库房钥匙铜对牌“咔哒”一声嵌入楠木托底,硌在江揽月掌心冰冷的家族徽记上。五年前,她被诬偷盗此物在祠堂外跪了一整夜的雪,如今这枚玄铁浇铸的乌木令牌成了她的监国玉玺。
钥匙在她指下转动,沉滞的锁芯发出干涩的呻吟。库门拉开一条缝隙,陈旧霉烂的气息裹挟着粉尘扑面而出。
江鹤儒的心腹管家徐成垂着松弛的眼皮,恭敬呈上陈封账册,声音浑浊如老井回音:“二姑娘让老奴伺候大小姐清点对账。”
话音未落,一道娇滴滴的声音横插进来。
“姐姐辛苦了!”江怜星提着月白绉纱裙摆跨入内库重地,行走间裙上暗绣的银蝴蝶若隐若现,宛如春园飞絮扑花。
她不由分说从徐成手里接过厚厚一本账册,轻巧绕过堆积的樟木箱笼,递到江揽月眼前,“这几年的细账父亲都教我看过,怕姐姐新接手吃力,我替您分忧来了。”
她语气温软体贴,指尖却极其精准地点在账簿封皮一角朱砂染就的印记上,那艳色印记的格式竟与江揽月核对过的几卷公中总账完全一致!
那抹朱砂印瞬间搅起蚀骨毒浪!前世血狱垂死之际的记忆排山倒海——
牢门外那一点豆大昏黄油灯下,狱史那张油腻的肥脸凑得极近,口涎混着污浊酒气喷在她脸上:“江大小姐落得今日下场,可怜啊!可有人比您……更想您死!”
他粗鄙的手指戳着牢门上贴着的一张宣纸告条。纸头鲜红的府衙大印格外刺眼,底下两行小楷:“罪奴江氏,□□内帷、毒害主母、通敌叛国……”
那官印的格式!与江府内库封存旧档的标记一脉相承!她早该想到,能伪造官府印信、又能精确模仿府内文书格式的,从始至终只有一个人!那个五岁就能把《千字文》倒背如流,执笔写出的簪花小楷甚至能唬过书画名家的江怜星!前世那些泼在她头上的脏水字字句句,原来早就用这双描龙画凤的玉手写就!
那缕熟悉的、冰寒阴鸷的气息再一次缠绕她的脖颈。眼前这双柔荑白皙纤软,仿若三月新采的兰芽。谁会相信,这样一双玉手,曾握笔在油污的牢门贴上书写过“□□”与“毒杀”?谁能想到,这样清丽绝伦的芙蓉面下,藏着一条随时能致人死地的毒蛇?
恨!滔天的恨!几乎将她撕碎的恨!那恨意不再是从天而降的巨浪,而是冰冷湖面下缓慢渗出、足以蚀骨封喉的剧毒!
江揽月眼底冰封的湖面寸寸龟裂,又被她生生冻住。指节捏在冰冷的乌木托牌底缘,微微发白。
“有劳妹妹。”她声音平淡,视线却从朱砂印上移开,落在江怜星身后一架覆盖着厚重灰尘的黄梨木衣箱上。
积尘簌簌,铜质包角锈迹斑驳,但箱身雕刻松鹤同春的花纹刀工熟稔考究,绝非俗物。“那是什么?”她径直掠过那本要命的账簿,径直走向衣箱。
江怜星杏眸中闪过一丝来不及收敛的错愕,唇角温婉笑意却半分不变:“姐姐好眼力,那不过是些先祖母压箱底的旧料子,年久不得用,权当杂物摆着了。”
“既是杂物,”江揽月已拂手抹去箱顶厚尘,指尖抵住黄铜盘扣,“开了瞧瞧,没准能腾个干净地方。”
“姐姐——”江怜星柔唤阻止不及,箱盖已被掀开。腐尘扑面!一箱零碎锦缎残片堆在箱底,霉烂得变了色,像团脏污的烂棉絮。但在这堆烂絮顶上,赫然躺着一只玲珑剔透的翡翠玉勺!勺柄雕螭龙含珠纹路细如发丝,唯有勺尾边缘磨出一道细微的光滑浅痕,是长久使用才有的润泽柔光!
那片光滑的浅痕,在库房尘埃浮动的微光里,像一把淬毒钢锥狠狠扎进她肺腑!
又是一幕被大雪埋葬的记忆猛然从冻土中破冰而出!
依旧是灵堂刺骨的风,炭灰和油污混着血的味道弥散不去——被薛姨娘胞弟贪墨的太夫人丧仪银子正是为买这柄玉勺!那油润的光滑处……
是被毒瘾入髓的薛家舅父一遍遍摩挲着舀取阿芙蓉膏留下的印记!满堂缟素白幡之下,她顶着风雪跪在冰冷青石上,父亲斥责犹在耳边回响:“清名!体统!毁于你手!”
江鹤儒那痛心疾首又深深失望的目光如冰刺,落在她那身染雪污泥水的素衣上,而他那带着檀香体温的貂绒大氅……此刻正裹着跪坐在他脚边抽噎的江怜星。
江怜星依偎在父亲膝头,小脸苍白挂着泪珠像是受尽委屈,父亲那只常年执笔的手轻拍着江怜星的肩背,目光是看向她时从未有过的痛惜和温软:“好了,怜星不哭……爹知道此事与你无关……”
江怜星将脸更深地埋进父亲怀里,在暖烘烘的氅衣中发出几不可闻的呜咽,唯余眼尾那一滴将落未落的泪珠,却分明透过朦胧泪光瞥向庭中雪地里挺直脊梁跪得如同孤松的她,眼底深处那抹一闪即逝的讥嘲与得意……竟与此刻玉勺光滑处泛出的油润幽光诡异地重合!
寒至骨髓!原来那些被窃走的体面与尊荣,那些泼向自己的脏水污名,每一滴都浸泡在这样一柄浸染着污浊与死亡的玉勺里!被父亲珍爱庇护在羽翼之下的,从来都是真正的毒蛇!
冷硬的恨意如同沉冰坠石,砸在江揽月心底最深的寒潭。她攥着箱盖的手指微微痉挛,乌木对牌边缘锋利冷硬的棱角硌在指骨上,硌得生疼。
“这勺子……”她声音干涩嘶哑,却强行拔高一线:“倒算个干净东西。”
江怜星眸色瞬间冷凝如铁!她不动声色向前一步,声音愈发娇柔可人:“是祖母留下的旧物罢了。姐姐要是喜欢——”她伸出纤指便要去拿!
“不必!”江揽月手臂格挡,冷声截断:“库房重地,旧物无端挪动易生是非。”她“啪”一声合上箱盖,动作又快又急,扬起的尘灰扑了她一脸。“劳妹妹将五年前外庄粮种的购销底账取来。”
江怜星伸出的手僵在半空。指尖微蜷,脸上温婉柔顺的表情几乎挂不住。底账……五年前……她眼底深处掠过一丝极难察觉的阴翳。这个木讷的姐姐何时如此棘手了?
窗外暮鼓遥遥传来。
江怜星离开时裙裾拂过门楣,几不可闻地低叹:“姐姐何必处处设防……终究……我们是一家人。”那声叹息低柔婉转,恰巧送入正在清点库银的江鹤儒耳中。他抬起头,隔着重重箱笼看过来。
暮色渐浓,将江揽月挺直孤峭的身影钉在满室陈腐尘埃中,如同一尊拒绝任何人靠近的寒玉雕像。而江怜星离去的纤柔背影融进金红的余晖里,竟似带着一点失落的委屈。
“父亲?”江怜星在院门口顿住脚步,回眸望向静立不语的江鹤儒。一缕散发被微风吹落颊边,弱不胜衣之态堪怜。
江鹤儒看着那道映在朱漆门扉前的细柔剪影,又看看仓库深处如同浸在阴影里脊梁挺得笔直的长女,心底无声喟叹。他抬手,近乎下意识地为江怜星拂开颊边那缕不安分的发丝,声音低沉温和:“去吧,晚间有风,让你院里的嬷嬷多加床毯子。”
温存的叮嘱隔着数排货架砸进江揽月耳畔。
她背对着门口,依旧低头清点着箱内整银。一锭十两,雪花纹银锃亮冰冷,码齐在乌木托盘底衬的玄色绒布上。
点算到第七排时,指尖不知何时被银锭边缘划开一道微小的裂口,血珠沁出,迅速浸润在银锭冷亮的表面,洇开一小团暗红的印记。
痛感微乎其微,却比记忆中跪在雪地里的刺骨冰寒更尖锐地钉进她骨缝里。父亲那句轻缓的叮咛在耳边循环,与前世灵堂上江怜星娇柔的泣诉交织:“爹爹……怜星害怕……”那时父亲带着体温的貂氅就是这样裹过去,驱散了妹妹的“寒意”。
这库房阴冷陈旧的气息裹缠着她。父慈母爱的余温从来与她无缘。她只有这满库的冰冷银锭,只有仇雠近在咫尺的寒意,只有刻在骨子里、永不消融的恨意与那柄深藏暗室的浸毒玉勺互为映照,无声地提醒她——
仇雠尤枕在暖巢之中,利刃方淬出霜华。真正的风雪,远远未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