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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玉簪惊弦

作者:向晚晚晚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琼林水榭暗香浮,周云峰指尖捻着半枯的海棠瓣,戏谑撞向裴寒濯的肩:“呦,裴兄这棋下得魂不守舍,莫非被天降劫数乱了道心?”玛瑙棋枰上,裴寒濯指间一枚墨玉子久悬未落,倒映着远处水廊边一痕水蓝孤影。


    裴寒濯冷睨他一眼,棋子“啪”地敲落,力透楠木棋秤:“北狄扰边的军报都压不住周小侯爷赏花的心思,当真逍遥。”广袖拂过棋盘,却带得棋罐微倾——罐中墨玉子哗啦散落三两颗!


    “啧啧!还恼了?”周云峰弯腰拾棋,玄色锦袍袖口拂过裴寒濯鞋面残留的一点海棠泥。他抬眸,狐狸眼在灯火下弯成月牙:“小弟倒觉得……那位临水照花的江姑娘,确有几分意思。”刻意压低声线,指尖蘸酒在石案一划:


    “杏花笺旧墨,


    棋乱玉人心。”


    字痕漫涣,却是当年杏花宴上他亲眼所见——江揽月捂脸奔逃时鞋尖一点竹纹,被裴寒濯踩踏的素绢,恰裹住周云峰刚掉落的玉佩穗子!那绢上残存墨香,依稀是“愿得东风借一线”……


    裴寒濯指尖骤然收紧!


    喉间如堵冷茶,涩意翻涌。


    他曾嗤笑周云峰连块破玉都要寻,而今这玉上沾的,竟是……那被自己拂尘的诗魂?!


    “哗啦——!”


    棋罐猛地被扫落!满地墨玉滚珠间,周云峰愕然瞠目!裴寒濯袍摆翻卷如墨云离席,直向水廊尽头那道清影!


    隔岸琴箫相缠。


    江揽月正俯身拂去玉簪花瓣上水珠,惊蛰剑穗随动作晃出幽蓝光弧。


    足音停驻青砖。


    “江姑娘。”


    裴寒濯声音清冷如檐下落霜。


    她回眸——风灯晃眼,他玄袍玉带立在阑珊处,面上惯有的朗月温煦散尽,眉宇间沉凝如墨云压城。


    “宸王殿下?”她颔首,目光掠过他袖口——金丝回纹上一点湿痕,黏着半片碎碾的棠瓣。


    死寂在月下蔓延。廊外一树垂丝海棠恰被风吹散,碎瓣如雨泼了两人满肩。


    前世杏花雨混着土腥气的屈辱,又漫上喉咙。


    “杏花宴旧事……”他忽然开口,袖底指节掐入掌心,“那笺诗……”喉结滚动,终难吐“对不住”,只生硬转折,“姑娘的字……如今很有风骨了。”


    月光落在他紧抿的唇线上,投下一道清寒的影子。


    玉簪的冷香被夜风揉碎,江揽月的指尖悬在花瓣上一寸,生生顿住。那声“殿下”如冰坠入潭,激起寒意。


    她缓缓直起身,水蓝广袖滑落遮住手背——上面当然没有伤痕,重生的躯壳光洁如瓷,可心口被“杏花宴”三字豁开的旧创,正汩汩涌出冰冷的屈辱。


    她抬起眼。隔着流泻的月光与摇曳的灯影,裴寒濯的脸在眼前清晰又模糊。这张脸,曾是她豆蔻年华里所有不敢宣之于口的憧憬与卑微,最终却化作拂落诗笺时那抹漫不经心的凉薄。前世种种,烈火烹油般灼烧着她的理智——他竟还敢提那首诗?


    “殿下谬赞。”她唇角弯起极淡的弧度,比月光更清冷,“几笔涂鸦,早已碾入尘泥,不值一提。倒是殿下风姿不减,雅兴仍似当年杏林春宴。”


    声音平缓无波,却像一把薄如蝉翼的冰刃,将“雅兴”二字剔得骨肉分明。当年他拂落诗笺、谈笑自若的模样,可不正是一派闲情雅兴?


    裴寒濯心中那点突兀的涩意陡然加重。眼前女子的眼眸太静了,像结了冰的深湖,倒映着万顷星辉,却不见丝毫过往熟悉的羞赧或仰望。


    那句“风姿不减”听着是恭维,可那毫无温度的视线扫过他,如同扫过一件寻常古玩,刺得他心神微凛。那份突如其来的平静与疏离,远比他料想中可能的怨怼更令人不适。他下意识想辩解——那日杏花宴?他根本未曾留意……一个模糊的影子递过东西?他随手挥开了?……她竟如此在意?


    喉结上下滚动了一下,那句解释的话,顶着某种莫名的燥意堵在唇间。他从未在意过旁人的心绪,此刻却清晰地捕捉到她眼底一闪而过的、绝非羞怯的冰冷刺痛。


    是什么能将一个曾那样…那样目光柔怯的人,淬炼成今日的清寒玉质?好奇如同水底的暗流,悄然滋生。


    “……”他唇瓣微启,刚要再问那被碾碎的诗句细节——


    一声清越带笑的嗓音,裹着酒意斜插进来,瞬间搅碎了这凝重的气氛:


    “裴兄!你这悄没声息地离席,原是跑来和江姑娘……赏玉簪?”周云峰一臂闲闲搭上裴寒濯的肩,狐狸眼在江揽月身上转了一圈,眼底飞快掠过一丝惊艳,随即被玩味盖过。


    他刻意压低了嗓子,声音却清晰得足够三人听见,“啧啧,只是这气氛……怎么倒像赏的是一尊化不开的冰菩萨?”


    目光在两人之间溜了个来回,周云峰手中那把不知何时顺来的白玉扇子“哗啦”一展,扇面正是一丛疏落有致的杏花!


    他扇柄轻摇,指向江揽月裙裾上一片刚刚飘落的海棠碎瓣,又点了点自己袖口一点不知何时蹭上的新泥,戏谑道:


    “哎呀!罪过!方才拾棋子沾了点土腥。裴兄小心,莫像当年杏花宴,不小心污了人家的锦绣心思才好!”


    “周云峰!”裴寒濯眸光骤冷,袖底指节捏得泛白。这厮分明故意!那把杏花扇、那句“锦绣心思”、那句“污了”,每一个字都像在烧红的炭火上浇油!他几乎能感觉到身侧女子投来的目光,冰刃般刮过他的侧脸。


    “云峰世子说笑了。”江揽月淡淡接口,目光落在周云峰的扇面上,仿佛看一件寻常器物。她指尖轻轻一拂,将那瓣海棠弹落,动作轻盈优雅,“锦绣也好,尘土也罢,终究是身外物,沾之拂去便是,何须挂怀?”


    她抬眸,目光清澈平静地掠过周云峰带笑的脸,最后落在裴寒濯紧绷的下颌线上,唇边那抹浅弧似有若无:“殿下若无事,臣女先行告退。琼林胜景尚多,莫要为这……微尘,扰了二位的雅兴。”


    “江……”裴寒濯几乎是脱口而出一个字,却在她冷淡的注视下再次哑然。


    他看着她微微颔首,水蓝的裙裾如同静谧的溪流,无声地从他和周云峰之间滑过,走向灯火更盛处。惊蛰剑的素绦在她腰间晃动,留下一抹悠远冷光,如同今夜她给所有人心底烙下的印记——孤高清冷,遥不可及。


    晚风穿过空寂的水廊,带来远处悠扬的丝竹。裴寒濯僵硬地立在原地,鼻间仿佛还残留着她身上那一丝清冷的、若有似无的玉簪香气,与杏花扇的俗艳花香格格不入。


    那句“微尘扰了雅兴”,更像一个无声的回旋镖,重重地击打在他“雅兴不减”的自嘲上。什么冰菩萨?不,那是一尊淬炼成玉的无上尊神,带着被烈火焚烧过的冰冷印记。


    周云峰摇着扇子,看着江揽月远去的背影啧啧两声,又转头撞了一下裴寒濯僵硬的臂膀,压低的声音里是毫不掩饰的幸灾乐祸与更深的好奇:“诶,裴兄,我怎么瞧着……你把人家姑娘得罪狠了呀?看看,连片花瓣都懒得沾你的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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