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巷的尽头,地牢的最深处,从来不见天日。
空气中弥漫着令人作呕的混合气味——潮湿的霉味、腐烂的稻草味、铁锈味,以及一丝若有似无、却又挥之不去的血腥气。墙壁是青黑色的,上面爬满了黏腻的苔藓,水珠顺着石缝不断滴落,“滴答,滴答”,在死寂中敲出令人心头发紧的节奏。
江揽月蜷缩在冰冷的地面上,身上那件曾经价值不菲的素白襦裙,如今已被撕扯得破破烂烂,沾满了污泥和干涸的血渍。她的墨发散乱如草,几缕湿腻地贴在苍白得近乎透明的脸颊上,遮住了一只眼睛,另一只眼睛里,是燃尽了希望后只剩灰烬的空洞。
她的手腕和脚踝都被粗糙的铁链锁住,铁链的另一端固定在墙壁的铁环上,稍微一动,便发出“哗啦哗啦”的刺耳声响,每一次摩擦,都牵扯着她手腕上被磨破的皮肉,渗出鲜红的血珠。
“哟,咱们的江大小姐,还醒着呐?”
油腻而粗嘎的声音响起,伴随着沉重的脚步声和钥匙串的哗啦声。两个身材魁梧、面露凶光的狱卒晃了进来,手里还提着一个缺了口的瓦罐。其中一个满脸横肉的狱卒踢了踢江揽月身边的稻草,语气里满是轻蔑和恶意。
江揽月没有动,甚至没有抬眼。她知道他们是谁,也知道他们来做什么。自从被打入这不见天日的地牢,这样的“问候”就从未停止。
昔日她曾是清闺院内金枝玉叶、月下抚琴的相府嫡女,如今是铁窗之内被妹妹大义灭亲指为卖国贼的阶下囚。
“装死?”另一个狱卒嘿嘿笑着,伸手就去拽江揽月的头发,将她的头硬生生提了起来。“抬起头来,让老子看看,这张脸就算脏成这样,也还是有点味道嘛。”
江揽月被迫抬起头,露出一张布满伤痕的脸。额角有一道长长的血痂,嘴唇干裂起皮,还有清晰的指印。她的眼神空洞地望着前方,仿佛灵魂早已抽离,只剩下这具残破的躯壳承受着一切。
“啪——”一声脆响,是横肉狱卒甩了她一个耳光。
“给老子笑一个!”他恶狠狠地说,“以前高高在上的样子,老子看着就恶心!现在落到老子手里,还敢摆臭架子?”
疼痛让江揽月猛地一震,嘴角溢出一丝鲜血。她终于有了反应,干裂的嘴唇翕动着,发出微弱却带着刺骨恨意的声音:“狗……奴才……”
“嘿!还敢骂?”两个狱卒被激怒了,他们狞笑着,开始对她动手动脚。粗糙的手掌撕扯着她本就残破的衣衫,污秽的言语如同毒蛇般钻入她的耳朵。
江揽月闭上眼睛,身体因为不甘和屈辱而剧烈颤抖,可这几日内她已被耗尽了全身解数。她咬紧了牙关,不肯再发出一声呜咽。她的指甲深深掐进掌心,鲜血渗出,与地上的污泥混在一起。在心里一遍遍地诅咒,诅咒这些禽兽,诅咒那个将她打入地狱的人,也诅咒……那个此刻或许正在云端之上,对她的苦难视而不见的人。
就在她感觉自己即将被这无边的黑暗和屈辱吞噬时,地牢入口处突然传来一阵骚动。
“让开!”一个清冷又不失上位者威严的声音响起,带着不容置疑的穿透力。
铁链的声音戛然而止,两个狱卒脸上的狞笑瞬间僵住,慌忙整理了一下衣服,点头哈腰地退到一旁,脸上换上了谄媚的表情。
江揽月的肩微微一颤。她缓缓抬头,发丝间露出只眼睛。那只眼睛本该盛着星子,此刻却像被墨汁浸过的寒潭,深处凝着团化不开的血雾。当她的目光越过狱卒,落在光柱边缘的玄色身影上时,那血雾忽然颤了颤。
裴寒濯立在牢门外的光影交界处,玄色斗篷边缘凝着未化的雪沫,仿佛刚从万载冰原走来。月光漏过檐角铁栅,在他肩颈裁出一道冷玉般的弧光——那是削琢分明的下颌线,覆着层近乎透明的瓷白肌肤,连鬓边垂落的墨发都似结着霜,唯有玉冠束起的发间,一枚银质夔龙纹簪折射着碎冰般的冷光。
他分明身着绣着银丝云纹的锦袍,广袖间却漫着凛冽如朔风的寒意,连腰间悬着的羊脂玉坠都透着冷光——那玉坠原是并蒂莲形制,如今却在他指腹摩挲下,裂开的缝隙里凝着霜,恰似他看人时的眼神,明明生得唇红齿白、俊美无俦,目光扫过却似腊月寒冰,将周遭的血腥与霉臭都冻成了无声的碎屑。
是他,裴寒濯。当今朝堂上唯一的异姓王爷,年少有为,治世能臣。也是……她寒夜辗转时唇齿反复描摹的名字,是桃花宴上惊落茶盏的心悸;是杏雨沾衣时偷藏的半阙情诗,是见他玄衣过廊便不可控制的小鹿乱撞。
江揽月的心脏猛地一缩,几乎要跳出胸腔。她浑浊的眼睛里,竟然奇迹般地重新燃起了一点微弱的光芒,那是濒死之人看到最后一根稻草时的希冀。
她挣扎着,想要爬向那个让她无数次颤动心弦的声音,铁链哗啦作响,带动着满身的伤痛。她顾不上体面,顾不上尊严,染血的手指抓住牢门铁栏,搀扶着向前爬去。她看到驻足在三步之外裴寒濯玉冠下的眉眼如画,长身玉立。
"救..."她刚张开嘴,一口鲜血就涌了出来。裴寒濯的目光在她裸露的肌肤上扫过,眉头几不可察地皱了一下。
狱卒慌忙系好衣带,"宸王殿下,这死囚企图咬舌自尽,小的正在..."
"不必解释。"裴寒濯的声音如他腰间玉佩般清冷,"江小姐的罪证已呈御前,将死之人,随你们处置。"说罢转身就走。
江揽月的瞳孔骤然收缩。
那一瞬间,牢房里的火把、血污、铁栅,全都在她眼中扭曲成模糊的暗影,唯有裴寒濯玄色的衣袍清晰如刀,狠狠刺进她的视线。
江揽月伸出的手停在半空中,那点微弱的光芒,一点点、一点点地熄灭下去。她看着他眼中的冷漠,看着他毫无波澜的表情,看着他身后侍卫们鄙夷的目光,心中最后一点支撑着她活下去的信念,轰然倒塌。
原来这些年对他的倾心相付,哪怕他一刻也不曾为她回眸,但也真的只是她的一厢情愿吗?江揽月望着裴寒濯离去的背影,忽然低低地笑了,唇角的鲜血在寒风中摇曳。
她抬手抚上心口,那里曾藏着一枚玉佩——裴寒濯当年随手赏给她的,她却当珍宝般贴身戴了五年。如今,那玉佩早已碎裂,就像她可笑的痴念。
雪落在她的睫毛上,融成水珠滑下,像极了泪。
"裴寒濯。"她轻唤,声音很轻,却字字淬血,"若我江揽月此生还有一丝气力,必要你——"
"尝一尝,被人视若无物的滋味。"
她的声音很轻,像一片雪花落在剑刃上,转瞬消融。可这句话却仿佛用尽了她毕生的力气。江揽月缓缓闭上眼睛,嘴角勾起一抹惨淡的笑。
原来最痛的不是爱而不得,而是将满腔热忱捧到那人面前,却连一个眼神都换不来。那些年追着他马车跑的春日,那些为他熬到天明的汤药,那些被随手丢弃的诗笺——都像一场笑话。
裴寒濯的衣角终于消失在宫门外。江揽月望着他离去的方向,忽然觉得可笑。她曾以为他是高山雪,是天上月,却原来不过是一块捂不热的石头。
"也好。"她喃喃自语,指尖深深掐进掌心,"从此...两不相欠。"
雪越下越大,渐渐掩去了地上的血迹。就像那些年的痴心,终将被时光埋葬。
江揽月的身体软软地倒了下去,最后一丝气息从她的口鼻中逸出。
而江揽月那圆睁的双眼,在黑暗中透着幽深的光芒,永不瞑目。她的嘴角,似乎还残留着一丝冰冷而凄厉的笑意。
下一刻,黑暗彻底吞噬了一切。
当江揽月再次睁开眼睛时,刺目的阳光让她猛地眯起了眼。她发现自己躺在一张柔软的锦被上,鼻尖萦绕着熟悉的、清雅的兰花香气。
她……重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