琼林苑赴宴前夜,薛慈昙的“体贴”如水银般倾泻下来。
镂金镶宝的紫檀妆奁打开,满室珠光刺痛人眼。正中央,一套“精心准备”的赴宴华服赫然在列。湖水蓝织金妆花缎裁制的广袖长裙,裙摆层层叠叠堆积着繁复的花叶纹,外罩一件流光溢彩的霞影纱曳地外披。配套的赤金累丝镶红宝鸾鸟发冠份量惊人,镶嵌的巨大红宝石如同泣血的眼。旁边还备着同套的璎珞、玉禁步,叮当作响,华贵得近乎暴发户般沉重。
“月儿瞧瞧,”薛慈昙脸上堆满刻意修饰的和善笑容,指尖捻起那件霞影纱,“这可是内务府年前特赏的贡品,江南十位顶尖绣娘耗费半载才得此一匹!颜色正合你这年纪,娇艳又不失端庄。”她将衣裳往江揽月怀里塞,“快试试,明日琼林苑群芳争艳,我儿定要拔得头筹!”
江怜星捧着一盒香粉凑近,声音甜得发腻:“姐姐肤白,再配上这盒新调的桃夭醉花蜜粉,定能让……”浓郁扑鼻的香粉味混杂着衣物上的甜香,几乎令人窒息。
“谢母亲、妹妹费心。”江揽月面色平静地接下。她转身回到听雪轩,将那身华服随意置下,从衣箱最底层取出一个被素净绢布包裹的旧荷包。
她打开荷包,倒出里面干燥的草药——那是重生前一次刻苦铭心的杏花宴的苦涩记忆。
满园杏雪纷扬。她一袭水青素裙在人群后踌躇良久,鼓足勇气,指尖捏着一方墨迹新干、叠得方正的素绢诗笺,一步步挪向杏花树下那袭皎月白的身影。
少年裴寒濯正与人笑谈射柳趣事,眉眼间俱是矜贵的少年意气。她心跳如擂鼓,将诗笺递上,声音细若蚊呐:“裴公子…今日杏花……拙作请……”
裴寒濯闻声侧眸,瞥见一方素绢,剑眉微扬,带一丝被打扰的淡淡疏离。他甚至未看清来人是谁,更未细听话语,只当又是无聊的仰慕,修长手指随意一拂——
“莫扰兴致。”
诗笺如凋零杏瓣,飘然坠入泥尘。靴底碾过,墨痕混入尘土,连同她仓惶捂唇逃离时踢飞的一只单薄绣鞋,一起被遗落在喧嚣与花雨中。
那首诗上写着:“枝头新雪压玉尘,未若清光入墨痕。愿得东风借一线,裁春寄予……寄予……”余下两字,终是无颜落笔。
月色如霜,倾洒在琼林苑的千株奇花异木上。帝王设宴之地,水榭歌台灯火通明,贵胄云集,衣香鬓影,流光溢彩。
当薛慈昙母女搀扶着一位身着华服、霞帔加身、浓香冲鼻的身影入场时,许多道目光先是惊艳于那身夸张的华贵衣料与红宝光芒,随即眼底都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惊愕或嘲讽——如此浓妆重彩、俗香扑鼻,当真要赴此清雅之宴?
然而,当那人影自氤氲水汽和朦胧宫灯中款款走近,众人方觉不同。
水蓝织金裙外那层薄如蝉翼的霞影纱竟已被尽数撕去,只余下内里的湖水蓝长裙。繁复累赘的层叠裙摆悉数剪裁,只保留最轻盈流畅的直裾轮廓。
赤金镶红宝鸾鸟冠被弃置一旁,江揽月只将青丝以数枚古拙素银簪挽成极简的高髻。那颗硕大的红宝没有镶嵌在冠上,反而被她以金丝缠绕成一枚小巧的禁步,悬于素银长链垂在身侧,随着她行走的韵律轻轻晃动,与素银簪辉映,压住了水蓝锦缎的浮艳,化出清冽的异彩。
最令人心惊的是那件被弃霞影纱的用途。大片的薄纱被她裁成数十条,此刻正轻盈地系扎在苑中各处盛放的海棠、玉兰枝条上。
夜风吹拂,缠绕着花枝的薄纱如流云飘荡,其本身浸染过的浓香在清冽花香的调和、风力的稀释下,竟氤氲出一种悠远而独特的清甜气息,随风弥漫开来,似笼住了半个琼林苑。
而她自己身上的“甜梦香”,已被替换成一种极其清幽淡雅的、几乎难以察觉的冷梅暗香。
她脸上未施浓粉,只薄薄敷了一层珠光细粉,眉用螺黛淡淡扫过,唇点朱砂。月光、烛光、薄纱反射的流光,都落在那张莹玉无瑕、褪去所有青涩怯懦的脸上。
那双眼睛澄澈如寒潭,倒映着人间星河,通身既无少女的造作娇媚,亦无新贵的浮夸炫目,唯有一股沉淀后的从容与华贵自骨子里透出,清冷如霜,明艳如玉,倾国之姿在灯火阑珊处骤然撞进所有人眼帘。
满场喧嚣似乎为之一滞。
“那是……江家大小姐?”
“竟与传言判若两人……”
窃窃私语如暗潮翻涌。
裴寒濯本正与人论棋,意兴阑珊,目光不经意扫过水榭那头。当那道身影出现在灯火阑珊处时,他手中的玛瑙棋子“嗒”地一声,落在青玉棋盘上,敲碎了方寸间的凝滞。
隔着重重人影,隔着氤氲的水汽与飘拂的薄纱流云,那道清绝的身影与记忆深处某个模糊的点骤然连接!
那个杏花纷飞的日子,少女羞窘递来的素笺,慌乱逃离时遗落的那只藕荷色绣鞋……鞋尖上似乎也有一点清雅的竹纹,与眼前这清冷孤绝的身影重叠。
那方被他不耐拂落、碾入尘泥的诗笺……写的什么?当时似乎瞥见一句“未若清光入墨痕”……那时的墨痕,是这般清光照人的风骨吗?
一丝极其微弱的、混杂着意外与陌生悸动的涟漪,悄无声息地在他静如古井的心湖深处荡开。他不自觉地挺直了脊背,目光追随着那道身影,看着她从容应对几位世家夫人的搭话,看着她微微侧首,露出莹润耳垂下那颗被金丝缠绕、却光华内敛的红宝。
心口处,仿佛被那微弱的红光烫了一下,带起一种他从未有过的、奇异的燥热感。不是为了容色,亦非权势,只为这份突兀刺破他认知壁垒的、带着锐利清光的蜕变本身。
薛慈昙脸上的假笑早已僵硬如石雕,眼底的嫉恨几乎要喷涌而出。江怜星站在人群边缘,捏着手中的团扇几乎要将扇骨折断,脸上那份伪装出来的甜美笑意彻底消失,只剩下一片煞白和眼眸深处毒蛇般的寒意。
江揽月目光平静地扫过全场,最终落在水榭曲廊深处的一隅。那里,一株姿态横斜的玉簪花开得正盛。她缓步走去,裙裾拂过地上的月光,水蓝色锦缎如同流动的星河。腰间垂落的红宝禁步,随着她的步伐轻漾。
在她身后,被她无意遗落的、那方装有“甜梦香”残余的旧荷包,正静静躺在回廊角落,很快被宫人清扫走。那只前世遗落的、绣着竹纹的藕荷色小鞋,连同未诉的卑微情愫与碎裂的诗笺,已彻底消失在今生的琼林玉光之中。她踩着自己的影子走向那片清光,每一步落下,都踏碎了昔日的尘埃。
月光之下,清风之中,琼林万花一时失色。唯有那清冷照人的身影,成为这琼林苑最惊鸿的一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