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春时节,边境小城三原突发疫疾。
十日之内,发热者破千,军民混杂,医署、衙门皆束手无策。因三原临近军营要道,兵部与太医院同下调令:
“封境三月,救疫为先。”
主将李蕴初紧急召集军医,却知人手有限,连夜致信江南医署,请派重医赴援。
而江南医署答复者,恰是言知音。
她读完急报,未多言,只点头:“我去。”
旁人劝她:“疫城乱,兵民难安,太危险。”
她只是淡淡一笑:“我见过更乱的。”
她没说,那时,是废城浮山,十几岁的她与另一个少年靠一炉火挨过三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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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夜,江川接令调防三原。
副将卢越低声问:“您还记得那位江南医者?”
江川淡淡道:“记得,但她未必愿记我。”
“那见了,要说吗?”
他沉默片刻,摇头:“疫城里,有的事不该问,有的事,不必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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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原封闭第五日,军营外设下七处隔离,军方与医方两道巡线互不交集。
江川站在城东高台,看着远处一队医者乘马而来。清风中,白衣翻动,他一眼便认出了那个身影。
她仍然瘦,背直,马步稳,身后跟着两个年轻医徒。她没穿官服,只披了旧灰披风。眉眼未变,但神色比从前更淡了几分。
他没有下马迎接。
她也没有抬头看他。
他们在城外的第一场会晤,是在疫区集诊点。
江川押送防护兵,言知音带队布针。两人隔着三丈之远,先后走过彼此身旁,却谁也未停步。
卢越低声说:“将军,不招呼一声?”
江川望着她的背影,轻声答:“她在做事。”
那语气,不是冷,而是一种久违的……体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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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里,言知音在营帐写诊录,顾芷眠为她沏茶,忽道:“今日那位北境将军,是江川吧?”
她顿了顿,执笔未落,淡淡答:“军中不止一位江姓。”
顾芷眠不说话,只把茶推过去。
她接过,杯盖落时,轻微一响。
她忽地低声问:“他……还好吗?”
顾芷眠点头:“看起来很好。”
她没再问什么,只将茶盖缓缓合上。
就像她十年来,从不去翻那封未寄出的信。
疫区最严重的一夜,重症突暴,医队与军卫同时告急。
三原城南,突现民乱,一批染病者逃出封控线。
江川带队堵截,言知音亲赴救治,两人终于在混乱中面对。
火光中,她正按住一名少年伤口,背后敌影临近。他冲入人群,护住她身侧,两人背贴背站了几秒。
她没看他一眼,只低声说:
“那边再晚两刻,就压不住肺了。”
他点头:“我拦着,你快。”
她什么也没说,只低头继续施针。
那一夜之后,他们便默认:
她救人,他护她。
不问彼此从哪里来,也不问当年为何别过。
他们在疫城的每一日都并肩而战,却没有一次独处长谈。
江川夜巡时会绕到医帐附近一圈,言知音煎药时也常望向东墙的影子。
顾芷眠见状,有次悄声问:“你们……真的不打算说点什么?”
言知音轻轻摇头:
“有的事,早说早断;
有的事,不说,也未必不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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疫后第四十五日,三原解除封控。
百姓立碑祭疫,将军与医者皆留名。
那天城中设宴谢恩,江川与言知音分坐两席,宴间无言。
直到散席,他与她在旧城墙下短暂并肩走了一段。
两人都未再年轻,那沉默,不是尴尬,是一种“终于在一个时间点上”地站稳彼此。
走至尽头,他忽然停下,对她说:
“那年你说,时间多得是。你说对了。”
她转头看他一眼,笑了:
“我也不是总说得对。”
两人相视一笑,仿佛将所有曾经的恩怨、误会、未说出口的感情——都随这一笑轻轻放下。
没有泪、没有拥抱,只有风吹过旧城墙,仿佛那年废城初雪,又一次落下。
江川回军,言知音将赴南岭新疫区。
分别之际,无送别。
只是第二日清晨,医队离城,江川站在西门远远望着,未骑马、未穿盔甲,只穿着一身藏青袍。
他不曾开口。
她未曾回头。
但顾芷眠回望时却见,城头那人,一直站到马队远去,看不见了为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