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岁的江川,在边军中已渐显锋芒。
那年冬,他奉命随队奔袭北境敌寨,以不足百人援救被围困的百姓。他翻山断桥、夜伏三日,终救出两百余人,立下奇功。
主将贺文宣当即上奏,拟封其为偏将副职。
当夜,军中设宴庆功,酒香盈帐,火光通明。
江川却始终沉默。席间,副将卢越敬他三盏酒,说他“天生是干将之才”。
江川举杯淡笑:“不是我有本事,是那日风向站在我们这边。”
众人当作谦词一笑,却无人知他心中所思——那夜救人之际,有一孩童中箭,他用半生速度将其救下,但那孩子最终还是死在他怀中。
他记得当年有人说:“救人,要快,但不能只靠快。”
那句话,是言知音说的。
他将那青线绣花的布包从怀中摸出,掌心攥紧,却始终未打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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贺文宣之后不久被调离,江川的升职案随之搁浅。三月后新任大将李蕴初到任,行事谨慎,对江川这等“锐而不驯”者始终有保留。
一日军议后,卢越劝道:“将军锋芒太露,不若缓些为好。”
江川望着营外落雪,淡淡答:“若理不容人,那我也只好容着理。”
卢越摇头苦笑,却也不再劝。
江川自己知晓,他的确太锋利,而锋利的剑,在权谋之间是最先被收起的那种。
他并非不愿学,只是学得太慢。他习惯直冲、习惯护人、习惯将是非看成白与黑,却渐渐意识到这世道不是光影分明的画卷。
那夜,他坐在营前风雪中,看见少年兵贾青舟偷酒,被他喝止。贾青舟一惊,慌忙解释:“只是冷得骨头疼,想借酒暖身。”
江川没责罚,只递了他一团旧羊皮:“把这个披上。”
贾青舟眼中发红,低头行礼。
那一瞬,江川忽然记起浮山的那个冬夜,也有人把自己最薄的被褥让给另一个人。
那人叫言知音。
他没再想下去,只是转身进帐,取来那包药布,在火炉旁烘了又烘。
青线褪色,但没散。
他低声说:“药还在,人也该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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言知音调入江南郡医馆第五年,已是馆中唯一一位外派不归的女医。
她每日清晨随医官巡诊,入贫巷、进疫屋、看残症,夜里独坐医案,手写医书、复核典方。
她出手快,却言少;医术高,却不逢迎。院中人敬她,却也畏她。
掌案秦博仪多次劝她入朝堂医署,待遇从优。
她一口回绝,只说:“我不想给官说的话开方。”
她知道自己不讨喜,但她也不屑于讨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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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年江南小疫暴发,郡守薛沉修试图调拨医馆药物供“贵户疗养”,她断然驳回,并亲自抄写上百份低配方简方送往民户。
薛沉修大怒,勒令医馆停职她三月。掌案秦博仪连夜请托,才让她留下——条件是她要写一封致歉书。
言知音提笔良久,落笔却只四字:“药为人设。”
纸未封,书未送,秦博仪未再劝,只叹道:“你终是心太硬。”
她没否认,只笑了一下。
那夜,弟子顾芷眠替她研墨,忽问:“师父,当年您入谷,是不是因为一个人?”
言知音不答,只轻声说:
“是因为很多人……但有一个人让我信,这事值。”
顾芷眠不再问。她知道师父说完这句话后,看了炉中那壶裂了口的旧药壶很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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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年冬雪夜。
江川正在阅一纸边境军报,无意间看到上方附录中提及一位“江南医者,擅用柔药稳疫”。
他眉心微动,报纸未卷,只轻轻折起那页,夹在随身书册里。
没写信,也未探人。只是隔日交代副将卢越:“回营路上,绕南城一遭。”
卢越笑道:“南城近日无战事。”
江川点头:“我不打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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言知音在一纸医案上发现批注,字迹拙劣却行气稳健,只写四字:“效方可试。”
她怔住良久,后翻档案,才知这批注来自边军临时军医署,署名一位“江姓偏将”。
她没问人,只将那页医案留在案旁,偶尔翻起,又合上。
夜里,她整理药箱时,在夹层中摸出一截青线。
那是她多年前绣的花。花名她至今未识。
但她知那花是为一个人留的。
江川夜巡边关,雪落如灰。
他说话更慢了,做事更稳了,军中人开始说:“江将军沉了些。”
他说:“年纪大了。”
无人知,他其实只是更懂得言知音当年“慢”的价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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言知音替一名暴病老者守夜,整整三夜未眠,弟子劝她休息,她答:“有人替我熬过苦,我不能忘了。”
弟子未懂,但记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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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不再少年,也不再执念彼此。
可谁都知道:他们是用命活出来的温柔,是用年轮沉出来的体贴,是在无数风霜中,终于理解了“那时候说得太重,但从没想放下”的自己。
江川收了锋,知音学了狠。
他活成她心里能停下的岸,她活成他梦里愿走下去的路。
他们没再写信、没再相见,但命运早已悄悄拉近——
在地图上的一城之隔,
在某一份医案边角的批注里,
在风雪之中,一人缓马驻足,一人站灯未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