寅正时分,相府听雪轩的窗纸上透出雪后黎明的冷青。
江揽月指尖抚过冰凉的紫檀妆台,菱花铜镜里映出一张苍白却眉目凛冽的脸,再无前世血狱炼狱里染就的癫狂,唯有历经幽冥归来的、冷硬的清醒。
“小姐,” 流萤捧着氤氲热气的铜盆进来,圆脸上带着小兽般的警觉,压低了声音,“都妥了。”
她目光锐利地扫过窗外静谧的回廊,“东西原样包在油纸里,锁得死死的,只等……” 未尽之言在两人对视的眼眸中交汇,燃起无声的战栗。
江揽月接过热气腾腾的手巾,那温暖瞬间驱散了骨髓深处残留的刑部阴寒,也短暂模糊了眼底的锋芒。
她将脸埋入温热的湿气中,深吸一口。这气息鲜活,带着草木微尘的味道,将前世流萤那被砸碎在血泊里的、再也无法捧起任何东西的手掌幻影……驱散了。只留下此刻掌心真实的温热。
“走。” 她放下手巾,面色依旧苍白如纸,唯有一双寒潭深眸亮得慑人,“去‘拜会’我们的好母亲。”
相府正厅的气象,比权贵侯府更多了几分内敛的威势。一色的海南黄花梨家具泛着幽沉的暖光,不饰张扬的金玉,只博古架上几件稀世玉器和墙上悬挂的前朝大家真迹,无声彰显着主人超品文臣的清贵与深不可测的权势。
空气中弥漫的不再是俗艳的暖炭香雾,而是更为内敛清雅的沉水香,丝丝缕缕,却仿佛凝滞了空气。
当朝右相江鹤儒,一身半旧的墨青杭绸直裰,外罩同色暗云纹锦缎比甲,正坐在主位圈椅中细品一盏新到的蒙顶石花。
他面容清癯,眉宇间积着文臣日理万机沉淀下的疲惫与一种近乎苛刻的谨肃,那双深邃的眼眸此刻落在一封西北军驿刚刚送来的加急塘报上,指节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白。
大晏朝北境军情吃紧,粮饷、人事、权柄倾轧,千斤重担压在这位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宰辅肩头。
薛慈昙坐在下首不远处的另一张圈椅上。她今日一身端庄的秋香色云锦对襟袄,滚着素雅的同色缎边,发髻绾得一丝不苟,只斜簪一支通体润白的和田白玉玲珑簪,耳坠亦是小小的白玉葫芦。
如此装扮,与她如今一品诰命、右相夫人的身份极其相称,典雅而不**份,处处透着掌家主母应有的稳重娴雅。她手中捧着一卷《法华经》,目光从经卷上抬起,温婉地落在江鹤儒紧锁的眉心。
“老爷,再急的军报,身子也要紧。厨下用燕窝吊了上好的参汤,您多少用几口再……” 她声音不高,清泠悦耳,饱含着恰到好处的关切与克制,绝无半分打扰之意。
话音未落,脚步声自厅外而来。珠帘轻响,江揽月走了进来。
厅内凝滞的威势无声地压迫过来。江鹤儒甚至连眼皮都未抬一下,心思全在那烫手的塘报之上,仿佛进来的只是一缕空气。
薛慈昙却将目光从经卷和江鹤儒身上移开,落在江揽月身上。那目光带着一种深入骨髓的审视,却转瞬即逝,立刻化作春水般温和的笑意。
她放下经卷,唇角扬起恰到好处的弧度,语气柔和似家常细语:“月儿过来了?看你神色,想是昨夜里歇得不甚安稳。这天寒霜重的,年轻轻也要懂得保养。前几日内务府新赏了上用的老山参茸,我已经吩咐厨下,给你炖一盏养神汤补补气血。”
那话语间,既有嫡母的关切,又微妙地点明了自己的权势与恩赏来源,更用“歇得不甚安稳”埋下日后拿捏的伏笔。关怀是真,算计更深,这便是薛慈昙的本事。
这份滴水不漏的关怀,让江揽月心尖猛地一刺!五脏六腑仿佛又被塞满了浸透屈辱的冰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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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去的回忆像潮水般向她涌来。
那次为了给流萤病危的母亲抓一副救命的犀角粉,江揽月动用了自己份例里积攒的所有私房钱。
薛慈昙却“恰好”引着刚下朝回府、心神俱疲的江鹤儒经过内院账房,状似无意地提起“西角门王婆子拾了个要紧的荷包”。随即,账房先生便一脸惶恐地禀报,称夫人存放库房备用金钥匙的荷包“不慎”丢了,内里还有几片价值不菲的犀角!
薛慈昙并不高声指摘,只面露忧色地看向江鹤儒:“老爷……月儿身边的丫头……怕是手头紧糊涂了。钥匙事小,那御赐的犀角却是宫中之物,若是传出去……”
她点到即止。江鹤儒连日朝堂攻讦已心力交瘁,最厌烦后院烦扰。他疲惫地揉了揉眉心,眼神扫过被押来的流萤和被惊动而来的江揽月,那份疲惫瞬间化作浓重的不悦。
他没有发怒,只是将手中的紫檀玉镇尺往书案上沉沉一搁,声音不高,却像冰珠砸在玉盘:
“为父每日在前朝,如履薄冰于万丈高崖。内宅之事,自有夫人法度。婢仆手脚不净,主人难辞其咎!揽月,”
他第一次用这种近乎审视下属的冰冷口吻唤她,目光带着浓浓的失望与不耐,“回你院中闭门思过,《女诫·慎言篇》抄百遍。无令,不得出。”
一锤定音。那冰冷的审判,源于被琐事烦扰的愠怒,源于对当家主母“权威”的绝对维护,更源于一个文臣对“家声体面”近乎苛刻的偏执。
薛慈昙那句“御赐之物若是传出去”,精准地戳中了这位丞相心底最不容触碰的禁忌——清誉。从此,她在父亲眼中,便与“麻烦”、“失教”紧紧相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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唇齿间,似乎又尝到了前世最后那口绝望和着血泪的涩腥。
江揽月指骨捏得咯咯作响,眼底的寒冰层骤然碎裂,涌起汹涌的赤色,又被她强行压制下去,化为更加深沉的死寂潭水。
她再未看薛慈昙那张悲悯却淬毒的脸,脚步沉稳如丈量过千百遍般,一步步走向主位之上那个周身笼罩着帝国重臣威压、却一步步将她视为“祸根”的亲生父亲——大晏右相,江鹤儒。
“父亲。”她的声音不高,甚至称得上清冷,却像一把无形的冰锥,瞬间穿透了沉水香的凝滞,惊碎了江鹤儒指尖笔锋勾勒地图的轨迹。
一本厚实、边缘磨损泛黄的陈旧账册,被她自袖中抽出。动作看似随意,却带着一种千钧之重,“嘭”的一声闷响,稳稳地、不容忽视地压在了江鹤儒面前那份摊开的、关乎西北十万将士生死的塘报之上。
尘土的气息混杂着纸张的陈腐味,猛然窜入鼻腔。
这闷响,让江鹤儒执笔的指尖猛地一颤!饱蘸朱砂的细狼毫笔锋滴下一滴刺目的红,在塘报的边角迅速晕开,如同战场绽开的一朵血花。
也让旁边装模作样捧着经卷的薛慈昙,指尖捏着的细密经文皱成一团!她捻动佛珠的指节瞬间僵硬,心底警铃大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