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水故人书》 第1章 第一章:初雪相依 浮山的冬天,来得比往年早些。 雪落时,这座城已经是一座残垣。秋末的征战让它血流成河,墙塌屋毁,百姓逃散。如今风卷着雪从北城口刮进来,穿过无人问津的市集、倒塌一半的官府、以及废弃的药铺,一直卷到东边那口干涸的旧井。 江川跪在井边,双膝陷入雪里,动作却不带一丝犹豫。他正为一具女尸合上眼睛。 她面色苍白,身上披着的布帛已经被雪水浸透,衣摆冻成冰壳。他手指僵硬,却还是把她颈边歪斜的襟领理顺,轻轻盖上她的眼。 他很小,十岁出头,身量不高,衣衫又薄,看起来像个被风一吹就会倒下的孩子。但那张脸,却比这座城还冷。 身后传来轻微的脚步声。 雪落得太厚,那脚步几乎被掩盖。但他还是听见了,手猛地探向身边一块砖石,利落握在手中,转身的动作干净利落得像个受过训练的少年兵。 来者是个女孩,瘦瘦的,背着个比她身形还大的药箱,一只手撑着身子走得很慢,脸上冻得通红,嘴唇有些开裂,呼吸里带着隐隐咳声。 她站住,离他大约三步远,先放下药箱,然后轻轻举起双手,示意自己没有恶意。 “你别怕。”她声音很轻,像是怕吵到什么,“我不是来抢你吃的。我是来送药的。” 江川眯起眼,没放下砖。 “给谁送药?”他冷声问。 她低头看了看地上的女尸,轻轻道:“给她。来晚了。” 江川冷笑一声,把砖放回地上:“死人吃什么药?” 她没有生气,只是把药箱拉近,取出一枚青色药丸,用一块小布包好,放到尸体的脚边:“不是给她吃的,是我欠她的。” 江川眉头动了动,没说话。 她又道:“你手上伤着了。我有药,可以帮你包一下,不用你还。” “凭什么不要我还?”他眼神锋利起来。 她想了想,抬头看他,眼神意外地清澈:“那你以后别打我,算你还。” 江川怔了一瞬,然后像是从未见过这么奇怪的回答似的,咧嘴一笑:“你挺会讲道理啊。” “我只是想活着。”她笑了笑,声音几乎被风吹散,“你也是吧?” 他没应声,但手指已经慢慢松开。 女孩蹲下身,从药箱里取出一小瓶酒精和干净纱布。他看她指尖冻得发紫,还小心翼翼给他抹药时不小心颤抖,忍不住问:“你一个人?” “嗯。家人死了。”她答得平静,“就剩我了。” “我也是。”江川说。 他们谁都没再提“节哀”这种空话。 她包扎得很仔细,手艺不像小姑娘,更像是被迫学会。江川皱着眉不动,直到她把布条打结,才闷声问:“你叫什么名字?” 她看着他:“言知音。” 他点点头:“江川。” 雪下得更大了,他们并肩坐在井边的破砖堆上,风吹过来,两人都缩了缩身子。 “你还有地方去吗?”她问。 “没有。” “那一起吧。”她抱紧药箱,“我知道哪儿有没塌的庙子。” “我不喜欢跟人住。” “我不吵你。” 江川看了她一眼,忽然有点烦躁地站起身,抖抖身上的雪,说:“走吧,路上别咳太大声。” 她笑了,笑容很浅,但落在风雪里,像某种微弱却确切的火光。 那一夜,他们第一次并肩走入风雪深处。 庙子在西街边角,半边屋顶塌了,另一半还算能挡风。他们在屋角铺了一块破席子,日头一升就出去捡柴、找吃的。 江川手上有劲,爬高取物都利索;言知音识草药,会把腐烂的东西洗洗熬一锅热汤。第一次吃她熬的东西,江川皱眉:“这能喝?” 她说:“有盐就好喝了,可惜盐贵。” 江川半信半疑地喝了一口,嗓子里烫着热气,竟也没说不好喝。 他们就这样凑活活下来了。 一起过冬、一起熬病、一起从逃兵手里救下邻居的小孩。人们开始记住他们这对孩子,一个脾气臭,一个话少,却每天都能从废墟里找出活法来。 他们从没说过“你是我最亲的人”,可若谁碰了对方一下,他们都会翻脸。 一次江川和流民起冲突,打得头破血流。言知音回来见状,没问缘由,只是沉着脸一声不吭地给他处理伤口。 他低声问:“你不问为什么?” 她说:“你不会没理由。” “如果我错了呢?” “你不会。” 他愣了一下,然后低头笑了。 他们就这样,一步步熬过了最冷的冬。 春天来了,浮山重建的消息传来,百姓开始返回,征兵令与官家药铺也随之而来。 那天,城中流传出一件事:江川在街上救了一位过路的世家子,那人许诺引他入军营,为他改命。 言知音那晚守了一整夜,没有问一句话。 第二天她背着药箱出门,回来时,江川坐在门口,身前是那世家子写的文书。 她站住,看了他很久。 “你走吧。”她轻声说。 江川猛地抬头:“你让我走?” 她低下眼:“这里容不下你。你留着,会恨的。” 他想说什么,但她却先开口:“你若留下,是为了我,我不会原谅你。” 这句话,比他想象中更狠,也更清楚。 江川终究走了,走之前没回头。 他不知道——那天她看着他的背影消失,站在庙门口整整站了一夜。 春雪未尽,她把那只药箱紧紧抱在怀里,喃喃一句: “你得走。可你不在了,我该怎么活?” 第2章 第二章:此去山水远 浮山的春天来得迟,雪化得慢,城墙上还挂着未融的冰。 江川是在这个春天走的。 他走得很安静,没有告别。他知道言知音一向不喜欢送别,她说过:“送别就像把人一寸寸推远。” 可这次,她还是来了。 那天清晨,军队的接引人马在东门外等他。江川背着薄行囊,穿着半新不旧的袍子站在人群中,个子不高,但眼神比周围人都冷静。 他一回头,就看见她。 言知音站在人群之外,没有靠近。她穿着旧布衣,药箱还是那一只,双手交叠,指节冻得泛红。 他想说点什么,可话到嘴边,只剩一句:“你怎么来了?” 她没有答,只看着他,从怀里拿出一个小小布包。 “这个你拿着。”她递过去,“三颗药丸,一颗解毒,一颗止血,一颗……是我做的。没什么特别的用处,你难受的时候吃了,多少能好受些。” 江川伸手接过,却发现那布包上用青线绣了一朵小小的草花。是她在旧庙外种的那种,连名字都没人知道。 他哽住一瞬,忽然有些怒气:“你绣这个干什么?” 她淡淡道:“让我知道,你若丢了这个,大约是死了。” 他握紧布包:“你以为我会死?” “你会活。”她终于抬头看他,“只是我希望你活得久一点,不要轻易就把命丢了。” 他张了张嘴,却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言知音顿了顿,眼里有东西在动,却强忍着没掉下来:“你得走。这里困不住你。我留下,不是因为我软弱,而是我知道我更适合在这儿。” “我知道你不甘心,但你若为了我不走,我……不会原谅你。” 这句话她说过第二次了。 第一次他没信,这一次,他听进去了。 他点点头,像终于认命了似的,把布包收进怀里,嗓音低低的: “好,我走。知音,你要活得比我久。” 她抿了抿唇,用力点头。 他转身,背影笔直。 她始终没追上前去,只是在心里一遍遍地说: “你要活下去,你要活成你该成为的那个人。” 江川被编入边军三营,一入军伍便是三年。 他从步兵做起,每天行军、操练、负重、劈杀。他吃得下苦,也学得快,身手极快地被副将注意。 战事频起,他十七岁第一次杀人,十九岁立功升为小将。 他从不多言,也极少笑。有同袍问他:“你来这儿,为了出人头地?” 他摇头:“我来,是因为我不能不来。” 那人不解,他也不解释。 夜里休息,他时常翻出那个青线绣花的布包。三颗药丸已用其二,剩下一颗,他从未舍得吃。 他不知她还在不在旧城,但他知道:她是他走这条路的起点。 也是唯一能让他记住“人不是只为活着”的理由。 言知音送走江川那年,没过两月便离了浮山,独自一人翻山越岭,拜入江南药谷。 药谷不收女弟子,她便在山门外住了整整一个冬天。谷主问她:“你吃得下这苦么?你又不出谷,又不入仕,何必学这些?” 她只说了一句: “我想让人活下来,不靠运气。” 药谷荒凉、典籍繁杂,她每日打水、熬药、写书、试方,不知摔破多少瓶瓶罐罐。夜里常常梦见江川的背影,一刀一剑都挡不住。 她知道自己改变不了他选的路,但她想让那条路少一点死。 于是她一寸寸地学,记下千种草药、百类方法,把活人的本事烙进骨头里。 三年后,她成为药谷最年轻的医者,外派各地巡诊。 她没有回过浮山。 她也从未问过江川的消息。 ——不是不想,是不敢。 她知道,她和他都得走到各自命运的最深处,才配得上再见那一眼。 那年冬天,江川从军中救下一城百姓,被军中称为“铁骨少年将”。 同一时节,言知音在南疆疫地中连夜施救,首次被官府记名。 他们分别被各自世界托起,却也从此走入不同的光影: 一个被卷入血与火之间; 一个被牵进救人者与权力者之间。 少年时那点“我陪你走”的执念,被现实撕成两段。 他们开始明白—— 同样是为了救人,有人要拔刀冲阵,有人要熬药过夜。 可走得越远,回头的路就越长。 第3章 第三章:十年灯火各自明 二十岁的江川,在边军中已渐显锋芒。 那年冬,他奉命随队奔袭北境敌寨,以不足百人援救被围困的百姓。他翻山断桥、夜伏三日,终救出两百余人,立下奇功。 主将贺文宣当即上奏,拟封其为偏将副职。 当夜,军中设宴庆功,酒香盈帐,火光通明。 江川却始终沉默。席间,副将卢越敬他三盏酒,说他“天生是干将之才”。 江川举杯淡笑:“不是我有本事,是那日风向站在我们这边。” 众人当作谦词一笑,却无人知他心中所思——那夜救人之际,有一孩童中箭,他用半生速度将其救下,但那孩子最终还是死在他怀中。 他记得当年有人说:“救人,要快,但不能只靠快。” 那句话,是言知音说的。 他将那青线绣花的布包从怀中摸出,掌心攥紧,却始终未打开。 — 贺文宣之后不久被调离,江川的升职案随之搁浅。三月后新任大将李蕴初到任,行事谨慎,对江川这等“锐而不驯”者始终有保留。 一日军议后,卢越劝道:“将军锋芒太露,不若缓些为好。” 江川望着营外落雪,淡淡答:“若理不容人,那我也只好容着理。” 卢越摇头苦笑,却也不再劝。 江川自己知晓,他的确太锋利,而锋利的剑,在权谋之间是最先被收起的那种。 他并非不愿学,只是学得太慢。他习惯直冲、习惯护人、习惯将是非看成白与黑,却渐渐意识到这世道不是光影分明的画卷。 那夜,他坐在营前风雪中,看见少年兵贾青舟偷酒,被他喝止。贾青舟一惊,慌忙解释:“只是冷得骨头疼,想借酒暖身。” 江川没责罚,只递了他一团旧羊皮:“把这个披上。” 贾青舟眼中发红,低头行礼。 那一瞬,江川忽然记起浮山的那个冬夜,也有人把自己最薄的被褥让给另一个人。 那人叫言知音。 他没再想下去,只是转身进帐,取来那包药布,在火炉旁烘了又烘。 青线褪色,但没散。 他低声说:“药还在,人也该在。” — 言知音调入江南郡医馆第五年,已是馆中唯一一位外派不归的女医。 她每日清晨随医官巡诊,入贫巷、进疫屋、看残症,夜里独坐医案,手写医书、复核典方。 她出手快,却言少;医术高,却不逢迎。院中人敬她,却也畏她。 掌案秦博仪多次劝她入朝堂医署,待遇从优。 她一口回绝,只说:“我不想给官说的话开方。” 她知道自己不讨喜,但她也不屑于讨喜。 — 那年江南小疫暴发,郡守薛沉修试图调拨医馆药物供“贵户疗养”,她断然驳回,并亲自抄写上百份低配方简方送往民户。 薛沉修大怒,勒令医馆停职她三月。掌案秦博仪连夜请托,才让她留下——条件是她要写一封致歉书。 言知音提笔良久,落笔却只四字:“药为人设。” 纸未封,书未送,秦博仪未再劝,只叹道:“你终是心太硬。” 她没否认,只笑了一下。 那夜,弟子顾芷眠替她研墨,忽问:“师父,当年您入谷,是不是因为一个人?” 言知音不答,只轻声说: “是因为很多人……但有一个人让我信,这事值。” 顾芷眠不再问。她知道师父说完这句话后,看了炉中那壶裂了口的旧药壶很久。 -- 一年冬雪夜。 江川正在阅一纸边境军报,无意间看到上方附录中提及一位“江南医者,擅用柔药稳疫”。 他眉心微动,报纸未卷,只轻轻折起那页,夹在随身书册里。 没写信,也未探人。只是隔日交代副将卢越:“回营路上,绕南城一遭。” 卢越笑道:“南城近日无战事。” 江川点头:“我不打仗。” — 言知音在一纸医案上发现批注,字迹拙劣却行气稳健,只写四字:“效方可试。” 她怔住良久,后翻档案,才知这批注来自边军临时军医署,署名一位“江姓偏将”。 她没问人,只将那页医案留在案旁,偶尔翻起,又合上。 夜里,她整理药箱时,在夹层中摸出一截青线。 那是她多年前绣的花。花名她至今未识。 但她知那花是为一个人留的。 江川夜巡边关,雪落如灰。 他说话更慢了,做事更稳了,军中人开始说:“江将军沉了些。” 他说:“年纪大了。” 无人知,他其实只是更懂得言知音当年“慢”的价值。 — 言知音替一名暴病老者守夜,整整三夜未眠,弟子劝她休息,她答:“有人替我熬过苦,我不能忘了。” 弟子未懂,但记下了。 — 他们不再少年,也不再执念彼此。 可谁都知道:他们是用命活出来的温柔,是用年轮沉出来的体贴,是在无数风霜中,终于理解了“那时候说得太重,但从没想放下”的自己。 江川收了锋,知音学了狠。 他活成她心里能停下的岸,她活成他梦里愿走下去的路。 他们没再写信、没再相见,但命运早已悄悄拉近—— 在地图上的一城之隔, 在某一份医案边角的批注里, 在风雪之中,一人缓马驻足,一人站灯未眠。 第4章 第四章 风起 初春时节,边境小城三原突发疫疾。 十日之内,发热者破千,军民混杂,医署、衙门皆束手无策。因三原临近军营要道,兵部与太医院同下调令: “封境三月,救疫为先。” 主将李蕴初紧急召集军医,却知人手有限,连夜致信江南医署,请派重医赴援。 而江南医署答复者,恰是言知音。 她读完急报,未多言,只点头:“我去。” 旁人劝她:“疫城乱,兵民难安,太危险。” 她只是淡淡一笑:“我见过更乱的。” 她没说,那时,是废城浮山,十几岁的她与另一个少年靠一炉火挨过三夜。 — 同夜,江川接令调防三原。 副将卢越低声问:“您还记得那位江南医者?” 江川淡淡道:“记得,但她未必愿记我。” “那见了,要说吗?” 他沉默片刻,摇头:“疫城里,有的事不该问,有的事,不必说。” — 三原封闭第五日,军营外设下七处隔离,军方与医方两道巡线互不交集。 江川站在城东高台,看着远处一队医者乘马而来。清风中,白衣翻动,他一眼便认出了那个身影。 她仍然瘦,背直,马步稳,身后跟着两个年轻医徒。她没穿官服,只披了旧灰披风。眉眼未变,但神色比从前更淡了几分。 他没有下马迎接。 她也没有抬头看他。 他们在城外的第一场会晤,是在疫区集诊点。 江川押送防护兵,言知音带队布针。两人隔着三丈之远,先后走过彼此身旁,却谁也未停步。 卢越低声说:“将军,不招呼一声?” 江川望着她的背影,轻声答:“她在做事。” 那语气,不是冷,而是一种久违的……体谅。 — 夜里,言知音在营帐写诊录,顾芷眠为她沏茶,忽道:“今日那位北境将军,是江川吧?” 她顿了顿,执笔未落,淡淡答:“军中不止一位江姓。” 顾芷眠不说话,只把茶推过去。 她接过,杯盖落时,轻微一响。 她忽地低声问:“他……还好吗?” 顾芷眠点头:“看起来很好。” 她没再问什么,只将茶盖缓缓合上。 就像她十年来,从不去翻那封未寄出的信。 疫区最严重的一夜,重症突暴,医队与军卫同时告急。 三原城南,突现民乱,一批染病者逃出封控线。 江川带队堵截,言知音亲赴救治,两人终于在混乱中面对。 火光中,她正按住一名少年伤口,背后敌影临近。他冲入人群,护住她身侧,两人背贴背站了几秒。 她没看他一眼,只低声说: “那边再晚两刻,就压不住肺了。” 他点头:“我拦着,你快。” 她什么也没说,只低头继续施针。 那一夜之后,他们便默认: 她救人,他护她。 不问彼此从哪里来,也不问当年为何别过。 他们在疫城的每一日都并肩而战,却没有一次独处长谈。 江川夜巡时会绕到医帐附近一圈,言知音煎药时也常望向东墙的影子。 顾芷眠见状,有次悄声问:“你们……真的不打算说点什么?” 言知音轻轻摇头: “有的事,早说早断; 有的事,不说,也未必不在。” — 疫后第四十五日,三原解除封控。 百姓立碑祭疫,将军与医者皆留名。 那天城中设宴谢恩,江川与言知音分坐两席,宴间无言。 直到散席,他与她在旧城墙下短暂并肩走了一段。 两人都未再年轻,那沉默,不是尴尬,是一种“终于在一个时间点上”地站稳彼此。 走至尽头,他忽然停下,对她说: “那年你说,时间多得是。你说对了。” 她转头看他一眼,笑了: “我也不是总说得对。” 两人相视一笑,仿佛将所有曾经的恩怨、误会、未说出口的感情——都随这一笑轻轻放下。 没有泪、没有拥抱,只有风吹过旧城墙,仿佛那年废城初雪,又一次落下。 江川回军,言知音将赴南岭新疫区。 分别之际,无送别。 只是第二日清晨,医队离城,江川站在西门远远望着,未骑马、未穿盔甲,只穿着一身藏青袍。 他不曾开口。 她未曾回头。 但顾芷眠回望时却见,城头那人,一直站到马队远去,看不见了为止。 第5章 第五章风雪压城 春暮,朝廷忽下诏书,撤江川边防兵权,贬为庶人,罪名是“擅调军粮、扰乱边商”。 他手中兵符一夜被夺,原先属下卢越被遣往南部重编,三年功勋一夕清零。 江川站在营外看雪落得极慢。 兵营空旷,副将早已离去。只剩破帐中那柄旧剑与几张泛黄战图。 他没辩,也未上诉。只在帐里静坐了一夜。 第二日清晨,亲自把自己写的战策一卷卷烧掉,只留下那本他从前收起的医案笔记。 那是她写的。曾在他最不懂伤人之痛的时候教他“伤不在肉,而在气血未通”。 他轻声自语: “你说得对,我太快了。以为一剑能破局,却不知,局早不在战场上。” 那晚,旧军帐中风起火光。他背影未动,却沉得像整座雪山。 — 三月后,江川被遣至江南偏镇为守桥吏,日查渡船、夜护关卡。 他每日坐在渡口,看百姓来来往往,有孩童追跑,有老人挑柴。 他第一次这么近地、长久地看见“百姓真正的生活”。 有时他会出手帮扶,有时只是静坐看着。他越坐越久,越看越安静。 这一年,他再未佩剑。 村里人唤他“江守”,孩子们喜欢围着他讲故事,他从不讲战事,只讲雪、讲药草、讲一个“会缝小布花的姑娘”。 他说:“她那花,我至今不知名字。” 孩子问:“那你见过她么?” 他想了想,笑答: “没有真正见过她……后来我们只在风里站过一回。风大,说不了话。” — 他写过一封信,写好后却未署名。 只说: “若有朝一日再见,不必说旧事。你走你路,我护我桥,也都好。” 信未寄,烧了。 但他把信尾那句抄在桥边石上,用一把旧木梳轻轻刻下。 “你走你路,我护我桥。” — 江南岁末,言知音在一次贵户疗案中,被控“误方致死”。 病人是江南节度使之妻,已病重多年,却因传言“江医必生”而执意请她坐诊。 她三诊未果,患者骤逝,亲属怒诉,地方司以“致命延误”立案,将她停职听调。 她未申辩,只交出所有药方与诊记,自请入院勘核。 旁人皆惊:“你若不辩,就等于默认。” 她淡答: “不是不辩,是此案本不该用嘴救。” 掌案秦博仪替她四处奔走,顾芷眠则在旁守她七日七夜。 她不哭不说,直到第八日清晨,翻出那本旧药录,在空页上写了一行字: “某人曾说:命是用来抵的,不是用来保的。” 顾芷眠不识是谁,问她,她没答,只握笔良久。 那一夜她独自去江边饮酒,归时天将亮,春寒入骨,浑身湿透。 顾芷眠接过她的药箱时发现箱底压着一张折得极旧的纸,边角烧焦。 她看了一眼,又原封塞回去,像是什么也没见过。 — 次年三月,清查还她清白。 她未再回原医署,而是辞职入民间行医,自请至疫病高发村镇巡诊。 她在山路上跋涉,在林中设棚医治,无名、无俸、无护送。 有人问:“你这是受了委屈?” 她笑答: “不是,是想看看,那些走不进城的人,是怎么活的。” 她后来常住一小村,住在河边,房前有竹,有一座老桥。 她时常在桥头望,望着来来往往的人,或坐或立,或走或停。 有孩童在桥上写字,她偶然瞥见一个小孩写了: “你走你路,我护我桥。” 她怔了一瞬,忽轻声一笑。 那夜,她熬药时,头一次没再加那味苦寒根。 她说:“那药太冷了。他吃不得。” — 他们始终没有联系。 不是因为没想过,而是因为他们明白: 他如今只是个守桥的过客; 她如今是个行医的独人。 一个再无兵权,一个再无官籍,既不能护对方,也不能陪伴对方。 可在他们彼此心中,对方却从未更清晰过。 — 江川在桥边看到一纸招募医者的贴文,知是她所在疫地,他没去找,只在门前挂了一串风铃。 那是多年前她缝过的样式。 — 言知音在山村医馆中,偶见某村教书先生讲战事,说起江某将军曾一人守孤关,救出三百人。 她未言声,只在晚间将医案一页页摊开,抄了整整一夜。 末了她写: “他没死,就好。” — 他们各自跌入命运的底谷,却不曾沉没。 因为他们知道:总有一个人,会在远处看着你,哪怕不说话,也愿替你撑一盏灯。 不是光,不是风,是一种沉默而不灭的牵念—— 你倒下的时候,那个你以为再不会联系的人,其实已经在你心里起身了。 第6章 第六章 拾灯 暮春,南方小镇连雨十日,桥木发芽,渡口新铺石阶。 言知音携药箱入镇,为疫后残留病患设馆临时行医。医馆简陋,设于旧渡边一户老匠人柴屋,屋前有一石桥,正是江川所守的“南溪渡”。 她第一天到时,正遇桥头泥滑,小童跌倒。她弯腰替孩子擦伤处涂药,忽听一声低沉: “那边还有石灰堆,我拿些来。” 她抬头,看到他站在雨中,身披旧袍,手中提着一把破伞,眼神安静得像桥下流了多年的水。 她没说话,只点了下头。 他递伞时手指碰到她一角,顿了一下。两人皆未退,却也未握紧。 那天之后,江川在桥边守渡,她在屋中行医,日间擦肩数次,夜里灯火相望。 他们谁也没提起从前,仿佛一切未曾开始,也无需重来。 但他们都知道:这不是回头,而是归来。 — 村中孩子不识江川来历,只喊他“江叔”,常来问他讲故事。 他说得极慢,温柔得不像一个曾带兵的人。有人问:“你不讲打仗了?” 他笑答:“那是以前的我。现在……我想讲讲‘留下来’的人。” — 那年六月,山村爆发一波水瘟。 溪水混浊,孩童高热,村医不足,言知音独撑诊务。 她夜巡至第六家时,灯油将尽,指上发颤。忽见江川挑灯入户,未言,只默默生火、备水、清帐。 他递给她一杯姜汤,说: “今晚我不走。你忙诊,我守门。” 她没拒绝,只轻声说:“这病不易扛。怕你受不得。” 他回她一眼,微笑: “你说过,救人不能靠快。现在我学会慢了,也就能留下了。” 那夜,她诊完最后一个病童,已近子时。 她在火堆前坐下,他为她垫好旧布,替她取下药箱,手指落在那枚褪色的青线花绣上。 他低声问:“这花,你可知是什么名?” 她抬头看他,很久没答,末了轻声一笑: “我一直以为你没记得。” 他回望,眼中未有泪,只有光。 “这些年,我记得的事越来越少。可你缝的花,我从未忘过。” — 月色下,烛火未灭,他们没有拥抱,也没有执手。 只是并肩坐了很久,一如当年废城墙下,一人烧火,一人煎药。 瘟去之后,村人留他们共驻。 他们没再分开行医、分站而立,而是共同开设一间简馆,医人教书,代写文契,江川修桥整堤,言知音收徒传方。 有人问:“你们……是不是一对?” 江川答:“不,我们是一条路上的人。” 言知音答:“嗯,只是走得久了,发现别人都下车了,只有他还在。” 那年中秋,村头设灯,孩童放河灯祈愿。 有孩子问她:“先生你放什么?” 她点了灯,写下一句:“愿归处不再孤单。” 江川在旁看见,什么也没说。只是从她手中接过那盏灯,自己点了一盏一模一样的。 — 灯放入溪中,顺水而下,流至桥底。 言知音看着那光,忽然道: “你怕不怕有天,这样的日子又散了?” 江川答得极轻: “怕过。但怕也不能阻我想留下。” 他顿了顿,又道: “当年你留我一夜。如今我欠你很多年。我愿慢慢还。” — 她没再问。他没再解释。 他们终于明白,所谓不转身,不是永远并肩,不是承诺天荒地老,而是: 这一次,遇到风雪,想要第一个伸手给对方。 — 那年初雪。 顾芷眠来访,看到两人对坐,一人煎药,一人刻字。 纸上是江川刚刻完的一行: “愿我所盼,终有归人。” 言知音将纸轻轻压平,补上最后一笔: “若无归人,我自归你。” 第7章 第七章 山河故人 翌年初春,南溪镇风和日暖,医馆门前竹叶新翠。 江川修桥补堤,偶尔教村童识字,言知音带着顾芷眠巡诊、教授乡医。两人未言将来,也不提离开,但所有人都看得出,他们已然将彼此写进余生。 直至那日傍晚,一封从边镇送来的急信打破宁静。 信由卢越带来,素衣入镇,风尘仆仆。他的眼神在看见江川的那一刻,已有决断之色。 “将军,北境乱了。” 朝廷连年征调,边军早已虚耗。如今旧敌借雨季南侵,三县失守,军心不稳。卢越伏地求援:“属下愿听您一声令。” 江川默然,望向不远处言知音正低头教孩童认草。 他没立刻答应,只沉声问:“她知情否?” 卢越摇头:“属下按您所嘱,从未言过。” 江川点头,缓缓起身,走向她的方向。 — 夜里灯下,江川开口第一句不是告别,而是:“北境出了事,我该回去。” 言知音未惊,只静静看着他,良久,问:“你若不去,会后悔吗?” 他低头,答得极轻: “不是后悔,是不安。山河已碎,我怎安得下?” 她没笑,也没哭。只是放下手中药盏,说:“那我们收拾下,尽快出发。” 江川怔住:“你要……同去?” 她望着他,目光平静而笃定: “那一夜,你替我守门,我救人。如今你守山河,我便随你救人。我们不是早就并肩过了吗?” 江川眼中有光起,像当年雪夜里,那一抹未说出口的“愿你随我走”。 这一次,她不等他说。 她说:“我不再送你,我走在你旁边。” — 北行途中,旧部相继归队,虽人少、兵寡、装不全,但每一张熟面孔背后,皆是一段旧义。 卢越、贾青舟、柴一木……他们一度各奔前程,如今因江川再聚。 有人问:“将军回来了,那我们还打不打得过?” 江川未言,顾芷眠却在旁接话:“打不过,我们便医;医不过,我们便守。” 众人愣住,忽然笑了。 那一刻他们意识到:此行虽险,却不再孤军。 他们不只是跟着一个将军,也跟着一个能在危难中站出来、在黑夜中点灯的人。 — 在北境废寨中安营之夜,江川与言知音站在旧城墙上远望烽火。 风很冷,雪很浅,远处村寨仍有星星灯火未灭。 江川轻声说: “这一路,太长太苦,本不该你走。” 言知音没转头,只回他一句: “可你在这条路上,就不苦了。” 他们的并肩,不再是执念,不是情深不寿,而是一种久经风雪之后,对彼此肩膀的完全信任。 北境战势虽紧,江川未仓促出兵,而是联民护寨、控水设防,以守代攻。言知音组织民医,建立流动疗站,将多年积累的偏方与下乡经验交付在地。 二人分头事,日忙夜静,偶尔同桌吃饭,言语不多,目光不散。 有一夜,顾芷眠偷偷问言知音: “你们……这算什么?” 她笑答: “这叫——我过的每一日里,他都在,我就知道自己还在活。” 顾芷眠沉默良久,叹道:“山河易碎,人心真难。” 她听见言知音轻轻回了一句: “那就守着点,别碎。” — 战事渐稳,朝廷来人劝江川入朝复职。 他婉拒,只言:“我在此处尚有未完之守。” 使者冷笑:“你守的是天下?” 江川淡答: “我守的,是信。” 他转身那一刻,风起灯明。使者未再言语,只目送他回入寨中,火光之下,有白衣女子正执烛迎他,身影与他并行无差。 疫尽,兵息。北地人家重拾锄犁,田上再有炊烟。 江川未回京,言知音未再入署。他们一如最初那间简馆——行医教字、修桥种花。 有一次雨夜,旧部柴一木醉后问江川:“将军,若当年早些再遇一回,是不是这世事都能改写?” 江川看着檐下雨声,说: “不。若早些再遇一回,我们也还是走到这一日。” 他说得极轻,却极稳。 因为他们都明白:少年时靠彼此活下去,是情深;中年后仍愿并肩,是知深。 — 顾芷眠在医馆门前新立一匾: “春水堂。” 旁人问其意。 她答:“堂名取自一句话——春水东流,归于大海。” 第8章 第八章 灯火 北境事毕,江川与言知音辞官归镇,谢绝庙堂召见。朝中虽有不解,民间却渐将他们传为“南溪二贤”,求医者、求字者、求见者,络绎不绝。 顾芷眠调笑道:“你们不肯出山,百姓却把山搬到了你们门口。” 江川一边修庭中残桥,一边答:“我们不过是把从前走错的路,再慢慢走一遍而已。” — 那年春,旧将卢越也归南溪。他本想去南部教书,却被江川留下,主持南溪书塾。 “你当年识兵阵,现在教孩子识字,也挺好。”江川笑言。 卢越摇头:“我这脾气,能教出几个正经学生?” 江川淡淡一笑: “你教的是愿意留下的人,不是‘正经’的人。” — 春水堂依旧开馆,顾芷眠与言知音轮流坐诊,乡人日久相熟,不再称她“江夫人”,而称“知先生”。 而江和,已是能跑能写的小姑娘,一天到晚拽着卢越问“兵书里为什么没有女将军”。 卢越回答不上来,只得无奈道:“你去问你娘。” 江和跑去问,言知音答:“你要是愿意记事、守人、肯吃苦,将来也能上战场。” 孩子点头,写下第一行: “江和,愿守人间一桥一灯。” — 顾芷眠有意将春水堂扩为医馆书斋合一,既教医理也传笔墨。 江川说:“这不是咱们的志业。” 她却答: “你们走那么远,就是为了有人不必再从最暗的地方走起。我们现在做的,是把那盏灯留住。” 言知音默然,次日她将自己多年来整理的药书一页页钉好,封面题字: 《东流录》——东流者,非水,而是愿灯火可续。 — 那年夏末,南溪书塾首届讲学,卢越登台第一句就是: “我教你们读书,不是让你们考功名,是让你们将来能辨真假、知去留、护住一个人或一座桥。” 孩子们听得稀里糊涂,大人们却悄然落泪。 — 夜晚,江川独坐门前,看江和与村童跳河石。他转头对言知音说: “你看,这孩子比我小时候胆大。” 她笑:“她像你,是不怕摔。也像我,摔了也不哭。” 他轻轻应了一声:“幸好。” —秋将至,江川常种菜、修书、写字。镇上人来请他作序、作碑、作家训,他多推辞。 言知音问:“你当年写战策不也写得快?” 他笑: “那时是写给山河,现在是写给你,得慢。” 笑言他“不务正业”,江川却说:“我这一生,能将身边事写清楚,就够了。” — 那年中秋,江和写了第一篇文章,讲的是《记一次桥下拾灯》。 她写道: “那盏灯不是为我点的,是我娘点的,是我爹守的。若没有他们,我不会知道:原来黑夜中,也能有人留下光。” — 夜深灯静,言知音看完女儿所写,对江川低声道: “你说我们这么多年,值吗?” 江川答得极轻: “你还在,我还在,就值了。” 他看着窗外灯火,像看见那年风雪初霁、少年初识、江水东流不止之夜。 他低声补了一句: “愿以后有人再起灯火,也有人肯留下。” 这一年之后,顾芷眠离开南溪,赴西境设馆,江和渐长,在书斋与药馆之间奔走。 卢越写信说:“这孩子将来怕是比你俩都更不肯安分。” 江川与言知音回信,只有八字: “无妨,她有灯照路。” — 风过竹影,夜过山岗。 — 附录:《记桥下拾灯》(江和·文) 昔岁暮春,予年甫七,与村中儿戏于桥下。时日将暮,雨方歇,地滑石冷,嬉笑之间,一灯自桥面翻堕于水,漂然东流,若将灭未灭。 予急追之,衣履尽湿,然心惴惴,不敢弃。 忽有声自桥上曰:“小心,水凉。”仰首视之,则吾父也。 父无语,持竿援我,灯未失于流,而火未尽熄。归而语母,母曰:“此灯,非为汝点,然汝能拾之,是汝自有其光。” 予不解,心中记之。今三年矣,灯犹在,置于医馆书案之侧。每风雨之夕,照页如昼。 窃思:彼时桥下之灯,非灯也,父之守也,母之授也,予之识也。 若夫人世多晦,愿有人点灯,有人拾之,有人传之后人。 是为记。 第9章 番外 · 春水有声[番外] 南溪镇春深,草长莺飞。春水堂后院种有一棵老桂树,枝繁叶密,树下一石桌,两孩相对。 姐姐江和,今年十五,修长似母,眼神如父。弟弟言湛,十二,眉清目秀,却性格倔强,不似兄姊温顺。 “姐姐,你今日又要替师娘巡诊?” 江和头也不抬,捻着药草回:“是。你不读书?” 言湛将书一合,哼了一声:“读来读去,不过圣人旧话。有何趣?” 江和望他一眼,道:“父亲说过,圣人旧话救了他一命。” 言湛不语,手指却轻轻翻起那页纸,默默读下去。 — 午后阳光暖,江川持锄过院,见二人坐于树下,一人读书,一人写字,微微一笑。 “湛儿,读得如何?” 言湛撇撇嘴:“略烦。” 江川不怒,笑问:“何烦?” “烦那些写书之人未曾亲历事,却偏讲人应当如何处世。” 江川点头,慢慢放下锄头,蹲身对他说: “那你自己去走一遭,回来时,记得把你的话,也写下来。” 言湛仰头看他,片刻后问:“那娘亲写过吗?” 江川笑意加深: “你母亲行医救人二十载,所写所言,皆从血中来。” 言湛低头,眼中微动。 江和从旁笑道:“弟弟是要走‘从血中来’的路吗?” 言湛认真答:“不。我想走水下之路。你们都守着岸,我想试试看水有多深。” --- 晚饭后,言知音取出旧时医书,江和陪她清理。 江川一边写信,一边将一卷缥缈旧纸递给言湛: “你娘十五岁写的。你读得懂,便抄一遍。” 言湛翻看片刻,忽道:“娘亲字好看。” 言知音未言,只轻抚他的头,道:“你若愿学,也能写得稳。” 他抬头看她,忽问: “娘,我若不行医,不从军,也不做官,只想写自己看到的、听到的,你们会失望吗?” 她顿了顿,缓缓道: “若你能真听真看,真写真想,我们怎么会失望?” 江川在旁补了一句: “我们走到这一步,不是为了你接着往前奔,是为了你愿意选择自己的方向。” — 窗外月白风清,灯下纸张翻动。言湛低头抄写,字尚稚拙,但笔画有力。 姐姐在旁看着,忽道:“你不像‘言’,你像‘江’。” 他不抬头,只说: “我像谁不重要。我写的东西,是我自己的。” — 某年暮春,南溪集会,少年作文讲礼。江和作《东流三问》,问何为仁、何为信、何为舍。 言湛未入选,只将自己所作藏于袖中。 顾芷眠笑问他:“你不登台,不遗憾?” 他说:“我文章尚浅,但这东西——” 他将纸一抖,目光澄澈: “总有一天,会自己流出去的。” 她怔住,忽忆十多年前那个少年,也曾站在风中说过: “我愿流去,能救一人,也不负此生。” 而如今,这愿望,竟在他儿子身上,换了种方式继续流动。 — 言湛所作文: “春水无声,然深者必湛。人心亦然。非必喧哗,非必显赫,但愿有日,我之所言,可得一人记之。是为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