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寒濯只觉得心口被周云峰撞得那一下分外刺挠。喉间那股被江揽月最后冷淡一瞥堵住的涩意还未散尽,偏又被死党挑破这层狼狈。他脊背绷得像拉满的弓弦,胸腔里那颗不识趣的心脏却兀自跳得又急又重,砰砰砸在冰冷的玉螭龙佩上,震得他指尖发麻。
“胡言乱语!”他猛地甩开视线,不去看那消失在花影灯河中的水蓝清影,声音绷得又冷又干,刻意拔高了腔调以掩盖其中一丝不易察觉的慌乱,“周云峰,你这般眼明心亮,莫不如去市井替人捉奸断案!省得在此妄议他人!”
他反手用力一拂方才被周云峰碰过的衣袖,力道大得袖口金丝回纹都起了皱痕,仿佛那上面沾了什么避之不及的脏东西。
他飞快地瞥了一眼江揽月离去的方向,玉簪的清冽冷香仿佛还萦绕在鼻尖,又鬼使神差地飘回眼前——方才那匆匆一瞥里,她裙裾拂过处,一点流萤似的微光仿佛自惊蛰剑穗上闪过,转瞬即没。
他的心像是被那微光烫了一下,蜷缩着悸动了一下,随即又被翻涌的羞恼淹没。
“我妄议?”周云峰简直要拍大腿笑了,手中白玉扇摇得越发欢快,狐狸眼亮得惊人,“裴兄莫恼嘛!不过见你与江姑娘说了几句话——几句便让琼林苑的裴大世子变成这副……呃,心绪不宁的模样?实在有趣得紧!”
他故意凑近一步,“说说,江姑娘跟你提什么了?该不是提了杏花……”
“与你何干!”裴寒濯几乎是低喝出声,截断了那个令他心口骤然抽紧的词。
耳根后知后觉地升起一股烧灼感,他庆幸夜色与灯火足以掩护这份窘迫。他猛地吸了一口气,强行压下喉头的干涩和那股陌生的、被说中心事的慌乱,努力端回平素里那副矜贵疏离的仪态,将目光强行钉在不远处一盏摇晃的宫灯上,语速快且凌厉地反击:
“周小侯爷何时如此好管闲事?莫非醉翁之意不在酒?琼林佳丽如云,你若觉无聊寻趣,何不效古人秉烛夜游!莫在此搅扰旁人清静!”
他语速极快,带着一股迫不及待要结束这场揭他“老底”对话的焦躁,像只受惊炸毛的猫。“扰人清静”四字掷地有声,像是在给这场突兀的探究画上终止符。
他紧握着袖中冰冷的螭龙玉佩,指尖的力道几乎要将其嵌入手掌,这才勉强维持住表面的冷硬。不敢再多看周云峰那双洞若观火的狐狸眼一眼,更不敢再多想那抹水蓝清影离去时裙裾荡开的波纹里是否含着决绝的意味。
玄袍广袖猛地一甩,裴寒濯几乎是逃离般转身,步履看似沉稳从容,实则比平时快了几分,略显急促地朝着远离水廊的方向、那人群鼎沸灯火辉煌之地大步走去。
晚风带着凉意灌入衣领,却吹不散他心底那份奇异的、如同炭火余烬般闷灼的悸动。
他只觉自己二十余年来垒砌的冰冷堡垒,被一颗不知何时遗落的星子撞开了一丝缝隙,那名为江揽月的名字,连同她那静如死水寒潭却又光华内蕴的眼神,正顺着那道微不可查的裂痕,无声无息地渗透、弥漫,让此刻强撑的冷漠面具,显得前所未有的脆弱与……狼狈。
琼林苑的玉露琼浆在夜明珠光下流动,丝竹管弦似水绵长。皇帝落座主位,目光却越过金樽玉盏,再度投向席下那抹水蓝身影。
她坐姿端正却不局促,执杯的指尖如玉葱,正与邻座一位翰林院老学士低声交谈,惊蛰剑乌木鞘横置案头,如静卧的墨龙。
“揽月。”帝王的声音不高,却让满席浮动的笑谈霎时凝结。
江揽月抬眸起身,水蓝宫装映着烛火,沉静如古潭深水:“臣女在。”
“这‘雪域龙睛’三年一绽,其色如霜,其蕊沁寒,”皇帝执起银箸,虚点席间冰玉盘中盛放的雪白奇花,“朕闻你通晓北疆风物,可识此花寒蕊之妙?”
薛姨娘在席下几乎要捏碎帕子,眼底掠过一丝幸灾乐祸。江怜星垂睫掩去唇边冷笑——这种刁钻问题!贱人懂什么北疆深宫之花?
江揽月目光掠过那雪瓣冰蕊,前生边关风雪夜的记忆如潮涌来。她缓步上前,目光专注如凝视故友:“回陛下,龙睛非生于土,根系悬于千年寒玉裂隙之中,汲霜雪之灵。其寒蕊之妙,一在‘沉魄’——”她指尖虚点花心,“此花蕊色深凝,可提神驱瘴,北军斥候遇风雪迷途,常含一蕊而保灵台清明;二在‘藏锋’,”她再指花瓣,“其瓣薄如冰刃,看似脆弱,却蕴抗寒奇力。边塞医者取瓣捣汁敷冻疮,溃烂立止,其效远胜寻常草药。陛下以此花入酒,非为奇珍,实是取其护佑戍边儿郎之意。”
清晰严谨,又饱含对边军将士的体恤。帝王的眸光陡然深亮,唇边逸出一丝真实的赞叹:“彩!字字切中肯綮,竟连御医都未能尽道此物军用之效。‘沉魄’、‘藏锋’,说得极好!江卿——”他看向侧席的江鹤儒,眼中是毫不掩饰的欣赏,“你养了个识见非凡的好女儿!”
江鹤儒猛地站起,因激动而面泛红光,喉头滚动了几下,才深揖下去:“臣……臣惶恐!陛下谬赞,实是小女……小女偶有微末之识,恰合圣心!”
他声音微抖,是压抑不住的狂喜与身为父亲的骄傲在胸腔翻涌。这赞誉,这份被帝王当众点明的“识见非凡”,比任何金银赏赐都沉重千倍!相府后继有人的荣光几乎要照亮他微驼的背脊!
满席哗然。嫉妒、惊诧、探究的目光如针,密密刺来。勋贵子弟们交头接耳,眼神复杂;一些老臣捻须颔首;而那些精心装扮的贵女们则纷纷侧目,指甲几乎抠进掌心软肉。
皇后的凤眸彻底冷了下来。
那“沉魄藏锋”四字,如同一把无形的匕首!刺穿了皇后用来粉饰太平的“闺秀典范”枷锁!这小贱人竟敢在御前论及军医药理?此等锋芒,已近“牝鸡司晨”之大忌!她优雅地执起金盏,指腹却用力到泛白,面上笑容依旧温煦如春风:
“陛下慧眼识珠。江姑娘有此慧心,实乃大晏之福。只是……”她眸光转向江揽月,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长辈关怀,“女子持重为要,这等北地辛寒,闻之都觉伤身。本宫那里尚有前朝贤妃遗下的一支温玉兰佩,最能养气安神。惊蛰利芒煞气重,小女儿家戴着恐怕冲撞了柔嘉本性,不如……”
她柔若无骨的手抬起,身后女官已捧上一支流光温润的羊脂白玉兰佩。美玉无瑕,却散发着无声的禁锢——这是要用贤妃遗宝,无声地给她套上“柔嘉”的镣铐,锁住那柄惊蛰的锋芒!
“皇后娘娘厚爱,臣女愧不敢当。”江揽月盈盈下拜,声音清越,“惊蛰乃陛下所赐,取蛰伏、警醒之意。臣女每抚此鞘,如见北地风雪,不敢忘陛下期许、将士苦寒。柔嘉秉性在心,温玉自是美意,然御赐之锋重逾千钧,实不敢轻易束之高阁。臣女愚钝,只知心之所向,不敢避寒畏锋。若佩与剑鞘同系,或可添几分刚柔相济?”
她目光沉静地落回腰间墨色剑鞘,纤指轻轻拂过粗糙的木纹。那柄乌鞘静卧腰间,与温玉相比寒酸粗粝,却自成一股不动如山的凛冽气场。
皇帝眼中精光一闪,微不可查地点了下头。
皇后脸上的笑容终于彻底挂不住了。那玉兰佩悬在半空,送也不是,收也不是。殿内气氛紧绷如弦。她轻吸一口气,强自维持端庄,淡淡道:“倒也有理。”指尖微动,女官低头收回玉佩。她随即起身,对皇帝柔声道:“陛下,夜风寒重,妾身身子有些不适,想先告退了。”
“去吧。”皇帝语气平淡,目光甚至未曾从江揽月身上收回。
皇后凤袍曳地,珠翠在夜风中发出清冷细响。行至薛姨娘席前,脚步微不可察地一顿,眼风如刀刃般扫过薛氏煞白的脸和江怜星失神的眼眸。薛姨娘顿时如坠冰窟,汗浸脊背!江怜星死死掐着裙摆,才没让自己抖起来。
皇后一行刚离席,一个捧着水晶盏的小宫女不知怎地脚下一绊!
“哎呀!”盏中晶莹剔透的荔枝蜜水泼洒而出,尽数倾倒在江揽月的水蓝裙裾之上!在素净的蓝绸上晕开一片湿漉粘腻的污渍,深色的水痕蜿蜒向下,如同一条丑陋的涎痕,瞬间让那清雅绝尘之姿沾染尘垢!
满场惊呼未落,江揽月已执起席上备着的银箸。她不慌不忙,以箸尖蘸取尚在流淌的晶亮蜜水,在席上御赐的玉版宣边缘轻轻一点!
一滴饱满剔透、泛着嫣红光泽的荔枝水珠,颤巍巍悬于箸尖。她抬首,迎上皇帝审视的目光,声音如泉水击玉:
“微尘可蔽裙裾,难掩山河锦绣。陛下赐臣玉版以载圣文,此滴琼浆染作人间烟火之色,恰可为清词素卷,添几分尘世的温润。”
指尖轻弹,那点嫣红珠液稳稳落在玉版宣空白的边角,晕开一小团温润的红晕。清雅文集,因这一点“污迹”,反倒生出几分鲜活暖意。
“善!”皇帝龙颜大悦,拊掌而笑,“说得好!一点红尘染素卷,方知江山在人间!这才不负‘惊蛰’之意!”帝王赞赏如雷霆,震得那泼水的小宫女几乎瘫软。
而角落一处雅座,裴寒濯指间的夜光杯已被他捏得指骨发白。他看着皇帝眼中毫不掩饰的激赏,看着江鹤儒得意得几乎飞扬的眉梢,看着满场投射向那水蓝身影的复杂目光——欣赏、羡慕、畏惧、讨好……胸中那股被强压下去的闷堵骤然翻腾汹涌,比任何时候都更添了三分灼心的刺痛。酒杯重重落在案上,琥珀琼浆震荡洒出几滴,如同灼烫的岩浆,溅湿了他玄袍滚金边的前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