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山的冬天,来得比往年早些。
雪落时,这座城已经是一座残垣。秋末的征战让它血流成河,墙塌屋毁,百姓逃散。如今风卷着雪从北城口刮进来,穿过无人问津的市集、倒塌一半的官府、以及废弃的药铺,一直卷到东边那口干涸的旧井。
江川跪在井边,双膝陷入雪里,动作却不带一丝犹豫。他正为一具女尸合上眼睛。
她面色苍白,身上披着的布帛已经被雪水浸透,衣摆冻成冰壳。他手指僵硬,却还是把她颈边歪斜的襟领理顺,轻轻盖上她的眼。
他很小,十岁出头,身量不高,衣衫又薄,看起来像个被风一吹就会倒下的孩子。但那张脸,却比这座城还冷。
身后传来轻微的脚步声。
雪落得太厚,那脚步几乎被掩盖。但他还是听见了,手猛地探向身边一块砖石,利落握在手中,转身的动作干净利落得像个受过训练的少年兵。
来者是个女孩,瘦瘦的,背着个比她身形还大的药箱,一只手撑着身子走得很慢,脸上冻得通红,嘴唇有些开裂,呼吸里带着隐隐咳声。
她站住,离他大约三步远,先放下药箱,然后轻轻举起双手,示意自己没有恶意。
“你别怕。”她声音很轻,像是怕吵到什么,“我不是来抢你吃的。我是来送药的。”
江川眯起眼,没放下砖。
“给谁送药?”他冷声问。
她低头看了看地上的女尸,轻轻道:“给她。来晚了。”
江川冷笑一声,把砖放回地上:“死人吃什么药?”
她没有生气,只是把药箱拉近,取出一枚青色药丸,用一块小布包好,放到尸体的脚边:“不是给她吃的,是我欠她的。”
江川眉头动了动,没说话。
她又道:“你手上伤着了。我有药,可以帮你包一下,不用你还。”
“凭什么不要我还?”他眼神锋利起来。
她想了想,抬头看他,眼神意外地清澈:“那你以后别打我,算你还。”
江川怔了一瞬,然后像是从未见过这么奇怪的回答似的,咧嘴一笑:“你挺会讲道理啊。”
“我只是想活着。”她笑了笑,声音几乎被风吹散,“你也是吧?”
他没应声,但手指已经慢慢松开。
女孩蹲下身,从药箱里取出一小瓶酒精和干净纱布。他看她指尖冻得发紫,还小心翼翼给他抹药时不小心颤抖,忍不住问:“你一个人?”
“嗯。家人死了。”她答得平静,“就剩我了。”
“我也是。”江川说。
他们谁都没再提“节哀”这种空话。
她包扎得很仔细,手艺不像小姑娘,更像是被迫学会。江川皱着眉不动,直到她把布条打结,才闷声问:“你叫什么名字?”
她看着他:“言知音。”
他点点头:“江川。”
雪下得更大了,他们并肩坐在井边的破砖堆上,风吹过来,两人都缩了缩身子。
“你还有地方去吗?”她问。
“没有。”
“那一起吧。”她抱紧药箱,“我知道哪儿有没塌的庙子。”
“我不喜欢跟人住。”
“我不吵你。”
江川看了她一眼,忽然有点烦躁地站起身,抖抖身上的雪,说:“走吧,路上别咳太大声。”
她笑了,笑容很浅,但落在风雪里,像某种微弱却确切的火光。
那一夜,他们第一次并肩走入风雪深处。
庙子在西街边角,半边屋顶塌了,另一半还算能挡风。他们在屋角铺了一块破席子,日头一升就出去捡柴、找吃的。
江川手上有劲,爬高取物都利索;言知音识草药,会把腐烂的东西洗洗熬一锅热汤。第一次吃她熬的东西,江川皱眉:“这能喝?”
她说:“有盐就好喝了,可惜盐贵。”
江川半信半疑地喝了一口,嗓子里烫着热气,竟也没说不好喝。
他们就这样凑活活下来了。
一起过冬、一起熬病、一起从逃兵手里救下邻居的小孩。人们开始记住他们这对孩子,一个脾气臭,一个话少,却每天都能从废墟里找出活法来。
他们从没说过“你是我最亲的人”,可若谁碰了对方一下,他们都会翻脸。
一次江川和流民起冲突,打得头破血流。言知音回来见状,没问缘由,只是沉着脸一声不吭地给他处理伤口。
他低声问:“你不问为什么?”
她说:“你不会没理由。”
“如果我错了呢?”
“你不会。”
他愣了一下,然后低头笑了。
他们就这样,一步步熬过了最冷的冬。
春天来了,浮山重建的消息传来,百姓开始返回,征兵令与官家药铺也随之而来。
那天,城中流传出一件事:江川在街上救了一位过路的世家子,那人许诺引他入军营,为他改命。
言知音那晚守了一整夜,没有问一句话。
第二天她背着药箱出门,回来时,江川坐在门口,身前是那世家子写的文书。
她站住,看了他很久。
“你走吧。”她轻声说。
江川猛地抬头:“你让我走?”
她低下眼:“这里容不下你。你留着,会恨的。”
他想说什么,但她却先开口:“你若留下,是为了我,我不会原谅你。”
这句话,比他想象中更狠,也更清楚。
江川终究走了,走之前没回头。
他不知道——那天她看着他的背影消失,站在庙门口整整站了一夜。
春雪未尽,她把那只药箱紧紧抱在怀里,喃喃一句:
“你得走。可你不在了,我该怎么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