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理分科后,我选了文科,他留在理科重点班。原本就不多的交集变得更少。放学路上,我宁愿绕远路,也要避开他可能出现的主干道。课间操,我把自己牢牢钉在队伍最不起眼的角落,头埋得低低的。值日?谢天谢地,再也没有“巧合”排在一起过。
我把自己缩进一个更坚硬的壳里,用沉默和距离筑起高墙。只有这样,才能勉强维持住内心那点可怜的平衡。靠近他带来的悸动太强烈,强烈到让我害怕,害怕自己一旦习惯那温暖,就再也无法忍受失去后的寒冷。更害怕那温暖,只是他一时兴起的幻影。
这天下午自习课,我抱着几本刚从图书馆借来的书,低着头,步履匆匆地穿过连接教学楼和图书馆那条长长的、被高大香樟树荫覆盖的林荫道。阳光透过浓密的枝叶缝隙洒下,在地上投下细碎跳跃的光斑。空气里弥漫着草木的清香和初夏的微醺。
走到一半,我习惯性地抬眼快速扫视前方,想确认路径畅通。
脚步猛地顿住。
心脏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紧。
前方十几米,林荫道的尽头,图书馆侧门那爬满常青藤的古老拱门下,温绻鹤正斜斜地倚靠在斑驳的红砖墙上。他微微低着头,似乎在看着脚下的青石板,又似乎只是在出神。阳光勾勒出他挺拔的身影轮廓,校服外套随意地敞开着,露出里面干净的白色T恤。
他怎么会在这里?这个时间,理科班应该还在上课才对!
巨大的慌乱瞬间攫住了我。我几乎是立刻低下头,抱着书本的手臂下意识地收紧,指节泛白。大脑飞速运转:转身?太刻意了,而且他很可能已经看到我了。硬着头皮走过去?装作没看见?可这狭窄的林荫道,根本无处可躲。
就在我僵在原地,进退维谷,心跳如鼓擂的时候——
倚在墙边的温绻鹤,像是感应到了什么,毫无征兆地抬起了头。
目光,精准地,穿越了十几米的距离和摇曳的树影,直直地望了过来。
四目相对的瞬间,空气仿佛凝固了。
时间被拉长,又被压缩。香樟树的叶子在微风中沙沙作响,阳光细碎地跳跃着。他站在光与影的交界处,脸上的表情有些模糊,但那双眼睛,却异常清晰地映入了我的眼帘。
不再是运动场上那种灼热的、带着汗水和胜利光芒的明亮,也不是递水时那种深邃专注、让人心跳失序的复杂。此刻,他的眼神很静,像沉入湖底的墨玉,深不见底,却又带着一种无法形容的专注,牢牢地锁定了我。那目光里,似乎沉淀了许多东西,有探究,有不解,甚至……有一丝极淡的、被掩饰得很好的疲惫和无奈?
我的呼吸骤然一窒。
就像无数次在教室、在走廊、在操场上发生的那样,只要我的目光无意中触碰到他,下一秒必定会撞入他同样望过来的眼神里。这该死的、如同魔咒般的“巧合”!
巨大的羞窘和一种被“抓包”的慌乱瞬间席卷了我。脸颊腾地烧了起来,热浪一直蔓延到耳根。我猛地低下头,动作幅度大得差点把怀里的书甩出去。视线死死地钉在自己洗得发白的帆布鞋鞋尖上,不敢再抬一分一毫。
我能感觉到那道目光依旧停留在我身上,沉甸甸的,带着实质般的重量。那目光里蕴含的东西,比以往任何一次都更复杂,也更……沉重。不再是阳光跳跃的溪流,更像是凝滞的、带着漩涡的深潭。
空气仿佛被抽走了,每一次呼吸都变得艰难。那沉甸甸的目光像无形的丝线,缠绕着我的脚步,让我举步维艰。我抱着书,像个被设定好程序的笨拙机器人,僵硬地迈开步子,一步一步,朝着图书馆侧门的方向挪去。每一步都踩在心跳的鼓点上,沉重而缓慢。
离他越来越近。
香樟树的清香混合着他身上干净的、若有似无的皂角气息,丝丝缕缕地飘过来。我的头低得更深了,几乎要埋进怀里的书堆里。眼角的余光只能看到他倚墙而立的修长双腿,和那双同样洗得发白的球鞋。
终于,擦肩而过。
短短一瞬,却漫长得像一个世纪。我甚至能感觉到他校服外套的衣角,轻轻擦过我的手臂布料。
没有预想中的调侃,没有阳光灿烂的招呼,也没有任何刻意的阻拦。只有一片令人窒息的沉默,和他身上散发出的、那种沉静而略带压迫感的气息。
直到我完全走过那扇拱门,推开图书馆沉重的木门,将那个身影隔绝在门外,才敢稍稍抬起头,长长地、无声地吸了一口气。后背的衬衫,不知何时已被冷汗浸湿,贴在皮肤上,一片冰凉。
怀里的书沉甸甸的。我靠在冰凉的门后,心口却像被什么东西堵住了,闷得发慌。刚才他那个眼神……那里面深不见底的沉静和无声的疲惫,像一根细小的刺,扎进了我心里某个柔软的地方,带来一阵陌生的、尖锐的刺痛。
为什么?
为什么他要用那样的眼神看我?好像我……做了什么十恶不赦的事情?
图书馆里安静得只剩下书页翻动的声音和空调低沉的嗡鸣。我找了个最角落的位置坐下,摊开书,却一个字也看不进去。眼前晃动的,全是刚才林荫道尽头,他倚在光影里,抬眸望过来的那个瞬间。
沉静,疲惫,带着无声的诘问。
那根细小的刺,在心里扎得更深了。
温绻鹤那个沉静又带着疲惫的眼神,像烙印一样刻在了我的脑海里。图书馆的角落,书页上的铅字模糊成一片无意义的符号。我试图说服自己,那只是错觉,是我过度解读了他偶然的沉默。可心底有个声音在微弱地反驳:不是的,何锦鲤,你分明看到了他眼底的失望。
日子在一种微妙的僵持中滑过。我依旧躲着他,像躲避一场会让人上瘾又致命的瘟疫。他也不再像从前那样,制造各种“巧合”出现在我视线里。放学路上变得空荡荡的,课间操时,即使我鼓起勇气飞快地瞥一眼理科班的方向,也再难捕捉到那个火红的身影。我们像两条短暂相交的线,又各自回归了平行的轨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