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光是最冷酷的筛子,将青春的喧嚣与阵痛一点点滤去,只留下粗糙的砂砾,沉甸甸地压在心底。十年,足够让一个城市改头换面,足够让青涩懵懂的面孔刻上风霜的印记,也足够让一段无疾而终的青春往事,沉淀成午夜梦回时一声模糊的叹息。
我成了家乡小城一所普通高中的语文老师。日子像校门口那条安静的护城河水,平缓,规律,波澜不惊。备课、上课、批改作业、应付调皮的学生,偶尔被家里安排去相亲。生活剥离了所有戏剧性的跌宕,只剩下温吞的日常。关于温绻鹤这个名字,连同那段兵荒马乱的高中岁月,被刻意地封存在记忆最深的角落,落了厚厚的灰尘。只会在某个疲惫的深夜,或看到操场上奔跑的少年身影时,心口会掠过一丝极其微弱、几乎可以忽略不计的钝痛,像被蚊虫叮咬后留下的、早已淡去的红痕。
直到班长在沉寂多年的高中班级群里,发起了十年聚会的号召。消息弹出时,我正对着电脑修改一份教案,手指在键盘上停顿了很久。群里的消息瞬间炸开了锅,大家兴奋地讨论着时间地点,回忆着当年的糗事,感慨着时光飞逝。一个个熟悉又陌生的名字跳动着。
温绻鹤的名字,也夹杂在其中。有同学@他,问他会不会来,调侃着当年的校草如今风采是否依旧。我看着那个名字,指尖冰凉。他没有在群里回应。班长私下发来消息,语气带着点唏嘘:“锦鲤,温绻鹤他……可能来不了了。他家里……出了点事。不过聚会你一定要来啊!大家都盼着呢!”
心,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泛起一丝异样的涟漪,很快又归于沉寂。出事?以他那样耀眼的履历和家世,能出什么事呢?或许是事业腾达,无暇顾及这种小聚会吧。我扯了扯嘴角,回复班长一个“好”字。
聚会地点定在市里一家颇有情调的中式餐厅。我到的有些晚,推开包厢门时,里面已是人声鼎沸。十年光阴,足以改变许多。曾经清瘦的少年挺起了啤酒肚,羞涩的女生变得干练张扬。空气里弥漫着酒气、香水味和一种熟稔又带着距离感的喧嚣。
“何锦鲤!这边!”当年的同桌,如今已是两个孩子妈的林薇,眼尖地看到了我,兴奋地挥手。她身边坐着当年的闺蜜苏晓,正端着酒杯和人说笑。
我被林薇拉着坐了过去。苏晓看到我,眼睛一亮,立刻凑了过来:“锦鲤!好久不见!想死我了!”她身上带着明显的酒气,脸颊绯红,显然已喝了不少。她亲热地搂住我的肩膀,开始絮絮叨叨地回忆当年,讲我的糗事,讲班里的八卦。
话题不知怎么,就拐到了温绻鹤身上。
“哎,锦鲤,”苏晓打了个酒嗝,眼神有些迷离地看着我,声音却陡然拔高了几分,带着一种醉后的激动和……不平,“你当年啊……是真傻还是假傻啊?”
包厢里声音嘈杂,她这一嗓子并未引起太多人注意。我的心却猛地一跳。
“你知不知道,”她用力晃了晃我的肩膀,凑得更近,带着酒气的呼吸喷在我脸上,“温绻鹤那傻子!他当年……眼睛就跟长在你身上似的!你以为他天天闲得发慌,就爱盯着你看啊?”
我的身体瞬间僵住。血液似乎都凝固了。
苏晓的声音带着醉意,却异常清晰地穿透了周围的喧嚣,每一个字都像重锤砸在我的耳膜上:
“你上课偷偷看小说,你以为谁帮你挡的老师视线?你值日擦玻璃差点从椅子上摔下来,你以为是谁在下面吓得脸都白了,冲过去差点接住你?你每次月考考砸了,躲在天台哭,你以为是谁买的奶茶和纸巾,非要塞给我让我假装不经意地‘捡到’给你?”
她的语速越来越快,情绪也越来越激动:
“还有啊!毕业舞会那天,他提前一个月就开始偷偷练习跳舞!就为了……就为了能邀请你的时候别出丑!他跟我打听你喜欢什么曲子,紧张得手心全是汗!结果呢?”苏晓猛地一拍桌子,杯盘都震了一下,她眼圈红了,声音带着哭腔和巨大的愤懑,“结果你倒好!一句‘你对谁都这样吗?’……你知不知道你这句话,把他捅得有多狠?!”
她死死抓着我的胳膊,指甲几乎要嵌进我的肉里,醉醺醺的眼睛里燃烧着怒火和替好友不值的心疼:
“何锦鲤!你他妈就是个瞎子!那傻子连你低头时睫毛抖几下都记得清清楚楚!他把你捧在心尖上,小心翼翼,生怕磕了碰了!可你呢?你他妈把他当什么了?当个随便撩拨人的花花公子?!”
最后一句质问,像一道撕裂夜空的闪电,带着毁灭性的力量,狠狠劈开了我尘封十年的记忆!那些被我刻意忽略、刻意曲解的细节,那些他沉默的注视,他欲言又止的靠近,他眼底深藏的疲惫和受伤……在苏晓泣血般的控诉下,瞬间串联起来,拼凑出一个我从未看清、也拒绝看清的真相!
他不是对谁都好。
他所有的阳光、所有的“巧合”、所有的靠近……都只给了我一个人。
他笨拙而执着地捧着那颗滚烫的真心,小心翼翼地靠近,而我,却因为自卑和怯懦,因为那可笑的自我保护和患得患失,一次又一次地,用最冰冷坚硬的外壳,将那颗真心砸得粉碎!甚至在他最后一次鼓起勇气、放下所有骄傲恳求一个机会时,用最残忍的误解和质问,将他彻底推入了深渊!
“连你睫毛抖几下都记得……”
这句话像一把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我的心上,发出滋滋的声响。痛楚排山倒海般袭来,瞬间淹没了所有感官。眼前的一切——喧闹的包厢、醉醺醺的苏晓、周围模糊的人脸——都开始扭曲、旋转。
“他……他现在……” 我听到自己的声音在抖,破碎得不成样子,每一个字都带着血腥气。
“他?”苏晓像是被抽干了所有力气,松开我的胳膊,颓然地靠回椅背,眼神空洞地望着天花板,泪水无声地滑落,“他啊……毕业没多久……就走了。”
走了?
这两个字轻飘飘的,却带着千钧之力,将我残存的最后一丝侥幸彻底碾碎。
“车祸。”苏晓的声音轻得像梦呓,“就在……就在我们拿到录取通知书后不久……听说他那天……心情很糟……喝了点酒……”
后面的话,我已经听不清了。
世界彻底失声。所有的色彩瞬间褪去,只剩下刺眼的白光,然后是无边无际、吞噬一切的黑暗。心脏的位置,像是被一只巨手活生生掏空,只剩下一个血肉模糊、呼呼漏着冷风的巨大窟窿。痛,尖锐到麻木的痛,瞬间席卷了四肢百骸。
原来,班长说的“出事”,是这个意思。
原来,十年前舞会上那个决绝离去的背影,竟是我看他的最后一眼。
原来,那句冰冷的“你对谁都这样吗?”,竟成了我们之间……永诀的判词。
“砰!”
我失手打翻了面前的酒杯。暗红色的液体像粘稠的血液,迅速在洁白的桌布上洇开一片刺目的狼藉。周围的人惊呼着跳开。可这一切,我都感觉不到了。
我猛地站起身,动作大得带倒了椅子,发出刺耳的摩擦声。在所有人错愕、不解的目光中,我像一具被抽走了灵魂的躯壳,踉跄着,不顾一切地冲出了这个瞬间变成炼狱的包厢。身后,是苏晓压抑不住的哭声和林薇焦急的呼唤。
外面的冷风像刀子一样刮在脸上,却丝毫感觉不到冷。肺里火烧火燎,每一次呼吸都带着血腥味。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到家的,只记得一头栽倒在冰冷的地板上,蜷缩成一团,像离水的鱼一样徒劳地张着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眼泪终于后知后觉地汹涌而出,滚烫的,带着毁天灭地的绝望和悔恨,瞬间决堤。
晚了。
一切都太晚了。
那个连我睫毛颤抖都记得的少年,那个笨拙地把真心捧到我面前却被我一次次摔碎的少年,那个在毕业舞会上带着最后希冀被我亲手推开的少年……
他再也不会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