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二上学期的校运会,是秋老虎肆虐的日子。塑胶跑道被晒得发烫,蒸腾起扭曲的热浪。空气里弥漫着防晒霜、汗水和青春荷尔蒙混合的浓烈气味。广播里激昂的进行曲和此起彼伏的加油呐喊声浪般冲击着耳膜。
温绻鹤报了最考验耐力和意志力的三千米长跑。他站在起跑线上,火红的背心像一团跳动的火焰,在一众选手中异常醒目。阳光落在他汗湿的额发和专注的侧脸上,勾勒出少年人特有的锐利线条。发令枪响,他如离弦之箭般冲出,步伐矫健而充满力量感,迅速占据了领跑位置。
班级看台区瞬间沸腾了。他的名字被一遍遍呼喊,夹杂着女生们兴奋的尖叫。我坐在人群的最后排,手里紧紧攥着一瓶冰镇的矿泉水,瓶身凝结的水珠濡湿了掌心,带来一丝凉意,却丝毫无法缓解心头的焦灼。目光不受控制地追随着跑道上那个火红的身影,看着他迈开长腿,一圈又一圈地征服脚下的跑道,看着他额角的汗水在阳光下闪闪发光,看着他每一次经过班级看台时,目光似乎都会朝这边扫视。
心跳,随着他的步伐,一下,又一下,沉重而紊乱地撞击着胸腔。
最后一圈。冲刺的铃声刺耳地响起。跑道上的选手们爆发出最后的能量。温绻鹤咬紧牙关,脖颈上青筋微凸,像一匹锁定猎物的豹子,开始了最后的加速!看台上的声浪达到了顶峰,几乎要将整个操场掀翻。
终点线就在眼前!
他第一个冲过了那条象征胜利的白线!巨大的惯性让他又向前冲了好几步,才勉强停下。他双手撑着膝盖,剧烈地喘息着,胸膛像风箱般起伏,汗水大颗大颗地从发梢、下颌滴落,砸在滚烫的跑道上,瞬间蒸腾起一小片白气。阳光毫无保留地倾泻在他身上,汗水浸透的背心紧贴着贲张的肌肉线条,整个人散发着一种近乎燃烧的、令人屏息的蓬勃生命力。
班级的同学已经欢呼着涌了下去,准备迎接他们的英雄。我坐在原地,手里那瓶冰水变得无比沉重。去吧,何锦鲤,像其他人一样,去祝贺他。心底有个微小的声音在怂恿。可双脚像被钉在了原地。这么多人围着他,欢呼、赞美、递水……他缺我这一瓶吗?我挤过去,会不会显得特别多余和可笑?
就在我内心激烈交战,手指无意识地反复摩挲着冰冷的瓶身时,温绻鹤却猛地抬起头。他拨开围拢过来的几个拿着水的同学,目光穿过喧闹攒动的人群,像精准的探照灯,直直地落在我身上!
隔着十几米的距离,隔着鼎沸的人声,他的眼神带着运动后的灼热和一种不容错辨的、执拗的期待。汗水顺着他的眉骨滑下,划过他因喘息而微微张开的唇。他就那样定定地看着我,仿佛周遭的一切喧嚣都成了模糊的背景板。
整个世界的声音骤然远去。
心脏在那一刻停止了跳动,随即又以更疯狂的频率擂动起来,撞击着耳膜。所有的犹豫、退缩、自我怀疑,在他那穿透人海的目光注视下,瞬间被一种强大的、近乎本能的冲动击得粉碎。身体比大脑先一步做出了反应。
我猛地站起身,攥紧那瓶被手心焐得不再那么冰凉的矿泉水,拨开挡在身前的同学,几乎是踉跄着冲下了看台。塑胶跑道被阳光晒得发软,踩在上面有些粘滞。我跑向他,周围同学的目光像探照灯一样聚焦过来,带着惊讶和好奇,烧得我脸颊滚烫。但我顾不上了,眼里只剩下那个撑着膝盖、浑身蒸腾着热气、正一瞬不瞬望着我的少年。
终于跑到他面前,距离近得能闻到他身上强烈的、带着阳光和汗水味道的男性气息。我喘着气,脸颊烫得惊人,几乎不敢直视他那双被汗水浸润后显得格外亮得惊人的眼睛。我慌乱地伸出手,将那瓶水递过去,声音细弱得像蚊蚋,带着自己都未曾察觉的颤抖:
“给…给你。”
周围瞬间安静了几秒。几个原本举着水想递给温绻鹤的同学,动作都僵在了半空,表情有些错愕和玩味。
温绻鹤看着我,剧烈起伏的胸膛慢慢平复了一些。他嘴角缓缓勾起一个弧度,那笑容不再是平日里阳光普照的灿烂,而是带着一种奇异的、近乎满足的专注。他没有立刻接水,反而抬起手,用运动护腕随意地抹了一把脸上的汗,目光依旧牢牢锁着我。
“谢谢。”他的声音因为喘息而有些沙哑,却异常清晰。他伸出手,不是去接瓶身,而是轻轻覆在了我紧握着瓶子的手上。
指尖触碰的瞬间,一股强烈的电流猛地窜过我的手臂,直击心脏!我像被烫到一样,猛地瑟缩了一下,手指下意识地松开。
水瓶“啪”地一声掉在地上。没拧紧的瓶盖被摔开,清澈的水流汩汩而出,迅速在滚烫的跑道上洇开一片深色的水渍。
“啊!”我低呼一声,脸瞬间红得快要滴血,巨大的尴尬和羞耻感像冰冷的潮水灭顶而来。我慌乱地蹲下身想去捡,指尖却抖得厉害。
头顶传来一声极轻的叹息。温绻鹤比我更快地弯下腰,轻松地捡起了那只还在汩汩淌水的水瓶。他拧紧瓶盖,毫不在意瓶身沾满了跑道的灰尘和水渍,仰头就灌了一大口。冰凉的水顺着他滚动的喉结滑下,冲淡了运动后的燥热。
“挺好,”他放下瓶子,抹了抹嘴边的水渍,目光再次落在我身上,那眼神深邃得像要把人吸进去,带着一种复杂的、我看不懂的情绪,声音却压得很低,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总算…等到你递的水了。”
周围的喧嚣似乎又回来了,夹杂着善意的哄笑和口哨声。我的脸颊烫得快要燃烧起来,大脑一片空白,只想立刻逃离这个让我无地自容的现场。那句“总算等到你”像投入心湖的石子,激起的不是甜蜜,而是更汹涌的恐慌。我猛地转过身,拨开人群,再次选择了落荒而逃。
身后,似乎还残留着他灼热的目光,和那句低语带来的滚烫余温。
运动会那瓶失手跌落的水,像一道无形的裂痕,横亘在我和温绻鹤之间。他目光里那种我看不懂的复杂情绪,和他那句低沉的“总算等到你”,像投入心湖的石子,激起的涟漪久久不散,带着灼人的温度,让我既心慌又茫然。我开始更加刻意地躲避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