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山的春天来得迟,雪化得慢,城墙上还挂着未融的冰。
江川是在这个春天走的。
他走得很安静,没有告别。他知道言知音一向不喜欢送别,她说过:“送别就像把人一寸寸推远。”
可这次,她还是来了。
那天清晨,军队的接引人马在东门外等他。江川背着薄行囊,穿着半新不旧的袍子站在人群中,个子不高,但眼神比周围人都冷静。
他一回头,就看见她。
言知音站在人群之外,没有靠近。她穿着旧布衣,药箱还是那一只,双手交叠,指节冻得泛红。
他想说点什么,可话到嘴边,只剩一句:“你怎么来了?”
她没有答,只看着他,从怀里拿出一个小小布包。
“这个你拿着。”她递过去,“三颗药丸,一颗解毒,一颗止血,一颗……是我做的。没什么特别的用处,你难受的时候吃了,多少能好受些。”
江川伸手接过,却发现那布包上用青线绣了一朵小小的草花。是她在旧庙外种的那种,连名字都没人知道。
他哽住一瞬,忽然有些怒气:“你绣这个干什么?”
她淡淡道:“让我知道,你若丢了这个,大约是死了。”
他握紧布包:“你以为我会死?”
“你会活。”她终于抬头看他,“只是我希望你活得久一点,不要轻易就把命丢了。”
他张了张嘴,却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言知音顿了顿,眼里有东西在动,却强忍着没掉下来:“你得走。这里困不住你。我留下,不是因为我软弱,而是我知道我更适合在这儿。”
“我知道你不甘心,但你若为了我不走,我……不会原谅你。”
这句话她说过第二次了。
第一次他没信,这一次,他听进去了。
他点点头,像终于认命了似的,把布包收进怀里,嗓音低低的:
“好,我走。知音,你要活得比我久。”
她抿了抿唇,用力点头。
他转身,背影笔直。
她始终没追上前去,只是在心里一遍遍地说:
“你要活下去,你要活成你该成为的那个人。”
江川被编入边军三营,一入军伍便是三年。
他从步兵做起,每天行军、操练、负重、劈杀。他吃得下苦,也学得快,身手极快地被副将注意。
战事频起,他十七岁第一次杀人,十九岁立功升为小将。
他从不多言,也极少笑。有同袍问他:“你来这儿,为了出人头地?”
他摇头:“我来,是因为我不能不来。”
那人不解,他也不解释。
夜里休息,他时常翻出那个青线绣花的布包。三颗药丸已用其二,剩下一颗,他从未舍得吃。
他不知她还在不在旧城,但他知道:她是他走这条路的起点。
也是唯一能让他记住“人不是只为活着”的理由。
言知音送走江川那年,没过两月便离了浮山,独自一人翻山越岭,拜入江南药谷。
药谷不收女弟子,她便在山门外住了整整一个冬天。谷主问她:“你吃得下这苦么?你又不出谷,又不入仕,何必学这些?”
她只说了一句:
“我想让人活下来,不靠运气。”
药谷荒凉、典籍繁杂,她每日打水、熬药、写书、试方,不知摔破多少瓶瓶罐罐。夜里常常梦见江川的背影,一刀一剑都挡不住。
她知道自己改变不了他选的路,但她想让那条路少一点死。
于是她一寸寸地学,记下千种草药、百类方法,把活人的本事烙进骨头里。
三年后,她成为药谷最年轻的医者,外派各地巡诊。
她没有回过浮山。
她也从未问过江川的消息。
——不是不想,是不敢。
她知道,她和他都得走到各自命运的最深处,才配得上再见那一眼。
那年冬天,江川从军中救下一城百姓,被军中称为“铁骨少年将”。
同一时节,言知音在南疆疫地中连夜施救,首次被官府记名。
他们分别被各自世界托起,却也从此走入不同的光影:
一个被卷入血与火之间;
一个被牵进救人者与权力者之间。
少年时那点“我陪你走”的执念,被现实撕成两段。
他们开始明白——
同样是为了救人,有人要拔刀冲阵,有人要熬药过夜。
可走得越远,回头的路就越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