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毫不在意我的沉默,自顾自地说着话。话题天马行空,从抱怨物理作业太难,到吐槽食堂的糖醋排骨今天醋放多了酸倒牙,再到兴奋地分享昨天球赛上自己那个绝杀三分球……他的声音清朗,充满活力,像永不停歇的溪流,哗啦啦地冲刷着我刻意筑起的沉默堤坝。
我几乎不回应,只是偶尔从喉咙里挤出几个模糊的单音节词:“嗯。”“哦。”“是吗?”视线牢牢盯着自己不断交替前行的脚尖,或者路边花坛里蔫头耷脑的小草。
他却不气馁。有一次,经过一家飘着浓郁香气的面包店,他忽然停下脚步,指着橱窗里刚出炉、金黄诱人的菠萝包:“诶,何锦鲤,吃不吃?我请客!”他眼睛亮晶晶的,带着一种纯粹的、分享美食的快乐。
我脚步一顿,下意识地摇头,小声拒绝:“不用了,谢谢。”
“客气什么!”他不由分说,已经大步流星地走进了店里。不一会儿,举着一个热乎乎、香气四溢的纸袋出来,不由分说地塞到我手里,“喏,拿着!新出炉的,超香!”
纸袋的温度透过薄薄的包装传递到手心,那股甜蜜的烘焙香气霸道地钻进鼻腔。我握着它,像握着一块烫手的山芋,扔也不是,拿也不是。拒绝的话在舌尖滚了又滚,最终在他坦荡得毫无杂质的目光注视下,化为了一声几不可闻的:“……谢谢。”
他满意地笑了,推着车继续往前走,仿佛完成了一件什么了不起的大事。我低头看着手里的菠萝包,酥皮金黄,散发着诱人的热气。小心地咬了一口,松软香甜在舌尖化开,带着一种陌生的、令人心慌的暖意。
类似的事情越来越多。他会在课间操混乱的人流里,精准地“路过”我的位置,顺手把一个包装可爱的小盒酸奶放在我旁边的窗台上,留下一句“多喝酸奶长高高”就飞快跑掉,留下我对着那盒酸奶手足无措。他会在我抱着沉重的作业本艰难地爬楼梯时,突然从后面出现,轻松地接过一大半,笑嘻嘻地说:“班长大人体恤民情,让我帮你分担点?”然后不顾我的推拒,大步流星地走在前面。
他的“好”,像夏日的骤雨,密集、热烈、毫无征兆,带着不容拒绝的霸道,铺天盖地地落在我贫瘠干涸的世界里。每一次接触,每一次他带着阳光味道的靠近,都像在我小心翼翼维持的平静湖面投下一颗石子,激起一圈圈慌乱而甜蜜的涟漪。可每一次涟漪荡开,紧随其后的,是更深的惶恐和自我怀疑。
为什么是我?
何锦鲤,一个扔在人堆里毫不起眼、沉默寡言、甚至有些笨拙的女生。没有惊人的美貌,没有出色的才艺,性格沉闷得像块石头。而他,温绻鹤,是站在聚光灯下的天之骄子,是球场上的明星,是人群里永远的笑声中心。他的世界光芒万丈,我的角落黯淡无光。
他那些看似真诚的“好”,像悬在头顶的达摩克利斯之剑。是真心?还是像班里那些调皮的男生一样,觉得逗弄一个沉默寡言的“怪人”很有趣?是阳光普照下的随手施舍,还是他一时兴起的、对“不同”事物的短暂好奇?
每一次接受他的“好意”,心底那个小小的声音就尖锐一分:何锦鲤,别傻了。你凭什么?这不过是优等生无聊时的消遣,或者,是他天性使然的对所有人的“温暖”。像太阳,普照万物,并非只为某一株卑微的小草。
这种念头像藤蔓一样缠绕着心脏,越收越紧。我开始更加用力地把自己缩进壳里。面对他灿烂的笑容和靠近,我的回应变得更加僵硬、沉默,甚至带着一种近乎本能的退缩。目光接触是绝对要避免的,哪怕只是眼角的余光不小心瞥到他,我也会立刻像被烫到一样移开视线,低下头,假装专注于手中的书本或笔尖,心脏却在胸腔里失序地狂跳。
他的光芒太盛,靠得太近,我怕自己这株习惯了阴影的植物,会被灼伤,会枯萎。更怕那光芒,只是虚幻的泡影,轻轻一戳,便会露出底下冰冷的现实——他其实,和所有人一样,并未真正看见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