碎瓷深深嵌进江鹤儒掌心,血混着冷茶在西北塘报上蔓延,像一幅被泼污的疆域图。
他却浑然未觉,目光死死钉在锦盒里那支翡翠九鸾钗上——亡妻沈氏临终前颤巍巍插进发髻的遗物,此刻簪首鸾鸟衔着的东珠,正映着薛慈昙煞白的脸,像一只从坟墓里睁开的眼。
“佛前锦盒……亡妻遗物……薛家钱庄的印子钱契据……”他喉头滚动,每个字都像生锈的刀片刮过喉骨,嘶哑得骇人。
那只批阅过无数朝堂风云的手,此刻捏着沾血的碎瓷,指节因用力而泛出青白,却始终未抬起——文臣的体面如一道无形枷锁,将暴怒囚禁在震颤的瞳孔里。
薛慈昙精心描画的悲悯彻底碎裂。她膝行欲扑,金丝牡丹步摇砸在金砖上铮然作响:“老爷!是、是月儿恨我!定是她栽赃——”
“栽赃?”江鹤儒忽然轻笑一声。那笑里淬着冰,惊得薛慈昙瘫软在地。他俯身拾起一张写满薛家舅父名讳的借据,染血的指尖捻过“慈安堂香火供奉”的墨字,声音陡然沉静下去,静得令人毛骨悚然,“此物……也是月儿塞进你佛龛暗格的?”
这声“月儿栽赃”,像一把钥匙,“咔哒”拧开了记忆的锈锁——
太庙氤氲的香火中,江揽月捧着沈氏遗物青铜兽面樽,走向紫檀供案。她走得极稳,却在躬身献祭时踉跄——薛慈昙身后嬷嬷的脚尖,“无意”勾住了她素白裙裾!
“铛啷——!”
青铜酒樽砸在太祖牌位基座上,裂痕如蜈蚣爬过千年礼器。
满堂死寂。勋贵们倒抽冷气,宗老们闭目长叹。
江鹤儒没有咆哮。他甚至未看满地狼藉,只缓缓抬手,用一方雪青帕子,一点一点擦拭溅上太祖名讳的酒渍。
直到帕子浸透醇香,他才抬眼看向江揽月,声音像结了冰的湖面:“御赐祭器,列祖英灵……江氏百年清名。”他顿了顿,每个字都砸在女儿脊梁上,“你母亲若在,可会容你这般‘失手’?”
江揽月指尖掐进掌心:“父亲!是嬷嬷——”
“够了。”他打断,目光掠过她泛红的眼眶,最终落在薛慈昙及时跪地的身影上。
继母哀泣如杜鹃啼血:“相爷!是妾身没站稳……求您罚妾身!”
江鹤儒闭了闭眼。再睁眼时,失望已凝成坚冰:“去祠堂外跪着。对着你母亲的牌位……好好思过。”
那夜风雪如刀。江揽月跪在祠堂外,听见门内传来薛慈昙温软的劝慰:“……月儿还小,姐姐在天之灵必不忍责怪。”
父亲疲惫的叹息混着暖炉炭火爆裂的轻响,模糊传来:“沈氏若在……断不会养出这般不识大体的女儿。”
祠堂外的风雪仿佛穿透时光,再次裹住江揽月。她挺直的脊背几不可查地轻颤,却抬起脸,迎上父亲审视的目光——没有辩解,没有泪光,只有一片冻透的平静。
正是这片平静,让江鹤儒心脏猛地一缩!
他看见她眼底映着九鸾钗的冷光,更深处……是祠堂风雪夜里,那个跪僵在雪地中的单薄身影。
薛慈昙此刻的哭嚎“老爷!念在我为您吃斋念佛十五年啊!”突然变得刺耳可笑。十五年——原来佛龛后的暗格,比香灰更龌龊!
“吃斋念佛?”江鹤儒喃喃,染血的手忽然松开碎瓷。“哐当”一声,瓷片落地。他像被抽干了力气,跌坐回太师椅,对管家疲惫挥手:“薛氏……神思昏聩,即日移居西苑佛堂。”声音沙哑,却斩断了所有情分。
满堂死寂中,他目光扫过垂首的江揽月,喉结滚动了一下。那个曾被他斥为“不识大体”的女儿,此刻的沉默如山岳,反照出他半生自负的荒唐。一种迟滞的钝痛啃噬心口——为亡妻遗物蒙尘,更为他亲手将骨血推入风雪。
“……府中庶务,”他顿了顿,终是吐出石破天惊的一句,“暂由大小姐协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