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境事毕,江川与言知音辞官归镇,谢绝庙堂召见。朝中虽有不解,民间却渐将他们传为“南溪二贤”,求医者、求字者、求见者,络绎不绝。
顾芷眠调笑道:“你们不肯出山,百姓却把山搬到了你们门口。”
江川一边修庭中残桥,一边答:“我们不过是把从前走错的路,再慢慢走一遍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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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年春,旧将卢越也归南溪。他本想去南部教书,却被江川留下,主持南溪书塾。
“你当年识兵阵,现在教孩子识字,也挺好。”江川笑言。
卢越摇头:“我这脾气,能教出几个正经学生?”
江川淡淡一笑:
“你教的是愿意留下的人,不是‘正经’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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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水堂依旧开馆,顾芷眠与言知音轮流坐诊,乡人日久相熟,不再称她“江夫人”,而称“知先生”。
而江和,已是能跑能写的小姑娘,一天到晚拽着卢越问“兵书里为什么没有女将军”。
卢越回答不上来,只得无奈道:“你去问你娘。”
江和跑去问,言知音答:“你要是愿意记事、守人、肯吃苦,将来也能上战场。”
孩子点头,写下第一行:
“江和,愿守人间一桥一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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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芷眠有意将春水堂扩为医馆书斋合一,既教医理也传笔墨。
江川说:“这不是咱们的志业。”
她却答:
“你们走那么远,就是为了有人不必再从最暗的地方走起。我们现在做的,是把那盏灯留住。”
言知音默然,次日她将自己多年来整理的药书一页页钉好,封面题字:
《东流录》——东流者,非水,而是愿灯火可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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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年夏末,南溪书塾首届讲学,卢越登台第一句就是:
“我教你们读书,不是让你们考功名,是让你们将来能辨真假、知去留、护住一个人或一座桥。”
孩子们听得稀里糊涂,大人们却悄然落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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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晚,江川独坐门前,看江和与村童跳河石。他转头对言知音说:
“你看,这孩子比我小时候胆大。”
她笑:“她像你,是不怕摔。也像我,摔了也不哭。”
他轻轻应了一声:“幸好。”
—秋将至,江川常种菜、修书、写字。镇上人来请他作序、作碑、作家训,他多推辞。
言知音问:“你当年写战策不也写得快?”
他笑:
“那时是写给山河,现在是写给你,得慢。”
笑言他“不务正业”,江川却说:“我这一生,能将身边事写清楚,就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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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年中秋,江和写了第一篇文章,讲的是《记一次桥下拾灯》。
她写道:
“那盏灯不是为我点的,是我娘点的,是我爹守的。若没有他们,我不会知道:原来黑夜中,也能有人留下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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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深灯静,言知音看完女儿所写,对江川低声道:
“你说我们这么多年,值吗?”
江川答得极轻:
“你还在,我还在,就值了。”
他看着窗外灯火,像看见那年风雪初霁、少年初识、江水东流不止之夜。
他低声补了一句:
“愿以后有人再起灯火,也有人肯留下。”
这一年之后,顾芷眠离开南溪,赴西境设馆,江和渐长,在书斋与药馆之间奔走。
卢越写信说:“这孩子将来怕是比你俩都更不肯安分。”
江川与言知音回信,只有八字:
“无妨,她有灯照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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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过竹影,夜过山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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附录:《记桥下拾灯》(江和·文)
昔岁暮春,予年甫七,与村中儿戏于桥下。时日将暮,雨方歇,地滑石冷,嬉笑之间,一灯自桥面翻堕于水,漂然东流,若将灭未灭。
予急追之,衣履尽湿,然心惴惴,不敢弃。
忽有声自桥上曰:“小心,水凉。”仰首视之,则吾父也。
父无语,持竿援我,灯未失于流,而火未尽熄。归而语母,母曰:“此灯,非为汝点,然汝能拾之,是汝自有其光。”
予不解,心中记之。今三年矣,灯犹在,置于医馆书案之侧。每风雨之夕,照页如昼。
窃思:彼时桥下之灯,非灯也,父之守也,母之授也,予之识也。
若夫人世多晦,愿有人点灯,有人拾之,有人传之后人。
是为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