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霞熔尽宫墙时,江揽月袖中指尖掐进素绢帕子,压住细微的颤抖。前世那身被酒液浸透的屈辱似在周身蔓延。她挺直脊背,素银竹节簪的凉意硌着发髻,像无声的锚。
“姐姐莫怕,”江怜星笑语甜如蜜浸,赤金步摇擦过她耳际,“跟着妹妹便是。”一支重瓣“醉胭脂”带着熟悉的异香塞来。江揽月倏地攥紧,花茎脆裂!
裂帛声仿佛从往昔传来——
前世金殿酒污了《边城戍雪图》。墨色孤城在猩红里坍溃。“不知所谓!”太后斥声如鞭笞。
被拖离时,惊惶抬眼:纱幕缝隙间,裴寒濯正与侍从低语什么,侧脸冷峻如削玉。他腰间悬着的羊脂螭龙佩滑落丝绦一角,她下意识伸手欲接——咫尺之遥,却成云泥。指尖蜷回袖中,空余他漫不经心抚平佩玉的动作,一个余光都未赐。
袖底撕裂的细绢飘落,江揽月踏过落瓣,踏入滔天锦绣。
“江大小姐管家后气度斐然,”镇南侯夫人卫氏玛瑙护甲轻刮盏沿,“听闻琴画皆通?巧了,我府中新得古画……”侍女青玉壶恰时“脱手”!琼浆直泼江揽月膝上!
惊呼炸响!
江揽月本能后退!仓促间猛拧腰肢旋身!厚绸广袖“唰”地兜住泼天酒浪!金橙浆液浸透袖里暗袋——内藏的一方素帕瞬间湿透。那帕角,曾以银丝纤毫绣过他《咏雪》诗中的“寒松立涧”小景。
残余酒液飞溅,泼污了旁侧《簪花仕女》屏!
“毁了夫人爱物……”江怜星假意惊呼。
江揽月已一步踏至污迹处!指尖狠狠抹开酒渍——水痕下透出枯涩虬枝墨骨!“是《寒江钓雪》残卷!”翰林老画师宋时远失声,“重彩掩了原画铁骨!”
卫氏面如金纸。御座上,皇帝捻着白玉扳指未置一词,眸底幽深难测。
“晏朝女儿不俗!”赫连剡大笑扬杯,“‘桃夭灼云霞’——谁续得出下半句,才是真本事!”醉醺副使猛撞鎏金烛柱!顶端尖细烛钎疾射而出,寒光刺向江揽月咽喉!
死意扑面!
江揽月脑内空白了一瞬!前世狱中冰冷的锁链仿佛缠上脖颈!她腿一软几乎栽倒——
不!
她猛地屈身扑案!抓起端砚砸向银光!
“铛!”火星四爆!烛钎钉入漆柱!飞溅的滚烫烛泪混着半凝墨泼上案前素绢!浓腻污渍洇透。
完了……
心底那个懦弱的自己又在尖叫!
怒焰却轰然焚尽恐慌!她赤红着眼抓起紫毫,狼毫狠狠刮过墨污最浓处!墨点随笔爆溅!泼洒的酒液晕成苍茫,污斑勾作嶙峋山崖!手腕虽抖,落笔却斩钉截铁:
“莫道胭脂锦帐温,冰刃曾碎边关云!
十万琼枝燃燧火,裂甲换得玉宇春!”
“燃燧火”墨色深陷如血,“裂甲换春”枯笔劈开纸背!狼狈污痕里,迸出铮铮铁骨!
满殿呼吸凝滞。
皇帝的目光如尺量过墨迹,指节无声轻叩龙案。许久,沉沉声如古钟鸣响:“‘冰刃碎云’透骨寒,以女儿身写裂甲心……倒也稀罕。”他起身,玄纁龙纹掠过阶前碎瓣,“福海,取太宗‘惊蛰’来。”
乌木鞘短剑重而冷。皇帝并未看她,只抚过剑格阴刻的篆文:“蛰者隐其芒,惊雷动则破土。翰林院纂修北疆舆图,缺实地勘察之人。此剑为钥,可阅档于兰台——朕,不取纸上谈兵之材。”帝王眸似深海,将剑沉沉按入她冰凉掌心,“惊蛰之锐,当用于扫浊见青天。”
金兽吐香的暖烟深处,裴寒濯执杯的手忽滞半空。
琥珀琼浆微晃,映着他骤缩的瞳仁——那幅浸透烛泪墨污的诗稿!“裂甲换春”四字扑面而来,刺得他心神激荡。
刹那间,记忆碎片如冰锥刺穿:
去岁深冬宫廊,他因北境粮荒奏报正疾行,转角骤然撞见一个捧着画卷的水青身影。画卷被撞落散开——《雪压青松图》,松干遒劲处藏着个微不可察的“濯”字落款。是她的字?当时只当是哪家贵女附庸风雅。
更早的春日……杏花宴后,侍从呈上一包湿透的梨花:“回世子,刚整理梅亭时发现,石缝里塞着这个……似是江家小姐遗落。”那素帕包裹的干枯梨蕊,分明是他昨日赏花时随口丢弃的残枝!
无数碎片拼凑:回廊暗处悄然追随的脚步声,宴席间那双欲言又止、又匆匆垂下的眼眸,诗会中故意避让却藏不住微红耳尖的侧影……
竟是!
他倏然转眸!
水青素裳立如寒潭孤竹。墨染的鬓边粘着一小片烛泪碎金,她抬手去拂——指尖擦过鬓角时,那枚素银竹簪随着动作微晃,流光一闪。恰是前世宴上他漫不经心拂落佩玉时,她隔空欲触的方向!
记忆和现实中两道身影骤然撕裂、交叠!
那个卑微仰望他的、连目光都不敢相接的怯懦少女,与眼前墨透千钧、凛然接剑的女子,竟是同一人?!
一丝意外带来的讶异与审视悄然滑过心头。他盯着那柄悬于素色宫绦边的乌木剑鞘,指间筹策停住,无意识地在冰凉的象牙面儿上轻点了两下。这点失神的凝滞,引得邻座安平郡王好奇探问:“裴兄也对这字……有兴致?”
裴寒濯倏然回神。筹策轻敲案几,发出一声脆响。“字尚稚拙,”他唇角勾起惯有的清朗弧度,目光却若有似无地掠过殿中那道水青身影,“但……词句里那股子劈冰截铁的劲儿,倒是少见。” 声音朗朗如玉击,袖底的手指却微微收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