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暮,朝廷忽下诏书,撤江川边防兵权,贬为庶人,罪名是“擅调军粮、扰乱边商”。
他手中兵符一夜被夺,原先属下卢越被遣往南部重编,三年功勋一夕清零。
江川站在营外看雪落得极慢。
兵营空旷,副将早已离去。只剩破帐中那柄旧剑与几张泛黄战图。
他没辩,也未上诉。只在帐里静坐了一夜。
第二日清晨,亲自把自己写的战策一卷卷烧掉,只留下那本他从前收起的医案笔记。
那是她写的。曾在他最不懂伤人之痛的时候教他“伤不在肉,而在气血未通”。
他轻声自语:
“你说得对,我太快了。以为一剑能破局,却不知,局早不在战场上。”
那晚,旧军帐中风起火光。他背影未动,却沉得像整座雪山。
—
三月后,江川被遣至江南偏镇为守桥吏,日查渡船、夜护关卡。
他每日坐在渡口,看百姓来来往往,有孩童追跑,有老人挑柴。
他第一次这么近地、长久地看见“百姓真正的生活”。
有时他会出手帮扶,有时只是静坐看着。他越坐越久,越看越安静。
这一年,他再未佩剑。
村里人唤他“江守”,孩子们喜欢围着他讲故事,他从不讲战事,只讲雪、讲药草、讲一个“会缝小布花的姑娘”。
他说:“她那花,我至今不知名字。”
孩子问:“那你见过她么?”
他想了想,笑答:
“没有真正见过她……后来我们只在风里站过一回。风大,说不了话。”
—
他写过一封信,写好后却未署名。
只说:
“若有朝一日再见,不必说旧事。你走你路,我护我桥,也都好。”
信未寄,烧了。
但他把信尾那句抄在桥边石上,用一把旧木梳轻轻刻下。
“你走你路,我护我桥。”
—
江南岁末,言知音在一次贵户疗案中,被控“误方致死”。
病人是江南节度使之妻,已病重多年,却因传言“江医必生”而执意请她坐诊。
她三诊未果,患者骤逝,亲属怒诉,地方司以“致命延误”立案,将她停职听调。
她未申辩,只交出所有药方与诊记,自请入院勘核。
旁人皆惊:“你若不辩,就等于默认。”
她淡答:
“不是不辩,是此案本不该用嘴救。”
掌案秦博仪替她四处奔走,顾芷眠则在旁守她七日七夜。
她不哭不说,直到第八日清晨,翻出那本旧药录,在空页上写了一行字:
“某人曾说:命是用来抵的,不是用来保的。”
顾芷眠不识是谁,问她,她没答,只握笔良久。
那一夜她独自去江边饮酒,归时天将亮,春寒入骨,浑身湿透。
顾芷眠接过她的药箱时发现箱底压着一张折得极旧的纸,边角烧焦。
她看了一眼,又原封塞回去,像是什么也没见过。
—
次年三月,清查还她清白。
她未再回原医署,而是辞职入民间行医,自请至疫病高发村镇巡诊。
她在山路上跋涉,在林中设棚医治,无名、无俸、无护送。
有人问:“你这是受了委屈?”
她笑答:
“不是,是想看看,那些走不进城的人,是怎么活的。”
她后来常住一小村,住在河边,房前有竹,有一座老桥。
她时常在桥头望,望着来来往往的人,或坐或立,或走或停。
有孩童在桥上写字,她偶然瞥见一个小孩写了:
“你走你路,我护我桥。”
她怔了一瞬,忽轻声一笑。
那夜,她熬药时,头一次没再加那味苦寒根。
她说:“那药太冷了。他吃不得。”
—
他们始终没有联系。
不是因为没想过,而是因为他们明白:
他如今只是个守桥的过客;
她如今是个行医的独人。
一个再无兵权,一个再无官籍,既不能护对方,也不能陪伴对方。
可在他们彼此心中,对方却从未更清晰过。
—
江川在桥边看到一纸招募医者的贴文,知是她所在疫地,他没去找,只在门前挂了一串风铃。
那是多年前她缝过的样式。
—
言知音在山村医馆中,偶见某村教书先生讲战事,说起江某将军曾一人守孤关,救出三百人。
她未言声,只在晚间将医案一页页摊开,抄了整整一夜。
末了她写:
“他没死,就好。”
—
他们各自跌入命运的底谷,却不曾沉没。
因为他们知道:总有一个人,会在远处看着你,哪怕不说话,也愿替你撑一盏灯。
不是光,不是风,是一种沉默而不灭的牵念——
你倒下的时候,那个你以为再不会联系的人,其实已经在你心里起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