细雪未停,簌簌地落在长安城鳞次栉比的屋瓦上,将白日里的喧嚣裹上一层冷寂的银白。
大理寺的值房内,炭盆烧得半死不活,只勉强驱散一隅寒意,空气里弥漫着陈年卷宗的霉味、劣质墨汁的酸气。
谢朝坐在宽大的紫檀木案后,深绯色的官服衬得他肩背挺拔,却掩不住眉宇间浓得化不开的阴郁。
案上摊开的卷宗杂乱无章,几张雪浪纸上,是他试图梳理周明案线索的“杰作”——线条歪扭如蚯蚓乱爬,圈圈点点似顽童涂鸦,几个关键人名写得倒是力透纸背。
真是极具抽象派实力的关系图!
“啪!”
谢朝烦躁地将蘸饱墨的笔重重拍在砚台上,墨汁溅出几点污痕。他抬手用力揉了揉突突直跳的太阳穴,指节泛白。
乐楼现场的搜查一无所获,刺客如鬼魅般消失;提审的乐楼人员不是装傻充愣就是突然暴毙;调阅关键卷宗,档案房的老吏那副“您且等着吧”的可恶嘴脸犹在眼前……
要是真让他查到幕后黑手,定叫他吃不了好果子!
回长安不过几日,父亲的冤屈、祖父的沉默、老皇帝的审视、同僚的赌局、突如其来的刺杀……
还有眼前这该死的、毫无头绪的案子!!!!!!!
早知这样,三日前在老皇帝书房里,他一定要推卸这个官职!
“呼……” 一声压抑不住、沉重又带着点少年人委屈的长叹,终于从他紧抿的唇边逸出,他疲惫地闭上眼。
就在这声叹息的尾音将落未落之际,一个清越又带着几分慵懒戏谑的声音,突兀地在门口响起:
“哟,新官上任三把火,这才烧了一天半的光景,怎么就把咱们威风凛凛的谢少卿烧得唉声叹气了?”
那声音顿了顿,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讥诮,“知道的,当您是忧国忧民,不知道的,还以为咱们大理寺的炭火盆子吝啬,冻着了少卿大人金尊玉贵的嗓子呢?”
谢朝猛地睁开眼,不是,谁呀!!!这么没边界感?
只见门框处闲闲倚着一人。一身秘书省校书郎的浅青色官袍,偏被他穿出几分不羁的风流味道,袍角微皱,领口的系带松松垮垮。
外罩一件价值不菲的银狐裘,蓬松的毛领衬得他肤色愈发白皙如玉,下颌线条优美流畅。他眉眼生得极好,瞳仁是清透的浅褐色,
此刻嘴角微微上扬,噙着一抹似笑非笑的弧度,仿佛世间万物皆可拿来调侃。来人正是魏央。
他手里捧着一个雕花精致的白铜小手炉,暖意融融。更引人注目的是另一只手中端着的白瓷小盏,热气袅袅,一股浓郁的、甜得发腻的香气正从那盏中飘散出来,霸道地冲淡了房里的霉味和墨臭。
魏央慢悠悠地抿了一口那琥珀色的液体,喉结微动,神情餍足。
“魏央!?”谢朝压下心中因被打断伤感而升起的烦躁,以及被对方轻佻语气刺中的不悦。
他挺直脊背,努力维持着官威,声音刻意压得低沉平稳,带着公事公办的疏离,“大理寺重地,闲杂人等勿入。”
魏央仿佛没听见这逐客令,也丝毫不在意谢朝那冷硬的语气。他自顾自地踱步进来,步履从容,狐裘的下摆随着动作轻轻摆动。
那双猫儿似的眼睛带着毫不掩饰的好奇,扫过谢朝案上那堆混乱的卷宗,最终落在那幅惊世骇俗的“关系图”上。
他眉头几不可察地微微一挑,浅褐色的眸子里瞬间掠过一丝极其生动的嫌弃和……难以置信的愕然。
我靠,这画的也,………太抽象了!
他走到案前,并未靠得太近。先是小心翼翼地将那暖融融的手炉放在远离卷宗的一张空椅上。
接着,才将那杯散发着致命甜香的茶盏轻轻放在桌角——同样离谢朝的卷宗和那幅“杰作”远远的。
“秘书省校书郎,魏央。”他这才慢条斯理地开口,声音依旧带着那种懒洋洋的调子,像是在陈述一件与自己无关紧要的事情,
“奉旨,给新上任的少卿大人送几卷前朝《刑律疏议》的抄本,权当参考。”他抬了抬下巴,示意门外跟着的小吏将一摞书放在门边的矮几上。
“刚走到门口,就听见里面愁云惨雾,叹息连连,本以为是大理寺年久失修,闹了什么精怪呢。”
他话锋一转,目光再次落在那张关系图上,嘴角勾起一抹毫不掩饰的嘲弄,“原来是谢少卿在愁案子呢?啧,这画工……嗯……不错,拿去外边应该可以买个一文钱。”
他故意拖长了调子,像是在寻找一个足够“体面”的形容词。
最终带着十二万分的“诚恳”说道:“倒真是颇具古拙之风,返璞归真啊!颇有几分上古岩画的神韵。”
他微微倾身,修长的手指虚虚点了点纸上那团乱麻般的线条,“只是这线条走势,跟您眼下查的这桩案子一样,乱得……啧,让人眼花缭乱,不知从何理起呀。”
“魏央!能不能闭上你的嘴?多年不见,”
谢朝“腾”地一下站了起来,椅子腿在地面刮出刺耳的声响。
魏央那轻飘飘的讽刺,每一个字都像针一样扎在他此刻最敏感脆弱的地方。
“多年不见,你怎么能…”
那张俊朗的脸瞬间涨得通红,一直红到了耳根,是气的,更是窘的!
连日来的压力、挫败、恐惧和此刻被嘲弄的羞愤猛地冲上头顶,少年人的冲动压倒了理智。
“哼!案情复杂,自有其千头万绪,岂是你这等清闲文官能妄加置评、信口雌黄的!”
他声音拔高,带着明显的怒意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委屈颤音,手指因用力攥紧而指节发白,“若无事,请便!大理寺公务繁忙,我可没空陪你!”
魏央那双总是带着几分疏离和戏谑的浅褐色眸子,在谢朝突然爆发、甚至隐隐泛红的眼眶撞入眼帘时,明显地怔了一下。
他脸上那抹惯常的、漫不经心的笑意瞬间凝固。他设想过谢朝可能的反应。
冷淡、隐忍、甚至官腔官调地打发他走——唯独没料到会是如此直接、激烈、甚至带着点……孩子气的委屈和受伤?
这位在长安贵胄圈中以嘴毒心冷、软硬不吃著称的魏校书郎,生平第一次尝到了什么叫“噎住”。
是啊,很多年不见了,即使不是特别熟,他怎么能一见面就这样对对方呢?
看着谢朝那双因激动而带着点泪花、此刻却倔强地瞪着自己的眼睛,魏央心里莫名地掠过一丝……慌乱?
像是不小心用爪子挠痛了本以为皮糙肉厚、结果却发现是只瓷娃娃的陌生小动物。
“咳……”魏央有些不自在地移开目光,喉结滚动了一下,下意识地又端起自己的甜茶抿了一口,仿佛那甜腻能压下心头那点突如其来的异样。
他再开口时,那刻薄的锋芒收敛了大半,语气也罕见地软和了些,尽管依旧带着点他自己都没意识到的别扭。
“…开个玩笑而已,何必动气?”他试图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像平时一样平淡,“年轻人啊,肝火太旺,于身体无益,于查案…也无助益。”
目光扫过谢朝桌上那杯早已冷透、卖相粗糙甚至有点焦黑的糕饼(显然是谢朝自己“手艺”的产物)
再看看自己带来的散发着温暖甜香的茶盏。鬼使神差地,他指了指桌角那杯被“隔离”的甜茶,声音比刚才又低了几分,带着点不情不愿的示好意味。
“…查案费神,喝点热的吧。加了双份糖霜的茶,最能提神醒脑。” 话一出口,魏央自己都觉得这话软得不像自己说的,太不符合他魏以安的人设了!
他立刻感到一阵不自在,像是做了什么亏心事,刚刚缓和一点的表情瞬间又绷了回去,恢复成那副拒人千里的冷淡模样,语速也快了起来:
“东西既已送到,下官告退。”
话音未落,他已转身,步履比来时明显快了许多,几乎称得上是“落荒而逃”。
值房内瞬间安静下来,只剩下炭火偶尔发出的噼啪轻响。
谢朝还保持着站立的姿势,胸口因刚才的激动而微微起伏。
他瞪着魏央消失的方向,又低头看看桌角那杯兀自冒着热气的甜茶,琥珀色的茶汤上还漂浮着细碎的、未完全融化的糖霜颗粒,散发出温暖诱人的甜香。
再低头看看自己那幅被批得一文不值的“关系图”
……满腔的怒火和窘迫,被这突如其来的转折弄得不上不下,像一拳打在了棉花上。茫然取代了愤怒。
不是??
这人……怎么回事?刚才还字字带刺,刻薄得让人想拔剑,转眼间又……送茶?还“糖霜提神”?
态度变得比六月的天还快!真是个……彻头彻尾的怪人!比当年遇见时还要奇怪。
谢朝心里嘀咕着,眉头紧锁。然而,鼻尖萦绕的那股甜暖的香气,却奇异地驱散了些许值房里沉积的阴冷,也仿佛抚平了一点他心头的毛躁。
他有些别扭地移开目光,终究是没去碰那杯茶但重新坐回椅子。
唉,整个京城也只有他会往茶里加糖了。
不过方才那股烦躁,似乎真的淡去了一些。
他深吸一口气,重新拿起笔,强迫自己将注意力拉回案上。
值房外,风雪廊下。
魏央并未立刻离开。他站在一根朱漆廊柱的阴影里,背对着值房的方向。
手中精致的手炉传来暖意,却似乎驱不散他此刻心头的烦乱。他微微侧头,目光穿过回廊,落在那扇透出昏黄灯火的窗棂上,眉头不自觉地蹙紧。
指腹无意识地摩挲着手炉光滑的表面。
“谢自然…”他低声念出这个名字,声音轻得像叹息,带着一丝连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复杂,“将军谢思白的之子…啧,果然是个麻烦。”
浅褐色的眸子里,先前那份戏谑和疏离尽数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沉的、近乎怜悯的微光。
一闪而过,快得抓不住。
他拢了拢狐裘的领子,不再停留,转身踏入了茫茫细雪之中,身影很快被夜色和雪幕吞没。
几乎在魏央身影消失的同时,一颗脑袋贼兮兮地从回廊拐角探了出来,正是段也。
他探头探脑地张望了一下,确认那位“煞星”走远了,才一溜烟钻进谢朝的值房。
“大人!刚才那阵仗,我在外面都听见了!魏以安那家伙没把您怎么样吧?”
段也夸张地拍着胸口,随即目光就被桌角那杯甜茶吸引,眼睛瞬间亮了,“嚯!咱这房内哪来的茶呀?……等等!”
他凑近仔细嗅了嗅那独特的甜香,又看了看杯盏的样式,脸上露出见了鬼似的表情,“秘书省魏以安?是那个魏央送的?!”
谢朝无语的抬头看了一眼段也,点了点头,“你若想吃就拿去吧。”
他猛地抬头看向谢朝,嘴巴大张:“太、太阳打西边出来了?那家伙可是出了名的嘴毒心冷,眼高于顶,除了他那点甜食,看什么都不顺眼!平日里别说给人送茶,就是别人碰一下他的点心匣子,他都恨不得用眼神把人剐了!他居然会给您送茶?!我的老天爷……”
“停停停,你拿去喝吧。”谢朝随手打发掉了这杯“惊骇世人”的茶。
窗外的雪,下得更密了。案牍依旧冰冷,前路依旧迷雾重重。
但那杯被“嫌弃”的茶就这样进了段也的肚子。
“我靠,到底是什么样的人才会往茶里加糖?!!呕……”
“段也,要吐就滚出去吐!”