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颜谋:重生后她登极时,万臣俯首》 第1章 寒狱枯骨 永巷的尽头,地牢的最深处,从来不见天日。 空气中弥漫着令人作呕的混合气味——潮湿的霉味、腐烂的稻草味、铁锈味,以及一丝若有似无、却又挥之不去的血腥气。墙壁是青黑色的,上面爬满了黏腻的苔藓,水珠顺着石缝不断滴落,“滴答,滴答”,在死寂中敲出令人心头发紧的节奏。 江揽月蜷缩在冰冷的地面上,身上那件曾经价值不菲的素白襦裙,如今已被撕扯得破破烂烂,沾满了污泥和干涸的血渍。她的墨发散乱如草,几缕湿腻地贴在苍白得近乎透明的脸颊上,遮住了一只眼睛,另一只眼睛里,是燃尽了希望后只剩灰烬的空洞。 她的手腕和脚踝都被粗糙的铁链锁住,铁链的另一端固定在墙壁的铁环上,稍微一动,便发出“哗啦哗啦”的刺耳声响,每一次摩擦,都牵扯着她手腕上被磨破的皮肉,渗出鲜红的血珠。 “哟,咱们的江大小姐,还醒着呐?” 油腻而粗嘎的声音响起,伴随着沉重的脚步声和钥匙串的哗啦声。两个身材魁梧、面露凶光的狱卒晃了进来,手里还提着一个缺了口的瓦罐。其中一个满脸横肉的狱卒踢了踢江揽月身边的稻草,语气里满是轻蔑和恶意。 江揽月没有动,甚至没有抬眼。她知道他们是谁,也知道他们来做什么。自从被打入这不见天日的地牢,这样的“问候”就从未停止。 昔日她曾是清闺院内金枝玉叶、月下抚琴的相府嫡女,如今是铁窗之内被妹妹大义灭亲指为卖国贼的阶下囚。 “装死?”另一个狱卒嘿嘿笑着,伸手就去拽江揽月的头发,将她的头硬生生提了起来。“抬起头来,让老子看看,这张脸就算脏成这样,也还是有点味道嘛。” 江揽月被迫抬起头,露出一张布满伤痕的脸。额角有一道长长的血痂,嘴唇干裂起皮,还有清晰的指印。她的眼神空洞地望着前方,仿佛灵魂早已抽离,只剩下这具残破的躯壳承受着一切。 “啪——”一声脆响,是横肉狱卒甩了她一个耳光。 “给老子笑一个!”他恶狠狠地说,“以前高高在上的样子,老子看着就恶心!现在落到老子手里,还敢摆臭架子?” 疼痛让江揽月猛地一震,嘴角溢出一丝鲜血。她终于有了反应,干裂的嘴唇翕动着,发出微弱却带着刺骨恨意的声音:“狗……奴才……” “嘿!还敢骂?”两个狱卒被激怒了,他们狞笑着,开始对她动手动脚。粗糙的手掌撕扯着她本就残破的衣衫,污秽的言语如同毒蛇般钻入她的耳朵。 江揽月闭上眼睛,身体因为不甘和屈辱而剧烈颤抖,可这几日内她已被耗尽了全身解数。她咬紧了牙关,不肯再发出一声呜咽。她的指甲深深掐进掌心,鲜血渗出,与地上的污泥混在一起。在心里一遍遍地诅咒,诅咒这些禽兽,诅咒那个将她打入地狱的人,也诅咒……那个此刻或许正在云端之上,对她的苦难视而不见的人。 就在她感觉自己即将被这无边的黑暗和屈辱吞噬时,地牢入口处突然传来一阵骚动。 “让开!”一个清冷又不失上位者威严的声音响起,带着不容置疑的穿透力。 铁链的声音戛然而止,两个狱卒脸上的狞笑瞬间僵住,慌忙整理了一下衣服,点头哈腰地退到一旁,脸上换上了谄媚的表情。 江揽月的肩微微一颤。她缓缓抬头,发丝间露出只眼睛。那只眼睛本该盛着星子,此刻却像被墨汁浸过的寒潭,深处凝着团化不开的血雾。当她的目光越过狱卒,落在光柱边缘的玄色身影上时,那血雾忽然颤了颤。 裴寒濯立在牢门外的光影交界处,玄色斗篷边缘凝着未化的雪沫,仿佛刚从万载冰原走来。月光漏过檐角铁栅,在他肩颈裁出一道冷玉般的弧光——那是削琢分明的下颌线,覆着层近乎透明的瓷白肌肤,连鬓边垂落的墨发都似结着霜,唯有玉冠束起的发间,一枚银质夔龙纹簪折射着碎冰般的冷光。 他分明身着绣着银丝云纹的锦袍,广袖间却漫着凛冽如朔风的寒意,连腰间悬着的羊脂玉坠都透着冷光——那玉坠原是并蒂莲形制,如今却在他指腹摩挲下,裂开的缝隙里凝着霜,恰似他看人时的眼神,明明生得唇红齿白、俊美无俦,目光扫过却似腊月寒冰,将周遭的血腥与霉臭都冻成了无声的碎屑。 是他,裴寒濯。当今朝堂上唯一的异姓王爷,年少有为,治世能臣。也是……她寒夜辗转时唇齿反复描摹的名字,是桃花宴上惊落茶盏的心悸;是杏雨沾衣时偷藏的半阙情诗,是见他玄衣过廊便不可控制的小鹿乱撞。 江揽月的心脏猛地一缩,几乎要跳出胸腔。她浑浊的眼睛里,竟然奇迹般地重新燃起了一点微弱的光芒,那是濒死之人看到最后一根稻草时的希冀。 她挣扎着,想要爬向那个让她无数次颤动心弦的声音,铁链哗啦作响,带动着满身的伤痛。她顾不上体面,顾不上尊严,染血的手指抓住牢门铁栏,搀扶着向前爬去。她看到驻足在三步之外裴寒濯玉冠下的眉眼如画,长身玉立。 "救..."她刚张开嘴,一口鲜血就涌了出来。裴寒濯的目光在她裸露的肌肤上扫过,眉头几不可察地皱了一下。 狱卒慌忙系好衣带,"宸王殿下,这死囚企图咬舌自尽,小的正在..." "不必解释。"裴寒濯的声音如他腰间玉佩般清冷,"江小姐的罪证已呈御前,将死之人,随你们处置。"说罢转身就走。 江揽月的瞳孔骤然收缩。 那一瞬间,牢房里的火把、血污、铁栅,全都在她眼中扭曲成模糊的暗影,唯有裴寒濯玄色的衣袍清晰如刀,狠狠刺进她的视线。 江揽月伸出的手停在半空中,那点微弱的光芒,一点点、一点点地熄灭下去。她看着他眼中的冷漠,看着他毫无波澜的表情,看着他身后侍卫们鄙夷的目光,心中最后一点支撑着她活下去的信念,轰然倒塌。 原来这些年对他的倾心相付,哪怕他一刻也不曾为她回眸,但也真的只是她的一厢情愿吗?江揽月望着裴寒濯离去的背影,忽然低低地笑了,唇角的鲜血在寒风中摇曳。 她抬手抚上心口,那里曾藏着一枚玉佩——裴寒濯当年随手赏给她的,她却当珍宝般贴身戴了五年。如今,那玉佩早已碎裂,就像她可笑的痴念。 雪落在她的睫毛上,融成水珠滑下,像极了泪。 "裴寒濯。"她轻唤,声音很轻,却字字淬血,"若我江揽月此生还有一丝气力,必要你——" "尝一尝,被人视若无物的滋味。" 她的声音很轻,像一片雪花落在剑刃上,转瞬消融。可这句话却仿佛用尽了她毕生的力气。江揽月缓缓闭上眼睛,嘴角勾起一抹惨淡的笑。 原来最痛的不是爱而不得,而是将满腔热忱捧到那人面前,却连一个眼神都换不来。那些年追着他马车跑的春日,那些为他熬到天明的汤药,那些被随手丢弃的诗笺——都像一场笑话。 裴寒濯的衣角终于消失在宫门外。江揽月望着他离去的方向,忽然觉得可笑。她曾以为他是高山雪,是天上月,却原来不过是一块捂不热的石头。 "也好。"她喃喃自语,指尖深深掐进掌心,"从此...两不相欠。" 雪越下越大,渐渐掩去了地上的血迹。就像那些年的痴心,终将被时光埋葬。 江揽月的身体软软地倒了下去,最后一丝气息从她的口鼻中逸出。 而江揽月那圆睁的双眼,在黑暗中透着幽深的光芒,永不瞑目。她的嘴角,似乎还残留着一丝冰冷而凄厉的笑意。 下一刻,黑暗彻底吞噬了一切。 当江揽月再次睁开眼睛时,刺目的阳光让她猛地眯起了眼。她发现自己躺在一张柔软的锦被上,鼻尖萦绕着熟悉的、清雅的兰花香气。 她……重生了? 第2章 朱砂污卷 寅正时分,相府听雪轩的窗纸上透出雪后黎明的冷青。 江揽月指尖抚过冰凉的紫檀妆台,菱花铜镜里映出一张苍白却眉目凛冽的脸,再无前世血狱炼狱里染就的癫狂,唯有历经幽冥归来的、冷硬的清醒。 “小姐,” 流萤捧着氤氲热气的铜盆进来,圆脸上带着小兽般的警觉,压低了声音,“都妥了。” 她目光锐利地扫过窗外静谧的回廊,“东西原样包在油纸里,锁得死死的,只等……” 未尽之言在两人对视的眼眸中交汇,燃起无声的战栗。 江揽月接过热气腾腾的手巾,那温暖瞬间驱散了骨髓深处残留的刑部阴寒,也短暂模糊了眼底的锋芒。 她将脸埋入温热的湿气中,深吸一口。这气息鲜活,带着草木微尘的味道,将前世流萤那被砸碎在血泊里的、再也无法捧起任何东西的手掌幻影……驱散了。只留下此刻掌心真实的温热。 “走。” 她放下手巾,面色依旧苍白如纸,唯有一双寒潭深眸亮得慑人,“去‘拜会’我们的好母亲。” 相府正厅的气象,比权贵侯府更多了几分内敛的威势。一色的海南黄花梨家具泛着幽沉的暖光,不饰张扬的金玉,只博古架上几件稀世玉器和墙上悬挂的前朝大家真迹,无声彰显着主人超品文臣的清贵与深不可测的权势。 空气中弥漫的不再是俗艳的暖炭香雾,而是更为内敛清雅的沉水香,丝丝缕缕,却仿佛凝滞了空气。 当朝右相江鹤儒,一身半旧的墨青杭绸直裰,外罩同色暗云纹锦缎比甲,正坐在主位圈椅中细品一盏新到的蒙顶石花。 他面容清癯,眉宇间积着文臣日理万机沉淀下的疲惫与一种近乎苛刻的谨肃,那双深邃的眼眸此刻落在一封西北军驿刚刚送来的加急塘报上,指节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白。 大晏朝北境军情吃紧,粮饷、人事、权柄倾轧,千斤重担压在这位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宰辅肩头。 薛慈昙坐在下首不远处的另一张圈椅上。她今日一身端庄的秋香色云锦对襟袄,滚着素雅的同色缎边,发髻绾得一丝不苟,只斜簪一支通体润白的和田白玉玲珑簪,耳坠亦是小小的白玉葫芦。 如此装扮,与她如今一品诰命、右相夫人的身份极其相称,典雅而不**份,处处透着掌家主母应有的稳重娴雅。她手中捧着一卷《法华经》,目光从经卷上抬起,温婉地落在江鹤儒紧锁的眉心。 “老爷,再急的军报,身子也要紧。厨下用燕窝吊了上好的参汤,您多少用几口再……” 她声音不高,清泠悦耳,饱含着恰到好处的关切与克制,绝无半分打扰之意。 话音未落,脚步声自厅外而来。珠帘轻响,江揽月走了进来。 厅内凝滞的威势无声地压迫过来。江鹤儒甚至连眼皮都未抬一下,心思全在那烫手的塘报之上,仿佛进来的只是一缕空气。 薛慈昙却将目光从经卷和江鹤儒身上移开,落在江揽月身上。那目光带着一种深入骨髓的审视,却转瞬即逝,立刻化作春水般温和的笑意。 她放下经卷,唇角扬起恰到好处的弧度,语气柔和似家常细语:“月儿过来了?看你神色,想是昨夜里歇得不甚安稳。这天寒霜重的,年轻轻也要懂得保养。前几日内务府新赏了上用的老山参茸,我已经吩咐厨下,给你炖一盏养神汤补补气血。” 那话语间,既有嫡母的关切,又微妙地点明了自己的权势与恩赏来源,更用“歇得不甚安稳”埋下日后拿捏的伏笔。关怀是真,算计更深,这便是薛慈昙的本事。 这份滴水不漏的关怀,让江揽月心尖猛地一刺!五脏六腑仿佛又被塞满了浸透屈辱的冰碴! ———— 过去的回忆像潮水般向她涌来。 那次为了给流萤病危的母亲抓一副救命的犀角粉,江揽月动用了自己份例里积攒的所有私房钱。 薛慈昙却“恰好”引着刚下朝回府、心神俱疲的江鹤儒经过内院账房,状似无意地提起“西角门王婆子拾了个要紧的荷包”。随即,账房先生便一脸惶恐地禀报,称夫人存放库房备用金钥匙的荷包“不慎”丢了,内里还有几片价值不菲的犀角! 薛慈昙并不高声指摘,只面露忧色地看向江鹤儒:“老爷……月儿身边的丫头……怕是手头紧糊涂了。钥匙事小,那御赐的犀角却是宫中之物,若是传出去……” 她点到即止。江鹤儒连日朝堂攻讦已心力交瘁,最厌烦后院烦扰。他疲惫地揉了揉眉心,眼神扫过被押来的流萤和被惊动而来的江揽月,那份疲惫瞬间化作浓重的不悦。 他没有发怒,只是将手中的紫檀玉镇尺往书案上沉沉一搁,声音不高,却像冰珠砸在玉盘: “为父每日在前朝,如履薄冰于万丈高崖。内宅之事,自有夫人法度。婢仆手脚不净,主人难辞其咎!揽月,” 他第一次用这种近乎审视下属的冰冷口吻唤她,目光带着浓浓的失望与不耐,“回你院中闭门思过,《女诫·慎言篇》抄百遍。无令,不得出。” 一锤定音。那冰冷的审判,源于被琐事烦扰的愠怒,源于对当家主母“权威”的绝对维护,更源于一个文臣对“家声体面”近乎苛刻的偏执。 薛慈昙那句“御赐之物若是传出去”,精准地戳中了这位丞相心底最不容触碰的禁忌——清誉。从此,她在父亲眼中,便与“麻烦”、“失教”紧紧相联。 ———— 唇齿间,似乎又尝到了前世最后那口绝望和着血泪的涩腥。 江揽月指骨捏得咯咯作响,眼底的寒冰层骤然碎裂,涌起汹涌的赤色,又被她强行压制下去,化为更加深沉的死寂潭水。 她再未看薛慈昙那张悲悯却淬毒的脸,脚步沉稳如丈量过千百遍般,一步步走向主位之上那个周身笼罩着帝国重臣威压、却一步步将她视为“祸根”的亲生父亲——大晏右相,江鹤儒。 “父亲。”她的声音不高,甚至称得上清冷,却像一把无形的冰锥,瞬间穿透了沉水香的凝滞,惊碎了江鹤儒指尖笔锋勾勒地图的轨迹。 一本厚实、边缘磨损泛黄的陈旧账册,被她自袖中抽出。动作看似随意,却带着一种千钧之重,“嘭”的一声闷响,稳稳地、不容忽视地压在了江鹤儒面前那份摊开的、关乎西北十万将士生死的塘报之上。 尘土的气息混杂着纸张的陈腐味,猛然窜入鼻腔。 这闷响,让江鹤儒执笔的指尖猛地一颤!饱蘸朱砂的细狼毫笔锋滴下一滴刺目的红,在塘报的边角迅速晕开,如同战场绽开的一朵血花。 也让旁边装模作样捧着经卷的薛慈昙,指尖捏着的细密经文皱成一团!她捻动佛珠的指节瞬间僵硬,心底警铃大作! 第3章 雪锁祠堂终见月 碎瓷深深嵌进江鹤儒掌心,血混着冷茶在西北塘报上蔓延,像一幅被泼污的疆域图。 他却浑然未觉,目光死死钉在锦盒里那支翡翠九鸾钗上——亡妻沈氏临终前颤巍巍插进发髻的遗物,此刻簪首鸾鸟衔着的东珠,正映着薛慈昙煞白的脸,像一只从坟墓里睁开的眼。 “佛前锦盒……亡妻遗物……薛家钱庄的印子钱契据……”他喉头滚动,每个字都像生锈的刀片刮过喉骨,嘶哑得骇人。 那只批阅过无数朝堂风云的手,此刻捏着沾血的碎瓷,指节因用力而泛出青白,却始终未抬起——文臣的体面如一道无形枷锁,将暴怒囚禁在震颤的瞳孔里。 薛慈昙精心描画的悲悯彻底碎裂。她膝行欲扑,金丝牡丹步摇砸在金砖上铮然作响:“老爷!是、是月儿恨我!定是她栽赃——” “栽赃?”江鹤儒忽然轻笑一声。那笑里淬着冰,惊得薛慈昙瘫软在地。他俯身拾起一张写满薛家舅父名讳的借据,染血的指尖捻过“慈安堂香火供奉”的墨字,声音陡然沉静下去,静得令人毛骨悚然,“此物……也是月儿塞进你佛龛暗格的?” 这声“月儿栽赃”,像一把钥匙,“咔哒”拧开了记忆的锈锁—— 太庙氤氲的香火中,江揽月捧着沈氏遗物青铜兽面樽,走向紫檀供案。她走得极稳,却在躬身献祭时踉跄——薛慈昙身后嬷嬷的脚尖,“无意”勾住了她素白裙裾! “铛啷——!” 青铜酒樽砸在太祖牌位基座上,裂痕如蜈蚣爬过千年礼器。 满堂死寂。勋贵们倒抽冷气,宗老们闭目长叹。 江鹤儒没有咆哮。他甚至未看满地狼藉,只缓缓抬手,用一方雪青帕子,一点一点擦拭溅上太祖名讳的酒渍。 直到帕子浸透醇香,他才抬眼看向江揽月,声音像结了冰的湖面:“御赐祭器,列祖英灵……江氏百年清名。”他顿了顿,每个字都砸在女儿脊梁上,“你母亲若在,可会容你这般‘失手’?” 江揽月指尖掐进掌心:“父亲!是嬷嬷——” “够了。”他打断,目光掠过她泛红的眼眶,最终落在薛慈昙及时跪地的身影上。 继母哀泣如杜鹃啼血:“相爷!是妾身没站稳……求您罚妾身!” 江鹤儒闭了闭眼。再睁眼时,失望已凝成坚冰:“去祠堂外跪着。对着你母亲的牌位……好好思过。” 那夜风雪如刀。江揽月跪在祠堂外,听见门内传来薛慈昙温软的劝慰:“……月儿还小,姐姐在天之灵必不忍责怪。” 父亲疲惫的叹息混着暖炉炭火爆裂的轻响,模糊传来:“沈氏若在……断不会养出这般不识大体的女儿。” 祠堂外的风雪仿佛穿透时光,再次裹住江揽月。她挺直的脊背几不可查地轻颤,却抬起脸,迎上父亲审视的目光——没有辩解,没有泪光,只有一片冻透的平静。 正是这片平静,让江鹤儒心脏猛地一缩! 他看见她眼底映着九鸾钗的冷光,更深处……是祠堂风雪夜里,那个跪僵在雪地中的单薄身影。 薛慈昙此刻的哭嚎“老爷!念在我为您吃斋念佛十五年啊!”突然变得刺耳可笑。十五年——原来佛龛后的暗格,比香灰更龌龊! “吃斋念佛?”江鹤儒喃喃,染血的手忽然松开碎瓷。“哐当”一声,瓷片落地。他像被抽干了力气,跌坐回太师椅,对管家疲惫挥手:“薛氏……神思昏聩,即日移居西苑佛堂。”声音沙哑,却斩断了所有情分。 满堂死寂中,他目光扫过垂首的江揽月,喉结滚动了一下。那个曾被他斥为“不识大体”的女儿,此刻的沉默如山岳,反照出他半生自负的荒唐。一种迟滞的钝痛啃噬心口——为亡妻遗物蒙尘,更为他亲手将骨血推入风雪。 “……府中庶务,”他顿了顿,终是吐出石破天惊的一句,“暂由大小姐协理。” 第4章 钥启霜刃 库房钥匙铜对牌“咔哒”一声嵌入楠木托底,硌在江揽月掌心冰冷的家族徽记上。五年前,她被诬偷盗此物在祠堂外跪了一整夜的雪,如今这枚玄铁浇铸的乌木令牌成了她的监国玉玺。 钥匙在她指下转动,沉滞的锁芯发出干涩的呻吟。库门拉开一条缝隙,陈旧霉烂的气息裹挟着粉尘扑面而出。 江鹤儒的心腹管家徐成垂着松弛的眼皮,恭敬呈上陈封账册,声音浑浊如老井回音:“二姑娘让老奴伺候大小姐清点对账。” 话音未落,一道娇滴滴的声音横插进来。 “姐姐辛苦了!”江怜星提着月白绉纱裙摆跨入内库重地,行走间裙上暗绣的银蝴蝶若隐若现,宛如春园飞絮扑花。 她不由分说从徐成手里接过厚厚一本账册,轻巧绕过堆积的樟木箱笼,递到江揽月眼前,“这几年的细账父亲都教我看过,怕姐姐新接手吃力,我替您分忧来了。” 她语气温软体贴,指尖却极其精准地点在账簿封皮一角朱砂染就的印记上,那艳色印记的格式竟与江揽月核对过的几卷公中总账完全一致! 那抹朱砂印瞬间搅起蚀骨毒浪!前世血狱垂死之际的记忆排山倒海—— 牢门外那一点豆大昏黄油灯下,狱史那张油腻的肥脸凑得极近,口涎混着污浊酒气喷在她脸上:“江大小姐落得今日下场,可怜啊!可有人比您……更想您死!” 他粗鄙的手指戳着牢门上贴着的一张宣纸告条。纸头鲜红的府衙大印格外刺眼,底下两行小楷:“罪奴江氏,□□内帷、毒害主母、通敌叛国……” 那官印的格式!与江府内库封存旧档的标记一脉相承!她早该想到,能伪造官府印信、又能精确模仿府内文书格式的,从始至终只有一个人!那个五岁就能把《千字文》倒背如流,执笔写出的簪花小楷甚至能唬过书画名家的江怜星!前世那些泼在她头上的脏水字字句句,原来早就用这双描龙画凤的玉手写就! 那缕熟悉的、冰寒阴鸷的气息再一次缠绕她的脖颈。眼前这双柔荑白皙纤软,仿若三月新采的兰芽。谁会相信,这样一双玉手,曾握笔在油污的牢门贴上书写过“□□”与“毒杀”?谁能想到,这样清丽绝伦的芙蓉面下,藏着一条随时能致人死地的毒蛇? 恨!滔天的恨!几乎将她撕碎的恨!那恨意不再是从天而降的巨浪,而是冰冷湖面下缓慢渗出、足以蚀骨封喉的剧毒! 江揽月眼底冰封的湖面寸寸龟裂,又被她生生冻住。指节捏在冰冷的乌木托牌底缘,微微发白。 “有劳妹妹。”她声音平淡,视线却从朱砂印上移开,落在江怜星身后一架覆盖着厚重灰尘的黄梨木衣箱上。 积尘簌簌,铜质包角锈迹斑驳,但箱身雕刻松鹤同春的花纹刀工熟稔考究,绝非俗物。“那是什么?”她径直掠过那本要命的账簿,径直走向衣箱。 江怜星杏眸中闪过一丝来不及收敛的错愕,唇角温婉笑意却半分不变:“姐姐好眼力,那不过是些先祖母压箱底的旧料子,年久不得用,权当杂物摆着了。” “既是杂物,”江揽月已拂手抹去箱顶厚尘,指尖抵住黄铜盘扣,“开了瞧瞧,没准能腾个干净地方。” “姐姐——”江怜星柔唤阻止不及,箱盖已被掀开。腐尘扑面!一箱零碎锦缎残片堆在箱底,霉烂得变了色,像团脏污的烂棉絮。但在这堆烂絮顶上,赫然躺着一只玲珑剔透的翡翠玉勺!勺柄雕螭龙含珠纹路细如发丝,唯有勺尾边缘磨出一道细微的光滑浅痕,是长久使用才有的润泽柔光! 那片光滑的浅痕,在库房尘埃浮动的微光里,像一把淬毒钢锥狠狠扎进她肺腑! 又是一幕被大雪埋葬的记忆猛然从冻土中破冰而出! 依旧是灵堂刺骨的风,炭灰和油污混着血的味道弥散不去——被薛姨娘胞弟贪墨的太夫人丧仪银子正是为买这柄玉勺!那油润的光滑处…… 是被毒瘾入髓的薛家舅父一遍遍摩挲着舀取阿芙蓉膏留下的印记!满堂缟素白幡之下,她顶着风雪跪在冰冷青石上,父亲斥责犹在耳边回响:“清名!体统!毁于你手!” 江鹤儒那痛心疾首又深深失望的目光如冰刺,落在她那身染雪污泥水的素衣上,而他那带着檀香体温的貂绒大氅……此刻正裹着跪坐在他脚边抽噎的江怜星。 江怜星依偎在父亲膝头,小脸苍白挂着泪珠像是受尽委屈,父亲那只常年执笔的手轻拍着江怜星的肩背,目光是看向她时从未有过的痛惜和温软:“好了,怜星不哭……爹知道此事与你无关……” 江怜星将脸更深地埋进父亲怀里,在暖烘烘的氅衣中发出几不可闻的呜咽,唯余眼尾那一滴将落未落的泪珠,却分明透过朦胧泪光瞥向庭中雪地里挺直脊梁跪得如同孤松的她,眼底深处那抹一闪即逝的讥嘲与得意……竟与此刻玉勺光滑处泛出的油润幽光诡异地重合! 寒至骨髓!原来那些被窃走的体面与尊荣,那些泼向自己的脏水污名,每一滴都浸泡在这样一柄浸染着污浊与死亡的玉勺里!被父亲珍爱庇护在羽翼之下的,从来都是真正的毒蛇! 冷硬的恨意如同沉冰坠石,砸在江揽月心底最深的寒潭。她攥着箱盖的手指微微痉挛,乌木对牌边缘锋利冷硬的棱角硌在指骨上,硌得生疼。 “这勺子……”她声音干涩嘶哑,却强行拔高一线:“倒算个干净东西。” 江怜星眸色瞬间冷凝如铁!她不动声色向前一步,声音愈发娇柔可人:“是祖母留下的旧物罢了。姐姐要是喜欢——”她伸出纤指便要去拿! “不必!”江揽月手臂格挡,冷声截断:“库房重地,旧物无端挪动易生是非。”她“啪”一声合上箱盖,动作又快又急,扬起的尘灰扑了她一脸。“劳妹妹将五年前外庄粮种的购销底账取来。” 江怜星伸出的手僵在半空。指尖微蜷,脸上温婉柔顺的表情几乎挂不住。底账……五年前……她眼底深处掠过一丝极难察觉的阴翳。这个木讷的姐姐何时如此棘手了? 窗外暮鼓遥遥传来。 江怜星离开时裙裾拂过门楣,几不可闻地低叹:“姐姐何必处处设防……终究……我们是一家人。”那声叹息低柔婉转,恰巧送入正在清点库银的江鹤儒耳中。他抬起头,隔着重重箱笼看过来。 暮色渐浓,将江揽月挺直孤峭的身影钉在满室陈腐尘埃中,如同一尊拒绝任何人靠近的寒玉雕像。而江怜星离去的纤柔背影融进金红的余晖里,竟似带着一点失落的委屈。 “父亲?”江怜星在院门口顿住脚步,回眸望向静立不语的江鹤儒。一缕散发被微风吹落颊边,弱不胜衣之态堪怜。 江鹤儒看着那道映在朱漆门扉前的细柔剪影,又看看仓库深处如同浸在阴影里脊梁挺得笔直的长女,心底无声喟叹。他抬手,近乎下意识地为江怜星拂开颊边那缕不安分的发丝,声音低沉温和:“去吧,晚间有风,让你院里的嬷嬷多加床毯子。” 温存的叮嘱隔着数排货架砸进江揽月耳畔。 她背对着门口,依旧低头清点着箱内整银。一锭十两,雪花纹银锃亮冰冷,码齐在乌木托盘底衬的玄色绒布上。 点算到第七排时,指尖不知何时被银锭边缘划开一道微小的裂口,血珠沁出,迅速浸润在银锭冷亮的表面,洇开一小团暗红的印记。 痛感微乎其微,却比记忆中跪在雪地里的刺骨冰寒更尖锐地钉进她骨缝里。父亲那句轻缓的叮咛在耳边循环,与前世灵堂上江怜星娇柔的泣诉交织:“爹爹……怜星害怕……”那时父亲带着体温的貂氅就是这样裹过去,驱散了妹妹的“寒意”。 这库房阴冷陈旧的气息裹缠着她。父慈母爱的余温从来与她无缘。她只有这满库的冰冷银锭,只有仇雠近在咫尺的寒意,只有刻在骨子里、永不消融的恨意与那柄深藏暗室的浸毒玉勺互为映照,无声地提醒她—— 仇雠尤枕在暖巢之中,利刃方淬出霜华。真正的风雪,远远未停。 第5章 玉碎之音未起,霜刃已然出鞘 晚霞熔尽宫墙时,江揽月袖中指尖掐进素绢帕子,压住细微的颤抖。前世那身被酒液浸透的屈辱似在周身蔓延。她挺直脊背,素银竹节簪的凉意硌着发髻,像无声的锚。 “姐姐莫怕,”江怜星笑语甜如蜜浸,赤金步摇擦过她耳际,“跟着妹妹便是。”一支重瓣“醉胭脂”带着熟悉的异香塞来。江揽月倏地攥紧,花茎脆裂! 裂帛声仿佛从往昔传来—— 前世金殿酒污了《边城戍雪图》。墨色孤城在猩红里坍溃。“不知所谓!”太后斥声如鞭笞。 被拖离时,惊惶抬眼:纱幕缝隙间,裴寒濯正与侍从低语什么,侧脸冷峻如削玉。他腰间悬着的羊脂螭龙佩滑落丝绦一角,她下意识伸手欲接——咫尺之遥,却成云泥。指尖蜷回袖中,空余他漫不经心抚平佩玉的动作,一个余光都未赐。 袖底撕裂的细绢飘落,江揽月踏过落瓣,踏入滔天锦绣。 “江大小姐管家后气度斐然,”镇南侯夫人卫氏玛瑙护甲轻刮盏沿,“听闻琴画皆通?巧了,我府中新得古画……”侍女青玉壶恰时“脱手”!琼浆直泼江揽月膝上! 惊呼炸响! 江揽月本能后退!仓促间猛拧腰肢旋身!厚绸广袖“唰”地兜住泼天酒浪!金橙浆液浸透袖里暗袋——内藏的一方素帕瞬间湿透。那帕角,曾以银丝纤毫绣过他《咏雪》诗中的“寒松立涧”小景。 残余酒液飞溅,泼污了旁侧《簪花仕女》屏! “毁了夫人爱物……”江怜星假意惊呼。 江揽月已一步踏至污迹处!指尖狠狠抹开酒渍——水痕下透出枯涩虬枝墨骨!“是《寒江钓雪》残卷!”翰林老画师宋时远失声,“重彩掩了原画铁骨!” 卫氏面如金纸。御座上,皇帝捻着白玉扳指未置一词,眸底幽深难测。 “晏朝女儿不俗!”赫连剡大笑扬杯,“‘桃夭灼云霞’——谁续得出下半句,才是真本事!”醉醺副使猛撞鎏金烛柱!顶端尖细烛钎疾射而出,寒光刺向江揽月咽喉! 死意扑面! 江揽月脑内空白了一瞬!前世狱中冰冷的锁链仿佛缠上脖颈!她腿一软几乎栽倒—— 不! 她猛地屈身扑案!抓起端砚砸向银光! “铛!”火星四爆!烛钎钉入漆柱!飞溅的滚烫烛泪混着半凝墨泼上案前素绢!浓腻污渍洇透。 完了…… 心底那个懦弱的自己又在尖叫! 怒焰却轰然焚尽恐慌!她赤红着眼抓起紫毫,狼毫狠狠刮过墨污最浓处!墨点随笔爆溅!泼洒的酒液晕成苍茫,污斑勾作嶙峋山崖!手腕虽抖,落笔却斩钉截铁: “莫道胭脂锦帐温,冰刃曾碎边关云! 十万琼枝燃燧火,裂甲换得玉宇春!” “燃燧火”墨色深陷如血,“裂甲换春”枯笔劈开纸背!狼狈污痕里,迸出铮铮铁骨! 满殿呼吸凝滞。 皇帝的目光如尺量过墨迹,指节无声轻叩龙案。许久,沉沉声如古钟鸣响:“‘冰刃碎云’透骨寒,以女儿身写裂甲心……倒也稀罕。”他起身,玄纁龙纹掠过阶前碎瓣,“福海,取太宗‘惊蛰’来。” 乌木鞘短剑重而冷。皇帝并未看她,只抚过剑格阴刻的篆文:“蛰者隐其芒,惊雷动则破土。翰林院纂修北疆舆图,缺实地勘察之人。此剑为钥,可阅档于兰台——朕,不取纸上谈兵之材。”帝王眸似深海,将剑沉沉按入她冰凉掌心,“惊蛰之锐,当用于扫浊见青天。” 金兽吐香的暖烟深处,裴寒濯执杯的手忽滞半空。 琥珀琼浆微晃,映着他骤缩的瞳仁——那幅浸透烛泪墨污的诗稿!“裂甲换春”四字扑面而来,刺得他心神激荡。 刹那间,记忆碎片如冰锥刺穿: 去岁深冬宫廊,他因北境粮荒奏报正疾行,转角骤然撞见一个捧着画卷的水青身影。画卷被撞落散开——《雪压青松图》,松干遒劲处藏着个微不可察的“濯”字落款。是她的字?当时只当是哪家贵女附庸风雅。 更早的春日……杏花宴后,侍从呈上一包湿透的梨花:“回世子,刚整理梅亭时发现,石缝里塞着这个……似是江家小姐遗落。”那素帕包裹的干枯梨蕊,分明是他昨日赏花时随口丢弃的残枝! 无数碎片拼凑:回廊暗处悄然追随的脚步声,宴席间那双欲言又止、又匆匆垂下的眼眸,诗会中故意避让却藏不住微红耳尖的侧影…… 竟是! 他倏然转眸! 水青素裳立如寒潭孤竹。墨染的鬓边粘着一小片烛泪碎金,她抬手去拂——指尖擦过鬓角时,那枚素银竹簪随着动作微晃,流光一闪。恰是前世宴上他漫不经心拂落佩玉时,她隔空欲触的方向! 记忆和现实中两道身影骤然撕裂、交叠! 那个卑微仰望他的、连目光都不敢相接的怯懦少女,与眼前墨透千钧、凛然接剑的女子,竟是同一人?! 一丝意外带来的讶异与审视悄然滑过心头。他盯着那柄悬于素色宫绦边的乌木剑鞘,指间筹策停住,无意识地在冰凉的象牙面儿上轻点了两下。这点失神的凝滞,引得邻座安平郡王好奇探问:“裴兄也对这字……有兴致?” 裴寒濯倏然回神。筹策轻敲案几,发出一声脆响。“字尚稚拙,”他唇角勾起惯有的清朗弧度,目光却若有似无地掠过殿中那道水青身影,“但……词句里那股子劈冰截铁的劲儿,倒是少见。” 声音朗朗如玉击,袖底的手指却微微收拢。 第6章 圣旨临府——帝恩如刃剖相门 玄色滚金边绢帛展开时,薛姨娘指尖的茶盏“哐当”碎裂! “上谕:江氏揽月慧眼识画、诗壮边魂,赐玉版宣十卷,赤金嵌东珠头面一副。特恩准相府女眷三日后赴琼林苑,共赏北疆新贡‘雪域龙睛’。” 太监尖利的尾音刺破厅堂死寂。江怜星盯着圣旨上“江氏揽月”四字,指甲深掐进掌心——前世这殊荣本该属于她!而今那贱人袖口还沾着宫宴墨渍,竟已得帝王青眼!薛氏强撑笑意塞给太监一袋金瓜子,转身却瞥见江揽月腰间惊蛰剑穗,喉间猛地发哽——这小贱种竟真把御赐之物当腰佩? 檀木案前,《北疆舆图》凌乱铺展。江相抬眼时,江揽月正踮脚取下最高格那卷《山河志》——那是他亡妻生前最爱的孤本。 “父亲,”她指尖抚过书脊裂痕,“此书第三卷载‘黑水城暗道’,可解北狄骑兵神出鬼没之困。” 江相骤然捏紧狼毫!此密卷他藏了十五年,连薛氏都不知所在!眼前少女脊背挺直如青竹,腰间乌木剑鞘与她素衣相撞,竟透出几分亡妻执剑踏雪的旧影…… “三日后琼林苑,”他喉结滚动,声音干涩如磨砂,“你……跟在为父身侧。” 书案阴影里,他悄悄推过一匣宫制松烟墨——这是前世跪断腿也求不来的认可。 檀木案上的宫制松烟墨散发着清冽苦香,那乌黑的色泽却像一根刺,扎进薛慈昙眼底。她胸腔里堵着一团浸透酸水的棉絮,闷得她喘不过气——那小贱人!竟真让老爷刮目相看了!那匣墨,连她伺候书房多年都未曾碰过! 可当江揽月清泠的声音落下,薛慈昙的脸上已瞬间堆砌起一个堪称“圆满”的笑容,快得仿佛排练过千百遍。她甚至先江鹤儒一步迎上去,亲热地挽住江揽月的胳膊,指尖力道却在暗中收紧,像是要捏碎那纤薄的臂骨: “哎呀,瞧瞧我们月儿,这真是……天大的体面!圣上钦点赴琼林苑赏花?这可是祖宗积下的福报都落在你头上了!”她声音拔高,带着夸张的欣喜,眼尾的纹路却僵硬得像刻上去的,“怜星!还不替你姐姐高兴?” 被点到名的江怜星早已起身。她莲步轻移,裙裾如同绽开的荷瓣般漾开轻柔的弧度,脸上更是适时地晕开了两团恰到好处的、羞涩般的红晕。那双总是湿润的杏眸此刻亮得惊人,像含着星辰,盈盈看向江揽月,眼底那淬毒的嫉恨被层层柔光掩饰得滴水不漏: “星儿……星儿真为姐姐开心。”她声音甜软,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哽咽,仿佛是激动得难以自抑,“姐姐大才,得陛下赏识,实至名归……” 她上前,极其自然地拿起案上那方带着裂痕的旧砚——正是先前江揽月放回去的那方亡母沈氏旧物,指尖轻轻抚过裂痕,动作亲昵又珍惜,“只是琼林苑贵客众多,姐姐新得了御赐的东珠头面,想必是要戴上添彩的。 那对点翠镶红宝的耳坠子也极相配,星儿这就去取来给姐姐试试可好?”她目光转向江鹤儒,带着小女儿特有的娇憨,“爹爹,您说姐姐戴上是不是更显贵气?” 江鹤儒眉心几不可察地微蹙。他当然听得出弦外之音。沈氏的旧砚、那些如今锁在薛慈昙妆奁深处的华贵首饰…… 往事被这看似天真的提醒猝然掀开一角,带来一阵细微的不适。但他目光扫过江怜星满是“真诚”和“雀跃”的小脸,又看看一旁薛慈昙毫无破绽的笑容,再看向江揽月——她面色沉静如水,竟对那方旧砚和耳坠的提及毫无反应,只静静地整理着手中那几张记载北疆要道的珍贵纸页,仿佛周遭一切都与她无关。 这份异样的沉静,反而让江鹤儒那丝不适感更重。他避开江怜星问询的目光,沉声对薛慈昙道:“赴宴的穿戴,夫人安排便是。重要的是莫失了礼数体统。” 他强调了“体统”二字,目光却警告性地扫过薛慈昙攥着江揽月胳膊尚未松开的手。 薛慈昙像是被烫到般,手猛地一缩,脸上笑容却更盛:“老爷放心!月儿是相府的脸面,妾身定当尽心,让月儿风风光光的去,也给相府长脸!”她转向江揽月,仿佛刚才的力道只是错觉,又换上更为“亲厚”的表情,“月儿,这几日就好好歇息,养养精神头。 宫里的嬷嬷规矩多,姨娘替你好好打点着,必不叫你出半点差错。”这话听着是关心,实则每一句都在重申:你是我精心打造的“相府脸面”,莫要自作主张,一切需在我的掌控之下。 “有劳母亲费心。”江揽月终于抬眸,声音平和得没有一丝波澜。她的目光掠过薛慈昙那张努力堆砌笑容却难掩僵硬的面庞,掠过江怜星那双闪烁着虚假亮光的杏眼,最后落在父亲案头那方松烟墨上。 那匣御制松烟墨,在她看来,倒比这满屋的虚情假意要真实可靠得多。“女儿只觉有幸得陛下恩典,见识琼林盛景与雪域奇花,不敢奢求其他。”她微微欠身,姿态恭谨却疏离。 话音刚落,她不等薛氏母女再说什么,便转向江鹤儒,神色认真:“父亲,关于黑水城暗道舆图,女儿方才细看,发现有处标记与孙将军前次的军报微有出入,想记下来再与您细参。” 她顺势拿起江鹤儒推过来的松烟墨,动作自然而然地收下这份迟来的认可。 “好,你且记下。”江鹤儒点头,注意力瞬间被拉回军国重事,先前那丝不快被严肃取代。 薛慈昙和江怜星被这突如其来的转折晾在原地。精心编织的“亲厚”场面话戛然而止,仿佛一拳打进了棉花里。看着江揽月沉静提笔研墨,将她们母女彻底视作无物的背影,薛慈昙一口气堵在胸口,脸上的笑容几乎挂不住,腮边的肌肉都有些抽搐。 江怜星指甲深深陷进掌心软肉,甜美的笑容僵在脸上,眼底的光芒彻底冷了下来,只剩下冰冷阴毒的寒潭。 风从半开的窗棂吹入,拂动着书案上的纸页,发出轻微的哗啦声,也带来院中桃瓣的浅香。偌大的书房,一时间只剩下江揽月执笔划在纸上的沙沙声,以及那对母女眼中无声燃烧的、几乎要将空气都点燃的妒火与恨意。 她们脸上的笑容,此刻正如那被风吹皱的假花,艳丽却毫无生机,徒留脂粉下僵硬狰狞的底色。 圣旨的荣耀像一道金光,打在江揽月身上,却只映照出这对母女皮囊下愈发深重的阴影。 琼林苑的雪域龙睛尚未得见,相府的暗流已在这“其乐融融”的书房内翻涌成滔天之怒。 第7章 琼玉惊鸿 琼林苑赴宴前夜,薛慈昙的“体贴”如水银般倾泻下来。 镂金镶宝的紫檀妆奁打开,满室珠光刺痛人眼。正中央,一套“精心准备”的赴宴华服赫然在列。湖水蓝织金妆花缎裁制的广袖长裙,裙摆层层叠叠堆积着繁复的花叶纹,外罩一件流光溢彩的霞影纱曳地外披。配套的赤金累丝镶红宝鸾鸟发冠份量惊人,镶嵌的巨大红宝石如同泣血的眼。旁边还备着同套的璎珞、玉禁步,叮当作响,华贵得近乎暴发户般沉重。 “月儿瞧瞧,”薛慈昙脸上堆满刻意修饰的和善笑容,指尖捻起那件霞影纱,“这可是内务府年前特赏的贡品,江南十位顶尖绣娘耗费半载才得此一匹!颜色正合你这年纪,娇艳又不失端庄。”她将衣裳往江揽月怀里塞,“快试试,明日琼林苑群芳争艳,我儿定要拔得头筹!” 江怜星捧着一盒香粉凑近,声音甜得发腻:“姐姐肤白,再配上这盒新调的桃夭醉花蜜粉,定能让……”浓郁扑鼻的香粉味混杂着衣物上的甜香,几乎令人窒息。 “谢母亲、妹妹费心。”江揽月面色平静地接下。她转身回到听雪轩,将那身华服随意置下,从衣箱最底层取出一个被素净绢布包裹的旧荷包。 她打开荷包,倒出里面干燥的草药——那是重生前一次刻苦铭心的杏花宴的苦涩记忆。 满园杏雪纷扬。她一袭水青素裙在人群后踌躇良久,鼓足勇气,指尖捏着一方墨迹新干、叠得方正的素绢诗笺,一步步挪向杏花树下那袭皎月白的身影。 少年裴寒濯正与人笑谈射柳趣事,眉眼间俱是矜贵的少年意气。她心跳如擂鼓,将诗笺递上,声音细若蚊呐:“裴公子…今日杏花……拙作请……” 裴寒濯闻声侧眸,瞥见一方素绢,剑眉微扬,带一丝被打扰的淡淡疏离。他甚至未看清来人是谁,更未细听话语,只当又是无聊的仰慕,修长手指随意一拂—— “莫扰兴致。” 诗笺如凋零杏瓣,飘然坠入泥尘。靴底碾过,墨痕混入尘土,连同她仓惶捂唇逃离时踢飞的一只单薄绣鞋,一起被遗落在喧嚣与花雨中。 那首诗上写着:“枝头新雪压玉尘,未若清光入墨痕。愿得东风借一线,裁春寄予……寄予……”余下两字,终是无颜落笔。 月色如霜,倾洒在琼林苑的千株奇花异木上。帝王设宴之地,水榭歌台灯火通明,贵胄云集,衣香鬓影,流光溢彩。 当薛慈昙母女搀扶着一位身着华服、霞帔加身、浓香冲鼻的身影入场时,许多道目光先是惊艳于那身夸张的华贵衣料与红宝光芒,随即眼底都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惊愕或嘲讽——如此浓妆重彩、俗香扑鼻,当真要赴此清雅之宴? 然而,当那人影自氤氲水汽和朦胧宫灯中款款走近,众人方觉不同。 水蓝织金裙外那层薄如蝉翼的霞影纱竟已被尽数撕去,只余下内里的湖水蓝长裙。繁复累赘的层叠裙摆悉数剪裁,只保留最轻盈流畅的直裾轮廓。 赤金镶红宝鸾鸟冠被弃置一旁,江揽月只将青丝以数枚古拙素银簪挽成极简的高髻。那颗硕大的红宝没有镶嵌在冠上,反而被她以金丝缠绕成一枚小巧的禁步,悬于素银长链垂在身侧,随着她行走的韵律轻轻晃动,与素银簪辉映,压住了水蓝锦缎的浮艳,化出清冽的异彩。 最令人心惊的是那件被弃霞影纱的用途。大片的薄纱被她裁成数十条,此刻正轻盈地系扎在苑中各处盛放的海棠、玉兰枝条上。 夜风吹拂,缠绕着花枝的薄纱如流云飘荡,其本身浸染过的浓香在清冽花香的调和、风力的稀释下,竟氤氲出一种悠远而独特的清甜气息,随风弥漫开来,似笼住了半个琼林苑。 而她自己身上的“甜梦香”,已被替换成一种极其清幽淡雅的、几乎难以察觉的冷梅暗香。 她脸上未施浓粉,只薄薄敷了一层珠光细粉,眉用螺黛淡淡扫过,唇点朱砂。月光、烛光、薄纱反射的流光,都落在那张莹玉无瑕、褪去所有青涩怯懦的脸上。 那双眼睛澄澈如寒潭,倒映着人间星河,通身既无少女的造作娇媚,亦无新贵的浮夸炫目,唯有一股沉淀后的从容与华贵自骨子里透出,清冷如霜,明艳如玉,倾国之姿在灯火阑珊处骤然撞进所有人眼帘。 满场喧嚣似乎为之一滞。 “那是……江家大小姐?” “竟与传言判若两人……” 窃窃私语如暗潮翻涌。 裴寒濯本正与人论棋,意兴阑珊,目光不经意扫过水榭那头。当那道身影出现在灯火阑珊处时,他手中的玛瑙棋子“嗒”地一声,落在青玉棋盘上,敲碎了方寸间的凝滞。 隔着重重人影,隔着氤氲的水汽与飘拂的薄纱流云,那道清绝的身影与记忆深处某个模糊的点骤然连接! 那个杏花纷飞的日子,少女羞窘递来的素笺,慌乱逃离时遗落的那只藕荷色绣鞋……鞋尖上似乎也有一点清雅的竹纹,与眼前这清冷孤绝的身影重叠。 那方被他不耐拂落、碾入尘泥的诗笺……写的什么?当时似乎瞥见一句“未若清光入墨痕”……那时的墨痕,是这般清光照人的风骨吗? 一丝极其微弱的、混杂着意外与陌生悸动的涟漪,悄无声息地在他静如古井的心湖深处荡开。他不自觉地挺直了脊背,目光追随着那道身影,看着她从容应对几位世家夫人的搭话,看着她微微侧首,露出莹润耳垂下那颗被金丝缠绕、却光华内敛的红宝。 心口处,仿佛被那微弱的红光烫了一下,带起一种他从未有过的、奇异的燥热感。不是为了容色,亦非权势,只为这份突兀刺破他认知壁垒的、带着锐利清光的蜕变本身。 薛慈昙脸上的假笑早已僵硬如石雕,眼底的嫉恨几乎要喷涌而出。江怜星站在人群边缘,捏着手中的团扇几乎要将扇骨折断,脸上那份伪装出来的甜美笑意彻底消失,只剩下一片煞白和眼眸深处毒蛇般的寒意。 江揽月目光平静地扫过全场,最终落在水榭曲廊深处的一隅。那里,一株姿态横斜的玉簪花开得正盛。她缓步走去,裙裾拂过地上的月光,水蓝色锦缎如同流动的星河。腰间垂落的红宝禁步,随着她的步伐轻漾。 在她身后,被她无意遗落的、那方装有“甜梦香”残余的旧荷包,正静静躺在回廊角落,很快被宫人清扫走。那只前世遗落的、绣着竹纹的藕荷色小鞋,连同未诉的卑微情愫与碎裂的诗笺,已彻底消失在今生的琼林玉光之中。她踩着自己的影子走向那片清光,每一步落下,都踏碎了昔日的尘埃。 月光之下,清风之中,琼林万花一时失色。唯有那清冷照人的身影,成为这琼林苑最惊鸿的一瞥。 第8章 玉簪惊弦 琼林水榭暗香浮,周云峰指尖捻着半枯的海棠瓣,戏谑撞向裴寒濯的肩:“呦,裴兄这棋下得魂不守舍,莫非被天降劫数乱了道心?”玛瑙棋枰上,裴寒濯指间一枚墨玉子久悬未落,倒映着远处水廊边一痕水蓝孤影。 裴寒濯冷睨他一眼,棋子“啪”地敲落,力透楠木棋秤:“北狄扰边的军报都压不住周小侯爷赏花的心思,当真逍遥。”广袖拂过棋盘,却带得棋罐微倾——罐中墨玉子哗啦散落三两颗! “啧啧!还恼了?”周云峰弯腰拾棋,玄色锦袍袖口拂过裴寒濯鞋面残留的一点海棠泥。他抬眸,狐狸眼在灯火下弯成月牙:“小弟倒觉得……那位临水照花的江姑娘,确有几分意思。”刻意压低声线,指尖蘸酒在石案一划: “杏花笺旧墨, 棋乱玉人心。” 字痕漫涣,却是当年杏花宴上他亲眼所见——江揽月捂脸奔逃时鞋尖一点竹纹,被裴寒濯踩踏的素绢,恰裹住周云峰刚掉落的玉佩穗子!那绢上残存墨香,依稀是“愿得东风借一线”…… 裴寒濯指尖骤然收紧! 喉间如堵冷茶,涩意翻涌。 他曾嗤笑周云峰连块破玉都要寻,而今这玉上沾的,竟是……那被自己拂尘的诗魂?! “哗啦——!” 棋罐猛地被扫落!满地墨玉滚珠间,周云峰愕然瞠目!裴寒濯袍摆翻卷如墨云离席,直向水廊尽头那道清影! 隔岸琴箫相缠。 江揽月正俯身拂去玉簪花瓣上水珠,惊蛰剑穗随动作晃出幽蓝光弧。 足音停驻青砖。 “江姑娘。” 裴寒濯声音清冷如檐下落霜。 她回眸——风灯晃眼,他玄袍玉带立在阑珊处,面上惯有的朗月温煦散尽,眉宇间沉凝如墨云压城。 “宸王殿下?”她颔首,目光掠过他袖口——金丝回纹上一点湿痕,黏着半片碎碾的棠瓣。 死寂在月下蔓延。廊外一树垂丝海棠恰被风吹散,碎瓣如雨泼了两人满肩。 前世杏花雨混着土腥气的屈辱,又漫上喉咙。 “杏花宴旧事……”他忽然开口,袖底指节掐入掌心,“那笺诗……”喉结滚动,终难吐“对不住”,只生硬转折,“姑娘的字……如今很有风骨了。” 月光落在他紧抿的唇线上,投下一道清寒的影子。 玉簪的冷香被夜风揉碎,江揽月的指尖悬在花瓣上一寸,生生顿住。那声“殿下”如冰坠入潭,激起寒意。 她缓缓直起身,水蓝广袖滑落遮住手背——上面当然没有伤痕,重生的躯壳光洁如瓷,可心口被“杏花宴”三字豁开的旧创,正汩汩涌出冰冷的屈辱。 她抬起眼。隔着流泻的月光与摇曳的灯影,裴寒濯的脸在眼前清晰又模糊。这张脸,曾是她豆蔻年华里所有不敢宣之于口的憧憬与卑微,最终却化作拂落诗笺时那抹漫不经心的凉薄。前世种种,烈火烹油般灼烧着她的理智——他竟还敢提那首诗? “殿下谬赞。”她唇角弯起极淡的弧度,比月光更清冷,“几笔涂鸦,早已碾入尘泥,不值一提。倒是殿下风姿不减,雅兴仍似当年杏林春宴。” 声音平缓无波,却像一把薄如蝉翼的冰刃,将“雅兴”二字剔得骨肉分明。当年他拂落诗笺、谈笑自若的模样,可不正是一派闲情雅兴? 裴寒濯心中那点突兀的涩意陡然加重。眼前女子的眼眸太静了,像结了冰的深湖,倒映着万顷星辉,却不见丝毫过往熟悉的羞赧或仰望。 那句“风姿不减”听着是恭维,可那毫无温度的视线扫过他,如同扫过一件寻常古玩,刺得他心神微凛。那份突如其来的平静与疏离,远比他料想中可能的怨怼更令人不适。他下意识想辩解——那日杏花宴?他根本未曾留意……一个模糊的影子递过东西?他随手挥开了?……她竟如此在意? 喉结上下滚动了一下,那句解释的话,顶着某种莫名的燥意堵在唇间。他从未在意过旁人的心绪,此刻却清晰地捕捉到她眼底一闪而过的、绝非羞怯的冰冷刺痛。 是什么能将一个曾那样…那样目光柔怯的人,淬炼成今日的清寒玉质?好奇如同水底的暗流,悄然滋生。 “……”他唇瓣微启,刚要再问那被碾碎的诗句细节—— 一声清越带笑的嗓音,裹着酒意斜插进来,瞬间搅碎了这凝重的气氛: “裴兄!你这悄没声息地离席,原是跑来和江姑娘……赏玉簪?”周云峰一臂闲闲搭上裴寒濯的肩,狐狸眼在江揽月身上转了一圈,眼底飞快掠过一丝惊艳,随即被玩味盖过。 他刻意压低了嗓子,声音却清晰得足够三人听见,“啧啧,只是这气氛……怎么倒像赏的是一尊化不开的冰菩萨?” 目光在两人之间溜了个来回,周云峰手中那把不知何时顺来的白玉扇子“哗啦”一展,扇面正是一丛疏落有致的杏花! 他扇柄轻摇,指向江揽月裙裾上一片刚刚飘落的海棠碎瓣,又点了点自己袖口一点不知何时蹭上的新泥,戏谑道: “哎呀!罪过!方才拾棋子沾了点土腥。裴兄小心,莫像当年杏花宴,不小心污了人家的锦绣心思才好!” “周云峰!”裴寒濯眸光骤冷,袖底指节捏得泛白。这厮分明故意!那把杏花扇、那句“锦绣心思”、那句“污了”,每一个字都像在烧红的炭火上浇油!他几乎能感觉到身侧女子投来的目光,冰刃般刮过他的侧脸。 “云峰世子说笑了。”江揽月淡淡接口,目光落在周云峰的扇面上,仿佛看一件寻常器物。她指尖轻轻一拂,将那瓣海棠弹落,动作轻盈优雅,“锦绣也好,尘土也罢,终究是身外物,沾之拂去便是,何须挂怀?” 她抬眸,目光清澈平静地掠过周云峰带笑的脸,最后落在裴寒濯紧绷的下颌线上,唇边那抹浅弧似有若无:“殿下若无事,臣女先行告退。琼林胜景尚多,莫要为这……微尘,扰了二位的雅兴。” “江……”裴寒濯几乎是脱口而出一个字,却在她冷淡的注视下再次哑然。 他看着她微微颔首,水蓝的裙裾如同静谧的溪流,无声地从他和周云峰之间滑过,走向灯火更盛处。惊蛰剑的素绦在她腰间晃动,留下一抹悠远冷光,如同今夜她给所有人心底烙下的印记——孤高清冷,遥不可及。 晚风穿过空寂的水廊,带来远处悠扬的丝竹。裴寒濯僵硬地立在原地,鼻间仿佛还残留着她身上那一丝清冷的、若有似无的玉簪香气,与杏花扇的俗艳花香格格不入。 那句“微尘扰了雅兴”,更像一个无声的回旋镖,重重地击打在他“雅兴不减”的自嘲上。什么冰菩萨?不,那是一尊淬炼成玉的无上尊神,带着被烈火焚烧过的冰冷印记。 周云峰摇着扇子,看着江揽月远去的背影啧啧两声,又转头撞了一下裴寒濯僵硬的臂膀,压低的声音里是毫不掩饰的幸灾乐祸与更深的好奇:“诶,裴兄,我怎么瞧着……你把人家姑娘得罪狠了呀?看看,连片花瓣都懒得沾你的光。” 第9章 澜卷琼筵 裴寒濯只觉得心口被周云峰撞得那一下分外刺挠。喉间那股被江揽月最后冷淡一瞥堵住的涩意还未散尽,偏又被死党挑破这层狼狈。他脊背绷得像拉满的弓弦,胸腔里那颗不识趣的心脏却兀自跳得又急又重,砰砰砸在冰冷的玉螭龙佩上,震得他指尖发麻。 “胡言乱语!”他猛地甩开视线,不去看那消失在花影灯河中的水蓝清影,声音绷得又冷又干,刻意拔高了腔调以掩盖其中一丝不易察觉的慌乱,“周云峰,你这般眼明心亮,莫不如去市井替人捉奸断案!省得在此妄议他人!” 他反手用力一拂方才被周云峰碰过的衣袖,力道大得袖口金丝回纹都起了皱痕,仿佛那上面沾了什么避之不及的脏东西。 他飞快地瞥了一眼江揽月离去的方向,玉簪的清冽冷香仿佛还萦绕在鼻尖,又鬼使神差地飘回眼前——方才那匆匆一瞥里,她裙裾拂过处,一点流萤似的微光仿佛自惊蛰剑穗上闪过,转瞬即没。 他的心像是被那微光烫了一下,蜷缩着悸动了一下,随即又被翻涌的羞恼淹没。 “我妄议?”周云峰简直要拍大腿笑了,手中白玉扇摇得越发欢快,狐狸眼亮得惊人,“裴兄莫恼嘛!不过见你与江姑娘说了几句话——几句便让琼林苑的裴大世子变成这副……呃,心绪不宁的模样?实在有趣得紧!” 他故意凑近一步,“说说,江姑娘跟你提什么了?该不是提了杏花……” “与你何干!”裴寒濯几乎是低喝出声,截断了那个令他心口骤然抽紧的词。 耳根后知后觉地升起一股烧灼感,他庆幸夜色与灯火足以掩护这份窘迫。他猛地吸了一口气,强行压下喉头的干涩和那股陌生的、被说中心事的慌乱,努力端回平素里那副矜贵疏离的仪态,将目光强行钉在不远处一盏摇晃的宫灯上,语速快且凌厉地反击: “周小侯爷何时如此好管闲事?莫非醉翁之意不在酒?琼林佳丽如云,你若觉无聊寻趣,何不效古人秉烛夜游!莫在此搅扰旁人清静!” 他语速极快,带着一股迫不及待要结束这场揭他“老底”对话的焦躁,像只受惊炸毛的猫。“扰人清静”四字掷地有声,像是在给这场突兀的探究画上终止符。 他紧握着袖中冰冷的螭龙玉佩,指尖的力道几乎要将其嵌入手掌,这才勉强维持住表面的冷硬。不敢再多看周云峰那双洞若观火的狐狸眼一眼,更不敢再多想那抹水蓝清影离去时裙裾荡开的波纹里是否含着决绝的意味。 玄袍广袖猛地一甩,裴寒濯几乎是逃离般转身,步履看似沉稳从容,实则比平时快了几分,略显急促地朝着远离水廊的方向、那人群鼎沸灯火辉煌之地大步走去。 晚风带着凉意灌入衣领,却吹不散他心底那份奇异的、如同炭火余烬般闷灼的悸动。 他只觉自己二十余年来垒砌的冰冷堡垒,被一颗不知何时遗落的星子撞开了一丝缝隙,那名为江揽月的名字,连同她那静如死水寒潭却又光华内蕴的眼神,正顺着那道微不可查的裂痕,无声无息地渗透、弥漫,让此刻强撑的冷漠面具,显得前所未有的脆弱与……狼狈。 琼林苑的玉露琼浆在夜明珠光下流动,丝竹管弦似水绵长。皇帝落座主位,目光却越过金樽玉盏,再度投向席下那抹水蓝身影。 她坐姿端正却不局促,执杯的指尖如玉葱,正与邻座一位翰林院老学士低声交谈,惊蛰剑乌木鞘横置案头,如静卧的墨龙。 “揽月。”帝王的声音不高,却让满席浮动的笑谈霎时凝结。 江揽月抬眸起身,水蓝宫装映着烛火,沉静如古潭深水:“臣女在。” “这‘雪域龙睛’三年一绽,其色如霜,其蕊沁寒,”皇帝执起银箸,虚点席间冰玉盘中盛放的雪白奇花,“朕闻你通晓北疆风物,可识此花寒蕊之妙?” 薛姨娘在席下几乎要捏碎帕子,眼底掠过一丝幸灾乐祸。江怜星垂睫掩去唇边冷笑——这种刁钻问题!贱人懂什么北疆深宫之花? 江揽月目光掠过那雪瓣冰蕊,前生边关风雪夜的记忆如潮涌来。她缓步上前,目光专注如凝视故友:“回陛下,龙睛非生于土,根系悬于千年寒玉裂隙之中,汲霜雪之灵。其寒蕊之妙,一在‘沉魄’——”她指尖虚点花心,“此花蕊色深凝,可提神驱瘴,北军斥候遇风雪迷途,常含一蕊而保灵台清明;二在‘藏锋’,”她再指花瓣,“其瓣薄如冰刃,看似脆弱,却蕴抗寒奇力。边塞医者取瓣捣汁敷冻疮,溃烂立止,其效远胜寻常草药。陛下以此花入酒,非为奇珍,实是取其护佑戍边儿郎之意。” 清晰严谨,又饱含对边军将士的体恤。帝王的眸光陡然深亮,唇边逸出一丝真实的赞叹:“彩!字字切中肯綮,竟连御医都未能尽道此物军用之效。‘沉魄’、‘藏锋’,说得极好!江卿——”他看向侧席的江鹤儒,眼中是毫不掩饰的欣赏,“你养了个识见非凡的好女儿!” 江鹤儒猛地站起,因激动而面泛红光,喉头滚动了几下,才深揖下去:“臣……臣惶恐!陛下谬赞,实是小女……小女偶有微末之识,恰合圣心!” 他声音微抖,是压抑不住的狂喜与身为父亲的骄傲在胸腔翻涌。这赞誉,这份被帝王当众点明的“识见非凡”,比任何金银赏赐都沉重千倍!相府后继有人的荣光几乎要照亮他微驼的背脊! 满席哗然。嫉妒、惊诧、探究的目光如针,密密刺来。勋贵子弟们交头接耳,眼神复杂;一些老臣捻须颔首;而那些精心装扮的贵女们则纷纷侧目,指甲几乎抠进掌心软肉。 皇后的凤眸彻底冷了下来。 那“沉魄藏锋”四字,如同一把无形的匕首!刺穿了皇后用来粉饰太平的“闺秀典范”枷锁!这小贱人竟敢在御前论及军医药理?此等锋芒,已近“牝鸡司晨”之大忌!她优雅地执起金盏,指腹却用力到泛白,面上笑容依旧温煦如春风: “陛下慧眼识珠。江姑娘有此慧心,实乃大晏之福。只是……”她眸光转向江揽月,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长辈关怀,“女子持重为要,这等北地辛寒,闻之都觉伤身。本宫那里尚有前朝贤妃遗下的一支温玉兰佩,最能养气安神。惊蛰利芒煞气重,小女儿家戴着恐怕冲撞了柔嘉本性,不如……” 她柔若无骨的手抬起,身后女官已捧上一支流光温润的羊脂白玉兰佩。美玉无瑕,却散发着无声的禁锢——这是要用贤妃遗宝,无声地给她套上“柔嘉”的镣铐,锁住那柄惊蛰的锋芒! “皇后娘娘厚爱,臣女愧不敢当。”江揽月盈盈下拜,声音清越,“惊蛰乃陛下所赐,取蛰伏、警醒之意。臣女每抚此鞘,如见北地风雪,不敢忘陛下期许、将士苦寒。柔嘉秉性在心,温玉自是美意,然御赐之锋重逾千钧,实不敢轻易束之高阁。臣女愚钝,只知心之所向,不敢避寒畏锋。若佩与剑鞘同系,或可添几分刚柔相济?” 她目光沉静地落回腰间墨色剑鞘,纤指轻轻拂过粗糙的木纹。那柄乌鞘静卧腰间,与温玉相比寒酸粗粝,却自成一股不动如山的凛冽气场。 皇帝眼中精光一闪,微不可查地点了下头。 皇后脸上的笑容终于彻底挂不住了。那玉兰佩悬在半空,送也不是,收也不是。殿内气氛紧绷如弦。她轻吸一口气,强自维持端庄,淡淡道:“倒也有理。”指尖微动,女官低头收回玉佩。她随即起身,对皇帝柔声道:“陛下,夜风寒重,妾身身子有些不适,想先告退了。” “去吧。”皇帝语气平淡,目光甚至未曾从江揽月身上收回。 皇后凤袍曳地,珠翠在夜风中发出清冷细响。行至薛姨娘席前,脚步微不可察地一顿,眼风如刀刃般扫过薛氏煞白的脸和江怜星失神的眼眸。薛姨娘顿时如坠冰窟,汗浸脊背!江怜星死死掐着裙摆,才没让自己抖起来。 皇后一行刚离席,一个捧着水晶盏的小宫女不知怎地脚下一绊! “哎呀!”盏中晶莹剔透的荔枝蜜水泼洒而出,尽数倾倒在江揽月的水蓝裙裾之上!在素净的蓝绸上晕开一片湿漉粘腻的污渍,深色的水痕蜿蜒向下,如同一条丑陋的涎痕,瞬间让那清雅绝尘之姿沾染尘垢! 满场惊呼未落,江揽月已执起席上备着的银箸。她不慌不忙,以箸尖蘸取尚在流淌的晶亮蜜水,在席上御赐的玉版宣边缘轻轻一点! 一滴饱满剔透、泛着嫣红光泽的荔枝水珠,颤巍巍悬于箸尖。她抬首,迎上皇帝审视的目光,声音如泉水击玉: “微尘可蔽裙裾,难掩山河锦绣。陛下赐臣玉版以载圣文,此滴琼浆染作人间烟火之色,恰可为清词素卷,添几分尘世的温润。” 指尖轻弹,那点嫣红珠液稳稳落在玉版宣空白的边角,晕开一小团温润的红晕。清雅文集,因这一点“污迹”,反倒生出几分鲜活暖意。 “善!”皇帝龙颜大悦,拊掌而笑,“说得好!一点红尘染素卷,方知江山在人间!这才不负‘惊蛰’之意!”帝王赞赏如雷霆,震得那泼水的小宫女几乎瘫软。 而角落一处雅座,裴寒濯指间的夜光杯已被他捏得指骨发白。他看着皇帝眼中毫不掩饰的激赏,看着江鹤儒得意得几乎飞扬的眉梢,看着满场投射向那水蓝身影的复杂目光——欣赏、羡慕、畏惧、讨好……胸中那股被强压下去的闷堵骤然翻腾汹涌,比任何时候都更添了三分灼心的刺痛。酒杯重重落在案上,琥珀琼浆震荡洒出几滴,如同灼烫的岩浆,溅湿了他玄袍滚金边的前襟。 第10章 真意碎于冰河,尘玉不及风雪冷 琼林暖阁炭火融,席间传至江揽月掌中时,阁角紫檀药柜轰然倾倒!青釉药罐滚落,碎渣中腾起奇寒白雾——竟是北疆冰髓粉,沾肤即冻! “封门!” 宫监疾吼!众人惊惶退散,江揽月却被寒气激得步履踉跄。混乱中,朱漆暗门砰然被撞开!刺骨寒潮裹着浓重药气劈面扑来,一道玄影挟风跌出—— 裴寒濯! 他玄氅襟口微敞,肩头绷带渗血,显然刚在库房处理伤口。猝然对上她惊恐目光,他几乎是本能地厉喝:“退!” 阴寒雾气毒蛇般缠绕小腿!江揽月腿脚僵麻直直栽倒—— 皮开肉绽的脊背砸在冰砖上。狱卒靴底碾过她冻裂的手指,谄声求饶般飘向牢外玄影 风雪卷来他毫无波澜的答复:“将死之人,随你们处置。” 脚步声远去,铁门合拢的巨响将她拖入永恒冰寒。 寒气锥骨,如坠昔年噩梦!江揽月脸色煞白,牙关咯咯作响。 “冻伤了?!”裴寒濯眼瞳骤缩。冰雾已攀上她小腿裙裾,凝出细霜!他全不顾肩伤崩裂,劈手扯下贴身佩戴的螭龙墨玉佩——玄玉如墨,螭龙盘绕,触手温润竟似活物! “握着!”玉佩强硬地塞进她冻僵的掌心,“此玉克极寒!” 前世冰河碎玉! 数九寒夜,她熬通宵复明膏,十指烫满水泡终换来管家一句:“殿下嫌味道怪,赏你了。”递来的是一块最普通的青玉扣。 狂喜奔至湖边清洗,却见他正将一匣珍稀暖玉分赏门客幕僚。风雪送来他淡漠笑语:“寻常之物,不过犒赏走卒。” 她垂首看掌心青玉扣。冰湖倏然裂响,失足坠落时青玉脱手沉入墨绿冰窟……连同最后一点奢望。 “不——!” 江揽月如握烙铁般惊颤!那“犒赏走卒”四字炸响脑海!她不管不顾狠命一甩—— “砰!” 玄玉佩重重砸回裴寒濯肩头!绷带瞬间晕开大片深红!剧痛令他踉跄撞上门框! “臣女贱命草芥,怎敢污裴氏家传之宝!”她声音劈裂般凄厉,眼尾染红如泣血,“既是将死之人……何苦费殿下贵手垂怜!” 最后几字如淬毒冰凌,狠狠剜过他心口! 暗室死寂,唯炭盆噼啪作响。 玄玉螭佩躺在地砖血泊中,龙睛蒙尘。 裴寒濯脸色惨白如纸。肩伤剧痛抵不过心头那记重锤——“将死之人”?她为何如此恨绝?那眼神……仿佛自己真曾置她于死地?! 蜜蜡残烛“噼啪”爆响,光影在二人间割开深渊。 “你……”他捂住渗血肩头,喉头滚动,眼中翻涌着巨大的困惑与一丝被误解的尖锐痛苦,“这玉是……” 他从未示人的祖传之物,为何在她眼中成了折辱? 门外嬷嬷高呼:“殿下!太后赐的熊胆膏到了!” 强光涌入。 裴寒濯只见江揽月决绝转身,裙裾割开浮尘光雾。那枚被她弃如敝履的螭龙佩,血珠正缓缓渗入龙鳞刻痕,如血泪蜿蜒。 风雪叩窗。 他木然俯身拾玉。玄玉沾着血与尘,冰得刺骨。蜜蜡冷香裹着她发间残留的玉簪寒,凝成勒紧心脏的无形枷锁。前世“将死之人”的回响撞上今生她泣血般的控诉,在他从未被情感搅动的深潭里,砸穿一个鲜血淋漓的窟窿。 金盏玉液映华灯,裴寒濯指腹无意识摩挲酒杯冰沿,目光却似被无形钩索牵扯。灯火阑珊处,江揽月正与老翰林细论《北疆风物志》,惊蛰剑鞘墨色幽沉,衬得她指尖点过书页的雪腕莹如寒玉。 “嚯!”周云峰的白玉扇骨不轻不重敲在裴寒濯肩上,“裴兄这眼风儿,都快把人家江姑娘手里的书烧出洞了!”他俯身凑近,狐狸眼促狭眯起,“怎么?暗室走一遭,倒让王爷得了''眼疾'',非得黏在冷玉上才能止痛?” 裴寒濯喉头一梗,耳根轰然灼烫!猛地撤回视线,杯中酒液因他指尖骤颤泼出几滴,溅湿了玄袍袖口金蟒纹鳞片。 “胡沁什么!”他声线绷得冷硬如铁,“本殿下是在看——她身后那盆金带围牡丹新结了几个花苞!谁似你满眼只见脂粉裙钗!”话音未落,邻席侍郎夫人案头那盆墨菊恰被江揽月广袖扫落——“哐当!”碎瓷与泥土溅染她水蓝裙角一片污渍。 众人惊呼未起,裴寒濯已本能地自袖中抽出雪青绢帕! 江揽月已从容俯身,以指捻起碎瓷。墨绿泥土染上她玉白指尖,反被就势在席角铺开的澄心堂纸上作起墨菊图!笔锋扫过污土,焦墨点染,一丛嶙峋野菊顷刻怒放于素宣之上! “碎玉残泥皆为墨,何须罗帕拭风尘?”她抬首对惊愕的侍郎夫人莞尔。 那张雪青帕子,僵僵凝在裴寒濯手中,像个不合时宜的笑话。 宴终人散,雪粒子扑打宫灯。裴寒濯立在朱漆宫门下,玄氅在风中翻涌如孤鹤垂翼。眼见江府青绸马车驶过,车帘被风卷起缝隙—— 她斜倚锦垫,半张清倦侧脸映着车内烛光。一绺发丝垂落颊边,簪尾素银冷光刺疼他双眼。 “江姑娘!”他鬼使神差上前两步,声音压过风雪,“雪夜路滑……” 车帘倏然垂落! 帘后传来她清冷平直的吩咐:“刘伯,西角门路窄,绕行东御街。” 马蹄踏碎薄冰,碾过他未尽之言扬长而去。雪沫扑了他满脸,刺骨冰寒。 定国公府西暖阁。裴寒濯挥退歌舞姬,拎着玉壶蜷进矮榻。椒泥火盆暖融融烘着,指尖却仍残留雪粒子消融的湿冷。案头那柄“雪中春信”玉香插斜插一截寒梅,幽苦清芬却勾得他心头无名火起! 梅魄惑心:就是此香!暗室里沾了她衣襟…… 他猛地抓过香插要掷出—— 釉冰纹玉璧贴掌沁凉,竟像极了暗室中她指尖的温度。动作骤然停滞。檀木小屉随他动作滑开,半枚残破玉佩滚落毡毯。玄玉螭龙断成两截,裂缝被烛火镀上一层温润金边,龙睛处一点干涸褐血如泪。 “将死之人……何苦费贵手垂怜……” 她那淬毒般的泣血声倏然回响! 心头猛地抽紧!他握紧残玉抵住心口,仿佛那块寒铁真能压住胸腔里翻搅的涩痛。酒入愁肠灼烧,恍惚间是她雪光里转身的侧影,墨菊污土上盛放的枯笔,还有……马车隔绝前那抹冰冷的银簪寒芒。 相府听雪轩烛影摇红。江揽月未卸钗环,素手展开密卷——户部三年前北疆军粮拨付簿!朱笔勾处,三成“耗损”标红如血。 “父亲安歇了?”她问。 侍女低应:“相爷为今日琼林宴醉饮,早早闭门。” 烛花“噼啪”一爆。 江揽月蘸墨悬腕,笔锋点在“耗损”旁:“备笔墨。明日卯时,我要见库房所有粮油旧档。” 指尖掠过惊蛰剑鞘糙纹,寒意扎入指腹——今日宴上,皇帝赞她“铁画银钩为国分忧”时,户部尚书眼底的忌惮可没逃过她眼! 侍女又呈上一枚黑羽箭镞:“薛姨娘院里传信,说是怜星小姐绣样掉在……皇后娘娘侄儿常去的揽月亭。” 江揽月眸底寒光骤凛! 前世江怜星便是在此处“偶遇”皇后侄儿,一番哭诉引薛氏告她“苛待庶妹”,致她禁足祠堂错过国子监遴考! “烧了。”她碾碎箭镞掷入炭盆,火苗腾起幽蓝弧光,“告诉黑羽卫,三日后西市粮价若涨过三文,让他们提盛京府尹的人头来换薛氏暗桩的账册!” 狂风撞得窗棂呜咽,盆中蓝焰吞噬最后一点铁腥。江揽月抚过剑鞘惊蛰二字,冰冷铁器硌着掌心—— 宴上温情皆是戏,风雪深处才是战场。至于裴寒濯那截断玉、那方落空的罗帕…… 她吹熄烛火,任黑暗吞噬最后一点微光。 螭龙佩碎得正好,权当敲碎锁链的第一柄铁锤! 第11章 暖阁逢春·父相试玉 腊月松枝在暖炉里炸开细响,江鹤儒将鎏金库房钥匙推过紫檀案,指腹在钥匙齿痕上留了三息:“薛家漕船案多亏你警觉……往后内宅账目,便托付你了。” 鎏金匙映着窗纸透进的雪光,似暗夜里一条窄小的黄金路。 前世霜墨碎玉。 祠堂烛泪在沈氏牌位前凝成血珠。她跪呈薛家通敌密信:“父亲!此信关乎江氏全族性命!” “孽障!”青玉镇纸携风劈来,她护住密信蜷身闪躲,脊背撞翻案上端砚。墨浪泼脏他珍爱的《兰亭摹本》,乌渍蔓延如索命符。 他揪起她衣襟贯向阶下,额骨砸在青砖缝里溅开薄血:“攀咬薛家?凭你也配谈族运!” 枯指掰开她攥信的手——生母沈氏遗落的羊脂玉戒嵌进掌心血肉里,被他狠狠掷在石阶上。 “贱婢遗物,沾你手都嫌脏!” 玉戒碎成三截迸入雪堆,左耳自此塞满呼啸风雪声…… “承父亲重托。”江揽月指尖掠过钥匙,未拾起。金匙边缘划过她凝霜的唇角,那笑纹淡得如冰面裂痕:“只是府库账目清薄,倒显出姨娘往年采买的玉髓炭……价比黄金了。” 半月之间,相府换了筋骨。 账房千册旧档分匣列架,连元和十六年发霉的陈粮都标朱勾账;外院铺面掌柜寅时立雪报账,薛姨娘娘家侄子因虚报丝绸价,被当众扒了锦裘押送顺天府;厨下仆妇交牌对牌,连大厨房刘妈偷运血燕的暗格都被撬出,破棉絮裹着燕窝撒在薛姨娘院门前。 腊月廿三祭灶夜,江鹤儒裹着鹤氅行至跨院。 暖阁漏出澄黄烛光,江揽月执笔身影映在窗纱上。他脚下一顿——十二岁那年她熬三夜绣成《松鹤延年》贺寿,却被薛氏笑“野鹤折翅”,他当众掼进炭盆斥她不祥…… “月儿……”他推门递出袖中暖炉,“雪夜寒重……” 江揽月骤然合拢账册。 “父亲请看。”染墨指尖点过账本朱红,“去岁玉髓炭支出六千两,今冬换寻常银霜炭后,反多采买三成。”她掀开账簿夹页——凤翊宫炭敬票据赫然压着薛家礼单,“倒是省下银子,全贡了姨娘枕边风。” 暖炉“咚”地滚落,炭火碎溅如星。 江鹤儒枯指死死抠紧门框——这不是承欢膝下,是剔骨剥筋! 暖炭烘不化薛姨娘眼底的毒焰。鎏金剪铰碎嫣红窗花,她齿缝渗血:“小贱人掘地三尺……那批夹在粮船里的铁器……” 江怜星正捣着朱砂混药膏,青玉杵撞得瓷钵叮当响:“慌什么?正月二十八她的及笄礼……”胭脂膏抹上素绢剪成的小人儿,“皇后娘娘赐的《女则》金匣昨儿入库了。” 绢人突被银簪扎透喉咙:“开匣诵训时金粉迷眼,跳出条御苑毒蛇……也算给娘娘添份喜庆!” 枯梅枝在寒风中呜咽骤断! 老仆哭嚎撕裂雪夜:“老夫人厥过去了!快请大小姐!” 前世断簪惊魂。 祖母六十寿宴,她捧上亲手抄的万寿经。 诵经至“福寿绵长”处,薛姨娘突指经卷夹层尖叫:“血咒!” 他当众撕裂经卷,泛黄符纸裹着宸王名帖跌落! “江家怎养出你这妖星!” 铁掌携着罡风劈落,碎玉簪尖扎进耳后血脉…… 血线顺着散乱鬓发蜿蜒而下,祖母栽倒薨逝的哭嚎声里,他字字掷地如钉:“即日押去家庙剃度!” “祖母……”江怜星抚过药钵里暗红膏体,“最疼姐姐。若见她在及笄宴触怒天威……” 青玉杵捣碎最后一块朱砂。 薛姨娘摩挲皇后赐的錾花金匣,阴沉如古井:“毒蛇岂比人心毒?金匣里的东西……” 语声隐入风雪呼啸,窗外“啪嗒”落下带冰渣的枯梅枝。 祠堂烛台新换素蜡。江揽月指尖拂过族谱新增的“沈氏追封一品夫人”金批,停在正月二十八的墨字上。 侍女奉上密信:“薛姨娘院里搜出的药渣,含二钱西域忘忧散——此毒百日可催神智昏聩!” 惊蛰剑穗扫过供台,沈氏灵牌映出墨眸冷光。 她轻转腕间碧玺珠串:“拿对牌去回春堂……给老夫人换方新药。” 檐下冰凌忽坠,碎在青砖上裂开三痕。 第12章 骨哨沉雪 梅香淬心 “哀家新得的雪山参炖了三宿,”太后执银匙搅动白玉盅,凤目斜睨跪坐捶腿的裴寒濯,“濯儿嚐嚐?” 白雾蒸腾间,裴寒濯玄色蟒袍襟口冷梅暗纹,被热气熏染出细密水珠。 “江家嫡女正月廿八及笄,”太后忽将一匣东珠推过,“皇后特赐《女则》金卷,哀家倒想起……她幼时救过你皇祖父那只雪貂?”指尖“不经意”拂开匣内红绸——底下压着册《闺秀百问》,正摊在“笄礼贺客”篇! 裴寒濯耳后泛红:“太后若要添礼,儿臣顺路……” “哦?”太后截断他,银匙敲得瓷盅叮当响,“顺哪条路?定国公府到相府隔着半座皇城,濯儿这是要去巡防营绕远路?” 见少年喉结滚动,终是心软轻叹:“罢了!礼部奏报说笄礼要鸣‘驱祟骨哨’……”凤眸忽溢笑意,“哨声引鸟最灵验,濯儿便替哀家去听个响罢!” 周云峰拎着刚“截获”的朱漆食盒撞进书房时,裴寒濯正对铜镜理领口—— 月白云锦蟒袍缀淡金螭纹,墨发束玉冠,连腰间螭龙佩都换成羊脂玉连环! “嘶!哪来的翩翩浊世佳公子?”周云峰掀开食盒拈起芙蓉糕,“该不会是……”狐狸眼扫过他襟口熏染的苏合香,“听闻江姑娘厌玄衣如避蛇蝎,裴兄就焚香沐浴改头换面?” 裴寒濯劈手夺回糕点:“休得胡言!本王……试新裁缝手艺罢了!” “是极是极!”周云峰拍案大笑,“上回试飞鱼服被言官参‘僭越’,今儿试常服又熏香——” 忽压低嗓凑近:“那本《京城闺秀厌恶十则》,‘阴沉玄衣’可排第三!裴兄翻烂了吧?” 绯红自玉颈蔓至额角,裴寒濯拂袖砸出笔洗:“滚!” 相府后苑残雪未消。裴寒濯借口“寻太后走失的玳瑁猫”,拎着骨哨转至梅林——却撞见江揽月踮脚折梅枝。水红暗云纹及笄礼服衬着雪色,怀中白梅簌簌落香如星雨。 风过梅梢,她踩裂薄冰踉跄后仰—— “当心!” 裴寒濯本能急掠搀扶!滚烫掌心贴住她微凉手背,苏合香撞碎梅间寒冽! 江揽月猛抽手!梅枝“咔嚓”断裂,冰渣溅上他崭新蟒袍:“殿下自重。” 雪落衣襟无声,唯闻他掌心擦过她衣袖的摩挲,刮得心尖涩痛。 “太后命本王……”他攥紧袖中骨哨欲解释,却见她冷眼扫过自己精心装扮的月白银纹——那目光,与扫过路边石子毫无二致! “骨哨驱邪,殿下留着自用罢。”她截断话头,任断梅跌落雪堆,“及笄礼宾客繁杂,殿下既嫌喧闹,不必屈尊。” 残雪映出他僵立的身影。 青玉簪冠下碎发垂落,遮住眼底一闪而逝的狼狈。他张了张口,最终只挤出嘶哑一句: “太后娘娘催得紧……” 风卷雪沫扑上眉睫。 江揽月已转身远去,水红裙裾拂过雪地,像一捧被遗弃在隆冬的褪色桃夭。 白猫倏地窜过假山,骨哨自裴寒濯掌心滑落,滚入雪堆不见。 他盯着指尖残留的冷梅香。 原来焚香熏衣三十遍,在她眼中……仍是避之不及的蛇蝎之姿。 第13章 宸影庇月,玉笄裂地 金猊炉暖香氤氲,众贵女如彩蝶绕向月白蟒袍的裴寒濯。周云峰拎着玫瑰酿壶撞他手肘:“殿下尝尝?此酿配酥皮点心最妙——江姑娘方才用了三块呢。” 裴寒濯指节捏得玉杯泛青,目光却穿花拂柳定在梅窗下—— 江揽月独坐光影交界处,银叉三次掠过水晶盏里的玫瑰酥,终是转向角落的杏脯凉糕。前世她因他一句“甜食俗艳”,便戒了最爱的玫瑰酪。 “哐啷!” 广袖似无意扫落整碟玫瑰酥,琥珀糖浆泼污他新袍下摆。 “甜腻碍眼,撤了。”他冷声吩咐侍从,眼风掠过窗畔——她正将凉糕送入口中。 及笄礼至焚香启匣时,礼官捧出皇后所赐缠枝莲金匣。薛姨娘亲开九重密锁,取出的并非《女则》,而是一柄白玉嵌宝梳——皇后特谕“挽发束福”。 前世及笄礼时,薛姨娘呈上宫中“赐福梳”。她执梳篦发才三下,三枚梳齿猝然断裂! “小贱人敢毁御赐之物!”江鹤儒当众揪她发髻贯向妆台,断齿扎入额角血流如注。 “克夫克亲的灾星!”他将染血断梳砸进炭盆,“趁早绞了头发做姑子!” 此刻江揽月指尖将触玉梳,江怜星忽扑跪惊呼:“梳尾宝珠松了!”素手拂过梳背,金累丝莲纹突“咔哒”错位——梳背暗格弹开,数十毒虻嗡鸣扑出! “护驾!”裴寒濯厉喝纵身!玄色大氅似墨云展至江揽月头顶—— 却见她广袖翻卷如鹤唳,案上清酒泼上云母屏风!执起点燃的辟邪艾草掷向屏间酒痕! “轰!” 火墙冲天而起!毒虻撞火成灰,焦臭弥散。火焰映亮玉梳暗格内衬——半片凤翊宫金箔粘着蜜胶,正引蜂虻! 裴寒濯僵立火墙之外,看着自己的大氅孤零零落在地上。那火墙跃动的光影中,她冷白的面庞如寒玉雕就。 “孽障!”江鹤儒劈手夺梳砸向薛姨娘,“皇后御赐之物也敢动手脚!”梳背金箔应声剥落,露出薛家库房火漆印! 前世佛堂她攥着生母遗物白玉佩辩解,被他踹得撞碎佛前供瓶。碎瓷扎进掌心时,他踩住玉佩冷笑:“贱婢遗秽,也配供在祠堂?” 玉佩裂开的细纹,如她胸腔炸开的血冰... 此刻他枯掌颤抖指向薛姨娘:“拖去柴房!”转身捧起江揽月的手柔声道:“月儿受惊了...” 她指尖微蜷避如蛇蝎:“父亲当心,蜜胶沾手招蜂。” 暖阁茶烟缭绕。江鹤儒将鎏金暖炉推向裴寒濯:“今日全赖殿下坐镇……” “分内事。”裴寒濯指腹摩挲杯壁螭纹,目光锁着窗外——江揽月正提笔写《驱虫疏》,惊蛰剑穗扫过带火痕的纸笺。他忽从袖中取出锦盒:“毒虻恐留痕,这盒冰肌玉容膏……” 江鹤儒眼底精光乍现! 他猛地按住锦盒推向女儿:“月儿!还不谢过……” “不敢劳烦殿下。” 江揽月的声音似碎冰撞玉。她推门而入,剑鞘“铿”地格开锦盒:“臣女卑陋之姿,怎配用御赐之物。”眸光掠过裴寒濯袍角糖渍,恍如未见他为挡虻蜂群烫穿的衣袖。 裴寒濯唇角将扬的弧度骤然凝固。 他倏然收手起身,月白袍摆擦过她脚边:“本王……不过全太后嘱托。”转身时袖中锦盒“咚”地坠进炭盆,烧焦盒盖上双燕衔梅图,青烟如幽魂盘旋。 “殿下留步!”江鹤儒急追,“小女刚得前朝兵械图……” 梅林残雪倒映裴寒濯僵直的背影。 听雪轩内,江揽月剪碎带火痕的《驱虫疏》。 “小姐何苦推却玉容膏?”侍女拾起炭盆里的燕纹银扣。 她以剑尖挑起银扣:“玫瑰酥里撒了牵机粉,他打翻那碟时袖中银扣滚进我茶盏了。” 火光吞噬银扣上“薛记”暗纹,映亮她眸底霜色 ——侍女从玉梳灰烬拈出焦黄纸片:“梳柄夹层有字...” 江揽月指尖拂过残迹——“子时三刻”,忽闻更鼓沉沉。 檐外风雪骤急,卷着半张薛家当票扑向烛台,火焰瞬间吞噬“戌时”二字。 当票焦边蜷缩如蝶,依稀可见“鹤年堂”三字。江揽月倏然抬眼——祖母的药方,今日正是鹤年堂所供。 第15章 画皮裂帛,椒房炙心 醉仙楼椒香混着脂粉腻味,裴寒濯玉骨扇挑开珠帘时,正见高台金纱翻涌。西域舞姬赤足踏鼓,雪色腰链缀满金铃,惊鸿回旋间薄纱拂面—— 琥珀瞳仁猝然撞进他眼底! 裴寒濯掌心玉扇"咔嚓"裂响! 那双眼!纵然绘着孔雀蓝尾翎,沾了金粉的睫羽掩住寒潭冷芒,可惊蛰剑般劈开混沌的锐气…… "阿月姑娘当真是西域明珠!"醉醺醺的漕运使王秉突然扑向高台,"陪本官饮了这盏合卺酒!"肥手抓向她腰间金链! "大人自重。"舞姬旋身避让,足尖金铃碎响如冰凌迸裂。 王秉竟拽住纱袖嘶啦扯裂!雪肩乍露刹那—— "砰!" 白玉酒壶擦着王秉耳廓炸成碎片!裴寒濯玄靴踏碎满地琉璃,月白常服袖口金螭纹浸着酒液,戾气如刃:"漕船沉银案未清,王大人倒有闲心调教胡女?" 柴房腌菜缸酸气冲鼻。裴寒濯刚甩上破木门,便被她反手扣腕按在墙上! "殿下好手段。"江揽月指尖金铃压住他喉结,"毁我三百两银子的波斯纱。"孔雀蓝眼尾斜挑,"莫非也要查胡商走私案?" 呼吸纠缠间,裴寒濯忽嗅到她发间冷梅香——琼林苑折枝的清冽,混着此刻金粉的艳靡,淬成穿心毒箭! 前生她尝试西域装束被嘲"东施效颦"的记忆,竟被眼前活色生香碾得粉碎。 裴寒濯喉结滚动:"本王本不涉烟花..."目光掠过她裸露的肩——昨夜朱雀桥梅枝划出的浅痂,在金粉下若隐若现,像雪地红梅烙进眸底。 "江姑娘的惊蛰剑…"他喉结擦过金铃突起,"换成脚链了?"目光扫过她裸露的肩——昨夜朱雀桥梅瓣擦伤处已结痂,像雪地落红梅。 柴门忽被拍响:"阿月姑娘!刘尚书点您伺候笔墨!" "这就去。"她应声抽身,金铃晃过裴寒濯襟口,"殿下若想查案……" 染蔻丹的指尖突然拽开他腰间蹀躞带,"便得舍了这身绫罗——" 玄色锦袍"唰"地敞露中衣!凉气裹着金粉扑上他锁骨! "……换上龟奴的麻衣。"她将粗布衣砸进他怀里,"半刻钟后,随我进天字阁送酒。" 裴寒濯捏着发霉麻衣,盯住她推门而去的背影——金链缠着纤踝随步摇曳,铃舌恰似叩在他心尖起舞。 天字阁暖香熏人。江揽月捧金壶斟酒时,王秉肥手又摸向她腰侧:"美人系铃处,可藏密信?" 银盏"铛"地撞翻热酒!裴寒濯佯装趔趄泼湿王秉前襟:"大人恕罪!"麻布袖口"无意"擦过对方衣襟,粘走半张胡商密契—— "蠢货!"王秉暴怒掴来! 江揽月赤足忽绞住裴寒濯左腿急旋!两人"踉跄"撞进纱帐!金铃哗响中,她染蔻丹的指尖滑入他襟口,抽出密契塞进腰间暗袋:"殿下的手…"红唇贴着他耳廓吐气,"该碰银钩铁画,而非腌臜脂粉。" 帐外王秉叫骂声里,裴寒濯忽握住她抽离的腕:"那该碰什么?"喉间干涩如吞沙砾,"惊蛰剑鞘…还是金铃链?" 烛火爆开灯花。 江揽月抽腕轻笑:"碰你该碰的。"足尖金铃碾过他麻布鞋面,"比如…查清胡商带来的北境军械图。" 破门而入的龟奴吆喝声,撕裂满室旖旎。 更鼓敲三更时,江揽月拆下金铃。铃舌内掉出卷薄纸—— 她蘸胭脂在密契背面疾书,忽闻窗棂轻叩—— 裴寒濯倒吊檐下,指尖挑着从王秉那偷来的金凤头面:"用这个换姑娘脚链…"月白中衣襟口微敞,锁骨还沾着她金粉,"可值当?" 夜风卷起她未束的青丝,拂过他唇上胭脂渍。 铃碎声里,惊蛰寒光与宸王星眸,第一次映亮同一轮血月。 未等江揽月作答。金凤头面第九根尾羽中空,掉出粒药丸——正是毒害祖母的"绕指柔"!丸身刻着凤翊宫独有的孔雀翎暗纹,翎尖指向正北。 裴寒濯指尖拈起孔雀蓝毒丸,玄色袍袖拂过烛火,凤翊宫暗纹在幽光中浮凸如獠牙:"此毒名''温柔杀'',需混孔雀胆淬炼——当世唯凤翊宫暖阁豢着滇南蓝孔雀。" "皇后娘娘三年前以体弱为由,向太医署索要百斤紫芹制药。"裴寒濯忽然逼近,烛火将两人影子绞缠在斑驳墙面,"薛家粮船''沉银''实为私运滇南孔雀胆——凤翊宫掌事太监每月初七收的''胭脂'',便是淬毒石粉!" 暗室死寂,唯闻她腕间金铃细颤。前世十年,他同她说的话加起来不及此刻三成! "祖母药渣里的紫芹…"江揽月喉头干涩,"竟与毒杀北境将领的…" "同源。"裴寒濯斩断话头,"皇后借薛家之手毒杀老臣,再嫁祸敌国细作——"玄靴碾碎地上孔雀翎,"令祖当年主审漕银案,撞破薛家漕船藏北疆军械图!" 惊雷炸响心渊!江揽月踉跄扶墙——前世抄家那日,祖母死死攥着半张烧焦的河道图咽气… 烛火爆开灯花。 金粉沾在她翕动的唇瓣,孔雀蓝眼尾因震惊晕开水光。裴寒濯倏然失语——这含毒带煞的妩媚皮囊下,竟裂出一丝脆如薄胎瓷的缝隙! "殿下为何…"她猛回神,"为何说这些?" "分内事!"裴寒濯脱口而出,耳根漫上薄红,"剿除逆党本是…" 尾音突顿,玄袍擦过她染血脚腕:"你查案如幼兽瞎撞!若被皇后觉察…" 急喘间喉结滚动,"本王可替你周旋!" 江揽月惊疑退半步:"殿下想从臣女这得什么?"金铃随动作刮过伤口,疼得轻嘶。 "要你…要你别蠢到送死!"他倏然蹲身扯裂袖口锦缎:"抬脚!" 玄色云锦裹住她脚踝伤口,修长指节笨拙打结:"北疆军府有本王三万铁骑,凤翊宫眼线网三日内可摸清…" 布结越缠越乱,汗珠坠进金粉:"你只需…需将证据链补足…" 江揽月怔看玄袍领袖沾满血污金粉。前生她替他挡箭时,换来的只有一句:"脏了地毯。" "殿下突然殷勤,"她猝然抽脚,"倒像换了魂。" 裴寒濯踉跄撞翻矮凳,腰蹀躞缠住她金铃链!"铛啷"脆响里两人滚作一团!他手肘撑在她耳侧,鼻尖距唇上金粉不过毫厘: "胡言!本王…本王清查逆党顺带监看可疑人等罢了!"玉冠散落碎发扫过她锁骨,"你…你莫自作多情!" 柴门忽被撞响:"阿月姑娘!王大人嚷着搜楼!" 血污锦缎松脱刹那,江揽月自他腰间扯落鱼符:"三日内,"惊蛰剑鞘点向凤翊宫方位,"请殿下锁死西华门。" 裴寒濯攥着沾她金粉的鱼符,看赤足踏过满地狼藉。 更鼓声里,碎铃中滚出铜钥匙——正面刻"鹤年堂地窖",背面孔雀翎暗纹连成箭头,直指北境军镇图! 柴房小窗透出血色晨曦。裴寒濯摩挲鱼符上金粉,忽见内侧刻着小字: "孤峰雪化日栽桃人安康" ——正是朱雀桥谢云辞所言! 第16章 玉鳞照胆 靛锁噬魂 紫檀案头冰纹梅瓶斜插残雪,裴寒濯指节叩着《漕运新策》奏本,眸光却黏在窗外——江揽月正俯身指点花匠修剪鹤翎菊,松青襦裙腰封勒得纤骨伶仃,惊蛰剑穗随动作扫过冻土。 “殿下看此处水道标注…”江鹤儒忽将奏本推近,枯指点着“薛家船坞”朱批:“小女前日翻故纸堆,竟找出去岁沉银案草…” “咔哒。” 裴寒濯袖中羊脂玉连环磕碰轻响。他盯着她指尖拂过菊瓣的弧度——恰似醉仙窟裹伤时缠着玄锦的力度,喉间干涩:“令媛…对莳花倒上心。” 今晨倒是刚听闻谢云辞送她十盆绿萼梅! 暖阁炭盆爆出火星。江揽月挥退侍从,惊蛰剑鞘压在奏本上:“殿下夤夜登门,就为议薛家船坞?” “顺路罢了!”裴寒濯骤然起身,玄色蟒袍扫落青釉盏,“江相盛情邀本王赏新得的李迪雪景图…”泼湿的《漕运策》在案上洇开墨莲,恰淹了“谢侍郎协理”五字。 江鹤儒忙捧出卷轴:“此画藏在松风阁暗格,小女亲手…” “父亲记错了。”江揽月剑尖挑开画轴束带,“此乃前朝仿品。”绢本展展刹那——泛黄宣纸背面竟粘满薛家私账!朱砂勾红处缀满孔雀翎暗纹。 裴寒濯掌心玉连环“铮”地绷断!:“此物从何…” “谢小郎君昨日帮着挪书架。”她指尖拂过画轴裂口,“说是瞧见耗子叼出卷旧纸…” 玉连环崩裂的碎珠溅上孔雀翎账目,血珠似的红点扎进裴寒濯眼底:“他倒勤快!” 江父摸着胡子幽幽的说有客来访便去了,只剩下裴寒濯和江揽月。 碎玉擦着江揽月袖口跌落。她忽俯身拾起滚入炭盆的半片残玉——前生裴寒濯摔碎的定亲信物,正是同块玉料所雕! “殿下若为查账…”她将残玉掷还,“何不直寻谢侍郎?” 冷玉砸进掌心,激得他指节泛白:“本王是来…”玄瞳撞见她截断半卷画轴的蔻丹指尖,醉仙窟金粉裹伤的香艳画面轰然灼穿理智:“来看你!” 吼声震得梁间灰落。 江揽月怔然望进他眼底——两世交叠,此獠何曾有过这般失态? 炭火“噼啪”炸开死寂。裴寒濯狼狈转身,玄袍卷起案头画轴:“顺带…查薛家用西域黛青染孔雀纹的罪证,你切莫…切莫,自作多情!”画轴背面赫然露出靛蓝染料的斑渍。 残玉被炭火映得半融,裴寒濯瞥见她袖中滑落的薛家密信——靛蓝染痕在火光中泛紫,与画轴染料如出一辙。 他倏然抽走密信:“此物…”滚烫指腹擦过她虎口旧疤,声音陡然低哑:“交由本王。” 江揽月分明记着前生他望着她攥婚书的手冷笑:“一纸废书,何必如此?” 画屏后突然爆裂碎瓷声!侍女惊呼:“小姐当心!” 江揽月足边躺着裂开的紫砂盆,薛家密信泡在墨色药汤里——正是鹤年堂进给祖母的“安神散”! 裴寒濯弯腰欲拾残盆,掌心倏地覆上她冰凉指尖—— “松手!”她如避蛇蝎急撤,袖风带倒案头松枝瓶。 琉璃碎溅间,他看清盆底血字: “申时三刻西角门换画”药盆墨汤葬密信颗小痣——谢云辞眉间朱砂,竟与此图暗合! ———— 鹤年堂地窖霉味混着药香,江揽月指尖掠过紫檀药柜,在标记“滇南三七”的暗格停住:“上月这味药进货三百斤,掌柜记作‘田七损耗’两成。” “账本在此!”谢云辞从梁上翻下,怀中账簿浸透灰尘,“哑婆藏得严实,我卸了三块瓦……” 裴寒濯玄靴突碾住账簿边缘:“巧了。本王在薛姨娘院里也见过这簿子——”烛火映亮他手中完全相同的账册,“封皮盖着凤翊宫金粉戳!” 江揽月骤然抬眼。前世祖母咳血前,薛姨娘正是捧了碗“三七补血汤”! 地窖铁梯忽被重物砸封!腐臭药渣倾泻如瀑,呛得谢云辞咳喘连连。裴寒濯拽过江揽月急退,却撞倒满架药罐! “趴下!” 玄氅劈头罩住两人,毒蝎随陶片爆射四溅。谢云辞药锄急挥格挡:“柜后有暗门!” 木柜挪开半寸即卡死。裴寒濯肩抵柜门发力,楠木裂响中忽透出冷风——柜后竟藏着废弃的冰窖! “走!”江揽月反推谢云辞入暗道,“门外接应!” 铁柜轰然砸落!裴寒濯环她滚进冰窖,玄氅被铁钩撕开长裂口。寒雾弥漫间,他的唇擦过她耳垂:“第二次了。” 江揽月肘击后撤:“什么?” “从酒窖到冰窟……”他喘息灼热,“江姑娘专往腌臜地界钻。”黑暗里传来翻动声,“举烛。” 火光映亮他掌心染血账簿——跌落时竟被他以身护住! 冰窖寒风如刀。江揽月撕下裙裾包扎他手臂划伤:“殿下何苦护这死物?” “死物?”裴寒濯忽然展平染血纸页。烛光穿透纸背,显出墨迹覆盖的孔雀尾翎暗纹:“鹤年堂每味药材都与孔雀纹库房对应——薛家三艘沉船货单上,也有这标记!” 前世刑部密档画面轰然涌现: 『北疆军粮掺孔雀胆案,主犯江揽月伏诛』 卷宗末尾押着裴寒濯朱批:「枭首示众」 “原来从那时起……”她指尖无意识攥紧染血布条。 玄袖忽覆上她手背:“疼么?” 裴寒濯低头凝视她勒出血痕的指节,喉结滚动:“醉仙窟裹伤的金粉…”他袖口伽楠香混着血腥,激得她骤然抽手:“殿下自重!” 冰墙忽传来敲击声。谢云辞嘶喊穿透寒风:“铁柜挪开了!” 地窖残雪覆霜。裴寒濯展开浸透的账簿:“孔雀三号库上月走水前,存过百斤紫芹。” 谢云辞药锄猛凿冰墙:“那夜我翻哑婆窗棂,瞧见个戴孔雀金钗的……” 话未竟,疾风掀翻油灯!三支袖箭钉入账簿,毒液瞬间腐蚀出空洞! “哑婆是饵!”裴寒濯玄袖卷灭烛火,“闭眼!” 黑暗里江揽月被拽进药柜夹角,温热手掌覆住她双眼:“东南角。” 谢云辞药锄脱手飞掷! “噗嗤”入肉闷响后,重物栽进药渣堆。月光透入时,只见刺客咽喉插着药锄,衣领袖箭标记——正是冰窖杀手同款! “好锄法。”裴寒濯收手轻笑,掌心汗湿她睫毛。 江揽月拂开他僵直的手,剑尖挑开刺客衣襟。靛青里衬上金线绣着展翅孔雀,怀中油纸裹着半张药方: 紫芹三钱鹤年堂专供慈安堂 “慈安堂…”谢云辞猛然变色,“那不是太后礼佛的禅院?” 冷月照见药方背面水痕字: 亥时三刻孔雀南飞 裴寒濯忽将染血账簿塞入她掌心:“进宫验药需内廷手谕……”玄瞳映着刺客尸首,勾了勾唇,“本王替你开路。” 夜枭凄鸣掠过屋檐。 江揽月望着靛青孔雀上干涸的血迹——是她的血,混着祖母未雪的冤。 第17章 椒殿争磷 寅时宫门初启,裴寒濯腰悬螭纹牙牌踏碎残雪。身后青衣“侍从”低压兜鍪,惊蛰剑鞘裹在青囊中随步轻晃。 “宸王殿下安。”金吾卫统领抱拳施礼,目光扫过“侍从”耳垂,“这位公公面生...” “本王府里新调的笔吏。”裴寒濯袖中滑出赤金鱼符,“进宫取先帝赐的《舆地山海图》,查北境防务。” 统领验看鱼符时,江揽月颈后渗出细汗。前生此门,她因获罪被押解入宫,钉枷磨破的伤口似又灼痛起来。 “放行——” 宫门隆隆开启刹那,朱红高墙后忽转出明黄仪仗。 皇帝负手立在龙辇前,九旒玉藻遮住眸光:“宸王来得巧,慈安堂新供了雪山参。”凤目掠过青衣人,“这奴才抖得厉害,莫不是...冻僵了耳洞?” 寒风掀开兜鍪碎发,江揽月左耳垂完美的耳洞刺目—— 禅房松香氤氲,皇帝执银刀切开参体:“太医验过,此参沾的雪山土有蹊跷。” 刀尖翻出泥中细碎紫斑——竟是掺了紫芹粉末的毒泥! “皇叔看这参须卷痕。”裴寒濯奉上图卷,帛面黏着靛蓝鳞粉,“孔雀食毒参后落羽成粉,混入贡泥运进宫...” 话未竟,角落青影忽被鎏金烛台勾住衣袖! “哗啦!”烛火倾翻毒参匣,烈焰直扑皇帝面门! “护驾!”裴寒濯玄袖卷焰却本能后甩—— 他玄色广袖卷住纤腰急旋!碎瓷混毒粉擦着她后颈射入经幡,裂帛声里青丝如瀑甩过下颌。伽楠香混着发间玉簪寒裹挟而来,激得喉间血味翻涌——她的发竟比醉仙窟金铃更燎人! 火舌噬向江揽月襟口!她本能仰身避让,兜鍪“铛啷”滚落,青丝如瀑泻在孔雀蓝经幡前!佛堂青烟盘绕如蛇,皇帝鎏金匕尖正划开雪山参毒囊。靛紫粉末倾洒瞬间,江揽月襟前盘扣恰被孔雀尾金钩带住—— “撕拉!” 靛蓝经幡裹着碎发如瀑泻落,泼墨青丝扫过皇帝腕间九龙钏。玉珠相击清音里,兜鍪“咣当”滚入香灰堆,露出欺霜赛雪的半张脸。 皇帝捻着佛珠的指节骤僵——琼林苑折梅题字的冰骨才女,此刻散鬓晕颊,惊鸿照影撞碎满堂佛寂。松香烟缕缠上她黏在腮边的青丝,素容竟染妖异艳色。 “江揽月?”皇帝拂落龙袍灰烬,“宫门卫说宸王府笔吏耳洞奇特,朕还不信...” 毒孔雀发狂冲撞铁笼,紫芹粉簌簌抖落。裴寒濯急将青囊罩住她头脸:“臣管教无方!此女性情暴烈...已自请家庙修行!” “家庙?”皇帝银刀轻点孔雀喉管,“此女琼林宴题‘红尘暖’的才情,入家庙岂不辜负?”金刀突贯入笼隙,孔雀血喷溅帛画! “皇叔莫污了手!”裴寒濯挡在她身前,“此等腌臜毒物...” “毒物?”染血金刀递至江揽月眼前,“你可识得笼底红纹?” 孔雀尾羽浸血翻开,靛青鳞片竟浮现赤色凤翊宫暗记! 皇帝忽抽走青囊中惊蛰剑:“好剑!可惜裹在粗布里...”剑锋挑开她衣襟暗袋,紫芹药包坠入血泊:“鹤年堂搜出的东西,也配入宫?” 裴寒濯瞳孔骤缩——那药包分明是他今晨塞给她的物证! “微臣...来查紫芹毒源。”江揽月迎上皇帝利眸,“慈安堂半月前供过雪山参!” “哦?”皇帝剑尖翻起孔雀笼食槽,“掺紫芹的雪山参早被雀鸟啄尽。”玄靴碾碎残渣,“你怀里私□□粉私闯禁宫,倒是人赃并获?” 殿外金吾卫刀戟铿锵。 裴寒濯霍然跪地:“禀圣上!毒粉乃臣暗查所得,是臣逼她带路...” “宸王叔何必揽罪?”皇帝抛还惊蛰剑,“这女子当日御前题墨时,朕赐‘红尘’玉印便是允她随时见驾。”指尖忽然抚过孔雀血染的紫斑:“此案涉皇后清誉...” 玄袖下江揽月猛掐裴寒濯手臂。他咬唇咽话,看她挣出跪伏:“揽月斗胆,请皇上允我验看慈安堂库房!” 冰裂声自佛龛后传来,小太监颤捧琉璃罐:“库...库房梁上搜出的!” 靛蓝孔雀胆泡在蜜浆里,罐底沉着一张药方: 太后风疾雪山紫芹引十钱 朱批耀目: “准。凤翊宫用印” 皇帝指节捏碎药方:“拟旨!皇后凤体违和,即日移居西山别苑静养!” “可惜。”皇帝突将药方掷入香炉,“死无对证之物,烧了干净。” 出宫朱门前,皇帝将惊蛰剑插入江揽月腰间青囊:“红尘玉印在御花园石灯下,戌时后无人。” 褐瞳掠过裴寒濯紧绷的侧脸:“宸王殿下既爱查案,西南军饷贪腐案便劳你今夜启程。” 第18章 西南辞 朝堂雀影 寅时三刻,西直门石兽蒙着青灰晨雾。裴寒濯第三次勒马回望空荡官道,玄色劲装下摆沾满露水泥点——他竟弃了王爷仪仗,单骑候在此处近半个时辰。 「报!西南驿道已清!」亲卫话音未落,他手中马鞭忽抽裂老槐树皮:「急什么!...等鹤年堂密报送达再启程!」树皮沟壑深如刀刻,露出的新木纹沁出清苦汁液,恰似她发间常有的冷梅香。 玄鬃马不安踏蹄,泥地里圈圈踩碎的痕,拼出个歪斜的「月」字。 巷口青帷马车终于轧碎薄冰时,裴寒濯指节几乎捏断缰绳。却见江揽月拎着靛蓝布包跃下,惊蛰剑穗缠在腰间「侍诏」牙牌上。 「抱歉,殿下迟了。」她扬手抛来布包,「紫芹药囊五十只,够解西南瘴毒。」 包袱皮散开瞬间,裴寒濯瞳底灼焰骤熄——药囊针脚粗劣,分明是谢云辞那小子常配的紫锦!玄色马鞭猛卷住她手腕:「江小姐用谢家之物搪塞本王?」 「鹤年堂查封了。」她抽腕掀开车帘,露出满厢贴封的药材箱,「只剩这些谢公子私藏的陈药。」 马鞭从掌心滑落,鞭梢金钩刮破药囊。紫芹粉簌簌漏进他靴筒裂缝,前世记忆毒蛇般窜出:班师回朝那日,她捧着汤药等在雪地里,却被他用马鞭挑落洒在大地。 「还有一事。」江揽月忽扯开他襟口束带!玄色劲装前襟「刺啦」撕裂,露出锁骨下溃烂的毒伤——西南死士的靛蓝箭疮竟已蔓至心脉! 「你!」裴寒濯红着脸擒她手腕撞向车壁,「放肆...」 尾音消弭在她蘸药的手指下。紫芹粉混着金疮药按上伤口,剧痛中泛起薄荷凉意:「殿下硬闯鹤年堂地窖时,可想过西南没有替你剜腐肉的人?」 血色涌上他玉白耳尖。那夜他为夺孔雀密匣以身挡箭,箭镞喂的正是「温柔杀」。此刻她指尖裹着绢帕重重碾压伤口,比醉仙窟金粉裹足时更灼人。 「此药需连敷七日。」江揽月撕下衣角素绢裹紧伤处,「少一日溃烂入心——」布条狠勒过腋下时,他闷哼抓住她散落的青丝,脸上露出一丝喜色:「...你会来西南送药?」 晨光刺破她睫羽投下颤影,裴寒濯在心跳如鼓里听见自己脱口而出: 「途经青螺山驿栈...有株百年白梅...你可以…」 未等裴寒濯说完。马蹄声如惊雷碾碎未尽语。谢云辞策马冲来,朱砂痣在朝霞里灼灼燃烧:「姐姐!凤翊宫余党劫了死牢!」 裴寒濯的神情沉闷下来,无视谢云辞。薄唇轻启"此去三月。"他突然拽过江揽月染血的手,玄色手套抹过伤口,"别蠢到被谢云辞那小子哄走紫芹谱!" 血珠凝在孔雀翎纹上,映出两人交叠的影。亲卫急咳:"殿下,该启程了..." ———— 素绢系结被裴寒濯攥得死紧。他回头望着她纵马离去的背影,玄衣前襟撕裂处漏着风,心口药囊的紫芹气混着她袖间寒香,竟比「温柔杀」更蚀骨。 西南古道黄沙漫卷。裴寒濯摩挲腰间半截素绢,绢角「揽月」朱印已被血浸成褐斑。亲卫突呈上漆盒:「江小姐命黑羽卫送来的!」 盒中《西南毒物考》压着支白玉簪。簪尖刻蝇头小字: 「剜腐刀在卷七夹页」 书页「哗啦」翻飞,抖落干枯白梅——正是他未及说出口那株百年老梅的花。 烈马嘶鸣着奔向瘴疠之地,他忽将药囊摁进渗血的绷带。 紫芹的涩苦漫过唇齿,裴寒濯在剧痛中品出一丝甘。 紫宸殿青铜鹤炉吐着寒香,皇帝将靛蓝毒参掷入金盘:“鹤年堂的账,你看懂几分?” 江揽月跪在冰鉴光影里,惊蛰剑横陈青砖:“毒参泥中混紫芹粉,与薛家漕船夹层藏匿之物同源。”指尖点向孔雀金笼,“凤翊宫驯雀人每晨采买雪山葵籽——此物遇紫芹则催发雀毒。” 皇帝忽然掀开龙案奏疏:“上月漕运使弹劾薛家的折子,倒与你所言印证。”玄底金线袖袍拂过墨字,“可惜通篇辞藻堆砌,不及你三句话利刃见血。” 她垂睫见奏疏边角朱批:「浮华失骨」,字迹峭拔如断剑——竟是皇帝亲笔!前世薛家覆灭后,新帝登基首日便是焚尽此类华而不实的赘文。 茶马道瘴气缭绕,裴寒濯腰悬惊蛰剑行过驿站。玄铁马鞍沾满红泥,下属呈上京中密信: “江小姐昨日紫宸殿遇刺,幸被谢小公子以身挡刃…” “谢云辞?”裴寒濯扯缰的手迸出青筋,“莽夫!”马鞭甩得碎石飞溅,“她最厌欠人情!” 密报末尾小字扎眼: 帝赐江小姐西域冰酪羹赞其临危簪不乱 烛火在帐内噼啪乱跳。副将捧来西南布防图:“殿下看这土司府图腾,倒像京城孔雀纹?” 裴寒濯抓过靛蓝卷宗摔进炭盆:“毒雀飞西南了!”烈焰吞噬孔雀尾翎纹,他眼底血丝如蛛网:“速查土司与薛家银契往来!” 夤夜暴雨冲垮栈道,裴寒濯跃马过裂谷时,怀中毒箭伤骤然崩血。火把光晕里,他恍惚见江揽月散着青丝端坐茶案前——银簪挑起砂罐药汁吹凉:“殿下饮药何必如饮鸩?” 副将急扶他踉跄身影:“大人念谁名讳?” “蠢鹿……”他咬牙斩断幻象,“西南林深多麋鹿罢了!” “谢公子这伤重得妙!”刑部天牢,江揽月将药膏掷向床榻,“不挡这刀,怎知盐枭是皇后豢养二十年的暗桩?” 谢云辞缠着血布猛咳:“姐姐可看见…我扑救时袖口染了金粉?” 靛蓝囚衣被撕开,腋下赫然印着凤翊宫雀翎烙痕! “戌时三刻紫宸殿换防。”江揽月以惊蛰剑鞘勾过虎符,“请谢小公子再当回饵。” 宫灯初上时,丹陛溅开血花!谢云辞捂着伤口滚落石阶,袖中密信随碎羽纷飞——孔雀纹密令上铁画银钩: 子时屠尽鹤年堂 皇帝龙靴踩住密信残片:“江小姐布局时,可想过朕也是饵?” 九旒玉藻擦过她手中玉笏:“西南急报——宸王独闯蛮寨中了瘴毒。” 玉笏“铛啷”落地!孔雀密令在她指间捏成齑粉。皇帝金线龙鳞袖拂过碎玉:“情字如瘴,爱卿可能自医?” 江揽月的嘴角发紧,不曾言语。 火把映红土司府獠牙图腾。裴寒濯劈开密室铁门时,靛蓝蛊虫如浪潮扑来! “闭气!”玄袍浸透驱蛊酒罩住口鼻,怀中江揽月绣的紫芹药囊灼烫如烙铁——那日离京前他潜入书房偷拿的。 火海吞噬孔雀银契刹那,副将咳血惊呼:“殿下背后!” 淬蛊箭镞破风而至,裴寒濯本能抓过药囊挡箭—— “噗嗤!” 靛蓝血雾炸开!蛊虫撞上药囊紫芹粉竟嘶叫着化为青烟! “江…揽月……”他倚着梁柱喘息,抓出囊中碎纸片: “毒逢紫芹化飞灰勿忘” 墨迹旁黏着干枯桃瓣——定是谢云辞那小子塞的! 鹤年堂地库浸满火油味。江揽月剑尖挑开孔雀金笼:“劳谢公子演重伤,才诱得皇后亮明牌。” 戌时三刻,紫宸殿钟声震碎宫阙死寂。禁军撞开凤翊宫门时,皇后正将孔雀胆抹在皇帝酒樽上! “臣妾恭候多时。”金甲凤簪在灯下幽光凛凛,“揽月呢?本宫备了份及笄礼…” 玄铁弩箭贯喉而入!江揽月踏着火把残光现身:“娘娘看此礼可妙?”掌心金笼倒出三只中蛊的蓝孔雀——羽冠浸透紫芹粉,啄向凤座毒酒! 京城西南八百里加急抵宫门时,金鸾殿正腾起靛蓝毒焰。裴寒濯染血的密奏铺在阶前: “西南土司为皇后胞弟雀翎密令实为弑君夺玺” 皇帝踩着孔雀金钗拾起奏疏,忽然笑指殿外:“宸王叔的礼赶得巧。” 血泊倒映江揽月簪戴惊蛰剑为钗的侧影,手中金笼锁着焚翅的毒孔雀。 七日大雪封门,勤政殿兽金炭盆暖融如春。江揽月素手研磨松烟墨,朱砂笔悬在摊开的西南盐税册上。 “此地商屯引盐法弊端…”皇帝龙纹笔忽点她腕侧,“若卿主政,当如何破局?” 墨汁溅脏奏本“盐”字。她从容添笔改“严”:“一曰严查盐引私转之弊,二曰严惩盐吏勾结之事。”朱砂力透纸背处,赫然绘出河道漕运简图! 皇帝骤然攥住她抽回的笔杆:“江氏女藏慧若此,屈居后宅可惜了。”鎏金甲套划过图末小字——「附西南各道官盐价对照详表」竟用前朝密文写成! “先帝破例允女子入翰林。”他推过赤玉螭钮印,“可敢执此印掌侍诏郎?” 江揽月注视朱砂流淌如血。 冬至大朝会,百臣跪迎新雪。江揽月立在翰林末席,七品鸂鶒补子青袍被风吹得紧贴脊骨。 “江侍诏?”刑部尚书嗤笑拦路,“女子捧笏板的手,可拿稳了?”脚下忽踢出碎冰! “臣有本奏!”都察院左都御史出列怒指,“女子入朝已违祖制,岂容其妄议盐政!” “杜卿眼力堪忧。”皇帝玄裘微动,“江卿十日理清十年盐册,倒不如薛家送你的孔雀胆酒提神?” 满殿死寂中,金甲卫抬进成箱账册。江揽月掀开染毒账簿:“紫玉砚汁可显药渍。”朱笔蘸取特制松墨,账页骤浮孔雀衔尸图——薛家毒参案、漕运沉银案脉络赫然交缠! 年关封印日,江揽月青雀袍立于金銮殿前。御史捧出《女诫》欲谏,却见女官展开的西南军饷图中,数千处朱批皆摹帝字「浮华失骨」峭拔风骨! “江侍诏替朕批红十日。”玄底金线袖拂过她案头,“凡尔朱批,如朕亲临。” 裴寒濯的密奏恰在此刻抵殿。信纸背面未干血渍涂改七字: “西南危解盼卿朝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