出一丝幸福的感觉来,有了种原来她也食人间烟火的感慨。
许是吃得太撑,入了夜,我竟无论如何都难以入睡,披了件单衣出门散步,只凭着白日里的记忆,在甬道的边角处吹风。
潜州的春夜仍有几分凉薄,但若与千山比起来,倒是远远不及。
我驻足在一个能望见正房的位置,斜靠于廊柱之上,半盏月光如冷泉倾泻,透过廊檐的缝隙洒落在我肩头。
月下相思意,不堪与君同。
反复拉扯与折磨着,我正沉浸在这痛楚当中,视线里忽然晃过一道人影,有个姑娘自东厢房廊道而来,在叩无念的房门。
只不多时,那姑娘推门进了去,而后,整夜未曾出来过。
在那之前,我还在天真地以为,无念只带我出游,定是念着我比旁人更多些,不成想在归家的第一日,无念就狠狠打碎了我的幻想。
即便过去了两年,我仍是会因为一件公开的秘密而难过。
指尖被我捏得生疼,心痛得想发疯,我觉着自己合该闯进去,解了衣带丢在床上,问一问无念到底是要她还是要我。
但我连靠近那个房间的勇气都没有,因为我不想活成个与人争宠度日的怨妇人,也害怕听见里面的声音,更不想撞见无念在别人身上宣泄情意。
心知肚明是一回事,亲眼所见又是另一回事。
初三夜,又一更,无言问东阙,冷月凄风。
不知风干了多少眼泪,我终于下了决心,待天方微亮,正房里的女子退门而去,我顶着双肿得似核桃般的眼睛,并没有看清她的模样。
自甬道一路小跑,我径直闯进了无念房中。
无念仰面睡在纱幔后,声音沙哑而慵懒,“怎么又回来了?”
纱幔薄的可怜,我瞧得一清二楚,无念只着了一件薄纱衣,领口微敞,双眼紧闭,脸上带着少见的倦色。
这屋里丝毫没有正房该有的舒暖,而是处处泛着幽寒,较西厢房还要冷些,我身上的汗毛倏地立起,不禁打了个寒颤,小声道:“是我。”
在我出声的一瞬间,无念几乎是立刻睁开了眼,对我疾言厉色道:“谁准你进来的!出去!”
这话里似是带了爪牙,将我新长出来的骨气尽数撕碎。
我双膝瘫跪在床前,隔着纱幔,垂眸哭得肝肠寸断,气都喘不匀,还执拗道:“难道你以为我想留在这儿吗?既然你不想看见我,不如就放我走好了!”
我真的受不住,要我眼睁睁看着你和别人亲近,我做不到。
放我走吧……无念……
无念陡然抬掌挥向我,一股寒气逼来,我身后的紫檀桌当即碎裂开来,在空中炸出一声巨响,落下时,几乎被碾散成了粉末。
我凝着泪眼望向她,只见她背对着我,声音冰寒刺骨,“滚出去!不要让我说第三次!”
无念一定以为我会害怕,但她绝对想不到,那一刻我居然在想,若是这一掌果真打在我的身上,也不失为好的结局。
我深深地低垂着头,阖上双眼,等待着属于我的命运。
生命无声流逝,无念迟迟没有对我动手,当我睁开眼,想再最后看她一眼时,薄纱帐幔后空空如也,无念不见了。
我茫然瘫在原地,想不通为何她突然如此对我避之不及。
还是不寒听见这边的声响,小跑着来将我搀回屋子,取了冰块给我敷眼睛,隔会儿又换成热水泡过的药包,如此交替几次,很快便能消肿。
不寒有个极其难得的优点,就是识礼知分寸,不该过问的事绝不多嘴,她一如既往悉心照顾着我,谨小慎微,仿佛我是她的眼珠子那般珍贵。
每次我想问她打听些什么,唯恐给她带来灾祸,总是又将问题咽了回去,以至于长达两年多的时间里,我仍是对千山和无念知之甚少。
哭了一夜,我早已经疲惫不堪,此时躺在舒软的床上,困意袭来,排山倒海。
身子轻飘飘的,我坠入一团淡金色的云雾当中,脚下是不断坍塌的山峰,十步之外,无念的轮廓在风中忽明忽暗,像被水洇湿般模糊。
乌黑色的长发如烟霭漂浮,发梢结着亮莹莹的冰晶,无念凝眸含笑,对我说:“如此也好。”
我施展浮岚术欲跟上她,可无论我如何用尽毕生所学,却只能离她越来越远,我追在身后不断喊她的名字。
无念,阿念,你说如此也好,可是,你到底想我如何才好呢……
一股凉意划过我的脸颊,意识逐渐苏醒,我又哭了。
不,大抵是还没有清醒,因为睁眼时,无念还在,我向她伸出手,尚有触感。
我痴痴地望着她,又唤了声“无念。”
无念呼吸一滞,俯身为我拭泪,柔声说:“傻凌儿,怎么又哭了?”
对啊,我为什么又哭了呢?无念,我又在为你哭了。
温热的气息在我面前徘徊,我被她压得有些喘不过气,无意间偏头看见站在一旁的不寒,猛然惊觉,这不是梦,是无念,她来找我。
我不知该说些什么,只揉了揉胀痛的眼皮。
无念无声示意不寒退下,趁没人了,对我耐心道:“今日凶了你,是我不好,你也不该擅自闯我卧房,下回若是想我,便遣人来叫我,我得空自会来见你。”
她说得诚恳,却也混账,我好歹也是个名门正派教养出来的大小姐,自然知道擅闯别人房间不对,可我和她一直都是不清不楚的关系,若我能放下身段对她千依百顺些,不一定现在谁才是那个“别人”。
我有些羞恼,别过脸去,怼她道:“谁想你了。”
并非我骄纵,而是对着她那张脸,我实在是生不起气来,总怕她一个漫不经心的笑就将我的魂勾走,倒不如不去看她。
她倒也识趣,柔声道:“是我想凌儿了。”
明知她在逗我开心,我却如何都开心不起来,不知如何接她的话,也不知如何说出自己的心声,我始终欲言又止,不停地说着:“我……”
无念轻轻叹了口气,若无其事起身道:“若你实在想离开,我不强留你,但你要陪我办完几件事,再决定要不要走。”说完便离开了。
她终于决定放过我了,我应该感到开心才是。在想象当中,我更是应该立刻跳起来,给她磕两个响头,感恩她对我的善待和教导,再多谢她放我自由。
可为什么,我的心更痛了呢?
至于她说的事情,虽然暂时不知道是什么,但从她语气和表情中,我大致能猜到些蛛丝马迹,最起码的,绝不是什么欢喜之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